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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吊的天使

 

 

 

 

 

大家想像的天使長的都差不多。反正只是想像嘛,所以盡可能地遠離人類、貼近幻想最好。如果發下一張白紙,大概所有人的天使都長得大同小異。

 

天使就是穿著白衣,通常是白色長袍,鬆鬆垮垮袖子內都是清風。頭上有一頂閃著刺眼光芒的光環,赤腳,背後有一雙又厚又重的翅膀。天使臉上都是帶著安逸、祥和的笑容,不會批判任何人。天使會在他們耳邊輕聲細語,會翩翩起……不是起舞,是起飛。天使還會讓死去的東西重新擁有生命。天使沒有性別,但一定長得非常漂亮,令人感到安心與美妙。那種美是什麼美?他想鐵定是在人類學會美這個概念以前,就知道那是美。

 

啊,但是怎麼辦,要是真的有機會遇到天使,天使卻不是長那樣那要怎麼辦?林文諺想,那要怎麼辦?牧師說每個人的身邊,一定都會有個守護天使在身旁。那是上帝派來的。只要你誠心祈禱,只要你遇到困難,只要你傷心了或哭了想逃走了,就禱告。就禱告說上帝,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陪伴,我需要你在我遇到危機時請天使陪在我身旁。那給我勇氣。但實際遇到危機時他根本想不到天使,他只想著,該死該死該死,我要死了,完蛋了。

 

最後危機是化解還是繼續困頓下去,都沒印象了。因為那些東西終究會被時間推走,通通掃進垃圾桶裡。過往的壞事,都丟進垃圾桶裡。不需要分類,直接一把火燒掉。

 

天使不是長那樣也沒關係,無所謂。畢竟根本沒有人能正確描述天使的模樣。他只能從聖經繪本上以鉛筆描繪出天使的形體,然後被媽媽打手心說怎麼可以在書上畫畫。媽媽對這種事特別在意。他記不清那些書被畫幾次了。每一次媽媽都拿出自己專屬的一塊橡皮擦,在飯廳的餐桌上將一筆一劃擦掉。他也不能確定媽媽是生氣他亂畫圖,還是生氣他畫錯地方。爸爸倒是不怎麼在意。也許是因為爸爸根本不相信那些東西。只是說唉呀小孩子就愛畫圖啊,喔,你看,這麼會畫,可以送文文去上美術班。

 

的確。他畫的圖就那個年紀的小孩來說,算是非常厲害了。他先是被送去學校的美術社團,老師看他資質還不錯,推薦他去真正的畫室。那家畫室是村裡一個畫家開的,很多想考美術班、美術系的人都會特地從市區搭很遠的車來。他在那間畫室認識了一個人。那個人並不是畫室的學生,而是某學生的哥哥。林文諺是在那裡認識賴宇笙的。十一二歲這個年紀,實在太容易交到朋友。

 

畫室當然是先從最基礎的幾何圖形開始畫,才慢慢進階到水果、布料、玻璃瓶、鐵製品……畫室畫的東西,當然是現實存在的東西。這都多講。回家作業是有的,林文諺不知道要畫什麼。家裡的水果都是切塊的,畫切塊的水果有點好笑。所以他走到村裡一片已經無主的棗子園去,摘了幾顆棗子,藉口說要畫圖,其實是拿來吃。

 

棗子園以前隸屬於一個阿嬤的。阿嬤跟他毫無關係,但對他很好,常常摘一桶棗子要他帶回去給家裡。他當時小,常常分好幾趟來回運送。但那阿嬤在他小三時就死了,阿嬤家裡沒人,兒子女兒早就搬去都市跟外國。留著那片棗子園只是要多繳稅而已,所以小孩們都放棄那塊地,任它死去。

 

後來他都一個人去那片棗子園,也常找賴宇笙一起來分棗子。賴宇笙問他為什麼都沒人顧,棗子園還活得好好的。他說他哪知道。反正能吃就行。

 

棗子園提供他果腹及繪畫用的素材,還提供他一個可以獨處的空間。家裡沒什麼問題,他有自己的房間,只是到了這種年紀,總會想要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這樣賴宇笙來找他時可以不用經過爸媽的眼睛。爸媽和已經升高三的姊姊在家裡,他沒辦法專心獨處。他需要一個自己的地方,棗子園完成他的願望。

 

也是在這棗子園裡,發現一個昏厥的天使。

 

×

 

他花了一點時間去確認。由於那景象太過超現實(他記得在畫室裡讀過關於超現實主義的書,但現實遇到,誰會想到)他無法確定說躺在枯葉敗果之間的人(或生物)就是他所想的那東西。更正確地說,對於一個少年而言,那就只是一個在發光的東西而已。

 

發光的那東西穿著白衣,是寬鬆的長袖長裙。頭髮是黑的,就跟他一樣。雙腳光裸,沾上泥土。臉蛋被凌亂濡濕的髮絲覆蓋,但依舊看得出一點輪廓。額頭上有土也有血,背後還有一雙灰白色、被泥濘打溼的,的,翅膀。

 

他走近,彎腰,蹲下,伸手去捏那雙翅膀。羽毛落了幾根,手指往內伸再伸,壓到羽毛底,可以感覺到類似根部的東西。

 

他抽出手,像是被火燙到一樣。然後又再次伸手,捏住翅膀。是軟的,也是硬的。

 

就像動物的肌肉一樣。

 

阿公以前有養雞,他問阿公,平平有翅膀,為什麼鳥會飛雞不會飛?阿公說,雞就是翅膀的肌肉太重,才飛不起來。那狀似翅膀的東西,捏起來就像雞的翅膀。

 

林文諺深吸一口氣,這次他伸出兩隻手,去搖那東西/那生物/那人的臂膀。搖啊搖的,那東西/那生物/那人沒有醒,但鼻孔呼出一口氣。他(或她?)也是用鼻孔呼氣的嗎?那她(或他)是人嗎?還是說這世界上也有其他東西是用鼻孔呼吸的?

 

他決定暫時把這東西/這生物當作人類來看。因為怎麼講,這東西/這生物除了詭異的翅膀以外,長的都跟人一樣,只是他有翅膀。只是他在發散一道莫名的光。

 

他也決定暫時把他當作男生,這樣萬一這人醒來,他也比較好處理。

 

也許是青少年特有的膽大和懦弱,他全副武裝拿了棗子園裡的鐵鏟當武器、金爐蓋當盾牌,用腳尖踢踢躺在地上的人。這或許就是危機吧,這一定就是危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念頭忽然竄進他的腦海裡像一隻蟑螂,他開始祈禱,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狂跳。原本都摸不到頸動脈在哪的,現在突然知道脖子上那個跳跳跳跳的筋就是頸動脈了。上帝啊我們在天上的父啊,求求你保佑我不要讓我死掉,可以派個天使來救我嗎。

 

那個人睜開眼睛了,眼睛慢慢睜大。林文諺注意到他的眼睛是非常淺的褐色,非常之奇特,而且也是因為他睜眼,才後悔把這個人當男生。好像應該把他當女生,但又不太像。總之,他醒來了。

 

「你還好嗎?」林文諺抓緊鐵鏟和金爐蓋,躲在一棵棗子樹後面,「我去叫人?還是我去叫救護車?」

 

「……」

 

「你是怎麼進來的?怎麼會進來這裡?」林文諺又往後退一步,躲到更後面的棗子樹去,「你受傷嗎?看你頭好像有血?還是我現在就叫救護車?」

 

「……」

 

「你會說話嗎?」他抖個不停,要是這人再不說話,就可以懷疑是鬼了。

 

「……好痛。」

 

那個人的聲音太好聽。他過去根本不關心人的聲音好不好聽。老師說朗讀比賽的誰誰誰聲音真好聽以後可以當主持人,選秀節目的評審按下鈴響說太好聽了你的聲音,畢業的漂亮學姊回來用甜甜的嗓音對學弟妹傳授讀書秘訣,都沒有這個人的聲音好聽。就算他只講好痛兩個字。

 

「好痛?你撞到頭嗎?」林文諺放下鐵鏟,但依舊抓著金爐蓋,往前移動到前一棵棗子樹去。在這棵棗子樹的後面可以清楚看見那人的容貌。感覺年紀和他差不多,十幾歲的樣子。分不清是男還是女,但是容貌異常地漂亮清麗。黑色的頭髮不長不短,有點捲。就像聖經繪本上那些天使,一模一樣。

 

林文諺驚覺那人講的竟是中文,看來並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但背後像翅膀的物體依舊詭異。

 

「你是什麼?」他問,「你背後那是什麼?」

 

那人頭上依舊淌血,但表情沒有太大變化,毫無血色的唇乾裂,但並不給人冷淡無情的感覺。

 

「翅膀啊。」那人說,「就翅膀啊。」

 

×

 

賴宇笙正好來找他玩。到他家後發現他不在,於是來棗子園尋人。也剛好看見了拿著金爐蓋的林文諺,還有半躺在地上的人。林文諺看起來很奇怪,臉是驚惶的,手是膽怯的,腳還像彈簧一樣抖抖抖。半躺在地上的人倒不怎麼害怕,相反的非常鎮定。只是賴宇笙不太確定那個人背後怎麼有一片奇怪的白。他走更近的時候林文諺看見他,朝他大喊說欸幫他打一下119啦,超奇怪的,你看得見這個人嗎?說你看得見啦吼……

 

賴宇笙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他同時看見一個背後裝著翅膀的怪人,還有近乎歇斯底里的林文諺。兩個人在他看起來才是真正的超奇怪,超詭異。搞得他也開始發抖,他還以為林文諺撞鬼了,但這情形說撞鬼,真的也說得過去。因為地上的那個人實在太詭異了。

 

太陽都快下山了,兩人無法再僵持。否則就要在黑夜面對這個奇怪的人。他們確定對方沒有武器後,小心翼翼地扛起他,繃著神經以免那人忽然暗地襲擊。然後趁著家人都在忙的時候穿過客廳,扛回林文諺的房間裡。

 

那人背後的翅膀是跟身體相連的。毫無疑問。而且緊緊捏住那人還會吃痛地呻吟。他們不敢想像這到底是什麼。

 

只是看起來真的太像了。太像傳說中的天使了。

 

「你叫什麼?」林文諺問。

 

「……」

 

「欸,他不是啞巴吧?他是男的還女的啊?」賴宇笙問。

 

「我哪知道啊!」林文諺小聲地吼叫,「我去棗子那邊就發現他躺在那裡了啊!幹!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啊!」

 

「他的翅膀是真的耶,」賴宇笙指著那人背上穿了個洞的翅膀。穿過了長裙,從肌膚表皮硬生生地衝出的一雙翅膀。怎麼看都像翅膀。

 

「你不是信什麼基督教的嗎?」賴宇笙又說,「去問你們牧師啊,問他一定知道吧?」

 

「幹,我怎麼會知道他知不知道,這個是要怎麼問?是要怎麼問啦!?」

 

經過一番不似爭吵的爭吵,被扛到床上的人開口了。用非常好聽溫潤的聲音說,他受傷了,從天上摔下來,需要等翅膀好才能飛回去。

 

如果這事給一個神學院的學生遇上了,鐵定能夠為二十一世紀帶來新的奇蹟與希望。登記在梵諦岡內的神蹟又可以增加一個人。而且這份神聖的奇蹟一定能夠勝過那些苦苦為善的人們。天使會掉下來?本身就是個神蹟。但偏偏是給一個鄉下的青少年給碰上。林文諺壓根不曉得這有什麼意義可言說,於是決定求助於牧師。就像賴宇笙講的那樣。他平常根本也很少踏進教會內,媽媽說要帶他去他總推託不肯。這是他少數主動去教會。這翅膀太難藏了,林文諺決定翹課,趁上班上課時間帶著這個會說話有翅膀的怪人去教會。他不期望牧師會給出有用的建議,因為他知道牧師鐵定沒像他一樣親眼見證天使的負傷。

 

×

 

天使不肯託出自己的名字。於是他們只叫他天使。原以為這怪異的東西會引來一堆報社記者或網媒撲來,沒想到這裡實在太鄉下,太偏遠,太安逸。安逸到整村筋骨都放鬆了,也難怪天使選擇在這裡掉下來。因為根本沒人在乎。也可能,是因為鄉下地方,每一棟房子之間永遠保持一個熱烈但豪邁的距離。況且他家隔壁就是一片棗子園,完美的遮蔽。

 

天使摔下來的第二天就是暑假了。照例他要去畫室學畫,然後跟賴宇笙一起搭客運到市區去玩。現在是重要時期,全國美展不會等你。現在林文諺也是畫室裡可以推去美展的一份子了。爸媽說既然可以去到美展,暑輔可以不用每天去,專心準備作品就好。至於學校那邊,爸爸去說一聲就好。他現在已經可以畫人像素描了,老師前幾日課堂說林文諺,你下次來時到三樓去,老師帶你畫人像。

 

照理說,能得到老師青睞是不錯的。但現在他自覺有更重要的事該做。只是回家與那貌似天使的人對望也不會有任何結果,幸好天使算親切。除了不肯說名字外,其他事都挺依他的。其實他也不能保證那就是天使。但是沒人可以為他作證。Behold,看啊,但沒人看得見那所謂的天使。他房間在二樓,但陽台外就有連到後門去的樓梯。天使也不用吃喝拉撒睡,不需要另外帶多餘的食水上樓引爸媽注意。好在這所謂的天使會說話。

 

「你幾歲?」

 

「我沒有年齡。」

 

「你真的是天使?」

 

「當然。」

 

「那為什麼頭上沒光環?」

 

「那是人們想像出來的,」天使說,「況且你們該信的不是我們,是基督和上帝。」

 

「守護天使是真的嗎?耶穌真的聽得見禱告嗎?」

 

「不一定。每個人身邊不一定有天使,但只要你祈禱,上帝與基督就會回應。」

 

他注意到天使指稱呼耶穌為基督,不稱呼其他。不過他也沒有什麼信仰上的疑問,畢竟他也沒用心在相信。而賴宇笙不懂這些,只是頻頻問他所謂的這個天使,到底是男的女的?看都看不出來嘛。

 

「天使沒有性別。」天使說,「天使只是靈,沒有肉體。」

 

其實說白了。他們到現在還不相信那到底是個什麼。只是暫時先這樣欺騙自己,把那當作夏日的海市蜃樓。希望之後天使就會離開他們的人生,還他們寧靜。

 

牧師看到「天使」後,以為那是舞台扮相,起先還誇他們說做得好像啊。直到林文諺說得噴口水了堅持那是真的翅膀後,牧師板起臉,直說以後不准再開這種玩笑。不准對上帝不敬。現在牧師把他當壞孩子了。

 

壞孩子也不是一天就能造成的。原本他還不這麼想的。就因為牧師這麼認為,他決定也開始當個爛人。反正他本來也就沒被稱讚過什麼,索性當起一個零零散散不三不四的不良少年。經過教會時都必須把外頭掛的花盆踢破(當然,沒真的破掉,花盆也沒那麼脆弱)。那說的什麼,先知在自己家鄉總是孤獨的,鐵定就是這麼一回事。但這些不良也僅限於對牧師,在家裡他依舊做個頹頹廢廢的少年人。

 

去學畫,暑輔意思意思上,然後回家聽媽媽抱怨鄉公所同事又在大聲放佛經。誰要聽那佛經,誰要聽。沒錯,誰要聽。聽多了還不是成不了就,只能窩在辦公室裡用喇叭聽令旁人惱火的經文。要接近神或佛祖不是每天把自己關起來念經就有效的。

 

看看,現在他還更能實踐聖經的內容了。牧師卻還在教會的禮堂中央做的春秋白日大夢,以為佈道就能更接近上帝。然而天使卻摔在他的棗子園裡,不費他一絲一毫力氣。會摔在他的棗子園裡,一定也是上帝的意思。不由他,而由神。要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由懦弱到妄語,也實在太簡單。毋需借助什麼神力。

 

他還以為天使會責備他的行徑,指責他不該踢破教會的花盆。但天使對他這些行為不置一詞。不曉得是不在乎,還是靜靜抗議。賴宇笙不停在問所以天使是男是女。賴宇笙覺得是女,然後問他每天跟天使睡在一起都不覺得奇怪嗎?難道你不會想打手槍然後天使卻在旁邊礙事嗎?關於這點,天使還真的沒造成他生活上的不便。因為當他想獨處的時候,天使就會識相地讓自己不那麼顯眼。當林文諺要天使出現時,天使又會出現。

 

有次畫室回家作業老師說就找個人,隨便找個人,自己練習人像素描。原先林文諺找了姊姊,但姊姊不想理他。他也不想找爸媽,所以找了賴宇笙。賴宇笙還特地換上乾淨的襯衫,裝模作樣學當人。

 

「你不用特地換,」林文諺說,「反正換襯衫也只是從禽獸變衣冠禽獸啊,幹嘛特地。」

 

「快畫啦你!」

 

「要畫了啦!」

 

圖畫紙尺寸不大,就一張四開而已。老師用的紙都是上好的進口貨,在這鄉下地方買不到,所以老師叫貨都是叫超量的,再便宜賣給有需要的學生。林文諺當然也買了一包回來。炭筆畫專用的MBM一疊省著用,除非必要不然一律用便宜的紙。起初他想,賴宇笙的話用一般紙就好了,反正跟畫動物沒兩樣,算不上人像畫。但要交給老師的作業又不能搪塞過去。

 

他將MBM抽出來,夾在畫板上。草草畫過幾筆。

 

又將MBM丟在桌上,另外拿了一張紙。

 

「為什麼換紙?」賴宇笙不得動彈,只敢微幅動動眼珠和嘴唇。

 

「那張不好用。」

 

他決定用天使畫MBM。

 

天使也沒拒絕,保持坐在書桌上的姿勢,雙手撐在桌邊,頭低低的不看他。

 

×

 

這陣子賴宇笙來找他玩的頻率明顯變高了。現在他比林文諺更喜歡後面那一大片棗子園了。天使在賴宇笙眼中是女的。那頭不長不短的捲髮和無神卻柔和的雙眼,不時吸引他,迷惑他。有好幾次賴宇笙都想跟好友說,這個可能不是天使,是妖吧。狐狸精啊。只是裝成有翅膀的樣子。

 

但林文諺堅信這就是天使。還對賴宇笙說你懂什麼啦,你讀過聖經嗎?你被逼著去上過主日學嗎?跟你講,這個就是天使的樣子。賴宇笙不信那些,當然也跟宗教信仰沒任何關係。當林文諺挾著這些道理概念糾正他時,他想不出任何反駁。

 

棗子園似乎深得天使心。即便他就是摔在那裡受傷的。那些傷口是林文諺拿家裡的急救箱去草草包紮的。林文諺質疑既然是天使,怎麼會受傷,怎麼會摔下來,那翅膀不是該有點作用的嗎?天使不解釋,只是道謝,然後以上帝名義祝福他。林文諺不是很喜歡那些祝福。因為祝福,聽起來是要給衰人的。他不覺得自己哪裡衰了。

 

夏天,南國的南端酷熱無比。棗子也飽受高溫酷刑,降水不足被曝曬至乾涸;做雨水時又被迫餵養太多水份。來來回回虐待個幾次後,幾乎都死光了。他曾經跟爸媽抱怨過棗子的事,但爸爸忙著備課給準高三生出學測模擬題,媽媽說暑假鄉公所辦了一堆活動沒空管。再說他們都不是農家人,根本不懂那些。

 

他問天使能不能讓這些棗子活過來。天使說當然可以,如果他誠心希望的話,上帝會助他一臂之力。

 

說什麼呢。有講跟沒講一樣。這番話讓他想到以前牧師也是這樣。

 

「你能變出一朵花嗎?」林文諺說。

 

「嗯。」天使點頭。手掌覆蓋他的掌心,傳來燥熱的溫度。一朵和豬心差不多的百合開在掌心裡。

 

「哇靠! 哇靠!太扯了!太扯了啦!」他大叫,手上的百合是真實的。有香氣,花瓣柔軟滑嫩。「欸,如果我要你讓這塊園,你知道這以前是誰的嗎?以前是一個阿嬤的,但她過世了。現在只有我會來這裡,通常都會有很多棗子啦,就算你不特別澆水。其實我都沒在管,但是今年不知道是太熱還怎樣,棗子都沒結果耶。」

 

「是嗎。」

 

「我想讓棗子結果實也是只要祈禱就好了嗎?」他說,「欸,那可以幫我用成牛奶蜜棗嗎?拿去賣可以賣很多錢耶。」

 

「你要用心灌溉自己的棗園。」

 

「沒,我剛有講,這不是我的,這是以前一個阿嬤留下來的。」

 

「你不是認為這是你的嗎?」天使說,「早晨要撒你的種,晚上也不要歇你的手,因為你不知道哪一樣發旺;或是早撒的,或是晚撒的,或是兩樣都好。」

 

有時天使說的話令他惱火。不知為何。就是這麼認為。

 

好像早就看透他一樣。

 

最近賴宇笙時常問他天使的事情。他發現賴宇笙用的他其實是「她」。是在Line上聊天後才發覺的。起初他以為只是賴宇笙懶得選字,接連刷了幾次「她」後,才知道原來賴宇笙將他當成她了。可是天使理應沒有性別,所以他也無法說他應該是他不是她。因為林文諺也無法確定他真的是他而不是她,或者,祂。

 

對。應該是祂才對。

 

在這種鄉下地方一定都會有間教會,多半是幾百年前就開發的。他有時好奇,在他帶著天使經過教會踢破花盆時,天使會不會感到悲傷或懷念呢。晚餐後他問媽媽,以前為什麼決定去信教?外公外婆都不信教只信仙姑和金爐,但媽媽卻信教,姊姊也跟著信。爸爸不信但爸爸從不干涉。他也跟著信。不過他跟姊姊大了以後,媽媽也比以前忙了,沒再帶他們去教會。姊姊已經經過堅信禮。接下來輪到他。可惜牧師現在正不爽他。

 

不過他身邊有天使在。他有天使。他在自己的棗子園裡撿到一個負傷的天使。無論是牧師神父還是教宗,都不會有人跟他一樣。他有一隻天使。有翅膀的天使。會發光的天使。會給他變出神蹟的天使。但天使不幫他變出牛奶蜜棗。

 

賴宇笙交女友了。這讓林文諺放心了點,不然那傢伙每天在Line上面說天使天使的,看了就煩。明明就不關他的事。賴宇笙不過是碰巧來找他,幫他一起扛天使回去而已,卻邀功不停。他希望賴宇笙就滾去跟女友相好,別再來煩天使的事。天使是他的,是他找到的,是被他遇見的。賴宇笙的注意力被轉移是好事。

 

但是天使總有一天也是要回去的吧?翅膀上的傷口已經漸漸癒合,原本還破一個洞的。現在已經沒了,完好如初。這超越現實的經歷讓他迷迷茫茫的,以為自己還在做李伯的大夢。但天使的確是天使。那天他削素描筆時刀片劃傷了手,天使只是輕輕握住他,傷口便痊癒。

 

那為什麼天使無法治癒自己破洞的翅膀呢。他想。

 

在那白白的羽翼上穿洞,穿過去的是他的手,天使沒有阻止就是允諾。林文諺無法控制自己的腦袋浮想聯翩。天使沒有感情,沒有表情,讓他感到無邊無際的憤怒與不甘。

 

之後要升國三了,他必須累積更多作品,報考美術班才有個底。賴宇笙交女友後明顯不用功了,雖說本身就不是多用功的人,但他發覺對方時常藉故去圖書館,跟女友約會。賴宇笙的女友是同校的女生,林文諺初次見她的印象就是看起來不像是會跟賴宇笙交往的人。清清冷冷,一臉用功相,說不上特別漂亮,皮膚白捲髮黑。林文諺並不特別關心這些事,他的重心都擺在天使身上。但賴宇笙時常找他講這些事。

 

「你是有沒有在準備考試啊?」林文諺說,「老師不是才在講你PR值要上前三很難?」

 

「還好啦!我去圖書館又不是去假的幹。」

 

鄉下的前三志願不難上,就算是林文諺忙著累積作品的成績也考得上。不過說到底是他本來成績就不差,但賴宇笙的就有點差強人意。

 

「欸,」他環住林文諺的臂膀,說,「你不是說你那個是真的天使嗎?」

 

「啊?」

 

「如果是真的,那叫她讓我們上前三志願不就好了?」

 

「幹,你有什麼毛病?不會自己讀喔?」

 

「吼!哪有啦!」賴宇笙說,「你不是說她真的有神力嗎?那分數拿個5A這種應該很簡單吧?」

 

「殺小啦……」林文諺說,「去找你女友啊?她不是學霸嗎?」

 

「吼,就問一下啊!兇屁喔你最近很兇耶……」賴宇笙說,「欸我問你,你們基督徒都會有一個天使嗎?」

 

「我哪知道……」

 

「不然怎麼會被你賽到?真的很奇怪耶,為什麼是你啊?」賴宇笙說,「看你們那個牧師那麼生氣,他不會是在忌妒吧?因為你看起來根本沒在相信那些啊。」

 

「就說我不知道啦,」林文諺說,「我根本沒在管那些,反正他還不是摔到我家後面。」

 

×

 

夏秋之際即將開學。颱風腳步逼近,新聞每天都在播報颱風的進度,比他們這些應考生進步還快。這一次颱風不像以往草率,是蓄勢待發存好能量了才來,飽含著豐盛瘋狂的雨水與強風。而學校也立刻在臉書上發公告會延後開學。看來這次颱風會造成嚴重災情。這種氣候常態對住在太平洋島國的人來說見多了,正當林文諺想問天使知道颱風嗎那時,天使盯著窗外的一片漆黑與風雨,不發一語。

 

「幹嘛?」

 

「不用照顧你的果園嗎?」天使問。

 

「蛤?不用吧?」林文諺說,「前一陣子缺水,這下不是剛好嗎?」

 

「棗子會被水打壞的。」

 

「沒差啦……反正我又不是真的要拿那些棗子去幹嘛。」

 

「是嗎?」天使說,「那片棗子園以前顧得很好。」

 

「蛤?是喔?」林文諺說。

 

棗子園當然顧得好,以前那位阿嬤三不五時就過來巡田水。那是阿嬤的生計來源,而且每次出產都是幾百箱的,他們一家人沒少吃過。

 

過了一會兒他才聽懂天使的意思。

 

「我以前沒照顧過。」他說,「棗子。」

 

「嗯。」天使說,「我知道。」

 

「那你是在,」林文諺說,「說誰?」

 

風雨越來越大了。

 

開學前一周,賴宇笙來他家住。林文諺參加一個小小的美術比賽得獎了,拿到了一些獎金,就買了遊戲主機來玩。賴宇笙一聽林文諺終於買了,立刻打電話說現在就去他家。雨水依然做大,颱風與西南氣流輪流值班,一個剛走就換另一個上來,輪班比人類還勤快。賴宇笙穿著黃色的輕便雨衣騎單車過來,全身都被雨水打濕了,唯有貴重的手機用好幾層塑膠袋包著黏緊緊。

 

「幹,就只有手機包那麼緊。」林文諺大笑。

 

「不然咧?欸,一支那麼貴,要是壞掉,我媽真的會打斷我的腿。」

 

「斷掉也沒人在乎啦!」

 

天使在房間裡。應該說,天使仍然在房間裡。天使應該在房間裡。天使只會在房間裡。林文諺和賴宇笙各佔床頭床尾一邊,拿著掌上機連線組隊,嘴裡不時喊著「快快快」、「幹被包了你快點」、「他掉寶你快撿」。

 

天使不說話,只是看他們兩個玩遊戲。天使也沒有給反應,只是看他們兩個激動地捏著遊戲機躁動。天使臉上依舊是平平淡淡、安安穩穩的。只是靜靜地坐在房間的一角、林文諺的書桌上,雙手撐在桌邊。看似百無聊賴地觀賞他們打遊戲,但實際上根本沒人知道天使到底在想什麼。林文諺不在乎,賴宇笙當然也不在乎。

 

直到媽媽走上樓說你們太吵了該睡了,兩人聽到媽媽報時,又拖了將近一小時才關掉遊戲機。

 

每晚林文諺睡覺時,天使都會在旁邊,但不會讓人感到不適。然而賴宇笙不這麼想,他躺在地上,時不時睡意會被後方的人/生物/東西給趕跑。他無法不去在意天使。

 

沒想到每天晚上林文諺都能跟天使睡同一間房,卯死啊。不過如果天使也在這裡,而且不睡覺的話?林文諺不會覺得不舒服嗎?不會覺得被人盯著看嗎?這樣能看A片嗎?

 

賴宇笙坐起來,在黑暗中尋找天使。當眼睛終於找到時,發現天使的眼睛也在看他。

 

「……欸,你不用睡覺喔?」

 

天使抱起雙腿。「不用啊。」

 

「那你每天晚上都這樣看他睡喔?」他指著熟睡的林文諺。

 

「嗯。」

 

「蛤……」賴宇笙摸摸鼻子,說,「林文諺說你變出一朵花。」

 

「嗯。」

 

「你還會變出什麼?」

 

「大多數都可以,但我們當然不是萬能的天主。」

 

「蛤──那你這是算……?你這樣算神嗎?」

 

「不是,」天使說,「人不可信仰天使,也不可違背主。」

 

「聽不懂啦!」賴宇笙說,「欸,那……那你可以讓雨停一下嗎?」

 

「這雨本就不會持續太久,清晨之前就會停了。」

 

「是喔……是喔?」賴宇笙說,「喔,那你會變出棗子嗎?」

 

「可以。」

 

「那你現在變給我看。」

 

「現在?」

 

「對,現在。」說著,賴宇笙就打開陽台的門,往後院走去。

 

如天使所說,風雨會在清晨之前漸漸轉弱。現在還可以看見路燈映照下的雨絲,一束一束像軟針落地。現在賴宇笙才發現原來林文諺家這麼大,站在他家後院幾乎看不見隔壁家的房子,只有後面一大片棗子園。這片棗子園當然不是他們家的,是緊緊相連在另一端的阿嬤家的。阿嬤家在林家後方,也是一樣看不見頭尾。賴宇笙沒有撐傘,而是躲在遮雨棚下艱難地走過去棗子園。天使沒有撐傘,也沒有躲遮雨棚,就這麼行走於風雨之中。

 

即使風雨這麼大,也依然能看見天使的白色長袍完好如初,沒有因為雨水打濕而透出肌膚弧形或是透白肌色。賴宇笙緊緊盯著天使,眼睛像口香糖一樣黏住,直到天使的眼神也與他對上才收回。天使不作聲,賴宇笙也不敢再多看下去,就往棗子園去。

 

他一直不懂為什麼林文諺喜歡來這片棗子園,現在他懂了。棗子樹雖然不高,但密。又加上藤架高高架起棗子果,所以往上看是一片網住的天,除了那個據說是天使摔下來因而砸破的洞。賴宇笙又找了一株枝葉較為密茂的棗子樹躲。

 

「你可以讓棗子結……結果嗎?」他說,「不然你先用我這棵樹看看?欸,用一下啦,拜託。」

 

話都還沒說盡,聽到在風的呼嘯聲中夾了幾聲重音,賴宇笙感覺到自己踩的那塊土壤傳來震動。低下頭一看,真的是棗子。光滑翠綠。結結實實。

 

賴宇笙撿起其中一顆,捏在手中感受棗子的重量,懷疑是假的但那觸感是真實的。想要咬下去驗證,但一意識到天使的視線就忽然停下了。說這東西是天使真的太詭異了。他的人生中沒有關於天使的印象或概念,天使對他而言不如對林文諺那樣重要。他的腦海裡本應是沒有天使的。

 

「幹,」他丟掉棗子,「媽的,幹!」

 

「……」

 

「幹!幹!幹!」賴宇笙扯開嗓子大叫,看到地上腳邊那些漂亮乾淨的棗子,甚至連土壤都沾黏不上。天使的臉龐依舊,木然又冷靜,就連看見他那樣粗暴扔掉棗子都無動於衷。正是這樣無動於衷的態度始終讓人感到不滿。快吐了。

 

賴宇笙抓過天使的臂膀,捏住緊緊捏住,就連比賽打球時都不曾這樣牢牢握住球拍,但現在他使出全身的力氣拴住天使的手。青少年的力氣大,天使比他們更瘦弱一些,不出幾秒就被撂倒。賴宇笙嘴裡發出莫名的吼叫聲,被風雨完美覆蓋。他將那人/那生物/那東西壓在泥地上,一手掐住對方的脖子,另一手則應付略略掙扎人/生物/東西。不知道這人/這生物/這東西究竟是什麼,始終讓他感到不安與緊張。這是一個無以名狀的存在,甚至沒有肉身可言。但現在手中抓的的確是人類肌膚的觸感。「天使」的雙腿沒有目標地亂踢,被賴宇笙的身體擋開了,被泥土染髒的白長袍也在少年手下扯破。

 

「噁心死了!妳噁心死了!」賴宇笙撕掉長袍的衣襬,「妳他媽到底是什麼東西!幹!幹!幹!」

 

天使沒有再掙扎,而是任由賴宇笙的手搭在自己身上。天使的雙眼盯著天頂的藤架,還有拿著鐵鏟敲昏賴宇笙的林文諺。

 

×

 

天使的翅膀已經完全好了。沒有留下任何疤痕,傷口好似完全從未存在過。灰白色的羽毛也不再有血跡,而回到最初的乾淨漂亮。林文諺不曉得開學後要怎麼面對賴宇笙,但也沒關係,反正他現在還有天使。

 

那天風雨大作,他半夜聽到賴宇笙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以為是在跟誰打電話。側耳聽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是在跟「天使」說話。林文諺沒有動,也沒有翻身讓賴宇笙因而繃緊一點點神經,而是保持這個姿勢,繼續躺著裝睡。

 

後來賴宇笙打開往後院的門,走下樓梯。

 

他不曉得賴宇笙究竟打什麼盤算,背對著一切他也知道「天使」和賴宇笙一起走出去了。之後就看見將「天使」壓在棗子園裡的賴宇笙。賴宇笙使出所有身為一個年輕男性的力氣,把「天使」狠狠埋進泥地裡。

 

天使的衣服在回到房間之後就變得乾乾淨淨了。

 

林文諺將畫有賴宇笙的那張素描揉爛扔掉了,丟進垃圾桶裡後還用吃剩的雞腿骨壓下去,讓油脂滲透進畫紙裡。然後他重新畫了一張天使為主的人像畫。畫中的天使沒有翅膀。其中一個原因也是怕老師又唸他「不要畫這種東西,畫真的」。

 

畫真的。他覺得自己畫的東西就是真的。「天使」存在他的房間,就在這斗室內。足不出戶、不進食不喝水不曬太陽也沒關係依舊會存在的生物,或者靈體。

 

沒有人會懂這是什麼,因為他們從未遇見過,也從未見證過。那是所有朝聖者的終點,卻被他一個愚昧的少年給擄獲。賴宇笙哪懂什麼?他不過是個被精蟲佔據腦部的白痴而已。他當然懂這些,他可沒白上主日學。那些貼在教會牆上的每一張圖他都知道在講什麼。即便教會裡沒有任何偶像的存在,他也百分百明瞭在棗子園裡撿到的那個穿破藤架的就是天使。這是他的起點。

 

就算是進天堂也不會有哪個凡人跟他一樣能夠在自己的棗子園裡撿到受傷的天使。

 

林文諺拾起地上有些撞爛的棗子,用犬齒咬住一小塊,剔掉腐爛的部分。其他地方都好好的沒問題,而且吃起來多汁甘甜。

 

「賴宇笙有嚇到你嗎?」

 

「還好。」

 

「還好我有聽見你們的聲音,」林文諺說,「嚇死我,那個死變態。我覺得他以後真的有可能變強暴犯,我覺得打破他的頭真的是剛好而已。反正他自己也不敢講是怎樣。颱風天半夜溜出去受傷的人又不是我。欸……可是你怎麼都不掙扎啦?他是真的有可能做下去耶!」

 

「……」

 

「他之前還說你是狐狸精。你知道狐狸精是什麼嗎?就是說你是專門誘惑人類的妖怪啦。」林文諺說,「媽的笑死……他懂個屁啊。」

 

「我倒是沒關係,」「天使」說,「因為神都聽得見地上的所有事。」

 

「聽得見有用嗎?在危急時刻還不是我拿鐵鏟敲他的?」

 

「因為人所做的事,連一切隱藏的事,無論是善是惡,神都必審問。」「天使」說,「我想這在任何人身上都適用。」

 

「嗯?那你就應該有什麼神力啊?你不是天使嗎?更應該當場就弄死他吧?」

 

「……」

 

「而且他又不知道這些東西,他以後最好有可能上天堂被審判啦!」

 

「不……」

 

「反正,」林文諺丟掉吃到一半的棗子,雙手都是果實的汁液,在褲子上隨便擦一擦後就伸進褲袋裡。他說,「反正就這樣。」

 

「嗯。」「天使」說,「我的翅膀已經好了。」

 

「嗯。」

 

「謝謝你包紮。」

 

天使。這生物/這東西/這人說完,就展開自己的翅膀,腳尖踮起,準備離開。林文諺抱住「天使」,雙手環在對方的肩膀上。「天使」也伸手回抱他,算是兩人的離別招呼。接著,刀子刺穿那潔白乾淨的翅膀,那感覺像在切雞肉一樣,深深地穿過去,拔出時帶出血來。

 

「天使」的臉終於有了一點表情。雙眼稍稍睜大,淡色的嘴唇微微張開。

 

林文諺止不住自己臉上的笑意。終於能夠看見「天使」不同的表情,不再是那樣冷清、無情、無機。此刻「天使」終於像個人了。

 

抽出刀子後要再刺第二下,這次他刺進了自己肚子裡。一瞬間痛得彎腰,跪在地上,起不來。他伸手往前,要捉住「天使」的腳,撲空了什麼都沒捉到。他痛得沒辦法出聲,根本無法反應,無法瞭解現在、這一刻、當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在昏過去之前他看見滿地枯葉,都快給自己的血給泡軟了。眼前一片漆黑,卻能看見滿片林子的枯葉,腐爛的棗子,與自己的血。那時所謂的天使早已消失不見了。只剩他一人困難地呼吸。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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