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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富家子#17

 

 

 

 

 

「碩珍,麻煩你寫一封信給Spenser & Mitchell ,直接翻譯這封信就好了。」

 

「是。」

 

接過前輩手中的信紙,金碩珍攤開那封信,還特意拿了一個紙鎮壓住一角。他仔細地讀完信件之後,先挑出幾個重點字,順便在手邊的便條紙記下預備用詞。桌邊疊滿了英文單字,但並非那種常用英文,而是出版、印刷、設計相關的專有名詞。

 

在父親手下工作雖然不用擔心會被盯上,而他自己也很爭氣地把事情都處理好,超越別人訂下的滿分。八點半上班,四點半下班之後他還有時間去找金南俊,去看場電影或是舞台劇什麼的。

 

但說到底,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The two pass a sign advertising a circus, and Mrs. Ramsay suggests that they all go. Hesitant……」

 

「你在看什麼?」金先生的聲音突然響起,金碩珍嚇得從書中抬起頭來。中午休息時間吃完飯後,他都會窩在交誼聽的一張綠沙發上看書。

 

他把書的封面推到父親眼前。

 

「這是我們出版的?」

 

他搖搖頭,說,「你忘了?我們家不出版原文書。」

 

「喔……對。」金先生嘴裡自言自語,想要不要也順便再應徵幾個英文科畢業的學生進來,要他們挑一些好的現代英美文學,順道拓展事業版圖。

 

把粉色的緞帶夾在那一頁,金碩珍闔上那本《航向燈塔》,那是之前託朋友從英國帶回來的,在朝鮮根本不可能買到這種書。他打算讀完馬上給朴智旻,順便訓練他的英文能力,雖然他本身要毫無阻力地啃原文小說就夠吃力了。

 

二十三歲,就在與日本合作的知名出版社擔任翻譯人員,金碩珍算是非常好運的人了。靠著父親金家原本就豐足的家產,還有母親出身的貴族後裔的田所家(後因嫁入朝鮮改朝鮮姓),他們就算是到下一代、下下代都還有足夠的財產生活。

 

他現在有的,好像就是閔玧其口中的那種……嗯,嬌貴的小恨小怨,現實平民誰有時間和力氣去管那些。他原先是想要進入劇場的,但他知道絕對會被那些名流嘲笑金家少爺居然想做個戲子。電影明星與舞台劇演員雖然風光亮麗,但跟這些還在子宮裡就在計算死後葬禮怎麼盛大舉辦的上流比,根本不是同一個等級。

 

「喂……請找金南俊,我是金碩珍。」他撥了一通電話到金星西服店,這個時間金南俊沒課,打過去的話他都會接。

 

「喂……嗨,你今天開車來接我好嗎?沒,我沒開車來……搭路上電車啊,我昨天住在自由酒店……不是,是陪我爸談生意……總之你到底要不要來載我啊?哼,四點三十五分在樓下。」

 

×

 

『這是什麼?』朴智旻翻著雜誌,本月主題那裡寫了一大串文字,還附上兩張照片。一張是某男人的肖像,眼神瀟灑有力,好像早就看透你在想什麼,他穿著家居和服,一隻手撐在下巴上。另一張照片則是常見的那種頒獎典禮。『這是芥川龍之介吧?』他望向金碩珍。

 

『我看看。』捏著那一角,仔細地讀了下,金碩珍說,『第十二回芥川賞……得獎者是櫻田常久,……評審委員有久米正雄、谷崎潤一郎、室生犀星、川端康成、菊池寬先生……等人。』

 

每次去日本停留,他們四人都會到書店去逛,遠一點到東京時還到神保町去挖藏書。金泰亨與田柾國對這興趣沒他們兩人大,但喜歡書店那種宛如藏寶箱一樣的感覺。

 

『芥川賞?』朴智旻疑惑地問。

 

『這幾年才辦的樣子,為了鼓勵新人與雅文學的創作。』金碩珍照著那段文字之後的一大塊方格唸,『……從已公開發表的作品中選出。呀朴智旻,你日文怎麼都沒進步?明明就是很簡單的幾句話而已。』

 

朴智旻蓋上那本雜誌,對著金碩珍吐吐舌,說就是懶得讀日文,然後拉著金泰亨的手去結帳了。他來買這些日文書的最大原因之一,就是因為朝鮮不可能會進口這種書,就算有也一定是日文的,不如就直接在這裡挑幾本帶回去。田柾國見朴智旻拉著二哥的手去結帳,看也沒看慌慌張張地從書架上隨便抽一本書,衝到櫃檯去把那本書疊在<文藝春秋>上。

 

『……你要看這個?』朴智旻問。

 

《如何在颱風天預防拖曳機故障──簡易版本》。

 

『不、不是!』田柾國趕緊收回那本書放回原位,然後急忙選了一本福爾摩斯的《巴斯克村的獵犬》,天殺的他根本讀不懂日文小說。

 

回到別墅後,朴智旻馬上窩在蛋型吊椅上讀書,下午天色由亮轉陰,天邊都染成帶青的灰色,開始飄起細雨,但他還是在露臺看書。田柾國拿了一把傘出去,蹲在他眼前。

 

『國兒?怎麼了?』朴智旻輕聲問。

 

田柾國很少在他面前展露這種表情與情緒,難得的,晶亮的雙眼垂下。朴智旻只能看見他的頭頂和壓低的臉孔,上了高中之後的田柾國對他的態度明顯改變,至少不是從前那種忽冷忽熱的模樣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幅度的撒嬌,和一些刺傷人的話,儘管他知道田柾國不是有意的。

 

可朴智旻還是不敢放開心去疼他,怕那些自作多情的疼愛在田柾國眼裡太多餘。

 

『……沒事。』田柾國說。

 

朴智旻每一次來到這幢別墅,又會回到當年十三歲剛進金家時的那種狀態,驚怕挫折惶恐緊促,他只愛窩在這張蛋形椅上看書,除非金泰亨和他或是金碩珍拉著他出去玩。

 

他抓起朴智旻的左手,放在自己頭上,那本雜誌碰一聲掉在木板上。這樣就好像是他在安慰自己一樣,雖然讓自己心情差的元兇之一也是他。而手被抓過去的人則有點受寵若驚。朴智旻揉揉他柔順的黑髮,力道放得很輕。

 

田柾國忽然又抓住他的手要甩掉,那瞬間朴智旻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踰矩了,沒想到田柾國反扣住那隻手,然後身子欺前在朴智旻臉頰上親了一下。

 

田柾國看著他。

 

朴智旻原先因為尷尬的笑容而瞇起的雙眼,在那個吻之後睜得像顆栗子一樣大,他不知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怔怔地看著田柾國。

 

金泰亨會這樣親他,金碩珍偶爾也會這樣親他,甚至鄭號錫也這樣鬧著玩地親過他,但田柾國──至少在他心中──田柾國是不會親他的。

 

而跪在他面前的田柾國,原本以為自己會緊張得馬上逃走,但卻是穩穩地待在原地。見朴智旻沒有任何反應,他又在另一邊臉頰親了一下,這次朴智旻的身子縮起來,緊閉上眼逃避那正在發生的事。

 

『智旻,』他說,『二哥會這樣親你吧?』

 

朴智旻低下頭,身體一直往後退,但根本沒有退路。他只得點點頭。

 

『大哥也會?號錫哥也是?玧其哥?還是南俊哥也是?』

 

連環砲似的質問打在他腦門上,朴智旻現下思緒攪成一團,無法處理推論,他只能乖乖回答。

 

『……只、只有泰泰……』

 

聽見答案之後,田柾國沒再說話,也沒再動作。他撿起那本雜誌,放在朴智旻手裡後走了。

 

×

 

「南俊啊!你到底又要去哪啊?」鄭鎰勳抱著剛買的機械汽車模型,準備去南十字和一堆朋友炫耀兼喝下午茶。

 

「去約會。」金南俊說。

 

「什麼!?」鄭鎰勳嚇得差點落下手中心愛的模型,嗒嗒嗒地跑過去問他到底怎麼回事。「什麼約會!?你什麼時候交女朋友了!?」

 

「跟以前的學長約會而已……」

 

「學長!?」鄭鎰勳誇張地大喊,「學長──!?」

 

「呀你不要那個臉給我看,你以前還不是很喜歡去纏醫學部的梁學長……」

 

「我只是單純、單純崇拜他好嗎?」鄭鎰勳說,「……嗯,而且人家明顯有另一個更好的……」

 

金南俊看著他,把他手中的模型汽車扶好,說,「我要走了,哈哈哈。」

 

自從金碩珍畢業之後,金南俊在學校就少了一個人可以聊天。儘管他們年級差了兩屆,但兩人共有的那種個性,看起來是很有擔當的大哥,其實骨子裡滲著幼稚的氣味,金南俊尤其喜歡金碩珍大笑時那種倒抽氣的聲音。

 

金家旗下的銀河鐵道出版社在市中心最高價的地段,這裡只有日本人和富有的朝鮮人才買租得起,就連金南俊家這幾年擴增也還租不起這裡的店面。菊山百貨和華榮町就在這裡,還有一些來自日本的高級鐘錶行、書局、唱片行、珈琲館、劇院。

 

「金先生,你好慢。」一來到出版社大門口,金碩珍就黑著一張臉看他。雙手抱胸,一點台階下也不給。只有這種時候他才會像個大少爺。

 

「抱歉,我剛被鎰勳拉著……」

 

「不管,我要吃飯,我好餓,超級餓。」

 

「是、是,」金南俊打開車門,等金碩珍繞過車子進來。他一坐上座位,車內就盈滿了一種甜甜酸酸的莓果味,讓金南俊忍不住動動鼻子嗅了下,發現是金碩珍衣料上的香氣,抓著他的手聞。

 

「別聞啊,」金碩珍笑著捏住他的鼻尖,「剛剛辦公室一群阿姨們在分果醬,味道很重吧?」

 

「很香啊。」金南俊說。

 

「呀、別說這種話啊!」聽見這話之後,金碩珍開始緊張了,乾笑著拍打他的手臂要他快開車。

 

與金南俊相處這麼久本該是消除界線,消除那些不必要的假禮節假道學陪笑,但金碩珍在極力破除這些牆之後,卻發現無意之間又另外築起另一到屏障。

 

「你要吃什麼?日式?朝鮮的?還是洋式?」

 

「你想吃什麼?」金碩珍歪著頭看他,他開車時其實沒金碩珍那麼從容,尤其在車多人多的市區。不過金碩珍還是喜歡坐在副駕駛座看他開車。

 

「我都可以。不然就洋式的?」

 

「嗯。好啊。」

 

金碩珍想,都好。都好。待在他身邊似乎一切都有好轉的跡象。但每當他這麼一想,這個念頭由心底再一次孳生時,他都感到有個東西在後面伺機刺破。沒來由地感到慌亂。

 

找了一間小巧精緻的洋式餐館,這裡是金南俊的秘密基地,因為有錢人家不會來這裡吃飯,在這裡的都是氣質高雅的一些中產階級們,他們雖然財力沒有上流們多,但心靈與精神不輸給他們。

 

金碩珍很喜歡這裡的氣氛,柔黃的燈光,紅色大格子桌巾,有點老舊但雕工漂亮的木椅,幾株熱帶植物,還有一個咖啡吧檯。有幾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們正在談論婦女的政治議題,一個老人在看報紙配剛沏好的花草茶,咖啡師專心地擦拭白瓷杯,店內播放著爵士樂。

 

「我喜歡這裡。」金碩珍開心地說。

 

服務生拿著兩份菜單來,為他們倒了兩杯檸檬水。金碩珍說給他點就好,只是記得要多一份餐點才夠他吃。於是金南俊就點了平時會點的那些。

 

不知道為什麼,很多時候都是這樣的,金碩珍以為自己是個盡責盡份的大哥,從小就帶著兩個弟弟長大,幾乎是兄代父母職,而他也不過大金泰亨三歲而已,卻逼迫自己想起從前怎麼長大的,以同樣的方式帶大金泰亨,再帶大田柾國。田柾國生性敏感,本身就防備心重,一開始讓朴智旻難堪的就是他了。兩個弟弟曾經被虐待過,而他──

 

「哥你想喝什麼茶?」

 

「……有、有什麼茶?」

 

「洋甘菊、檸檬草、或是加倍檸檬草的康福茶、玫瑰、薰衣草、迷迭香、桂花、金盞花、歐時楠、香蜂、馬鞭草或是茉莉。」

 

他沒看菜單,也沒看服務生,更沒看小抄(誰會拿小抄背菜單逗暗戀的人開心?),只是很單純的熟了就記起來有哪些種類的花草茶,舌頭利索地彈著沒有結巴,直盯著金碩珍漂亮的眼睛說。

 

「康福茶。」金碩珍說。

 

 

 

天色一扭轉暗了,晚秋的氣溫是最正好,吃完飯時在公園散步,這裡有個玫瑰花園,不過金碩珍不確定現在是不是花季。軟軟的路燈閃著光,他拉著金南俊的手臂,跑過一座小橋,又回到橋中央,金碩珍拉著他的手指著某塊區域,說,那裡有睡蓮。

 

「睡蓮!?」金南俊仔細地看著,在微弱的燈光之下還真有一朵幽暗的紫色睡蓮。這季節睡蓮應當進入睡眠了,沒想到還有一株活下來,寂寞地與同伴分開,見到了不同的景色,但還是孤獨。

 

金碩珍說,「對吧?很漂亮吧?」又說,「蓮藕也很好吃。」

 

「哥你連這也可以聯想到吃。」金南俊嘆氣後說。

 

「怎麼?不行嗎?」

 

「沒有……」

 

「能吃就是福啊,」金碩珍拉著他的手甩來甩去的,「玧其常說能吃就是福。我那時想這種老掉牙的格言有什麼好掛在嘴上的,但當你真的遇上那種時刻時,就知道了。」

 

怎麼突然轉成這種話題了?金南俊想,但他不討厭,也不會打斷金碩珍。

 

「……好涼啊,這種天氣超舒服的。」

 

×

 

的確金泰亨會時不時親自己,金碩珍與鄭號錫偶爾也會開玩笑似的親他幾下,朴智旻摸著臉頰,那次的親吻幾乎要把他的魂魄嚇走一半。他第一次被金碩珍以這樣的方式與情感親吻臉頰和髮旋時,意識到那是哥哥對弟弟的情感至深。

 

但金泰亨的──回想起來,他想那跟田柾國的親吻有八九成像。

 

回去朝鮮之後他們兩個開始準備開學了,朴智旻看金泰亨每晚都跑來自己房間睡,早就不感到奇怪了,甚至有時候時間到了他沒來,還覺得窘,以為他不來了。金泰亨來,田柾國就來,三個人睡一張床還是有點勉強的,因此朴智旻要把自己縮得小小的,反倒讓兩兄弟有罪惡感,之後,好像說好了一樣輪流過來睡。

 

與金泰亨一起睡的那天朴智旻會被他煩死,直到十二點多金泰亨體力耗完了才能睡去。而田柾國,雖然稍微安靜點,但他的聲音清清亮亮的在耳裡聽著反而明顯。麻煩的是這兩人都很難叫醒,尤其是田柾國,朴智旻非得要把曬衣夾都夾到他滿臉都是才會醒來。

 

恐懼在心底滋長,連朴智旻自己都沒察覺到,以滿腔的自卑與驚慌餵養這怪獸長大,把他的心鑿成深淵。

 

金泰亨與田柾國兩人一前一後一左一右的,如果要畫成一個年代表,他想每一個都沒有名堂可以安,因為每一個階段都讓他懸在半空中無法站穩,這兩個人的影子在他腦海中不斷旋轉,卻同時也是確立了朴智旻這個人的重要人物。

 

新生訓練結束後,朴智旻等著金泰亨過來,文學科和哲學科是鄰居。這裡大部分都是日本人,因此他的日文聽力也訓練得很好,當然課本也都是以日文為主,朝鮮文為輔。金泰亨與他的日文能力都停在日常生活上,對於課本上的用字遣詞感到有些困難,除了找金碩珍外,得常常要閔玧其和鄭號錫幫忙。朴智旻還特別叮囑田柾國要好好唸日文,在人家的制度下,如果沒有那個氣魄和毅力破壞制度,就只能照著遊戲規則走。那些話是閔玧其對他說過的,而經由朴智旻轉譯一番,在田柾國耳裡變成清甜樂音而非沉痛忠告。

 

他二哥讀得很累,雖說哲學科的分數最低,但課程讀起來一點也不輕鬆。尤其在最講究定義與語境的哲學上,為了要分析對意思,必須要先把日文學好,至少能夠把一篇短短的羅生門讀懂。

 

田柾國還是希望自己能夠進文學科,要不文政學部的任何一科都好,進哲學科也行。

 

每年的大學錄取率都還是在朝鮮日人最多,一來總督府當然對日人有特別獎勵,二來從小受的教育就比一般朝鮮人更高等。他討厭這種分級制度,但他自己本身就因為家族有錢,而得以進入日人的教育機構中。

 

朴智旻在正式進他們家之後努力讀書,才插班進中學。

 

他們之間因他在音樂比賽的慘敗而拉近距離,朴智旻的心是他見過最脆弱乾淨的,同時也有一點帶血的黑,但他想那是正常的,而且那更代表他是個和自己一樣、有感情的人。

 

彼時才十六歲的田柾國哪懂什麼叫愛,根本連戀愛也不懂,對這一切都懵懵懂懂的,以為自己碰過的就是世界了。當另一個人真實地跑進你的人生時,從那一刻開始他才意會什麼叫自己。

 

他以為自己只是很喜歡朴智旻這個哥哥,至少剛開始他是這麼認為的。

 

但他完全搞錯意思了。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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