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Tell me I'm pretty

 

 

 

 

姜日生走了。

 

一個人去學校。沒有在公車站等我,也沒有搭公車去。今天他騎車去學校的。學校規定騎車上學一定要戴安全帽,安全帽都醜得──但不戴又不行,糾察隊會抓人,一次就是記一點,記下學號與名字,呈報上頭。姜日生說,他可不想為了一個醜安全帽被記點,所以在前車輪滾進大門那一刻起,他就扯掉帽扣,掛在把手上,故作悠閒地帶車牽進停車場。他沒有對我說:今天他要自己來學校。當然,他也可以不必講,因為與我一起等公車只是剛好,不是約定,所以他也不必擔憂會變一個失約的騙子,但這實在有失一個朋友的格調。他到學校後才傳了一則簡訊給我說:阿光對不起啦,我今天要去買東西所以騎車上學。誰跟你阿光,你全家才阿光。

 

今日陽光明媚,天空乾淨得好似抹布擦過,一點雲朵也沒有。我知道姜日生喜歡這樣的日子,因為天空乾淨,看見星星的機率就高,冬天下課時天色早就晚了,我們等公車的時候常常在猜那是不是星星,但是都市光害太多,往往都只是飛機。不過他也沒愛星星愛得去參加天文社,他是熱舞社的,每個禮拜三下午社課就在半地下室集合跳舞。他什麼都跳,不限類型,因此每每運動會校慶社團成發校聯合大賽都有他的身影。

 

高中二年級,距離學測一年,姜日生想要個人申請就上,目標是北部的學校,國私立都好。他就要到北部去,他心裡悸動,無法自拔地想要快點離開這個逐漸墜落的港城。在那裡,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我不知道他說的「想做的事」究竟是什麼,真的需要到大都會去才能做嗎?但他也沒說得很清楚。

 

人人都說台北魔都,這個魔都什麼都有,只要你願意,只要你開口,伸手去抓,繁華光亮的台北城會給你一切。他對台北,不知怎的,在電視以及臉書看到的都是這般華麗美艷。姜日生不蠢,不是做白日夢的料,他也知道這只是他的幻想。他的幻想很多,未來的大學生活是其中一個,另一個,是他總想像自己與陸昭辰會偶然在腳踏車停車場相遇。所以今天他拋下我,自己一個人騎車上學。陸昭辰都會拖到壓線才進學校,學校規定七點半前一定要到,他就偏偏七點二十九分才進校門,但絕對不會遲到,因為陸昭辰是那種有點俗辣的帥哥,總是會裝出從容不迫的模樣,看起來像在挑戰什麼,其實保守得不得了,只是個披著小混混皮的乖小孩。

 

那一年九把刀的《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翻拍電影,青春得要滴出青汁的原著又被書店重新上架,擺在暢銷書區,一進誠品就看店一排的「那些年」,還是換上電影書衣的版本,柯震東轉頭看著陳妍希,陳妍希還一臉不屑。副標題上寫著「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沈佳宜這個亦真亦假的人,在那年的Google搜尋度直直飆高。

 

陸昭辰陪著女友去看那部電影,隔天到學校後就跟朋友討論,說,他覺得陳妍希沒有很正,而且還兇巴巴的,完全不懂為什麼柯景騰喜歡沈佳宜,他真的不懂耶,寧可花同樣的錢去看其他愛情片。當時陸昭辰的女友在隔壁班玩,沒有聽到這句話,不然他們分手的時間一定會提早半年。

 

陳妍希漂不漂亮我是不知道,因為我一直都跟「漂亮」這兩個字沾不上邊,要說「可愛」嘛應該可以,至少這個詞兼具稱讚與安慰。我們班是社會組,男女比例是三比七,男生少得很,只有十個。我們班應該是聚集了最多美女的班級,二十一個女生裡至少有十三個是美人等級,其餘不算多美也都清秀可愛,傳說其他班很多男生下課喜歡特地繞過我們班就是要看美女。

 

女孩子,是不可能直接說自己美的。青春少女,十六而嬌,十七則美。女孩子的美需要被外人提起,被外人認證,被自己以外的外人承認,才算是真的美。因此那十三個美女是從來不會認真說自己美的,她們的臉皮還沒像成年女人那樣厚但明亮。姜日生說,唉唷其實你明明就很可愛啊,漂亮有那麼多種,為什麼一定要人家講你漂亮才是真的漂亮啊。

 

這句話如雷乍響,但是對當時的我沒用。因為姜日生就是那麼臉皮厚得要死的人。他身高一百七十多,體重六十出頭,不怎麼愛運動,不過身材卻出奇得美艷,堂堂一生理男子竟有柔媚腰線和漂亮的四肢。皮膚白得不似台灣長大的小孩,而且還真那麼有點像廣告說的「白拋拋、幼咪咪」。人家說「濃眉大眼」,生得端正,就是恩賜了。姜日生有濃眉,但沒有大眼。

 

不是沒有大眼啦……唉呀,但要說那雙眼睛很大一定會遭天打雷劈,不過那又怎樣呢?反正他也不在乎。

 

只要他心血來潮想到,又剛好在鏡子前,就會捧著自己的臉說,唉我好漂亮啊。

 

蠻丟臉的,我只能拉著他快離開鏡子前。

 

阿光,你有看過這麼可愛的人嗎?沒有的話,現在讓你看看。幾年後,姜日生用這個超無聊的梗照樣造句,我們已經無聊得開始用網路上的meme互相對話,我一天不厭世、罵髒話會死,姜日生依然是那樣,非常地疼愛自己。他絕對比市面上那些專門談愛自己的書還懂,怎麼去愛自己,因為對他而言那就是本能,不需要學習。我們高中時,Instagram剛出來,某天我待在座位上無聊滑手機,剛學會關掉line的群組通知以躲避班上同學無趣又排他性強的對話,滑進Google Play時看到了這個app,我對姜日生說,欸你看,這個app可以PO好多照片耶,上面有好多攝影師的照片喔。

 

「你可以拍我啊,啊你不就最喜歡拍照?就拍我然後PO上去啊!」

 

「滾啦。」

 

我拍的照片都是無以名狀的東西,莫名其妙,好像很有美感,但其實什麼都沒有。底片機已經式微了,變成文青必備的東西而非家庭必備,智慧型手機出來後我們更不需要特地買一台小相機,也能隨時隨地自拍。我拍人,都是拍女生居多,因為不敢接近男生;而姜日生,因為他不像其他男生。他說話秀秀氣氣、軟軟呼呼的,偶爾仰天大笑,有時還溫溫順順,也不會三不五時就打開手機看A片,而且──他就是不一樣。

 

在分班以前,姜日生被同班兩、三個男生叫做「ㄎㄚˊ仔」,他不懂那什麼意思,但好像他們也不會直接這樣叫他,他只是,隱隱約約地感覺那不是什麼好的暱稱吧,所以都當作沒聽見。升上二年級後,我們倆坐隔壁,上台自我介紹後,他說我的名字好好聽喔,邱南光,南光南光,有什麼意思嗎?我有點忘了當初為什麼爸媽取這個名字,只記得好像是胎夢吧。然後姜日生就自個兒說起自己的名字,說因為他媽媽希望他閃閃發光,但是只取單名「姜星」不太好聽,就拆成兩個字日生了。

 

他又問我有沒有什麼暱稱,我想了想,搖搖頭,他似乎有點失望,隨即又想到什麼,眼睛閃過一道光,問我「ㄎㄚˊ仔」是什麼意思。ㄎㄚˊ仔?第一次聽到這字,我還以為是跟「腳」有關係的,但發現音錯了,就回去問媽媽那什麼意思。

 

「噢。」他聽到這個解釋後,臉色黯沉三階,很不高興地彎起雙手手指。ㄎㄚˊ仔啊,原來要寫作「坩仔(仙)」,是台語裡男同性戀或娘娘腔的意思,但完全不是個中性的稱呼。說難聽點就是以性行為、屁股代稱同性戀的一個詞。姜日生噘著嘴,說,還好沒跟他們同班了。

 

姜日生喜不喜歡男生,其實不關我的事,反正我對他的喜歡又不是戀愛的。只是分班後,我們全年級的人都不約而同發現兩件事:一,我們班的美女數量很多;二,據說是萬人迷的陸昭辰在我們班。

 

男生之間不在乎彼此的長相,但喜歡討論女生的長相。九月的游泳課,一群男生突然停下五十公尺蛙式,聚在泳池邊。我好奇,假裝要休息一下,和幾個女生朋友在旁邊聽,聽到他們在給班上女生的外貌打分數。這之前女生也做過同樣的事情,第一名是陸昭辰,穩穩的十七票,我原本沒想投票的,但看了一下選項,沒有姜日生,就補上去投給他。害我被其他人誤會喜歡他好長一段時間。

 

陸昭辰的帥,大概就是十七票那麼帥:除了我的一票給姜日生外,其餘三票都是沒意見。他女友林佳宜也是我們班的,隸屬於十三美人之一,在二年級下學期時,和他在一起了。「哪個男生最好看」選舉,第一票投給陸昭辰的一定就是她。「那些年」上映後的第二天,陸昭辰就與林佳宜一起去看電影了。當天姜日生問我要不要去看,我說不要,沒興趣。結果轉頭一個人在誠品偷偷買書了。我想,我總是有點少女情懷,總是會被大家關注的東西吸引去,雖然現在那本書我掛在二手書網上都沒人想買,起初要送書過去還被以「庫存過多」為由拒絕。

 

後來他才坦承那天找我去看電影是為了看陸昭辰,他一點也不想看那部電影,可是他想知道,陸昭辰帶女友去看,散場後,他會是什麼表情。可當時的我根本不知道姜日生喜歡陸昭辰。

 

喜歡陸昭辰的理由有很多:他帥,行為有點蠢,但個性還不錯,讀書意外的認真。但「不」喜歡陸昭辰的理由很簡單:就是「不」喜歡。

 

我不是個遲鈍的人,但真的一點也沒看出姜日生喜歡他,直到某天體育課結束後,姜日生和陸昭辰一起去還球,看他滿臉通紅地回教室,我還以為是天氣太熱的關係。他說陸昭辰對他說,哇你皮膚真的好白,太陽一曬就紅。

 

姜日生說普通男生哪會在意這個啦、應該說,異性戀男生最好會注意到這個啦!他是在回家的公車上小聲對我說的,這天我們晚二十分鐘回家,後座只有我們,所以他忍不住說了起來,像機關槍那樣砰砰砰,子彈耗盡,他話也講完了。除了陸昭辰,和他熱烈談起陸昭辰的模樣以外,我什麼都沒記得。

 

所以你覺得陸昭辰可能喜歡男生嗎?我問。

 

沒啦,也沒有,說不定他就只是跟林佳宜在一起久了而已,他說。他相信男生跟女友交往久了,多少也會懂得一點女生的話題。

 

我們太年輕,沒有故事可說,擁有的經驗都只是第一次的初體驗,所以也不知道,幾年後會出現「情慾流動」或類似的情感流動、生理男女生有百百種、同性戀不是你想的那樣、異性戀也不是那麼單純。但也可能只是姜日生說的:和女友在一起久了,多少也會懂。比方說,姜日生就懂一點女生的事,但他更懂男生的事。男生一旦喜歡上某人,那個不管同還異,對喜歡的人反應都是一樣的。我叫他安靜,沒有很想聽他是不是晚上看著陸昭辰的照片打手槍了,或把陸昭辰的照片藏在枕頭下希望夢見他。我對任何人都沒有戀愛的感覺,不懂那是什麼,這樣看著姜日生陷入情網也是有趣。

 

二年級上學期的結尾,我跟姜日生都在班上有其他同性朋友了,不至於每天黏在一起,但還是常常一塊兒說垃圾話,當時的林佳宜與陸昭辰正曖昧中。林佳宜帶來她姊姊的化妝品,說這是她偷偷帶出來的,她打開自己的「化妝包」(裡面也只裝什麼護唇膏和防曬),裡頭除了常備的兩樣東西,還有腮紅、眉筆、口紅和眼線膠筆。班上女生都好奇得聚過去看,就連看起來不愛打扮的女生也湊來。我趴在林佳宜後面的座位上看,那四樣化妝品對她簡直是珍寶,而且都是專櫃牌子,她只敢帶這些姊姊不常用的顏色出來,被發現絕對會被揍死。幾個女生、像Lucy和戚戚都問能不能試看看腮紅和口紅,是雅詩蘭黛和倩碧的高級貨,在百貨公司買一塊就要千元。她拿出一枝植村秀的眉筆,說,欸阿光要不要畫看看?

 

林佳宜哪有什麼化妝技術,平常懂得上BB霜就是她的化妝實力了,那兩道認真畫的眉就像兩根樹枝貼在臉皮上。我看了真是只有一個幹字可以講,而林佳宜自己也窘得不行,抽一張濕紙巾說這個就可以擦掉了。戚戚玩腮紅到一半,發現腮紅顏色不對自己皮膚顏色,無法顯出該有的紅,就把姜日生叫過來,說給他上腮紅看看。姜日生的皮囊資質好,不怎麼生痘子,膚色又均勻,腮紅輕輕拍上就立刻顯色,兩抹溫潤的暗紅色像在他臉上開出花來。林佳宜大笑著說「吼唷怎麼拍在日生臉上就這麼剛好,啊我咧」,說著,她也拿過腮紅,撐起兩頰在上頭拍拍。不愧是美人,就算拍得歪了也是美人。幾個人起鬨說叫陸昭辰過來,看看林佳宜現在的樣子。

 

那兩塊腮紅在姜日生臉上頓時顯得有點突兀,他搶走我手中的濕紙巾,把自己臉上的東西擦掉,正好陸昭辰被拉過來了,不懂這是什麼狀況,是戚戚說林佳宜臉上有腮紅他才知道的。陸昭辰愣愣地看著林佳宜,一時說不出話來。其他人可能以為他是被林佳宜的美貌嚇呆了,但我猜他只是在想有沒有腮紅都一樣。大家都在等他的反應,陸昭辰只好說「很可愛啊」換來林佳宜臉上更紅的兩抹,但隨即他被姜日生手上的濕紙巾吸引過去,問「你也有化嗎?」

 

擦掉了啦。姜日生說。

 

噢,抱歉抱歉,你臉上還紅紅的,你是不是沒擦乾淨啊?陸昭辰說。

 

真邪門,我看著他們,心想真他媽邪門。姜日生一見到陸昭辰就結結巴巴嗑不出話,那種緊張和窘迫就是戀愛中的人會有的樣子嗎?每一天,我都在見識新的姜日生,新的情感。有幾個女生也要給陸昭辰上妝,但他帥得不需要多餘的化妝品給他畫蛇添足,所以林佳宜只是拿起那枝眉筆給他在眉毛中央補個幾筆。

 

我們國中的時候,韓流大舉入侵,Super Junior、少女時代、BIGBANG取代iPod裡的張韶涵、林俊傑。Sorry Sorry比當年潘瑋柏、張韶涵合唱的快樂崇拜更讓人中毒;熱舞社的人也常跳這些團體的舞蹈。化妝的女子不稀奇,但韓流一來,化妝的男子也多了。一般中學生正值想證明自己特別、腦袋清楚的年紀,尤其2010楊淑君被質疑比賽所使用的電子襪有問題,反韓情緒高漲,紛紛對化妝男子以及韓國人表示不齒,強烈、不能被侵犯的陽剛氣息強行壟罩了整個台灣,但他們私下也偷偷買了少女時代的專輯擺在家裡供著。陸昭辰就是個會偷買少女時代專輯的人,我去光南文具店買漫畫的時候就在CD區撞見他。

 

「嗨。」他說。

 

「嗨。」我說。

 

「你也來買CD喔?」

 

「沒有啊,」我說,「買活頁紙。」其實是買最新一集的黑執事。

 

「噢……欸你的名字倒過來就跟他們一樣了耶。」陸昭辰說,他看起來像是沒話可說就硬擠。我想了一下,原來他指的是文具店的名字「光南」,和我的名字「南光」。

 

我和他的對話至此。所以更不懂為什麼姜日生喜歡他了。

 

雖然韓流有野心想要征服整條新堀江,那年最紅的歌曲應該還是胡夏的「那些年」,誰叫台灣人只聽得懂中文台語,還是中文歌大勝。星光大道依然佔有一席之地,從那裡出來的楊宗緯、蕭敬騰、林宥嘉還有踢館之姿的強勢黑馬倪安東,唱身騎白馬走三關的徐佳瑩在華語歌壇紛紛成了小天王、小天后,後來更出現龐大的相信音樂集團,所有主流的樂團都匯集到那裡去。喜歡把藝人包裝得文青文青的華研則包走了倪安東和林宥嘉。

 

Street Voice、live warehouse還只存在大學生之間,草東街也不知道有個樂團會以它命名。後來,張懸還會改名回焦安溥,厭世將成為我們這個世代的標籤。沒想到同志運動與女性運動的花會開得如此暴烈,更沒猜到我們成為大學生的時候,台灣的二十代年輕人第一次主動投入政治中。

 

我們年輕得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陸昭辰與林佳宜曖昧過後,正式交往。全年級都知道的事。姜日生當然也知道,他分分秒秒都看著陸昭辰,怎麼可能不知道。少年與少女的初戀故事永遠說不膩,而傷心的事我們只願意聽一次。陸昭辰說不懂柯景騰,不懂沈佳宜,但他就是最典型的初戀故事的勝者。不曉得如何訴說傷心的時代,只能靠著那些鬼吼鬼叫的失戀歌渡過,讀網路連載的愛情小說,讓Sophia和橘子教我們什麼是初戀。

 

但我們是被排除在尋常男女戀愛以外的人,我們的疑問沒有人解答。姜日生只喜歡男生,我缺少愛人的能力。就連要講自己漂亮都要有莫大的勇氣,不然就得學他臉皮厚一點,看著鏡子和手機,說自己真漂亮、真可愛。如果我更瞭解他一點,我會對他說對啊你很漂亮、很可愛,然後他一定會給我一個大大的笑容,把眼睛都瞇不見了那樣的笑容。

 

當我看見他的笑臉時,心裡就會想,這世上一定有超出愛情以外、而且比愛情更熱烈、純粹的感情,只是我不知道那叫什麼。

 

高中二年級下學期,畢業旅行完,大黑板旁的小黑板開始寫上學測倒數日,每天都有人主動去改數字,手機也裝了倒數日app,隔年一月底的學測是大戲,是我們上高中的目的。我問姜日生想進哪間大學,他說看分數囉,現在根本也不知道哪間大學好。國立呀,大家都還是喜歡國立,台清交成政,師範也不錯,前五之後就是四中啦,中山中央中興中正,但私立的也不是不能考慮啦,輔仁、東海也是蠻不錯的,只是學費好貴。我把目標訂在四中了,姜日生則說他希望能去台北,所以台北大、輔仁、東吳、淡江、還是台大政大都在他守備範圍內。社會組的,總是以台大、政大為目標得多,不然就是清大,聽說陸昭辰想去清大或成大,但林佳宜不想去新竹和台南,所以他們注定是不會在同一所學校了。

 

自習課的時候,我都開著iPod聽歌,儘管裡頭有許許多多韓國流行樂,我唯一留著的中文歌只有林宥嘉。《大小說家》剛出來的時候,我一個人跑去光南買了專輯,匯入iPod中每天loop。那一年我與姜日生先後進入了十七歲,陸昭辰與林佳宜的感情每況愈下。姜日生很少對我說「阿光你看我好漂亮」了,也許這句話在他心中,已經產生了某種珍貴的性質,不能隨便說出口。他白淨、軟嫩的臉龐依然少年,但漸漸有了青年的氣息。我不知道是不是初戀的力量,或是失戀的力量讓他改變了。但十幾歲的我們,輕易就能改變,一點原則也沒有。

 

可是,可是姜日生依然喜歡著陸昭辰。

 

為什麼?

 

不懂戀愛的我,不懂男生的我,不懂自己的我,不懂姜日生的我。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願懂。在姜日生承認自己喜歡陸昭辰的那一刻,我就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什麼東西剝落、墜地,或許那就是戀愛的喜歡,也可能不是。喜歡有很多種,這種介於戀愛與友情的到底是什麼,沒人告訴我,也不知道地球某處,是否也有人跟我一樣。

 

姜日生說,他沒有失戀啊,他從來沒想過要與陸昭辰交往,因為他知道陸昭辰不敢。至少現在的陸昭辰不敢,因為他就是一個會在七點二十九分壓線進校門的俗辣乖寶寶帥哥。敢在鏡子前看著自己說「我好可愛啊」的姜日生顯然有guts多了,可能那些叫他「坩仔」的人還是會這樣叫他,也可能班上就有些人察覺到了他不同於其他男生,但他學會不在乎。在現實與幻想之間,我難以抓到那個平衡點,總認為這兩者常互為同謀,試圖混淆我。但他不同,他分得清,非真實,即為幻夢。

 

有一天的自習課我蹺掉,藉口要去廁所後,躲到圖書館去。櫃檯的阿姨忙著清點歸還書籍,根本沒注意到我。我也不曉得怎麼突然想蹺課了,但很乖的,非常奉公守法的,還是說「我要去廁所」,然後一個人到小說區去。下一節課是體育課,高三後,體育老師都不會強迫我們每周要有進度,所以體育課就變成讀書之餘的舒壓時間,想打球就去打,想休息就去坐。我藏在書櫃之間,翻著一點也不想讀的小說,思考著怎麼樣才能用最輕鬆的讀書方法上四中,以及,我自己。

 

iPod裡的歌就只有韓國流行樂和林宥嘉,我開始感到煩躁,所以上了一些網站看看有沒有人介紹獨立音樂的,正好那時剛辦批踢踢的帳號,找到了後搖滾板、英倫搖滾樂板,從那裡找到歌單,隨便上Google下載歌,瞎聽一陣後才找到真正喜歡的幾個樂團。姜日生有時也跟我一起聽歌,當他聽到這些歌時眼睛睜大了一點,似乎有點驚訝,但隨即又變回小眼睛。他沒問那是什麼歌,只是說「欸你有幾首歌不錯聽,傳給我」,然後開啟藍芽,我們互丟最近愛上的音樂。陸昭辰看我們在交換歌曲,也很有興趣似的跑來找我們聊天,他說他只會聽周杰倫啊、五月天啊,也想聽聽看這種的(放屁,你明明會聽少女時代)。然後姜日生的兩邊臉頰會像開了花那樣、刷刷地變紅了,故作鎮定地問陸昭辰「喜歡什麼類型的啊,我傳這幾首給你聽看看」。

 

「喔,邱南光你還帶相機來喔?」陸昭辰說。

 

「嗯啊。」

 

「你要拍什麼?欸你知道有高中生攝影比賽嗎?但是要等考完學測後。」

 

「知道啊,」我說,「反正在三月,還很早啦。」

 

「是──喔,那你想拍什麼啊?」

 

「阿光可以拍我啊,我那麼漂亮可以──」姜日生話都還沒說完,就自己打住了,「……沒啦我是說她畢旅時拍很多超美的照片。」

 

「什麼?」陸昭辰看著他,「漂亮什麼啦!搞笑喔!」

 

我看見姜日生的臉越來越尷尬,沒有人回應陸昭辰,而那兩抹紅暈已經從害羞變成困窘、羞恥。於是我伸手裝作在展示姜日生的臉孔,誇張地說:「你看啊就是很漂亮不是嗎?又漂亮又可愛的人不好找耶。」然後姜日生就配合我,擺出一個花托的姿勢,眨眨眼、拋媚眼。

 

「啊……嘿啦嘿啦,也是,日生也是很可愛啦。」陸昭辰說,他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也跟著我們一起笑。一個人是嘲諷還是真摯,從講話的語氣和表情就能看出來了,我想陸昭辰也不是胡說,看起來相當認同這句話。而姜日生爽到都要升天了。我們坐公車回去時,姜日生說,欸你畢旅不是有拍到一張照片是我跟他在同一個畫面了嗎?你可以多洗一張給我嗎?拜託啦。

 

如果我更懂什麼是愛、什麼是喜歡,或許就會知道,喜歡是會消磨人的心智與體力的。姜日生的喜歡也有會暫停的時刻,但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就不知道了。

 

體育課,我和幾個女生在場外打籃球,姜日生和陸昭辰都選了室內的羽球。我心中警鈴大作,覺得姜日生會被愛沖昏頭,一下就跟著陸昭辰去了。林佳宜今天也在外面打球,看我們這邊有個人下場去了,就問能不能一起進去打。我看著她的臉,即便是滿頭大汗,依然不減她的美麗,不禁疑惑陸昭辰是不是也稱讚過她漂亮?或至少,告白的時候講過?

 

「阿光,我跟你們一組吧?」林佳宜說。

 

「好啊。」我說。

 

我們打了二十分鐘的比賽,最後也沒分出勝負,不了了之,有人喊累了大家就停,下場去休息。十一月天氣還是很熱,秋老虎蟄伏在地,偶爾打個哈欠吹起濕熱的南風。幾個女生就在地上閒聊些有的沒的,戚戚最近暗戀中,是隔壁班的,但不敢跟對方有進一步的關係,然後,有人問了為什麼林佳宜會跟陸昭辰交往。

 

我們想像中的初戀的勝者,林佳宜與陸昭辰,相戀的故事一點也不轟動感人。現實畢竟是現實,和電影、小說差太多了,我相信當年九把刀的故事其實也沒那麼戲劇性。林佳宜說,看對眼了後就開始聊天、交換line,聊一聊,覺得對方還不錯,又蠻喜歡的,就交往了。非常普通。這就是成千上萬對情侶的戀愛故事,除了當事人的心動外,外人無法瞭解。林佳宜到現在還喜歡陸昭辰嗎?他們真的喜歡彼此嗎?我不知道,說不定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姜日生喜歡陸昭辰,很喜歡。

 

如今的姜日生也變了。我也是。我變得更加迷茫。

 

姜日生與陸昭辰越走越近,他們會一起看彼此的筆記,互相討論數學題目,英文文法,猜題技巧。我的下課時間漸漸被空白填滿,自己一個人在座位上寫題目、訂正答案。大考即將來臨,大家都安安份份地讀自己的書,我也是,所以一個人在座位上,只專注於讀書,是很正常的。

 

我這樣告訴自己。

 

姜日生說最近陸昭辰每天都會跟他line,聊個音樂啊、大學啊、以後想做什麼啊,這種事情。有時也會傳一、兩張照片說這個東西很奇怪吧、很好看吧,沒有行動網路與wifi的姜日生就去偷鄰居的網路,趁著一點點空隙回覆他。那些回覆都充滿了姜日生的真心與純情,屬於青少年的潔白、愚蠢、單純,陸昭辰的回覆也不馬虎,沒有我預期的「嗯嗯哈哈對啊XD」,相反的,陸昭辰會很認真地回答姜日生的每一句話。某一天,連陸昭辰也知道了姜日生名字的意思,開始叫他「姜星星」。

 

怪死了,什麼姜星星啊,有夠沒品味耶。這是我第一時間的感想。但顯然姜日生非常樂在其中,聽到陸昭辰叫他姜星星就回應,連聽到「星星」時肩膀都會抖一下,以為是陸昭辰在叫他。我問,所以你覺得陸昭辰跟你有可能嗎?我是說,他可能嗎?

 

有可能嗎?有嗎?啊?姜日生沒有回答我,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某天的自習課,他們倆一前一後去了廁所,我放下寫到一半的歷史題,也舉手說要去廁所。要經過男廁時低著頭,聽見水龍頭出水的聲音,想著他們應該是在洗手了,抬頭卻看見陸昭辰趁洗手時親了姜日生一下。

 

我把分享給陸昭辰的歌全都刪了。

 

親一下之後,什麼也沒變,他們沒有因此閃躲彼此、也沒有變得更親近。十一月底,距離大考不到兩個月,我沒有再與姜日生談起除了考試以外的話題。我只知道林佳宜與陸昭辰在學測後分手了,林佳宜一個人躲在廁所哭了兩節下課,再來,同一天晚上,姜日生說他真的失戀了,失戀好久了。那一下親吻就是陸昭辰的答案:他不敢。

 

他說那些什麼甜梅號啊、Selfkill啊、阿飛西雅啊幹嘛都不唱歌啦,他現在要聽一首失戀歌還要先打開youtube搜尋只會嘶吼的煎熬,才能暫時緩解他的崩潰,還好他撐過學測了,不然聽到李佳薇的聲音一定會飆淚,因為耳朵實在太痛了。他的歌單都換成韓國流行樂和獨立搖滾樂了,偏偏他一句韓文都聽不懂,更別說只會用吉他彈「耿耿耿」的後搖了。我說:不是早該失戀了嗎?從陸昭辰與林佳宜交往的那一天起。

 

姜日生說,那不是失戀。他失戀的起點,要從陸昭辰親他那一刻開始。我們所想像、相信的初戀,就是那麼不堪一擊。這樣看來,一直守護著沈佳宜的柯景騰真的比我們熱血熱情多了。我記得那本沒看完的「那些年」有一段是柯景騰跑去玩格鬥,沈佳宜知道後很生氣,跟柯景騰大吵一架。當然,故事最後的結局你我都知道,初戀沒有成真,他們變成彼此最美好的遺憾。但存在我們之間的,不是什麼美麗的遺憾、苦澀的初戀,只有滿滿的尷尬,與不合時宜。同樣也是失戀的林佳宜、陸昭辰表現得和平時沒兩樣,照樣根據分數填申請表,只是兩個人不再說話。三月,準備備審資料,四月,開始跑全台各縣市去大學面試,有些人還申請去北京和美國的學校。我的成績馬馬虎虎,填了四中的中文系後,為防沒考上,還寫了中原和東華。

 

姜日生上了輔大,如願以償,到台北去追尋他的自我。陸昭辰摸上成大的邊線,正式錄取。我則中了後面兩間學校,選了北部的中原。這樣亂糟糟、一事無成的高中就靜悄悄地滾走了,黯然退場。

 

畢業典禮的那一天,我和姜日生沒有搭公車回家,而是和同學們一起去吃飯。班上有對分手的情侶,大家自然是有點尷尬的,但是分桌坐,又回到原本吵鬧的樣子了。姜日生坐在男生那一桌,座位和陸昭辰隔了兩個人。他點了一杯加啤酒的飲料,滿臉通紅地跑來我旁邊坐,說:阿光,到桃園去也要找我出來喔,我隨call隨到喔。

 

我很想說,不要再叫我阿光了,阿光這個暱稱聽起來一點都不可愛,不像女生,我已經十八歲了,他也該知道,這年紀的女生已經成熟得知道怎麼用自己的青春誘惑人。雖然我不漂亮,不美,勉強可愛,但我還是想成為一個可以在姜日生心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人。

 

可是,也許,姜日生也知道這個道理,他也曾用自己的青春可人去誘惑誰,卻沒成功。

 

十九歲。那年初春的台灣陷入黑暗中,全台灣有半數以上的學生都在關注這起事件,許多人還跑到各縣市的黨部抗議靜坐,我學會用BBS,上PTT看最新情況,跟著臉書更新的進度跑。我意外地在善導寺站遇到林佳宜,她剛從三峽趕來,也沒跟誰約好,下課就一個人跑來這裡,想要一起靜坐抗議。我們一起從捷運站走過去,而和我約好的姜日生已經在遠處的物資組那裡等我。林佳宜說,看臉書的動態,陸昭辰居然也在台北,說就在志工隊那裡,和他幾個系上朋友一起來。我有點意外,因為記憶中,陸昭辰是一個不願惹上麻煩的人,因為他俗辣,他乖。

 

「阿光,你可以待到幾點?」姜日生問我。

 

「我可以待到明天,明天沒課,但晚上我要回去忙系學會的事,我們系學會說盡快弄完才可以來立院。」我說。

 

「林佳宜你咧?」姜日生又問。

 

「我晚上要回去,明天早八,」林佳宜說,「但蹺課也是可以。」

 

於是我們三個都在那待了一整晚,期間就看見陸昭辰忙東忙西,他現在唸經濟系,可以幫忙做簡單的翻譯,但他卻在物資組那邊,也是一整晚都忙著協調、運送。這裡的我們,都是剛要綻放的年紀,還有很多的青春與熱情可以揮霍,還有很多的時間與心思去想政府的詭計,還有很多的力氣喊退回黑箱服貿、包紮傷患、運輸礦泉水、傳送第一手資料。這對我來說都是很新奇的,我從未接觸過的熱烈、真摯、毅力,但我只是拿起手機,調整構圖,對好格線,拍下照片,上傳。我知道這些照片一定會讓其他人認為,如今我也是個成人了,不再沉浸於自己的世界。

 

林佳宜找到了一個席地而坐的公民講堂,就在一棵行道樹旁,招手要我們過去。姜日生已經有點累了,他說他早上修了六小時很硬的課,現在可以枕著樹葉就睡。我們在那個小小的公民講堂聽了許久,一個大學教授,拿著自己的手機當作麥克風,沒有任何課本講義,直接把他今天課程的內容再免費複述一遍給我們聽。旁邊有一個氣質很好的男生,似乎是他學生,聽教授講話的同時還大力點頭表示贊同。林佳宜聽得很認真,也跟著點頭,我看看她,又看看因為演講而打起精神的姜日生。他們兩個靠在圍牆邊,渙散著眼神專注聽課。

 

我有點想見陸昭辰,想知道現在的他過得怎樣。我們三人之中,我與陸昭辰最沒糾葛,所以藉口說要去買綠茶,買完茶才繞去外電翻譯組那邊看他,沒想到在超商正好遇見他。他手上拿著一瓶奶茶,正要去結帳,是我拍他的肩的。

 

「邱南光?」他掏出錢包,訝異地看著我,「你也來了喔。跟誰來的啊?」

 

「姜日生和林佳宜。」我說。

 

「喔,」他說,「我現在是放風時間,剛剛連續兩小時都在搬水,還有人帶著小孩來,結果自己摔倒擦傷,還是我帶她去醫療組的,累死。你買綠茶喔?放上來。」

 

「啊?」

 

「一起結啊,反正你錢包也還沒拿出來吧。」

 

我睜大眼,沒有拒絕,就把綠茶擱在櫃檯上。

 

「我在聽公民講座,你要來嗎?」我說,「嗯,綠茶謝謝。」

 

「不用了,等一下我要先回去睡覺,昨天從台南上來後幾乎都沒睡,」他說,「你今天會回去嗎?還是待在這?」

 

「……你說咧,都一點多了。」

 

「對啦,也是,」他說,「姜星星現在怎樣?」

 

我有點意外從他口中聽到這個暱稱。

 

「單身,」我說,「過得很好。」

 

陸昭辰笑了一下,扭開瓶蓋。

 

「你咧?你在桃園過得怎樣?學校附近的東西好吃嗎?跟你講,一定要來成大附近逛,保證你美食吃到吐。」他說,「那你呢?你沒交男友嗎?」

 

「沒有。」我說,「你?」

 

「我也沒有,」他說,「我不敢。」

 

「為什麼?」我說。彼此算是已經默認了他說的話。

 

「我很羨慕他,」他說,「……像我就做不到。」

 

「羨慕什麼?」我明知故問,但還是裝出開玩笑的語氣說,「你說不要臉地講自己很漂亮很可愛嗎?」

 

「那個是不同的啦!」他大笑著說,「但你多少也懂那種感覺吧?」

 

陸昭辰說完後,喝了一口奶茶,說他真的很想睡覺,然後突然拿走我手上的手機,打開Instagram,在搜尋欄那裡打了一連串英文數字,說這是他的帳號,他其實有追蹤我,也有按讚,每一張照片他都覺得很美。我知道這個帳號,常常按我的照片讚,但因為是私密帳號,所以我始終沒能看見這支帳號的真面目,原來就是他。

 

然後,我們聊了一下這場抗議的事情,就和其他人一樣,大同小異的感想、訴求、心情,接著又回到各自的崗位,安穩、平靜地迎接天光的來臨。靜坐還在持續,有大學生們把這當作必修課一樣,下課了就會繞過來看一下,也有的是老師直接帶整班過來抗議。當這場運動終於落幕時,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卸下緊繃的神經,僵硬的四肢,立法院的門口終於敞開。最後一夜,我和姜日生、林佳宜又去了現場一次,幫忙場復、打掃,我感覺這是我第一次拋出汗水與熱情。雖然之後上任的政府,又一次讓我們失望,但至少現在的我學會了熱情。那就跟攝影時的我沒兩樣,有團悶火從心底燒上來,最後通體灼熱,驅使著我去做些什麼。

 

雖然,對於愛與淚還是一無所知。

 

大學畢業後,我到台北工作,找到雜誌社編輯兼採訪小妹的工作,當時我搬離舊租屋處,到離公司近的地段去。正愁沒人可以陪我分租房子負擔房租,在臉書發文說「靠么啊好煩台北到底是不是給人住的地方啊我還有尊嚴嗎」,林佳宜就打電話來說,欸要不要我們一起住?房租可以分攤,我會煮飯,你可以負責打掃,我現在沒男友,不用擔心我晚歸會吵到你的問題,還是你有男友了?沒有的話我跟你一起住吧,兩個人住也互相好照料。所以,我和林佳宜就開始「同居」了。偶爾我們跟朋友、同事出去吃飯、看電影會晚回家外,其餘時間都是我和她在家裡耍廢、義務性加班、睡覺。我也沒想到,當初和林佳宜在班上也不是多要好的朋友,沒想到人生少數重要(或麻煩)的時刻都遇到她。

 

姜日生與我還是保持聯絡,有時就約出來吃飯,逛街,喝酒。他依然是那樣可愛,到二十多歲了還是會用兩隻手捧著自己的臉說「人比花嬌啦」,還用已經過時很久的meme說「阿光,你有看過這麼可愛的人嗎?沒有的話,現在給你看看」,然後把自己的臉送來我面前。他一樣那麼可愛,那麼漂亮,對著手機裡自己的倒映感嘆,比水仙還徹底的自戀、自愛。然而我已經失去了那種能力了。

 

我們離開酒吧後,姜日生帶我到大學後面一條巷子,說,他交了男友,就在這間唱片行上班,我將是第一個見到他男友的人。那個在唱片行櫃檯的人,就是姜日生的男友,正與客人欣賞一片新的黑膠。我覺得那男人有點眼熟,好像曾經在哪見過,定睛一看,那男人不就是那天行道樹下公民講堂的男學生?姜日生說,對啊,就是他,但他們是後來認識的,聊過之後才知道原來三年前彼此都在同一棵樹下聽課。那男人很高,不是多帥,但很乾淨,與陸昭辰那種濃眉大眼的型男不同,這男人的眼睛像杏仁,哈士奇那樣,頂著一頭純黑、未經染燙、簡單有型的短髮。

 

姜日生去後面的隔間選CD,男人則對我打招呼,有禮貌地說你好。

 

「你是阿光嗎?」男人說,「日生常常講到你,我叫顏郡,郡主的郡。」

 

「……嗨。」

 

「……我跟日生交往才一個月,他說第一個公開的對象一定要是你,」他說,「你那天應該也在行道樹下聽課?」

 

我點點頭。想說些什麼,比如,問是怎麼發現彼此三年前就見過的,問他們為什麼交往,問他們有沒有什麼打算,問他們的事情,但最後,我卻只問:「姜日生會對你說他很漂亮、很可愛嗎?」

 

叫做顏郡的男人愣了一下,笑著說,「有啊,我告白的時候,他說我去哪裡都不會找到這麼漂亮可愛的人了,平常拍完照還會看著手機說怎麼那麼美。」

 

這樣啊。

 

男人又說了一點他與姜日生的事情。說他常被認為是很直的直男,所以一開始約姜日生出去時,姜日生還以為他只是想交個朋友。這些事,姜日生從未對我說過。我們沒有斷過聯繫,但顯然,我對他的未知只會越來越多。

 

經過了五、六年,到這時,我才曉得那些所謂的不懂愛、不懂眼淚、不懂青春年少的我,並不是不懂這些,而是,我就是那麼恰巧地,落在了偏移的位置上,我是摔在定點外的人,想要找個名目哭也找不到。我只知道從這一刻開始,我最喜歡的人,那個比朋友更好、但絕不會是戀愛對象的那個人,從此就要離開我了。我不知道當初姜日生、林佳宜失戀時的心情是怎樣,就像此刻,他們大概也不懂我的心情。我彷彿被太空船拋出去,一個人飛往無盡無邊的宇宙,吸著自己吐出來的氣息,與母船失聯,宛如斷訊的Major Tom,找不到走回去的路,只能在宇宙中漂流,看著美麗的地球、在周圍發光的星體、晶瑩的銀河,那與我無關的一切。我想我是懂「喜歡」與「愛」的,我會去學習更多不同種類的「喜歡」與「愛」。

 

姜日生挽著男友的手,要跨上男友的機車之前,又跑了好幾公尺,大喊著「阿光!阿光!邱南光!」追上正往捷運站走的我,他抱住我,說,我覺得你真的很棒,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人,你很可愛。雖然我還是比較可愛啦,哈哈哈,但是我要說真的謝謝你。

 

晚上十一點半,伴隨著台北嚴重的光害與貧瘠的夜空,我帶著這句話,走在回家的路上,反覆思索著,從今以後我該怎麼辦,現在的我就像斷掉的一根草,隨風飄蕩,不知會到哪去。我想起高中時,姜日生說過他喜歡我有很多原因,其中一個理由是我從不對他有偏見,也不會把他當異類,更不會在他說自己「漂亮」時投以異樣的眼光。但我也是有感情的,我也是會傷心、會痛苦的,即便我失去了某些有關「愛」的功能,即便我依然不認為自己可愛、漂亮。即便我是那麼平凡。

 

無窮的寂寞忽然追上我,全身細胞都崩落了,我忍不住在路燈下嗚咽了一聲,積累已久的眼淚奪眶而出。

 

 

 

 

 

End.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短篇
    全站熱搜

    Cecil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