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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手若有行善的力量,不可推辭,就當向那應得的人施行。──箴言 3:27

 

 

 

 

娜佳看著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尚未完成志工服務」的名單上,王娜佳三個大字如此俗氣有力被以標楷體列在名單上。剩餘時數有整整十八小時,根據學校的規定的十八小時來看,她一點都沒動。

 

不情願地推開系辦門之後,扯著剛拿到的單子問,「上面的機構選一個去當十八小時的志工嗎?」系辦姊姊盯著她近乎灰褐色的淺眼珠,說,「對,挑一個登記,然後我們會幫你接洽。你為什麼不大三時就趕快做一做啊?不跟你朋友一起去打掃教室就好?」

 

「不想當學校的免費清潔工啦……」她說。

 

娜佳寫上自己的名字,登記了志工名單,她撫平那張被自己摺得都是凹痕的單子,數著上面的慈善機構。有知名的佛教團體、基督教團體、育幼院、身心障礙團體、聾啞專門團體……戒菸團體,還有一些不知道究竟在保護些什麼的團體。不曉得原來NGO也發展得如此蓬勃多元,連被稱為異端的新創教會竟然也在表單上。娜佳跳過這行,找到了下一個,又下一個。她想過,如果進入宗教機構,雖說只有十八小時,但是不是有可能被拉去傳教呢?尤其是她這樣的大學生,最容易被抓去了。雖然她已經有教會了,但他們可能不在乎。所以刪掉這行。

 

東挑西揀,從所剩無幾的幾個機構中勉強再挑幾個。總之最後挑了一個看起來還不錯的。

 

「我要去這裡。」她指著一格,寫著「為安寧病人朗誦」,是市內一家規模不小的安寧醫院。系辦姊姊接過她的申請表格,在雜亂的文具抽屜裡搜出系辦印章,說,「這個還沒人選捏,大家都選打掃或是育幼院。育幼院機構蠻愛我們系的,說這樣大哥哥大姊姊還可以順便教小朋友英文。」

 

「育幼院不都小小孩嗎?現在教英文他們記得住嗎?」娜佳拖著腮幫子說。

 

「哎呀,大家哪在乎有沒有真的學到呀,重點在於『學英文』的過程,結果是什麼不都隨便考考、烙個幾句英文嗎?」

 

「這樣就夠了嗎?」娜佳說,「還以為要真的教出什麼成果。」

 

「十八小時是要要求什麼啦,補習班都不可能只有十八小時速成了。」姊姊把列印出來的申請成功表格遞給她,「這張單子拿去給人家看就行了,時數、天數都自己談,十八小時完成後記得要跟我們報備喔,你每次去報到他們會給你一張時數單,就把這張單子連同時數單一起拿來就可以了。」

 

聽到她做這決定,選擇校內打掃的朋友不懂,說在學校打掃不是方便些嗎。

 

「在學校做感覺就是缺少點什麼啊。」娜佳說,「出去外面做,聽起來至少,至少比較有,有動力。」

 

大四了,很多同學不是申請國外學校,就是休學一年去Gap Year。再或者是積極找工作、創業、產出成績與作品。大家都苦苦操心想讓自己履歷好看一些。而她沒有任何作為,除了將該拿到的畢業學分算好外,就是一個人拎著一個側背包在市區閒晃。她不會說起初聽到Gap Year還以為那是跟財經有關的術語。當然人家是真的跳過去一年,到外面見世面嘗鮮感受人間冷暖,而她只是用十八小時換取畢業門檻。她將申請單壓在服務中心的桌上,說,「我要申請這個地方。」

 

聖道明安寧醫院,負責朗讀故事給末期病人聽。

 

×

 

她一直不懂所謂行善到底是怎樣。小時候跟媽媽弟弟去教會,牧師特別愛把為善不欲人知、行善是美德掛在嘴上。見到小孩尤其愛講。神不喜歡將行善當作表演的人,行善應當低調。就算是暗中行善,神也會知道。說是這麼說,但她心裡只想原來我們的一切都被神看見了嗎。

 

捷運上她看見前面一個OL的腿,生得好漂亮,筆直修長,絲毫沒有贅肉,腿型完美得堪比內衣賣場裡穿絲襪的腿模特,在腳踝處非常適時得宜地凹陷下去。娜佳往上看她的襯衫,視線卻被臀部上的一雙男人手攔截了。有些礙眼,她再往上看,腿的主人背對著那雙手的主人,白襯衫的一雙窄肩拱起,抱著自己的公事包。娜佳看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連忙斷了通訊拿起手機錄影。

 

「欸!欸!你幹嘛!?」一個牽著女孩的孕婦,挺著大概有八、九月的大肚,從博愛座上跳下來,抓著還不會說話的女兒的手,擠過人群,對著那雙手說,「你摸什麼摸!?這裡有色狼!你給我過來!逃什麼!誰快抓住他!」

 

娜佳嚇了一跳,她的手機畫面裡,原本是一個受到驚嚇的男人,突然跳出一個大肚孕婦,還帶著另一個女兒疾風厲火般地大吼。好幾個人面面相覷,好像不懂孕婦說的是什麼,要抓不抓的,男人便像條泥鰍滑溜溜地逃走了。

 

捷運到達市政府站後,娜佳下了車,孕婦也下了車,那名OL也下車了。孕婦拍拍OL的肩膀,說不要怕沒事了,聲音太溫柔。OL啜泣低頭道謝。娜佳站在盲人引導線上,裹足不前。直到孕婦牽著女兒走了,OL往她方向走來,娜佳走上前,說,「我剛剛……有錄影下來……如果你需要證據的話,我傳、傳給你。」

 

OL張嘴,茫然詫異,低下頭向她道謝說謝謝你但沒關係不用了。然後狂亂踩著跟鞋跑上電扶梯。

 

她失語一般說不出話,直到下一班捷運進站了還久久未能移動。

 

不知為何她想起小學時和男同學爭吵的畫面。男孩子看她長得奇怪,對她吐舌做鬼臉,操著奇怪的英語髒話噴她,娜佳驚訝地看男孩講Fuck you、Fuck you,想都沒想抓著鉛筆盒就往對方頭頂砸下去。那時男生女生的身高還差不多,差距還沒拉開,心智也沒成熟到哪去,而她是真的什麼也沒想。男同學還比她矮一點點。

 

糟了。她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只能猜測不是很好的詞,這下她要怎麼跟老師辯解?難道要說「因為他很噁心」嗎?

 

鉛筆盒是拼布做成的,只用三顆鈕扣束起,有兩顆鈕扣被那一下砸弄得爆開了,嘩啦嘩啦掉出兩三枝三菱自動鉛筆和手牌美工刀。

 

×

 

安寧病房都被說是在等死的。娜佳曾去過幾次安寧病房,預備給她外婆送終,病房在市內最老的基督教會隔壁,外婆嘴裡咒罵著終於可以去死時她和弟弟都躲去地下室的美食街或書店,媽媽說怎麼都到這地步了脾氣還那麼差,塞一張百元鈔給他們兩人去吃點心,安撫好了外婆再叫他們上來。

 

弟弟當時還讀小六,身子已經抽高許多,高過國二的姊姊不少,聲音也在變了,開口便是故障的抽水機那樣嘰──嘰──的聲音,就很少說話,不過這時候還是很黏姊姊。娜佳捏著那張百元鈔,到醫院附設的麵包店去,要弟弟挑一個,然後兩人又買了兩瓶小罐的塑膠罐蘋果牛奶。然後兩人就坐在書店門口旁的長椅上吃點心,等吃完是進書店,還是媽媽會打電話來要他們回去病房看外婆。

 

進病房前,她掏出自己的錢包,給外婆買了一杯去冰仙草凍。媽媽看見時小聲斥責她怎麼買涼的給外婆,但外婆欣喜,直說孫仔真乖,擱買涼水予阿嬤。

 

「我是來應徵伴讀志工的,叫王娜佳,前幾天我們系辦跟志工服務中心應該有跟你們講過。」她從側背包拿出一個L夾,抽出那張志工服務的單子,遞給服務台後方的手。

 

手收走她的單子,露出了頭,是一個短髮女人。好像剛從午覺醒來的樣子,眼睛還瞇瞇的睜不太開,過了一秒她又戴上眼鏡。原來是近視的關係。女人手貼上滑鼠,點點點,點開了志工應徵的頁面,確認資料表。

 

「在這裡簽名喔。」女人的聲音很輕很飄,像浮萍一樣,抽出另一張單子勾一勾,要娜佳簽名。

 

「簽在哪?這裡?」娜佳勉強找出一個縫隙,見女人點點頭輕哼一聲,在那個狹窄的地方寫上自己的名字。

 

「這是你本名?不是自己取的英文名字?」

 

「嗯。」

 

女人看了她一眼,盯著她的眼珠子,好像從她踏進來後,女人才第一次認真看她。

 

「我帶你去認識病人,他姓侯。」女人起身。

 

娜佳有點緊張,她怕要朗讀的對象是個難搞的壞脾氣傢伙,就像外婆那樣。但這樣講又太糟糕了,外婆脾氣壞是壞,終歸是愛她的。女人的識別證上寫著大名,娜佳才知道女人姓張,於是開口:「張──小姐,」

 

「嗯?」張小姐轉頭看了她一眼,繼續往前走。

 

「請問志工時間是由我決定還是你們決定的?」

 

「如果有家屬探望的病人通常由我們決定,」講完這句,張小姐突然壓低聲音,「不過這個病患比較特殊,他的家人幾乎不來找他。所以你有空就可以來,我們會給你一張時數單回去跟學校報備。」

 

「那……那我只要讀報紙就好?」

 

「如果病人自己OK就讀報紙,報紙的話我們院每天都有好幾種可以讀,也有訂晚報,然後我們提供的書都是生命教育的,但病人不想要的話就你就讀他要聽的,通常男病人會喜歡叫人讀一些財經報導啊、今周刊那種的,也有的人喜歡聽壹週刊或周刊王那種啦……」

 

「噢,」娜佳說,「好。」

 

幸好壹週刊紙本停刊了。她可讀不出那些放在雜誌最後的腥羶色實地採訪。

 

「就是這間。」張小姐推開只掩一半的門,帶著娜佳走進房間。安寧病房跟普通醫院的病房不一樣,首先撞進她視線的是病床後上方一個凹槽,像日本和室的凹間一樣,掛著一幅巨大的耶穌像,然後在床頭櫃的後方也有一個小小的十字架。

 

娜佳看到床上的人,一個大約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比她想得年輕許多。她沒預料到會是一個和父母年紀相仿的人,還是個男人。男人的身體看起來很虛弱,在被子外的雙手都是皺紋,手指也幾乎沒了肉,但眼睛卻不似個將死之人,還非常的有力氣表現出和善的眼神。男人的長相就是普通的、路上會看到的中年男子。

 

「我叫王娜佳,」娜佳聽見自己開口說話,「是來讀報的志工。」

 

×

 

最一開始她考慮拿醫院架上的書籍與雜誌,但想想,說不定侯先生早就都看過了,而且這樣顯得沒誠意,好歹人家也是住在安寧病房的人,所以她自己上網查了一下有哪些生命教育相關的書,然後從圖書館調來。

 

病房裡有十字架,但病房外也有設置佛堂。不確定侯先生有沒有信教,她捨棄了含有西方宗教的書,只挑到一本講生命最終的十五個美麗故事。

 

在這艷陽天下,她後悔安排今天去朗讀,這天氣在人來人往的台北街頭走路,簡直是考驗人的耐性與脾氣。於是她在第一個街口停下來,先繞去買了一杯四季春。

 

還小的時候,她偶爾會和弟弟兩人去教會附近的小店舖買彈珠汽水,那種不是便利商店、但長得又很像便利商店的雜貨店,開門沒有叮咚,沒有吹得均勻的冷氣,也沒有親切可人的店員,更不要說陽春的擺設,還有擺在角落的遊戲機台。

 

櫃檯就是老闆本人,百無聊賴,一邊看綜藝節目,一邊自言自語評論。娜佳將汽水和零嘴擺在櫃檯上時,老闆終於轉過來看她,假裝做出驚訝的表情。喔,阿兜仔?妹妹,會講國語嗎?妹妹,長這麼漂亮喔。然後在收錢的時候捏住她的手,又說,喔,很漂亮捏。

 

「我要四季春微糖,不用袋子。」她說。

 

我懂,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娜佳盯著醫院外的一塊廢棄金屬板子,倒映出自己的腿。她今天穿了五分吊帶短褲,露出白色的小腿,她想到捷運上的美腿小姐。然後想,為什麼自己那時只是錄影呢?那有個屁用啊。我真是太蠢了。

 

床上躺著的男人早就醒了,從清晨五點就醒著。看見她來,乾乾的白色嘴唇咧出一個笑容說妹妹你來好早,要讀什麼書。

 

「讀……呃……讀,我這裡有兩本書,侯先生你挑一本怎樣?」

 

該死。娜佳想。她根本不該借什麼安寧病房的十五個美麗故事。

 

於是她讀了綠野仙蹤,這種大家都聽過但不一定真正讀過的童書。

 

「妹妹你讀這是什麼?」侯先生喘了好大一口氣,指著那白色的書封。

 

「喔,綠野仙蹤。」娜佳說,「就是桃樂絲那個。」

 

「怎麼會讀這個?」侯先生說,「我以前也帶過這本書,雖然我是教國文的。」

 

「侯先生以前是……老師喔?」

 

「國小國文老師,」侯先生擠出笑容,說,「我也帶過我女兒讀這本書。」

 

×

 

侯先生沒有任何家屬,也從沒有人來探望過他,而且他是突然來到這間安寧病房的,護理站的資料也僅有這些可以透露。娜佳問,難道他是自己一人住進來的嗎?沒有任何人陪他來?櫃檯的張小姐防不住秘密。說,是,他一個人來,來的時候甚至只拿一個大提袋。

 

我們當然要了他的資料,離婚,有一兒一女,但已經連絡不到,電話都換了,他說他有足夠的錢可以支付病房費用,而且診斷書那些證明也都有,心臟已經衰竭到無法再替他喘,現在只想走完最後一程。

 

「他今年幾歲?」

 

「五十七而已。」張小姐說,「他還不是我們醫院最年輕的。」

 

「他有小孩喔?」娜佳問,「你們從來沒看過他們嗎?」

 

張小姐說沒有。

 

她繞去圖書館,把那本十五個美麗故事丟進還書箱,直到還書她都還記不起書名到底是什麼。到目前為止,她只知道侯先生是國文老師,有一兒一女,沒人探望他。她想像侯先生拎著一袋提袋衝進來說,我要住進來,我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於是好奇起侯先生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還是他打算住到真正死去的那一天。

 

這服務的目的是朗誦故事,與病人互動,而侯先生是一個沒人可以陪他說話的人。

 

娜佳要說話給他聽,與他對話,這才是最終目的。

 

那天侯先生一個人拎著一大袋皮製的行李袋,依照護理師的指示,住進了這間單人房。他才五十七,但已經有基因造成的心臟問題,孓然一身,沒有任何人願意照顧他。並且他也不希望有任何人來照顧他。他只要求有個人讀故事給他,陪他說話。

 

娜佳只想問,原來醫院不會強制要家屬來嗎?還是說,侯先生的家人們已經與他恩斷義絕到寧可他孤獨老死也不會來了呢?

 

有人懷疑,他是不是有前科的人,這懷疑也合理,因為個性再惡劣的病人,也會有人專程恨他,醫院打給這些充滿恨意的家屬時還會收到線路傳來的冷漠與抱怨。但侯先生卻像是孤身降生於世上,好像世界上的人都與他無關。他就像野獸一樣,孤單來也孤單去,要死也會找個沒人會關心的地方死,不會有任何牽扯。

 

那是想在最後的日子,體會一下有人陪的感覺嗎?

 

她有點同情他,想死還不能死。

 

「今天的小說很溫暖。」侯先生說,「想起以前我也是這樣給我兒子女兒讀書,但我兒子不喜歡,他比較喜歡去外面打打殺殺,女兒就很乖了。女孩子比較愛聽故事。」

 

「可……能吧,但也有愛聽故事的小男生。」娜佳回應道。

 

「不是我兒子就對了,」侯先生苦笑,「他很難教,女兒很聽話,但總不能要妹妹當哥哥的榜樣,所以就……」

 

娜佳沒有等到下文,事實上,在侯先生說話的期間,她低下了頭,想要逃避男人的眼神。即便男人的眼睛不在她身上,而是看著前方不知哪裡,但她仍感覺那雙眼在自己身上燒出洞來。那就是本能性地,所感受到的。總是會有那種時刻。

 

「謝謝你來讀書給我聽。」在第二次的朗讀結束後,侯先生說,「我都快死了,還有人讀書給我聽,已經很好了。」

 

他又說:「你也知道……安寧病房,雖然大家都說不要汙名化啦,但就真的是一個等死的地方……我有時候也想乾脆就自己去死算了……」

 

「……」

 

「我很喜歡你今天讀的散文。」

 

她一字一字地讀,把故事都讀進聲音裡,讓自己聽起來不要那麼冷淡。得到的評語是「今天的小說很溫暖」,讓她開始考慮讀周刊王。但他是老師,還是國文老師,是老師的話,應該無法忍受這種文章吧。反正她的任務只是趕在這人死之前,讀一些溫暖的故事,完成學校要求的志工時數。但她現在後悔沒有去打掃教室了。

 

在十八個小時收集完後,侯先生是不是就會回到原先那個等死的狀態了呢。

 

每次三小時,每周至少一次,娜佳在朗讀故事之前,會先把醫院內的報紙挑個幾份起來,摘一些重點章節念給侯先生聽。算是一個熱身運動,也不用那麼早揭露自己帶來的書是什麼。她總感覺那暴露了一小部分的自己。聚沙成塔,唯恐十八小時集滿後,對方就會摸清她的底細。然而那算起來,也不到一天的時間。

 

她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每當侯先生將眼神擺在她身上時。她想,或許只是她對中年男人比較敏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只是受不了那種看女孩像看娃娃的眼神。也許不是每個人都這樣,但為了不遇上那個一,她得將百、千、萬,都列入危險名單內。

 

這天她照例,先去轉角拿了兩份報紙,只挑頭版一些重要政治大事講,侯先生閉眼聽了一些後說「台灣要完蛋了」,娜佳沒說話,只是抬頭看他有沒有睜開眼,接著他又說了句「還好我就快要死了」。一時她辨別不出那是充滿情緒的喪氣話,還是事實的陳述。

 

如果讀完後,侯先生就可以安心去死,升天,這樣是不是算做了一件好事?不過她還不確定對方會不會升天,畢竟要上天堂是很難的。並不是相信就能上。

 

關於小男生聽故事這件事,娜佳第一個想起的是弟弟米夏,弟弟以前常一個人躲起來看書看漫畫。因為弟弟的關係,娜佳見識過各式各樣比她小一點的孩子,也擅長收服他們。哄騙孩子很簡單,塞個故事給他們就好,說故事本身和扯謊並沒有相差多遠。

 

禮拜六在租屋處,娜佳試著躺在床上一整天,一動也不動,認真地想體驗一下侯先生每天過的生活。但她內臟完好,一點病也沒發,因此九點多自動醒來後硬是躺了三小時,就累了。

 

她想起來一件事,一件她在第一天朗讀的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侯先生說得一口非常好聽的國語,口條之好的,聽著都會覺得他說話有說服力。儘管在病床上孱弱了一點,但若是侯先生的話,主持地下電台賣假藥一定會賺翻。

 

醫院櫃檯請她簽名時,都會問她通常都讀什麼,而她就稍微說一下今天帶了什麼書,講了跟沒講一樣,反正這些對話,也只是讓醫院有點聲音而已。有一次,一個值班人員自顧自地說起侯先生的事,一個勁地拖著腮愁眉苦臉喊唉真是慘。好好一個人才五十多歲,連家人都沒來看他,就算身體沒病也會想死啊,然後一個轉彎,突然說侯先生也都五十多歲了,家人也沒來看他,不曉得是不是拋妻棄子才落得這下場。

 

啊但那不是她該關心的事,畢竟她比曇花還要短暫,曇花尚有誇張撲鼻的香氣,娜佳卻只有一雙淺淺的眼珠和淡淡的氣息。對侯先生來說,就是死前最常對話的對象之一而已,跟那些護理師一樣。

 

她想到他說自己兒女時的神色,提到兒子時臉色沒什麼表情,好像在講別人家的小孩,提到女兒時倒是有精神了點,娜佳猜大概他比起兒子是更疼女兒吧,可能就是標準的父子情結。

 

櫃台說沒人探望過他。

 

×

 

娜佳永遠記得那句話。

 

「我差你們去,如同羊進入狼群,所以你們要靈巧像蛇,馴良像鴿子。」

 

很小很小的時候,不是在教會,也不是在聖經上,而是媽媽看了一部電影後,不知道有了什麼體悟,在某個下午,一邊處理手上的工作一邊同她聊天。

 

然後她聽到了這句,問是什麼意思。媽媽說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可能是覺得這解釋起來對一個七歲的孩子還是太難了,所以沒有繼續說下去,只說以後要幫助人,也要小心啊。我知道你是那種熱心的小孩,可是姊姊,媽媽能保護你的時間有限。就算要做個好人,也得小心,你的熱心在某些人眼中沒價值。

 

她記得這句話,但不知道該在何時才拿出來警惕,懷疑需要幫助的人總是有些過份,怎麼判定、怎麼區別,你怎麼知道惡人的模樣?

 

過去她也拿鉛筆盒砸過欺負她的人,真是沒臉說自己善良,但也沒想過做個善良的人。做個聰明人比善良重要多了。聰明一點她就能套出侯先生的話,或至少櫃台小姐的八卦。她想聽的是八卦。

 

老實說她並不在意侯先生被拋棄後的心情,那對一個癌末病人來說太多餘了。她只想知道為什麼侯先生被拋棄,她只是想知道故事怎麼發展至此,對於背後的成因倒是不太感興趣。

 

最後一個學期僅有三堂課,不上課的時候她就去安寧病房讀一些不重要的文章給侯先生聽。起初她不知道能不能帶飲料進去,畢竟她也不是家屬,不好意思做這種事,是護理人員允許,她才帶進來。

 

侯先生並沒有失去四肢的功能,依舊能自己起床、翻身、走一小段路去廁所。六月初那一次朗誦,娜佳讀推理小說到一半時,床上的人忽然揮揮手要她暫停,接著勉強用皮包骨的雙手撐起自己,讓雙腿下床。

 

「我叫人來。」娜佳說著就放下書。

 

「不用、不用,我可以自己來,偶爾也是要靠自己力量活動。」

 

當他兩隻腳掌接觸到醫院光滑的地面時,彎腰駝背的模樣讓娜佳有點詫異,原來這個人就算瘦成這樣、駝背得像是一隻蝦,也看得出他的身高曾經如此巨大,更加無法想像他健康時是什麼樣子。

 

他走到門邊的小廁所去,娜佳這才意識到這是一間套房,靠窗有景,一床一廳,雖然沒有個人電視但有個人衛浴設備。侯先生的房間費用還是自己付的,不知道這人是不是將身上所有的錢都留下來只為了這一刻。然而廁所的水聲打斷她的思路,男人並沒有掩上浴室門,也沒有虛掩著、沒有,而是大喇喇地開著門上廁所,娜佳一瞬間生出羞恥與些微的厭惡感,她聽見沖水聲,聽見水龍頭流水聲,然後是侯先生腳肉貼地的聲音。

 

「啊……」男人翻上床時,突面露愧疚之色,說,「抱歉啊,之前我家只有我在,習慣了,真的抱歉啊,讓一個年輕的女生看到這些。」

 

「喔,沒啦,沒關係。」娜佳說。

 

「你幾歲?」侯先生問。

 

「嗯?」

 

「你的年紀。」

 

「二十二。」娜佳說,「大學要畢業了。」

 

「之後呢?考研究所?還是工作?」

 

「目前先決定工作,履歷也投了。」

 

「這樣喔,」男人說,「我女兒跟你差不多大,現在應該也是大學生……」

 

「是喔,她是哪間大學的?」

 

「我不知道,」男人搖搖頭,「我什麼都不知道。兒子啊、女兒啊都不讓我知道,他們覺得我是麻煩啦,對啦,才這個年紀就住進安寧病房,難怪沒人想顧。」

 

娜佳手捏著書,不知道該不該說話。侯先生的眼睛忽然發光,嘴像鬆脫的龍頭,嘩啦嘩啦講起自己的事。

 

「我三十歲生兒子,三十五生女兒,你知道……我現在還記得當年幫我女兒慶生的樣子,她要讀國中之前,我還幫她買了什麼限量版的帆布鞋……結果現在她也沒來看我。你知道,我老婆,救我前妻,還要我把所有財產過戶到他們名下,說是要我賠償過去對他們造成的傷害。你看看嘛!說這什麼話?我招誰惹誰啦?說好聽一點,病房的錢他們出?還不是我的錢?我兒子就是個沒用的屁東西……就是屁。

 

「你看,我才五十七,五十七耶,還不到六十就住進安寧病房,結果現在這樣。你說我是不是造孽了?真的很不公平,老天爺就是這樣在整我的嘛。

 

「妹妹,你說是不是?無情啊……」

 

娜佳愣著,忽然被丟入雲霧之中,還逼迫她找出方向。她機械點頭,發出無意義的鼻音。

 

「喏,」侯先生突然喚她過去,招招手像在招魂一樣,而娜佳就是失根的魂魄般飛過去。男人壓低聲音,喉嚨滾動,拉開抽屜裡一本皮質外皮的聖經的拉鍊,裡面抓出一包夾鏈袋,滿滿是白色藥錠。

 

「這安眠藥,」他說,「我跟醫生說好痛苦,癌症讓我好痛,治不好了啊,就好想死,睡不著,他開給我的。我都沒吃,存了這麼多,你看。」然後獻寶,攤開那一包夾鏈袋在手心,鋪平袋內的藥錠,細數有幾顆。

 

「你看,五十多顆,都是我偷偷存起來的。每次拿到藥我都先挑幾顆藏好,然後夾在這裡。」

 

「……你要……你要吞嗎……?」娜佳已經把書丟在椅子上,睜大淺褐色的眼睛盯著那包安眠藥。

 

「我在等待時機,等待對的時間。」侯先生臉上浮現一個發自心底的笑,這麼說。

 

×

 

娜佳現在不知道要讀什麼書了。她現在是侯先生人生最後的期待。除了她以外,再也不會有人去找他,探望他,看他被癌症與尋死的念頭折磨。但為什麼男人又那麼期待,他的臉在發光,他的聲音在顫抖,他是真的期待吞下安眠藥。

 

等到下一次讀書日到來時她依然沒有決定好,顯然對方根本不在乎她讀什麼,她猜現在侯先生腦子裡全都只是等著自殺而已。而想到這她又開始胡思亂想這樣是不是會帶給醫院麻煩呢。

 

家人從未探望過他,滿腹無情地把他丟來這裡後就消失了。而侯先生心心念念的只有那個女兒,也許是自己的關係,男人看見自己時表情都會從枯木轉為滿水鮮活的草木一樣。她讓他想到自己的女兒。病房中侯先生的私人物品只堆在角落的櫃子裡。她曾偷偷去看過,用眼睛掃了一下打開拉鍊的大皮包,裡面放的都是雜物,照片、膠帶、CD和一些看不見的東西。每次只有三小時的時間,她也沒做什麼,除了動動嘴外就是無所適從地立在皮沙發上,等侯先生開口問她。

 

她從沒主動開口問過侯先生事情。一來是她想不出要怎麼交流,二來她覺得,侯先生不要她問。只能他講,不要她問。侯先生給她的感覺就像螢幕裡的太陽一樣,看起來很和煦,實際上卻毫無感覺。

 

最後她選了小王子,侯先生沒反對,請她念下去。小王子老少咸宜,而且故事又簡單,沒有什麼高潮迭起。什麼時候開始或結束都行。

 

「妹妹,我們這個……讀書,剩幾次了?」

 

「嗯?」

 

「朗讀,讀這個。」

 

「剩一次,」娜佳說,「今天倒數第二次。」

 

「嗯。」

 

「還是你要我唸別的?」娜佳半闔上書,觀察男人的眼色。

 

「不用不用,這個很好,我喜歡小王子。」他說,「以前也常唸給我女兒聽。」

 

「好吧。」娜佳說,然後繼續攤開書。

 

乾燥的午後,娜佳配著房間嗡嗡的中央空調聲,與其他病人共享這份涼意,唸書給病人聽。病人躺在床上,沒有看她,也沒有認真聽她說話,只是摸著不知哪來的信封。娜佳注意到了信封,但她盡可能不去注意。只是剛好想到,如果侯先生要死的話,那一袋行李要怎麼辦呢?會跟著他的屍體一起進火葬場嗎?那些東西燒掉沒關係嗎?不曉得人化成煙灰是什麼樣子?她會因此感到一點點的悲傷嗎?

 

讀完一個段落後,她清清喉嚨,將進醫院前買來的飲料喝掉大半杯。

 

「你最喜歡小王子的哪一個部分?」侯先生問。

 

娜佳咬著吸管想了一下。

 

「沒特別喜歡的。但巴歐巴樹和點路燈的星球很好玩。」

 

「為什麼?」

 

 

 「好像也……不為什麼,」娜佳說,「就是這麼想而已。」

 

「嗯。我以前教課的時候,也曾經在課外上過一點小王子,」男人說,「但小學生嘛,不太懂那些。不過我自己很喜歡啊……就在青少年讀書會上導讀,家長和那些中學生就很愛。愛那些狐狸啊、玫瑰的橋段。」

 

「嗯。」

 

「巴歐巴樹,嗯……巴歐巴樹。」他說,「我女兒也最喜歡玫瑰,因為她說她喜歡玫瑰花。其實我們家以前每個禮拜都會買花,我妻子很喜歡。但她不是喜歡花本身,而是花擺在房子裡的那種感覺。偶爾也會買玫瑰這種比較貴的,我女兒就很喜歡。你喜歡什麼花?」

 

「沒特別喜歡的,」娜佳低頭,「大概就,百合吧。」

 

侯先生像是心領了一般,不再說話,也不開新話題。宛如嫌棄這個午後,侯先生要娜佳拉下百葉廉,遮擋一部分的太陽。原本這片陽光讓娜佳感到安心,現在不了。他翻下床,艱難地踩上地板,娜佳要扶他,卻被拒絕了。

 

侯先生走去小小的衣櫃前,打開,把寥寥幾件掛在衣架上的衣服拿出來。安寧病房的病人通常都是穿自己的衣服,但侯先生仍然穿著有奇怪花紋的病人服。

 

「可以幫我把櫃子裡那一袋東西拿出來嗎?」侯先生說,「可能有點重,小心一點喔。拿出來的時候麻煩幫我拉好拉鍊。」

 

「好。」娜佳起身,有點雀躍地走到櫃子前,剛拉起兩邊提袋就發覺不太對。這袋東西真的比她想像的重,天知道是裝了什麼。就連侯先生剛剛的叮囑也忘了,有些粗魯地將提袋拖出櫃子邊緣,袋子一個翻身往下倒。所有東西都從提袋開口傾瀉而出,洪水潰堤似的,一疊一疊照片啪搭啪搭摔在地上,和清脆的鐵片聲一併響起。細細的、小小的、已經不再閃著金屬光芒的鐵製玩具,以及那一張張六乘四的沖洗相片。那麼老舊那麼破。

 

娜佳撿起其中一張照片,畫面中只有一個小女生,不知該說是半裸還全裸,眼神避開鏡頭,兩條腿曲起跪坐在床上,只披一件大人穿的背心外套,大片白色的胸袒露。另外一張照片是小女生躺在同一張床的正中間,雙手攤開平放在頭的兩邊,不著任何衣物地擺出宛如基督死前的姿勢。

 

她沒有停止翻閱這些照片,一張一張點開,拇指腹刷過每張相片紙。照片已經褪色了,但上頭的畫面仍然鮮明。左下角的拍攝時間明示這些已然是十多年前拍的照。如果她猜得沒錯,相中人與她的年紀是差不多的。

 

能聽見侯先生繼續收拾衣服的聲音,白色鐵製衣架哐啷哐啷,提袋內的鐵製小玩具也鏗鏘響。那些算是玩具嗎?就是一些鐵製的小玩偶,哆啦A夢的,米奇的,美樂蒂或是Hello Kitty的,也有哈姆太郎的,都是她恆常熟悉的東西。娜佳捏住其中一疊照片。她在想到底該收回去,還是該先看看侯先生有沒有發現。

 

「照片麻煩幫我收好,裡面應該有幾個牛皮紙袋,你就隨便丟進去就好了。」

 

「……蛤?」

 

「紙袋啊,」侯先生抬頭,只剩皮膚的纖細手腕指著提袋裡的牛皮紙袋,「收到那裡就好了。那些玩具也幫我收起來,好嗎?玩具是以前送我女兒的,都放進去就可以了。」

 

「什麼?」

 

「妹妹,我知道你很聰明,但是幫我收起來就好了。你怎麼一副看到鬼的樣子啦?」侯先生說著說著,放下手上的衣服,雙腳無力一腿拖一腿。即使在人生的末期,四肢比眼前纖瘦的少女還細,他仍然具有一種天生的侵略性,由上而下俯視著娜佳與她手上的照片。

 

「這些東西是我前妻寄給我的,」他說,「寄來的時候維持著我以前包裝的樣子,所以她應該不知道這是什麼,不然早就被燒了。」

 

娜佳鯁住,不說話也不能呼吸。

 

「我女兒應該就是因為這樣才不來看我的,」他看著最上面那張照片,又說,「但我覺得我拍得很好。你看時間……嗯,多少?我看一下……這是大概……她六歲的時候。」

 

「她不來看我也是正常的,畢竟是這麼糟糕的爸爸。」侯先生嘆氣,大力以掌心拍擊自己的胸口,「我都要死了啊、都要死了啊……玩具是,你看,玩具都很新,沒用過。以前我拍一張,就買給她一個。我還記得這很貴耶,很難買……」

 

娜佳被那突如其來的的拍擊聲嚇到了,拍在胸骨上的聲音竟是這麼巨大,耳蝸內上能聽見骨頭的聲音。她丟下照片,摔在袋子內,抓起自己的包包後連忙跑出病房。

 

走廊上她不停回望,深怕對方也跟著出來。就算男人不走出病房,她也能感覺到那雙眼睛和那雙手就穿過一層一層的牆觸摸著她全身上下。在櫃檯匆匆簽完時數單後,護理師捏著她的單子說你今天時間不夠啊最後一次來要補完。那時她已經走遠,邁開腳步離開醫院。

 

跑到捷運站以後,她終於緩過來,雖然一路上也沒跌撞或摔倒,但心臟狂跳簡直快衝出胸骨。那是前所未有的恐懼感,就算那個人已經衰弱得不行,連要舉起手都是問題。但是娜佳仍然感到畏懼,指尖失去力氣,腳步虛浮不定。不曉得該怎麼辦,她還有最後一次,而且今天還提早了大概一小時。剛才跑出醫院時櫃檯的人好像還在喊她。

 

這一切突如其來,簡直比天災還災難。

 

娜佳抱住自己的頭,拉扯垂在耳邊的長髮,迫使自己思考。若是不完成這次的志工,她就不能畢業。學校的機制夠該死,但這鐵定會讓她無法畢業。她必須完成這十八小時的服務。不畢業她就什麼都不能做。

 

×

 

下一週的讀書時間她還是去了。在這之前三四次連進系辦和學務處問究竟能不能做到一個程度就好,所有人都給她否定的答案。她實在沒辦法向其他人說為什麼她想提早走。學校態度硬,十八就是十八,連這點都做不到還談什麼志工服務。

 

所以她只能硬著頭皮上陣。而最後一次了,她也不曉得還能幹嘛,打算簽了時數單後就逃去其他地方,時間到了再出來。但那個時間護理師會來,替侯先生做些簡單的檢查,她不能不去,以免被抓包。這些猶豫都不能有。

 

「那個,我今天是最後一天,」她對櫃檯說,「可以先把離開的時間寫上去嗎?」

 

櫃檯後的人瞥她一眼,滑過單子一看,的確是最後了,就放過她。

 

她今天什麼也沒帶,連書也沒挑。她也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方式度過這最後幾小時。為什麼都沒人分享與罪犯同處一室的心得或應對手冊呢?

 

這不公平。男人深知她的恐懼,但她卻沒有反抗的勇氣。就連生出一絲一點都會要了她的命。從一開始就她錯了。只有孩童時期才能有毫無根據的信心與力量去毆打教訓那些讓她噁心的人。但這次她沒辦法。

 

「今天要讀什麼?」侯先生問。

 

「我沒帶書。」她說,「……我不知道要讀什麼。」

 

「……嗯。」侯先生今天不再穿病人服,而是換上了一件輕便的夏衫,一件簡單的薄襯衫。寬大的袖口正好對照出他的手臂多麼瘦弱。娜佳注意到男人的頭頂已經沒什麼頭髮了,看來是請人理過了。她眼角瞄到櫃子,櫃子裡的袋子已經不見。

 

「袋子拿去處理了。」男人捕捉到她的視線方向,說,「請人家那個啦……回收啦……死後也是要燒掉的,不如現在先……我自己拿去丟呢,跟人家等我死後拿去丟呢,是不一樣的。」

 

他從床邊的櫃子拿出那本皮質聖經,拉開拉鍊,現出那包安眠藥。

 

「可以讀這給我聽嗎?」

 

娜佳接過聖經,看男人拆開夾鏈袋,把藥丸倒在手上,細細數著。

 

「……要讀哪篇?」

 

男人抬頭,以一種耐人尋味的眼神看她,「都可以。」

 

娜佳翻開箴言。手指摳摳鼻尖,深吸一口氣。她也不曉得該讀什麼,只記得箴言。只記得從小被訓大的那些,她做不到的那些。那些她聽了卻毫無感覺、做了也不自覺的事。無論善或惡,無論小或大,無論是傷害了誰或是善待了誰。

 

「你行走,腳步必不致狹窄;你奔跑,也不致跌倒。

 

「要持定訓誨,不可放鬆;必當謹守,因為她是你的生命。

 

「不可行惡人的路;不要走壞人的道。

 

「要躲避,不可經過;要轉身而去。

 

「這等人若不行惡,不得睡覺;不使人跌倒,睡臥不安;

 

「因為他們以奸惡吃餅,以強暴喝酒。

 

「但義人的路好像黎明的光,越照越明,直到日午。惡人的道好像幽暗,自己不知因什麼跌倒。

 

「我兒,要留心聽我的言詞,側耳聽我的話語,都不可離你的眼目,要存記在,」一連串的朗誦頓了下,落了拍,娜佳側耳聽侯先生的呼吸越來越沉重,便繼續說:「要存記在你的心中。」

 

在這十八小時過後,娜佳很確定,她確定了男人是藉由她的時間來倒數自己的生命。她不過是一個計時器,是一個指令的基準。男人以她作為生命終結的開關。

 

侯先生的手掌上全是白色的藥錠。娜佳也知道,他等等就會吞下去。也許不是現在,也許是她離開之後。

 

「……侯先生,」她想開口,但發覺自己只能吐出最原始狀態的問句,「為什麼,你沒有被警察,抓?」

 

侯先生捧著藥錠,一手似乎不太夠,他又加上另一隻手。

 

「證據不足。她太小了,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他說,「等到我女兒長大後,意識到不太對勁的時候,都太晚了啊。」

 

「……所以你才被送進來這裡嗎?」

 

「嗯,當然是因為癌症,」他說,「但沒錯,我前妻和我兒子,在我還在一般醫院的時候不肯來,所有治療都是我一個人在弄的。那時候我們剛離婚。我想好啊,很好啊,不然要跟醫生解釋為什麼妻子不來實在太麻煩了。」

 

她沒有回話,侯先生也不等她回話。

 

「你太小了,不知道很多事。」他說,「很多事都不會如你想像中的順利。」

 

就是一個心理再強壯的人都無法聽下去。娜佳忽然想這或許是一場夢,一場白日發生的夢。現在她應該是在學校裡,或自己的房間裡,或至少在移動的車廂上,都好,哪裡都好,不至於像現在她必須穩住自己的腿才不會拔腿就跑。草食動物就算碰上衰老的獅豹,也不敢扯開膽子過去踢幾腿。她的雙眼迷迷茫茫,準心失焦,又重新對上。侯先生張開嘴,先吞了半掌的藥。

 

甫吞下去自然是不會有什麼作用。如今的安眠藥比她的生理期止痛藥還不傷身,侯先生只會因為吞嚥問題而被迫中止自殺行為,口腔裡口水不多,沒辦法將那半掌的藥吞下。

 

娜佳拿起旁邊的水杯,往男人的嘴靠過去,將白開水強行灌進被藥錠塞得看不見深處的嘴。

 

她抓住男人的手,掌心貼手背,穩固且快速,將剩下的藥錠全數塞進他嘴裡。每當侯先生因為食道阻塞而嗆水時,她便將更多的水送進去。如同洪水沖刷那樣,要把所有藥錠都沖進他的胃裡,讓他的胃因為大量的安眠藥而破洞出血,讓他因為每晚吃藥而產生的抗性死不了需要依靠他人的手自殺,讓他從今以後死不了也活不了。她決定好了,在剛剛那一刻決定好的。這個決定比過去任何一次都快,都果斷,都令她感到正確。

 

侯先生倒在床上,身體開始抽搐。

 

娜佳回過神來。抽出自己的手,水杯自手上滑落摔到地上碎成無數破片。她看到床上扭動的人。侯先生連轉頭看她的力氣都沒有了。身體忙著反應,反應這過量的藥物,做最後的掙扎。對一個癌末病人來說,這或許是他人生最後身體所能給他最激烈反應的一刻。這一刻他太接近死亡因而給他活著的實感。娜佳忽然跌在這幾週給他讀書時坐的沙發上。

 

護理師和醫生趕來的時候,侯先生立刻被壓住,聯絡了一一九後立刻叫來救護車。所有病人和家屬們都不禁探頭看一下,看是哪個人,都到了這一步,居然還能有救護車來救他。從醫護人員的崩潰裡,能大概拼湊出這間病房發生了什麼事,就連櫃檯和家屬會客室都聽得見。醫生和護理師頭大了,不知道要怎麼向上級解釋。

 

趁著這段時間,娜佳從恍惚中回來。拿起包包,要走出醫院。

 

「妹妹!」櫃檯後的小姐站起來叫住她,「剛剛那個病人怎麼回事?他吞藥嗎?」

 

娜佳躊躇,咀嚼說詞。

 

「我去廁所,」她說,「回來後就看到他這樣了……」

 

「天啊。」

 

「……對不起……」

 

「天啊,天啊,這不是你的問題啊,」櫃檯小姐摀住嘴,大吸一口氣,「……他是怎樣……吞安眠藥?」

 

「嗯。」

 

「怎麼會這樣,唉,唉……你還好吧?」

 

「嗯。」

 

「這裡給我們處理,你嚇到了齁……?快回家啦──」

 

她不說話。

 

櫃檯小姐也不再說了。轉身跟後方的同事聊剛才的騷亂,然後開始說之後要是上媒體該怎麼辦……此類的。

 

娜佳要離開醫院,剛才的櫃檯小姐又追上來,把她的志工時數證明夾在新的L夾裡。她接過時數證明,收進袋裡。

 

和上次一樣,離開這裡時整個人都像被電擊過一樣。全身仍然麻麻的,無法動彈。她感覺自己再也走不下去了。手上還殘留著摸著藥錠的觸感,侯先生手掌的觸感,壓進他嘴裡時的觸感。她的手上留有印子。她想到很多事,想到了那張照片裡的小女孩,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做出決定時的那瞬間她有多麼自豪。她什麼也做不到,誰也幫不了,連替自己出氣也要出於無知,連幫助捷運上的OL都只會用最沒用的方式。她只能趁這時候,只趁這時候她才有那個膽,將一個尋死的人推進坑裡,再將他拉上來,扔在一旁。她想要幫助她們,她也想知道自己所做究竟是不是美德。儘管她深知當時自己壓根沒想到那些事。她只是想,這個人該死。

 

想到這,她停下腳步,在一座小公園裡,止不住地乾嘔起來,卻什麼也沒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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