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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評審的評語,雖然我早上狂睡沒去聽決審會議,但這是我第一次、終於、聽到評審對我作品的想法了。

 

 

換牙

 

 

 

 

 

我算是長比較矮的那種,從小就長得慢,班級大合照時就顯出我的身高問題,還瘦。我媽很擔心個子的問題,雖然跟很多同學比起來,我沒那麼矮,但因為表兄姊們都生得高挑健康,我卻是出生就住在保溫箱一陣子才抱出來。

 

親戚說等到我國中時再給我補帖就好了,一週喝下一鍋,喝幾個月,沒多久就能看出成效。於是我媽的擔憂就先懸置在一旁,再說,我個子不高,該有的發育還是有,頭腦也挺聰明,沒什麼問題。

 

我的牙齒都在準確的年齡週期掉落,而且換得無痛無癢,根本沒有成長的換季感。營養午餐吃到一半覺得有個東西咬不斷,吐出來是混著一絲血的門牙。我給老師看,她叫我拿回家放在枕頭下,早上醒來可以換一塊錢。我回家給我媽看了,她那時在當什麼圖書館館員,負責兒童區,她平時蠻理性的,但對這種懷著幻想的童夢都是抱持著正面、鼓勵的心態。我早上醒來時,枕頭下真的有一塊錢,我把那一塊錢投進存錢筒裡。其實我以為我是掉門牙,我是說,那麼大顆的牙齒,不是應該給大一點的錢嗎?比如五塊錢。當然我沒對我媽這麼說,她那時覺得給我十塊我一定就野了。

 

對於小時候的事我記得很清楚,但我其他的表兄弟姊妹卻不是這樣,他們對自己小時候做過什麼糗事或大事都毫無印象,甚至還頻頻問我這是真的嗎?天知道,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我對自己的事倒是記得一清二楚。我想也許是因為我沒有兄弟姊妹,就算記錯了也沒人跳出來指正,就任由錯誤的記憶延續。而爸媽都在上班,更不可能記得我所有事,說真的,我認為他們記得我何時學會游泳就夠了,畢竟是他們親自教的。

 

有次我問我媽,以前我有沒有所謂「幻想朋友」時,她說我怎麼可能有,有她就要帶我去看醫生了,我的朋友只有那些不會說人話的動物娃娃。我們現在時不時還會討論小時候的事,想確定一下我的童年究竟跟別人有什麼一樣的。就像我剛才說的:我沒有兄弟姊妹,還有點認生。

 

小學三年級時,禮拜三下午就回家了,那天我媽是開車來的,在中年級家長接送區那等我。她告訴我,我們現在要去接一個人。她的語氣很慎重,好像要告訴我一件大事,想叮嚀我別亂講話,但又不能透露太多細節。她戴著無框眼鏡,因為前一副被壓壞了,只好先戴眼鏡行給她的備用眼鏡。我不太愛無框眼鏡,看起來不太像平時的媽媽。總之,我坐上副駕駛座,繫好安全帶。我們開上高速公路。

 

我媽老了還是跟以前一樣,講話語氣平平順順的,一點波瀾也沒有,只不過她現在會抽一點涼菸,還會問我要不要抽。我拒絕了,從小就對菸味極度敏感,怎麼可能自己抽。她以前不會這樣的,只能說人都會變。現在回想起來,那天她開車來接我時,就和現在抽著菸講話的感覺相同,嘴裡除了話以外還混著別的東西,但摸不清。

 

禮拜三下午沒什麼車,我們很快就下交流道,下來之後才是開始。她說我們要走一段路,開了冷氣要我放點歌,所以我放了表姊給我的張韶涵。她說等等我們要接的那個人,是一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女孩,叫珊珊。我瞇著眼,又問她一次叫什麼。她說:「珊珊」。這跟我的名字「杉」唸起來同音,感覺很怪。講完名字後,我媽等不及進入下一個環節,似乎這才是重點。她要我聽好了,珊珊家裡情況比較特殊,所以要來我們家住一陣子。多久?不知道,說不定超過半年,甚至一年。

 

「所以多特殊?」我問。

 

「我講了妳也聽不懂,」她說,「妳只要知道她叫珊珊就好。她會轉去你們學校,但不會跟妳同班。以後她會跟妳住同一間房,我們接她之後要去買一塊新的床墊。」

 

儘管我爸媽很努力要給珊珊一個「平等」、「公正」的環境,但他們不可能再買一張新的單人床,而且他們也沒計畫要再生一個。所以得出來的折衷結論是,給珊珊一塊好的床墊,柔軟舒服的枕頭,冬暖夏涼都必備的兩件棉被,還有一雙好穿的拖鞋。

 

珊珊是媽媽好友的女兒,母親跟人跑了,聽說珊珊的母親在一間餐廳工作,某天早上去上班後,就再也沒回家了,那天主廚也沒出現在餐廳。珊珊家人推定大概就是那個主廚拐跑珊珊母親的,但這是半年前的事了。珊珊的父親(也就是我媽的朋友)繳不出房貸,少了一份薪水,他們家境陷入吃緊的狀態,脫手掉房子,找一間很小的公寓住。但父親早出晚歸,安親班也沒辦法到晚上十點還繼續顧孩子,所以找了朋友幫忙。

 

媽說,每個月珊珊的父親都會轉一筆女兒的生活費過來,我們就負責照料她。我點點頭,沒發表任何意見,因為這時講什麼話都不對。媽要我好好跟她相處,我是獨生女,驕縱慣了,剛開始一定會產生很多磨擦,她要我學著長大點,從現在開始要事事實踐「分享」,從碗筷和房間開始。

 

聽大人在客廳你一言我一語的,珊珊才從房間出來,說是房間──也不大準確,很顯然那原本是一個儲藏室,一個有窗戶的儲藏室。她長得很……漂亮?我不會形容,以小學生的眼光來講,那是一個尚未懂美醜之前的孩子,所見過最美麗的人,簡而言之,就是一種絕對的美,但她的表情卻讓這份美顯得有點愚蠢。她比我高一點,跑出來客廳就衝往爸爸身邊撒嬌。在她爸爸的提醒之下,才向我們母女打了招呼。

 

「她有點單純,」珊珊的爸爸說,「跟可杉比起來,珊珊比較憨一點,看跟著可杉會不會懂一點禮貌。」

 

我不太懂那是褒還是貶,但我媽說,「跟著蔡可杉只會學到頂嘴,不要學,單純一點還比較好。」

 

我對這話沒有表示抗議,因為我也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只隱約知道我有時回話時媽都會很生氣,要我別再講話了,讓她氣到快腦溢血。也是吧,雖然身邊沒有兄弟姊妹,但我挺會說話的,老師的期末評語也常常有「可杉很聰明伶俐,伶牙俐齒的」。

 

珊珊的爸爸又說,「不會啊,珊珊都不太會講話,在學校也很內向,要人家搭話才會講,可杉都自動自發叫叔叔多有禮貌。」

 

我知道他是在稱讚我,所以笑了一下,露出我白亮白亮的兩排牙齒。新長的門牙又硬又白,旁邊的犬齒已經有點鬆脫了,我還在等哪天咬餅乾時會自動掉下來。珊珊的爸爸看到,就回到大人的話題裡,說珊珊連門牙都還沒換好,讓他很擔心。我媽卻回一句「蔡可杉還不是沒長高,急什麼」,讓我不得不在眾人面前白她一眼。

 

珊珊的門牙是最近才掉的,一張開嘴就是空空的一塊,連冒牙也沒有跡象。我的已經換完準備換下一批了。然後,他們打包好珊珊的行李,一袋一袋搬上車,粉紅色、黑色的大包包放進後車廂,珊珊自己揹著一個米妮的後背包,她坐在後座後,我回到自己的副駕駛座,卻被媽趕去坐後面。

 

媽是那種很相信「平等」和「愛」的人,而她也的確是這樣的人。在家裡,無論是我還是爸,都享有同等的愛,不會因為是丈夫或孩子就得到更多的愛。她就像李爾王裡的寇蒂莉亞,愛誰都不多也不少,不偏心。但她也時常有愛心氾濫的時候,會撿回、餵養被拋棄的貓狗直到牠們死亡,而牠們被拋棄的時候也多半是一腳踏進棺材了。這次接回珊珊也是。我就不懂為什麼爸也答應了,但他工作忙,每天在台灣、外島間飛來飛去,也沒時間思考吧。

 

我問珊珊,妳爸爸是做什麼的。她想了很久,不知道要用什麼句子來形容,而她也不知道那叫什麼,最後只說她爸爸是修機器的,在一間賣電器的店上班。我說我爸是機師,常飛台灣跟澎湖,雖然我只去過一次澎湖,而且是搭船去的。

 

珊珊問我是幾班的。我說七班。

 

我是十二班。她說。

 

偶數班的喔,那我們閱讀課就碰不到了。

 

什麼是閱讀課?

 

就是有兩節課的時間去圖書館看書。這個不是每間學校都有的嗎?

 

看書?有嗎?

 

對,看書,看漫畫,看鬼故事或是《小學生最想知道的一百個答案》。

 

那是什麼?

 

妳不知道嗎?就是一本會講很多東西的書。

 

我不知道。我們以前沒閱讀課。我也沒讀過那個。

 

她講話的速度有點慢,每一句話都想了一下才回答我。而且句子與句子間都會停留一小段空隙,好像她要花點時間才能消化我五秒前說的話。媽專心在聽警廣確認路況,因為下班時間到了,開始塞車,我們花了兩倍的時間才回到家。而這一路上,我問了珊珊很多問題,她則是維持那個樣子,在回答我之前,眼睛都滾來滾去的,像打著燈在腦袋裡尋找詞語。

 

要分房間的一半給她著實令我難受,而這正是我媽要實行的「分享」教育,我無可反抗,至少不是分我的床。珊珊睡在一張看起來很好躺的床墊,她還帶了自己的玩偶來,是一隻小女孩布偶,黑黑的大鈕扣眼睛讓我打了個冷顫,因此每天入睡時我都會看那隻布偶朝向哪,來決定我睡的方向。我跟珊珊還沒培養好感情,隔天一早就要起床準備上學。她十二班在這排的尾,而我七班則在頭。媽向十二班的班導交代了一些事,然後就放著我們回去上班了。

 

珊珊和我也不怎麼熟,但,我就是她在這個陌生之地最親近的人了。所以她下課時不是待在教室發呆畫圖,就是來七班找我。同學問我珊珊是誰?為什麼以前都沒看過她?我不知道怎麼講,因為媽叫我不准亂講話,以免珊珊被欺負。

 

為什麼被欺負?我隱約是知道的,但無法確定,也只好聽媽媽的話什麼都別講,就說珊珊父母「這段時間」沒辦法照顧她,所以來我們家住,「跟我一起玩」。同學們也不太明白,就點點頭說喔原來是這樣啊。

 

其實珊珊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晚上她父親打電話給她時,她還是會問所以媽媽什麼時候回家,而電話那頭的人總是支支吾吾說不出口,安慰她一下就說再見了。我心裡也沒想什麼,倒是媽聽到珊珊問這句話時,原本還在說笑的嘴,會瞬間壓扁,似乎她在告訴自己這時不該再笑了。

 

珊珊說她以前都是自己走路去上學的,為什麼我不走路?對於這個問題,我也一直想問,因為朋友們也是自己結伴走回家的,而且我知道回家有條捷徑,只有十分鐘多的路程。但媽說因為要回我們家時,勢必會經過一條小路,那條小路有戶農家,養了幾隻狗。雖然狗都是馴養過的動物,但那些狗是養來阻擋壞人的,她會怕我們那麼小,不懂得怎麼跟狗相處,甚至惹怒牠們。珊珊聽了之後,臉色變得鐵青。不過我知道,不看牠們、不要理會牠們、不能露出害怕的樣子最重要。

 

開始了同儕,或者說,「有手足的生活」後,我覺得人生劇變的程度不亞於童話故事的主角們。不像多一個姊妹反而像多一個朋友,但是朋友與我住在同一間房裡,和我、我爸媽一起生活,就很奇怪。由於珊珊的家庭特殊,媽媽有時忘記自己的平等原則,給她多點「甜頭」和「福利」,但又不讓我們發現。我們一起去逛百貨公司時,她會說「因為妳爸爸說他不太會挑衣服,所以就讓阿姨來選漂亮的給妳」,然後連挑了三、四件放在櫃台上。

 

我倒是不太擔心,因為爸媽就只寵我一個,珊珊也不真的是我們家的小孩,況且那還是她父親吩咐的,塞錢給媽要她幫珊珊挑點衣服。而珊珊傻歸傻,還是有情有義的孩子,也不會太黏人,所以我們在學校時,下課也會一起去遊樂場玩。因為她長得漂亮,自然受到很多人的歡迎,小男生小女生都沒什麼心眼,只是覺得她長得好像很好看,雖內向,但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她笑起來會露出空空的上排牙齒,看起來更可愛了、更憨了。

 

說到牙齒,我有時會好奇牙仙子、聖誕老人這種東西究竟是為何而生的。那個年紀的我也相信我,還以為牙仙子真的偷偷把我的頭抬起,在枕頭下塞一塊錢;聖誕節時,我放了一隻襪子在窗邊,隔天醒來拿出一包想要的狗狗模型玩具,就和我那黏得死死的許願信上要求得如出一轍。不過現在看來,只是我黏信的技術太爛,以至於我媽拆開又重黏後,我是一點也沒發現。

 

我問珊珊她收過牙仙子或聖誕老人的禮物嗎?她說有,但後來就發現是爸爸了。

 

噢,這樣啊。

 

知道了這件事後,我有點兒挫敗,開始胡思亂想,猜想會不會我的牙仙子和聖誕老人也是媽媽。在我陷入深沉睡眠的時候,牙仙子偷偷把我的頭抬起,將一塊錢塞在枕頭下。我問她有沒有帶著牙齒,想要驗證這不是幻想,但她說牙齒已經交給爸爸收好了。好吧,我只能等我的犬齒換掉,才能證明真的有牙仙子的存在。

 

珊珊就是我一個現成的朋友,不用付出心力培養友情,她住我家,與我分一間房,一起上學放學吃點心,自然要與我好,而且,她永遠沒有自己的意見,就算我把用剩的色鉛筆給她,她也心甘情願。有人問我珊珊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住我家,我都噤口不談,媽交代過的。她會對我說自己的事,但會略過她母親的部份,不知道是不想講,還是不想對我講。但那件事,想必她自己也知道是不怎麼光彩,也就不會提起。

 

有時我會到爸媽的房間去,讓珊珊一個人在房裡讀書。媽常要我說話小心點,因為珊珊很可能在我們家住上好長一段時間,她母親前些日子才寄離婚協議書給她父親,但堅決不碰面,只要他簽了再寄回去。父親打電話過去,想問她還要不要顧女兒,但電話被設為拒接。於是他用岳母家的電話打,才終於聽到,母親對女兒是怎麼想的。珊珊做的卡片她沒收到。那還是用掛號寄的。

 

聽到了這些祕密後,我不禁對珊珊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那是什麼?同情?不。憐惜?不是。那是一種,在我八歲多人生中,第一次出現的心情,我甚至也沒在課本上或故事裡讀過,也沒聽大人講過,這種心情。我只是覺得,另一個人的人生就這樣,活生生地在我房間裡上演,她人生中的一個階段,就在我的房裡,也在我的人生裡。

 

周末回外婆家時,珊珊也會一起來(不然她還能去哪?),外婆也知道一點珊珊的事,但她從未在我面前提起,只有在我與珊珊去外頭玩時與媽媽交頭接耳。表姊也會找她一起玩,我們的滑板車上也有珊珊的鞋印了,閣樓的商店遊戲她擔任蔬菜店的老闆,閃電DD她玩得很差但很開心。

 

表姊問我她是誰,我只說她是來我們家借住一陣子的人,沒說原因。表姊大我三歲,在八歲的我眼中,她表現出來的樣子就是個成熟、有想法的人,相比之下,滑板車踩好幾次還會滑倒的珊珊真遲鈍。表姊點點頭,好像充分理解了她的狀況,然後又像平時那樣帶我們玩。

 

冬天到來,珊珊添了一批新冬裝,和我的一模一樣,只是顏色不同。我覺得有點彆扭,因為我們也不是雙胞胎或姊妹,為何要這樣挑衣服。但店員看我們從試穿間出來後,都說兩人穿一樣的多可愛。珊珊沒意見,她只說衣服很漂亮。而我在她去廁所時,向媽抱怨沒必要給我們添完全相同的衣服,連鞋子的款式都不放過。為了直笛比賽,我要買一雙新的皮鞋,舊的已經發了霉,尺寸還太小。我選了一雙有綁帶的瑪麗珍鞋,是亮黑的,穿著柔軟舒服。但媽看我穿完後,馬上對珊珊說她也該有雙正式的皮鞋。

 

「但是她又沒要比賽。」我說。三年級的參賽人選是由音樂老師挑選的,每班都挑一、兩個,珊珊連直笛都不太喜歡。

 

「誰說比賽才可以穿皮鞋?」媽說,「每個人都該有雙正式的鞋子,好出席各種場合,婚喪喜慶和比賽、音樂會都可以。」

 

「好喔──」我吐一個長氣,說。那語氣好像有點惹惱媽了。

 

「妳喜歡什麼顏色?」媽轉頭問珊珊,「白還是黑?」

 

「白。」珊珊說,「喜歡白色。」

 

「珊珊的腳比較大,拿大半號的吧,」媽對店員說,「有沒有白色的?」

 

好喔──好喔──當時我心中只迴響著這句話,讓自己牢牢記住媽這個不合理的公平原則。我覺得她實在太寵珊珊了。

 

珊珊又不是斷手斷腳或是死了爸媽,在我看來她只是一個媽媽不見的人,誰知道她媽會不會有天突然跑回來──這個想法很蠢,而且還很不厚道,但當時的我是認真的。買完鞋後,珊珊接過鞋盒,笑著對媽說謝謝阿姨。

 

我覺得媽不過是扮演一個好阿姨扮演上癮了。我猜是因為她很寂寞,不是因為爸不在身邊,也不是因為我和珊珊一天有好幾小時在學校。她的寂寞是那種,即使身邊有我與爸,有朋友,有親人,依然會盤旋在她頭上的寂寞。圖書館員的工作千篇一律,她不是追求變化的人,但久了也有點膩,而且覺得沒出息。有陣子我看她在讀公關行銷一類的書,還認真地做筆記,我有偷拿來看,上面標示的重點一個字都沒讀懂,但她另外寫了一些話,可能是隨手寫上的吧,似乎都在講她的煩惱。

 

這些話她從沒對其他人講過,更不會對爸講。總之,我後來問她為什麼不轉職?不是對公關有興趣嗎?

 

「忘了,」她說,「要轉職很累,妳那時是需要緊緊顧的年紀,沒辦法說辭就辭。」

 

「珊珊也是啊,」我說,「她爸卻還是丟給妳了。」

 

「他顧不好,我知道他顧不好,看看他,連衣服也不會買。」

 

後來我知道,在我出生前,她曾懷過一胎,但因為出意外流產了。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就沒了。我很想問,那是出於補償心理嗎?最終還是沒問,我覺得那是不該問的。珊珊的出現或許能彌補那個空位,一陣子吧,因為珊珊最終還是要走的。

 

晚上吃飯時,我覺得有個奇怪的東西在嘴裡翻攪,不是米飯,也不是蘆筍,我想是有什麼混進菜裡了,捏出來一看,是一顆混著斑斑血絲的牙齒。珊珊看我從嘴裡拿出牙齒來,立刻轉頭大叫我媽,要她來看看。那是一顆犬齒,尾端較其他牙齒尖,但因為是乳牙,和一般的犬齒還是有差。珊珊要我晚上把牙齒放在枕頭下,她想看,牙仙子是怎麼把牙齒換成錢的。我以為她早就不相信這套了,沒想到她滿心期待地要我放。

 

那天晚上我特地將牙齒放在夾鏈袋裡,好好地壓在枕下。隔天有直笛比賽,早上到學校後馬上就要上遊覽車出去,我得早點睡。媽給了我幾包餅乾在路上分同學一起吃,珊珊看我把那些東西收拾進包包裡,問我直笛比賽什麼時候回來,還問我是不是要到大禮堂去表演。我隨便應了她幾句,就說我要早點睡覺了,這樣牙仙子才會來。她笑嘻嘻地說好。

 

隔天一早,我掀開枕頭,期待這次會有五塊錢,因為那可是犬齒耶!比其他牙齒還尖,更特別。但枕頭下只有一包被夾鏈袋包起的牙齒,完好如初,和昨天晚上看到的一模一樣。我在刷牙之前就問媽,到底牙仙子去哪了,怎麼昨晚沒來。

 

「太忙了吧,」媽說,「說不定昨天也有好多人掉牙,妳要她挨家挨戶去換錢太勉強了。」然後她要我快去刷牙換衣服,今天要穿制服上台,還給了我一雙荷葉邊的白襪子,配著黑皮鞋穿。早餐是吐司夾荷包蛋,媽怕準備果醬吐司,我會手殘把果醬沾到衣服上。特別的是,今天珊珊也穿了一雙粉紅色的荷葉邊短襪。我看著她短襪,覺得她那雙比我的好看,我的是繡藍邊,她的是繡白邊。出門時,她換上那雙新的白皮鞋。我問她幹嘛要穿皮鞋,她說因為我穿了,她也想穿啊。

 

事實上,我不希望珊珊什麼都跟我一樣,這很明顯,而我相信媽她一定看得出來。小孩子心裡在想什麼,大人還是能略猜出一二。但我入選直笛比賽,她沒有,我就不再多說了,更何況在我問珊珊為何要與我穿得一樣時,媽叫我快點上車。

 

我和班上一個叫徐河晏的男生一起被選進直笛比賽,平時我們不太會說話,只有在團練時會講上一、兩句,因為其他班的人我們都不認識。他的直笛吹得不比我好,可是總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和其他人比起來有點老成,但我想他只是不擅長說話。因為上遊覽車後,他自動坐到我旁邊,也不怕被講「男生愛女生」,因為車上多的是陌生人。叫得出我們名字的只有音樂老師,其餘的我們,只要顧好自己的手指和丹田就好。

 

徐河晏看到我與珊珊同時下車,我往遊覽車走去,珊珊則向著教室的方向去,他問我那是誰?

 

什麼誰?

 

那個女生。妳姊?

 

不是,我說,她是我朋友。

 

妳們一起來上學耶。

 

對啊,她現在住我家。

 

為什麼?

 

我哪知道。我說,媽的叮囑我謹記在心。但我又忍不住,說,「她們家有點事。」

 

於是徐河晏問我什麼事,我就說她媽媽不見了,爸爸忙,給我們家照顧。

 

不見是什麼意思?

 

就是,就是跑了。

 

×

 

男生通常是不太八卦的,但只是通常。徐河晏不認識珊珊,沒有什麼接觸的機會,也不要說他主動散播八卦,依我看,他不是那種人。他性子是單純的吧,就是有點憨,上課時問老師「跑了」是什麼意思,老師問什麼跑了,徐河晏說就是,就是媽媽跑了。

 

老師問他怎麼知道這個詞的,徐河晏說上次聽我說的,於是老師又把矛頭指向我,問我在哪聽到的。我有點怕,訥訥地說,跟著外婆看「落魄人生」聽到的。她解釋了一下這個詞,然而班上其他人都不覺得那有什麼,大家都以為「跑了」,就是跑了。跑走了。

 

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怕老師會在聯絡簿上寫些什麼,比如告訴我媽孩子跟著看八點檔時應給予適時指導啊、或甚至不該讓我看八點檔。但我已經八歲多,要九歲了,是可以看八點檔的年紀,況且外婆就在我身邊。所以趁著下課時偷偷溜到老師辦公桌旁,假裝和朋友玩,用眼角餘光看她改聯絡簿。她翻到我那本時,握著筆的手在師長交流欄上停駐了一下,最後只針對我的日記批改了一下。鬆了一口氣。

 

關於「跑了」,其實我也不懂真正的意思,我只曉得那是個羞恥的、不能被提及的詞,但下課時,我朋友馬上拉椅子到我座位前,認真地問我那是什麼意思,另一個人說,就是「外遇啦」,這和我原先想的,沒有差太多。後來她們說,所以是誰啊?誰的誰跑了啊。

 

就是那個,十二班的那個珊珊啊。

 

十二班的珊珊?你說那個下課會來找你玩的女生嗎?

 

對啊。我說,她媽媽跟人「跑了」。

 

真假啦?ㄞˇㄧㄜˊ,好誇張喔。她媽媽漂亮嗎?

 

我哪知道啊!我只知道她媽媽跑了啦!

 

珊珊的媽媽跟人跑了,在上班的時候。在我們家住好幾個月了,珊珊還是會問她父親,媽媽什麼時候回來?怎麼加班加這麼久?我寫的卡片她收到了嗎?我想找媽媽。

 

她美麗的臉龐上泛著的是孩童不會有的失落與憂愁,她空洞的眼裡裝的都是不敢說出口的問句,她知道媽媽出事了,但她不能問太多。因為她父親也不講。那個詞是個隱喻,也是個明喻。

 

珊珊每天都穿著那雙白鞋去上學,只有體育課的時候才不會穿。期末考成績出來了,我的社會很慘,數學考得還不錯。珊珊的分數都比我差一點點,但僅有一點點。我的數學考九十六分,她考九十三。社會我考八十二,她考八十八。其他科目我都比她高,但還是有點不甘。

 

那顆牙齒的事我耿耿於懷,我纏著媽問到底為什麼沒給我一塊,牙仙子不是該遵守諾言嗎?她那天沒來,隔天可以來啊,為什麼隔天也沒來?媽要我別煩她,不如去檢討為什麼這次社會才考八十二分還實際點。

 

「我其他科目都比她好啊。」

 

「所以呢?她又不是你們班的,這樣比較有意義嗎?」媽說,「妳應該要跟自己比才對啊,不是都花那麼多時間讀社會了?怎麼還是會錯這種題目?」

 

「那妳說說看,為什麼牙齒放了?牙仙子來是沒來?」我鍥而不捨地問。

 

或許是被我問煩了,媽正忙著敲筆電整理新進書目,她轉過來對我說:「沒有牙仙子這種東西,那一塊錢是我放的。那天錯過了放的時機,就這樣了。」

 

「妳騙人,」我說,「那聖誕老人怎麼解釋?」

 

「妳要什麼東西我會不知道嗎?一天到晚都在暗示。」

 

所以真如珊珊所說的那樣,牙仙子和聖誕老人都是假的,都是爸媽假扮的。我的牙仙子、聖誕老人是媽。那一塊錢來自我們家的財產,那隻模型狗狗是我媽被我煩夠了才買來當作聖誕禮物的。那她之前的堅持到底又是為了什麼?說好的給孩子夢想呢?

 

嗯,也許我早該知道的。珊珊都還比我早認清事實。比起知道媽就是送禮的人,這件事更讓我介意。非常介意。我覺得自己一瞬間變笨了。

 

不過,牙齒掉了就更該關注它的後續成長,我看著兩邊空洞,有一點點冒出新牙的跡象,尖尖的尾端,說這就是犬齒。這時珊珊的門牙長得差不多了,她要等的是新一批的掉牙期。

 

珊珊安慰我,沒有牙仙子也沒關係,反正還有很多妖精,圖書館不是有本《世界妖怪大百科》嗎?那裡還講到其他很多種妖精,但沒講到牙仙子,可見牙仙子不重要。說的也是,聽了這句話後我好了一點,但我還是希望會遇上那些妖怪大百科裡的妖精,而不是只有牙仙子。

 

「妳們老師那天有來圖書館借書,」那天晚上,媽突然說,「蔡可杉,妳是不是在學校說了什麼?」

 

「什麼什麼?」

 

「妳是不是跟同學說什麼『跑了』?」

 

「噢……」

 

「蔡可杉,回答我,」媽的眼睛看起來有點嚇人,她壓低嗓音,又說了一遍,「妳是不是說了珊珊什麼?」

 

「沒有。」

 

「那妳為什麼講到這個字,妳跟同學在講什麼?」

 

「講『落魄人生』的劇情啦!」我不耐煩地回答。

 

「真的?」媽滿腹懷疑地看著我,「蔡可杉,要是被我發現妳講珊珊什麼話,妳就死定了。」

 

「我才不會。」

 

自從珊珊來了以後,媽就不停叮囑、警告我,說話要注意,別像以前那樣,想到什麼就講什麼,尤其是我的第一想法。那根本就違背了「公平」原則,媽處處給珊珊好處,而且還要我常常陪她,因為珊珊木訥,平常都是被動地被拉去玩,要我主動點,才不會讓她被欺負。我說,她才沒被欺負。

 

後來我們沒再討論這件事,媽大概怕要是討論,勢必會將珊珊拉進來,她選擇私下教育我。現在看來,媽沒有教我「跑了」的真正意思,而只是要我別講,還有意無意讓我知曉,這件跟珊珊、珊珊家有關的事很糟糕。

 

我想她要教我的是同理心,但我卻學不到,她也沒教到。

 

意外的是,珊珊的父親要提前接走她了。這時珊珊來我們家已經超過半年了,我們都已經習慣彼此的存在,更該說:我終於習慣了她的存在。我的房間分給另一個人,長達半年,況且她入住的那天,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一想到這好像就有點「紀念」的感覺上來了,必須紀念,我與珊珊這半年的相處。她父親說,珊珊依然會留在這裡唸書,他在附近找到了一間更好的公寓,珊珊可以有一間真正的房間,還買了很多書要給她。

 

那以後還能找可杉玩嗎?珊珊問。

 

當然啦,我們不會住很遠,有空我就載你來找可杉玩,或是放學你們可以一起去公園玩。她父親說。

 

那座公園是學校附近的一座兒童公園,有很多遊樂設施,不是一般的罐頭遊樂場。我和珊珊沒玩過幾次,因為媽總是很準時來載我們回家,拎著兩個安全帽,我與珊珊一前一後坐上去。我感到有點煩躁,她想來找我玩?我又沒說好。我好不容易才重獲一人時光,為什麼又要跟她玩?

 

但我的心還是很誠實,一方面想擺脫珊珊、覺得她又遲鈍又煩,一方面又怕沒朋友、裝作是她黏我的樣子其實是我黏她。當她父親說以後還是可以來找可杉玩時,我內心真是既開心又厭煩。想著「天啊!還要忍受她」與「有人可以陪我玩扮家家酒了」。

 

「欸可杉,我們明天穿一樣的。」珊珊說。

 

「好啊。」我說,「你要謝謝我媽媽,是她買給妳的。」

 

「嗯,謝謝阿姨。」珊珊說,但那時我媽根本不在房裡。

 

隔天我們兩人就換上那雙皮鞋了,但是便服日,我平時沒什麼衣服能搭配的,就算是去童裝店買的可愛衣服我也不常穿,因為媽嫌洗那些衣服麻煩,說便服日不就是要輕鬆點嗎?就穿T恤就好啦!珊珊卻是早早醒來,換上一件我們同個款式、不同顏色的連身裙,她的是漂亮的水綠色,我的是靛青色。可是那天我就穿一件T恤和短褲而已,襪子隨便套一雙,塞進皮鞋裡。

 

珊珊打扮得精心有禮,她綁了個馬尾,就跟我第一天見到她一樣,她美得連不懂美醜的我,也覺得她美。我還分不清很多東西,但我知道她身上的那是什麼。

 

今天要不要去公園玩?珊珊問。

 

好啊。

 

那我們要先跟阿姨說才可以。

 

噢,對。

 

我想了想,既然珊珊是最後一天住我們家,那以後她也沒機會再被我媽載回家裡了,這段路其實不難走,但媽說了,有人養幾隻狗在那,而且主人也沒在管,形同流浪狗了,所以禁止我們走。但我們已經要九歲了,我覺得夠大了。仔細看,我的犬齒都長得差不多了,哪天來咬肉一定更方便。

 

於是我投了五塊錢打給媽,要她今天晚點來接我們。實情是,我要帶珊珊走一次回家的路。而媽說可以,今天珊珊父親要來我們家接她,回家後要有禮貌。

 

那裡我走過一次,以前二年級還在口琴社時,有次媽沒辦法來載我,要我在學校門口等她來接。這一等就是半小時以上,同學們都走光了,還有人的媽媽問要不要順便載我回家。下課是四點,口琴課一小時,五點四十多分,我還在校門口甩著便當袋等她來。最後,是我一個人沿著那條「不能獨自走」的路回家的。

 

經過那戶人家時,狗都在睡覺,呼呼地吐著氣,趴在地上小息片刻,壓根沒注意到我。我還刻意放輕腳步,躡手躡腳地走,深怕吵醒熟睡的牠們。說不怕是不可能的,就算是沉睡中的狗,還是那麼大隻、沉著、具有攻擊性。當我走過牠們後,終於鬆一口氣,跑向人多的路去,借了鄰居的電話打電話給媽說我已經到家了,在門口等她。因為知道媽會罵我,所以求鄰居阿姨別說我是一個人回家的。而鄰居也真的替我保密,不知道媽有沒有瞧見我心虛的眼神與支支吾吾的語氣。

 

「妳要不要跟我走一次回家?然後我們再回來公園。」我問。

 

「走一次?」珊珊問,「什麼走一次?」

 

「走回我家的路啊,」我說,「妳沒走過,我以前走過,我知道怎麼走。」

 

「什麼路啊?」

 

「就是回家的路啊!」我大聲說,「我不是都講了是回家的路嗎!?吼、妳怎麼都聽不懂啊!?」

 

「我剛沒聽懂啊……」珊珊愣了下,似乎是被我突然放大的音量嚇到。

 

「妳為什麼都聽不懂啊!?」我說,「妳真的很笨耶!」

 

「我哪有笨!」珊珊也跟著大喊,「我才不笨!罵別人笨的才是笨蛋!」

 

「妳就是笨!考試都比我低,連滑板車都不會騎!」

 

「我哪有!我會騎!」

 

「屁啦!上次妳摔了好幾次、而且那是我姊的車耶!」

 

「那是姊姊借我騎的──……」

 

她還沒說完,上課鐘就響了。鈴鈴鈴鈴、噹噹噹噹,這是最後一節課。而我與珊珊在最後一個下課時間吵架了。這是我們第一次吵架。她紅著臉、張開嘴,露出漸漸長出新牙的牙齒。我沒有再說話,還發現自己的手抖個不停,一瞬間羞愧與憤怒衝上腦,淹沒了我的思緒。珊珊生氣了,因為我大聲說話?因為我說她笨?還是因為我做了什麼而我沒自覺的?

 

懷著那些疑問,我回到教室,看著老師在台上講課,然後那陣羞愧,就在我走回教室時,一點一點地消失,就像灰塵被吹走那樣,憤怒充滿了我。最後一節課,我趕緊抄下黑板上的聯絡簿事項,今天有好多作業要寫,還要畫美術課的作業。說到美術課,媽看我給珊珊用的都是剩下的色鉛筆,她自己的已經不見了,所以又特地去美術行買了一盒和我一模一樣的色鉛筆給她。還說什麼「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種話,我才不在乎,反正珊珊拿了好的筆,還是畫不出什麼,那種東西給她根本是浪費。

 

她就是個被媽媽丟掉的小孩,連她爸都不要她,她所有的好東西都是我媽與給她的,而事到如今她爸才想起她。

 

我越想越生氣,收書包的時候把所有東西都收得凌亂,敲敲打打的,鄰桌的同學還差點被我波及到。已經打電話給媽媽說要晚一個小時再來接了,要是現在打給她說馬上來接,大概會被刮一頓,罵我出爾反爾。一想到可能被她罵,我就頭疼,只能硬著頭皮去十二班找珊珊。也不可能去公園玩,這種情況下還玩什麼。

 

珊珊繃著臉,看我走向她,往後退了幾步,我壯膽粗聲喊著:「回去了啦!」

 

她「喔」了一聲,跟在我後面走,路上遇到了其他人,也是走路回家的同學們,看我和珊珊今天也加入走路回家的行列,吆喝著要我們快跟上。因為都是我們班的人,所以我很自然地與他們打成一片,反倒是珊珊,不認識他們,一個人默默地跟在後頭走。因為同行的有個很好動的男生,說話的音量難免大點,他們在講今天國語課的事情,突然不知道扯到什麼「跑了」還是「跑掉了」,讓我心裡一驚,抽了一下,我轉頭看了一眼珊珊,她看著我,我裝作沒看到。

 

到了十字路口,我們就該分開了,路程還剩下一半,我揹好自己的書包,捏住揹袋的部分,看著前面的路,一點也不想回頭。珊珊還在後頭。

 

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走這條路,也很可能是最後一次了。儘管她還會在我們學校讀書,但她在十二班,我在七班,一起遊戲的機率有多大?還會知道她今天穿去學校的衣著嗎?還會去見她嗎?很有可能都不會。

 

我抓抓頭髮,轉過身試圖跟她對話,假裝我們已經和好了。「欸妳以後住哪啊?」「不知道。」「不知道?會離學校很遠嗎?」「爸爸說不會太遠,跟妳們家到學校差不多吧。」「是喔,妳有自己的房間了嗎?」「有啊。」「妳跟妳爸一起住喔?」「嗯。」「我爸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家,他最近越來越忙了。」「是喔。」

 

珊珊的聲音恢復成平時跟我講話的樣子,我繞過一個泥巴坑,但她沒看見,差點踩進坑裡。

 

「差一點,還好還好。」她說。

 

「什麼?」

 

「不然鞋子會髒掉啊!」

 

「髒掉不會再買一雙喔!」

 

「可是我爸又不會買,這個是妳媽媽挑給我的。」

 

「才不是咧!是我要去直笛比賽,才順便買給妳的!」

 

「噢……」

 

「我媽是看妳都沒好看的衣服才買給妳的,」我的聲音變得飄飄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不是妳沒媽媽,我媽幹嘛去幫妳挑衣服鞋子啊!」

 

「我有媽媽!」珊珊突然說,「我有媽媽、也有爸爸,跟妳一樣!」

 

「屁啦!在哪裡啊!?」

 

「我為什麼要告訴妳呀!」

 

「妳才沒媽媽咧!有的話她在哪啊!?怎麼都沒看到啊!」

 

「我幹嘛要跟妳講!」珊珊說,「有就是有,幹嘛要跟妳講!」

 

「有的話那她怎麼都沒給妳東西啊!我媽還會給我聖誕禮物耶!」

 

「又……又不是有拿禮物才是有媽媽!」珊珊氣得紅著臉說,「我媽對我很好!比妳媽媽還好!」

 

「我媽媽對我才好!她還對妳好!她還對妳好耶!王八蛋!」我大喊著,沒有注意到我們已經來到那戶農家前,也沒注意到狗被我們的叫聲吵醒了。珊珊突然把腳踢進泥巴坑裡,濺了我一身的泥巴,白色的T恤和短褲都被泥水弄髒,她整個人踩進泥巴裡,不停地踢。她的小腿和鞋子都是泥巴,我身上也是。我甩起便當盒,往她身上砸過去,她哀號了一聲,也拿便當盒打我。

 

幾隻狗已經醒了,但我們還是沒注意到,甚至那當中有些還是沒項圈的,不知哪來的狗。珊珊還在拿便當盒甩我,鐵製的圓盒砸到身上很痛,而且我比她還矮還瘦小,她一下就推倒我,我踢了她小腿一下,趕緊爬起來。

 

「妳媽媽跟人跑掉了啦!大家都知道、就妳不知道而已啦!」我大喊著,「妳就是被媽媽拋棄的啦!」

 

一群狗猛衝過來,張開狗嘴大聲吠叫,一時之間環繞著我的都是汪汪汪的叫聲,炸掉我的耳膜,我反應不過來,不知道怎麼回事,什麼話都說不出口。那些狗衝著我們叫,我看見牠們的牙齒──和我那平平滑滑的犬齒比起來──簡直就是兇器,而且是上下兩排的凶器。珊珊還雙手撐地爬起來,同時也在尖叫。但我已經起來了,我的手比腦子先行一步,舉起便當盒往珊珊的頭敲下去,她開始哭,一邊哭一邊尖叫。受了刺激的狗朝著她跑過去,珊珊又再一次摔倒在地,狗群吼著吠著,嘴裡都是口水,壓在她身上。我從空隙逃出,往前方跑去。

 

×

 

聽警方說,農家的主人是聽見狗的聲音叫了太久,終於察覺到不對勁才出來的。他說「狗平常就愛叫,而且那條路離他家還有點距離,過一陣子才聽到」,咬死人的狗有他養的,也有流浪狗。他和政府都被判刑,賠了幾百萬。但農家主人對罰錢沒什麼感覺,狗咬死人給他家添晦氣更倒楣。

 

珊珊的父親突然消失了,在看見女兒被狗啃得難看的屍體後,一個人關在太平間好幾天,頭七後下葬,從此就失蹤了。

 

我以為媽會打我,但沒有。很顯然地,這件事已經超越了打罵的極限,況且她知道這不是我的責任。她摸著我全身上下,檢查是否哪裡受傷,但除了與珊珊打架打出來的擦傷和撞傷外,沒有大礙。警察說,狗對尖叫聲很敏感,當時我嚇得不敢出聲,但珊珊剛好相反,不停尖叫,所以狗攻擊的是她。這套解釋,無論是否接受,都只能吞下。尤其是對珊珊的父親而言。

 

我什麼都沒說,也沒說我與她吵架的事。媽只是說,以後不准我一個人出門,也不准我下課去別的地方,時間一到,她會馬上來接我。

 

她抽著菸,看著從圖書館借來的季刊,吐出一口雲霧,說那時發生了很多事。她當初以為人生的波瀾不過是失業、落榜、求職不順、離婚、歧視,這類的事。沒想到有這麼一遭。她沒料到。我也沒料到。

 

她建議我去看點心理醫生、諮商師──或者什麼的,類似的東西,打電話給那種基金會的免費熱線也好,將創傷說出口是必要的,這樣才能化解。她認為我開始變得陰沉,都是因為那件事。這對一半,錯一半吧,我想。也許我本身就是這樣陰沉的人。該說什麼?我有私底下去找過學校的諮商師,我想他們也聽過差不多悲慘的故事,所以很順利地完成了療程。只是我覺得,有些東西本身就不該被治療,因為那從不是一個錯誤,而是天生的。

 

多年後媽對我說,她從我小的時候就認為我是個驕縱的孩子,自我中心,還有很強的佔有欲,即使不明講,也都會從行為表現出來。但她不是針對珊珊的事情說,純粹是有感而發。

 

對,大概是吧。我不曉得怎麼說媽,她的變化我也始料未及,摸不著,某一天,她就突然對爸提離婚,帶著我搬出來,租了一間便宜的透天厝,因為她住不慣公寓大廈。她開始抽菸,抽薄荷味的涼菸,菸癮不大,但我每次回家看她都會聞到。那些菸氳氤了我的視線,與媽聊天時,我都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有人看出這件事的真相嗎?或者說,有誰曾察覺到,這個故事的怪異之處嗎?我常夢見珊珊,但都是她未曾展現過的樣子,而且是個成人的珊珊。和我相同年紀。在夢裡,我看得出,我的個子還是比她矮一點點。然後,她就被兩顆尖尖的牙齒,咬死了。

 

那是狗的牙齒?不,我知道不是。我曾想過,如果回到那時,我會救她嗎?會去喊救命嗎?還是會像現實中那樣,放任她被咬死?我想了很久,站上捷運電梯時,看見兩個女孩在前方聊天,聊她們新買的玩具。我不知道,也許我會救她,也可能不會,而現在說這些又能怎樣?會改變什麼嗎?我會因此變得開朗點嗎?媽會與爸繼續生活嗎?

 

不知道,我們永遠不會知道。那些事很早就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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