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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山#03

 

 

 

 

 

那之後他們只要逮到時間就是做愛,道枝駿佑從沒想過自己會是這樣。他一直厭惡著自己的身體,覺得噁心,連看都不想看,想起來這樣的異常都讓他反胃,父母著急,帶他去醫院檢查,也不知道這難以啟齒的問題要看哪科。小的時候帶去小兒科,青春期後帶去身心科,他們害怕,怕兒子因為那個錯誤,把自己當成了女孩。女孩沒有不好,可是這孩子的骨架,看上去更像男孩才對。

 

道枝駿佑不懂。爸媽分明說了這不是他的問題,安慰他,愛著他,可是他們的態度總讓他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也許真的做錯了什麼,才會落得這副下場,厭惡自己的身體,覺得人生被錯置,被傳謠言,被迫和一個他毫無感情基礎的人結婚,就為了破除謠言。

 

但目黑蓮沒有罵他噁心,沒有說過一句嫌棄的話,他還是看得出來的,當自己的身體坦白時,目黑蓮的眼裡灌滿了震驚,不敢置信,但還是抱他了。大概是因為自己也學到了父母的精髓吧,用喜歡去要求別人達到自己的願望,用愛去逼迫人。

 

第二次之後,他聽話地到了自己家二樓的客房去,目黑蓮房裡的夜燈閃著,他推開紙門,看目黑蓮對著手機不曉得在打什麼字。

 

『你換睡衣了?』目黑蓮轉頭。

 

『唔,』他點點頭,『你在幹嘛?』

 

『回我弟的訊息。』

 

『優?』

 

『嗯,』目黑蓮把手機丟去一旁,拍拍剛剛從壁櫥拿出來的棉被,『你睡這裡。』

 

看見那床被褥,道枝駿佑才想到,他都快忘了,家裡的客房其實算是儲藏室。

 

之後,只要一有時間,有縫可鑽,找個地方、就恬不知恥地沉溺在性愛裡,把自己丟入那團旋渦中,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多想,只顧著感受。道枝駿佑只記得目黑蓮問了一句「你後面也可以嗎」,他愣了下,意識到那問句是什麼後整個人都變得像蝦子一樣紅,後來好像只回了「應該可以」,不如說他一直認為自己是男性,如果是男性與男性的話,是無可避免的吧。然而沒真的做過,因為怕痛。

 

除了客房、道枝駿佑的臥房外,他們還曾經在目黑蓮下榻的飯店做過。他煮了午餐的便當要去慰問忙工作的目黑蓮,進到房間後,看對方還在和主管視訊會議,就默默把自己挪到攝影機的死角,等目黑蓮開完會。

 

會開完後,也終於能吃飯了,只是他沒想到在吃飯之前,目黑蓮竟然要他先脫衣服。

 

從背面來了一次,正面又來了一次後,整個人洩得一塌糊塗,不停發抖,這之後,冷到快要沒香味的飯才總算入口,道枝駿佑甚至是裹著棉被吃飯的,因為衣服都被扯亂扔到地上去。看著一臉神清氣爽吃他愛心便當的目黑蓮,心裡更不爽了。

 

不是耽溺在性愛,他要更正,他耽溺的是目黑蓮,還有給他的這份特權。

 

他喜歡這份特權,就好像,自己真的是目黑蓮的誰一樣。特別的位置,特別的待遇,特別的人。儘管這一切都有如海市蜃樓,一睜眼,或許就會不見了。但那也沒關係。

 

距離快要被他忘卻的婚禮還有兩週多一點,他沒剩多少時間了,但也還有時間,從現在開始他要調整自己,變成一個樂觀的人。不是所剩不多,而是還擁有這些,所以他一定要在自己所擁有的這些時間內,盡可能地佔有這個人。

 

他喜歡看目黑蓮吃光自己做的便當。

 

到高中之前他就和大多數的男孩子一樣,有不進廚房的特別免許權,可以把家務工作都丟給媽媽和姊姊,料理最高技能只到泡麵,因為煎蛋很有可能把蛋殼混進去。自從要把家業交棒給他後,他才開始從最基礎的東西開始學,還去東京讀學費昂貴的料理專門學校,當然,只有短短幾年還不能接手家裡料亭的名號,但足夠資格跟在父母身邊協助,再訓練個幾年,才可以接手。

 

不過以目前學到的手藝,要去一般餐廳工作是沒問題的,做出一個健康、好吃、符合目黑蓮喜好的便當更簡單。地瓜栗子雜炊飯,明太子玉子燒,汆燙花椰菜淋上美乃滋,醬油烤飯糰,小時候遠足喜歡的章魚紅香腸和雞鬆飯,一個厚實有飽足感的培根豌豆蛋包飯,或是鮮甜的兩個烤雞三明治。

 

家裡料亭都是下午才開,營業到十點,白天的時間不是備料就是休息,而他會在十一點時開始準備便當,十二點一到,就拎著便當到目黑蓮那去。有時是那個文藝園區,有時是飯店,有時候會是咖啡廳,也有時是在河邊。兩人會吃一樣的食物,聊無趣的話題,再講些言不由衷又違心的話,通常目黑蓮會捧場他。

 

食慾和性慾是相似的東西,兩個常相伴而來,而且相較言語誠實得多。但比起容易滿足的這些,道枝駿佑的慾望更大,更深,也更難實現。他不只想要目黑蓮的愛,還想要一個真正的自己。

 

但他不認為自己辦得到。

 

至少現在他還能掌握住這些東西,還能感受他們在手中的觸感,不是假的。不要是假的。不會是假的。

 

×

 

午後太陽傾斜,道枝駿佑看現在天氣不太熱,太陽沒有直射庭院,就開始修剪花草。說修剪其實也不過是簡單地把花叢多餘雜亂的枝葉剪掉,維持相同的高度,然後再施肥、澆水。

 

目黑蓮工作告一段落後,還沒換下西裝就到道枝家,還提著一盒市役所贈送的禮盒,看道枝駿佑穿著松葉色的甚平,正專心地整理家裡的庭院,弄得滿身是汗。他瀏海用橡皮筋隨意紮起變成一顆蘋果,脖子上還掛一條毛巾,看上去特別像個少年。

 

「你來了?」道枝駿佑抓起毛巾擦掉臉上的汗,一陣風吹來,都能聞到自己身上的汗味。他到打水器邊壓出一注水打濕毛巾,仔細地再擦一次。

 

「你爸叫我來的。」目黑蓮說。從剛才開始,他就坐在簷廊下看道枝駿佑做最後收尾,閒來無事的,就在這裡吹風。

 

「他好閒耶,因為我不喝酒,所以都叫你來,你不想喝可以直接拒絕他。」道枝駿佑在他身邊坐下,怕自己身上氣味重,還故意隔遠一點坐。

 

「沒關係。」目黑蓮無視他的體貼和禮節,直接湊近他,「不然都是你來。」

 

「……我去換件衣服。」

 

「不用了。」目黑蓮掰過他下巴,強迫他頭轉過來,唇就這麼貼上來,不帶一絲情色意味的吻,只是唇瓣廝磨、軟舌交融,吻得太過輕柔,都差點忘記還要呼吸。道枝駿佑察覺到掐在自己腰上的手,連忙退開,「我身上都是汗臭味……」

 

「沒有要做,」目黑蓮的額貼著他的額,說,「你爸還在外頭。」

 

沒有要做?道枝駿佑不懂,滿臉困惑不解,沒有要做為什麼還接吻?

 

目黑蓮立刻就讀懂了他臉上的表情,嘆氣道,「……你是不是真的傻。」

 

「沒有……我才不是笨蛋。」

 

「你是,」目黑蓮說,「我已經暗示那麼多了,你還一點都沒反應過來。」

 

「什麼——……」話都還沒說完,目黑蓮又堵住他的嘴了,這次他不再多說什麼,順從地打開自己的一切,閉上眼,只感覺得到自己唇上的另一雙唇。他的手不自覺地攀上目黑蓮的臂膀,發現對方和自己一樣緊張吧,那肌肉變得緊繃,一點也不放鬆。

 

「駿佑——!過來幫忙!」

 

一瞬間,母親的聲音劈開了在他們之間交融的曖昧。

 

回到現世。道枝駿佑抿起唇,一時之間還回不去正常狀態。但母親又喊了第二次,而且這次語氣更嚴厲了點,他不能不去。

 

「……我去幫媽媽。」說著,他離開了簷廊。

 

「蓮在東京有女友嗎?」今天是料亭公休日,目黑蓮又來這裡吃晚餐,也許還會又住下來。一看見青年進門坐好,道枝駿佑的父親還是忍不住問了始終很好奇的問題,怕直接問太唐突,還先給他倒了杯啤酒。

 

「沒有,沒女朋友。」目黑蓮說。

 

「沒有啊?分手了?」

 

「爸。」道枝駿佑出聲。

 

「就問一下……」

 

「嗯——差不多吧,因為我們對未來沒共識。」目黑蓮淡淡地笑著說。

 

「沒共識?你們年輕人怎麼都喜歡這套,她想結婚,你不想,是吧?」

 

「差不多吧,」目黑蓮低下頭,露出晚輩的姿態,「我還沒準備好,還想繼續拼一下。」

 

「嗯,你還年輕,趕快趁現在拼出成就也好。」

 

也不曉得那答案是真是假,道枝駿佑依然是像上次一樣,沒有介入兩人的談話,但也沒有離開,就坐在一旁,全程聽完。就像是旁聽席上的人一樣,等著晚點要用這些證據,去問目黑蓮。

 

但想歸想,他也不敢問太多。不是怕目黑蓮生氣,是怕會知道自己不想聽的事情。

 

畢竟他們之間的時差補不回來,有好多事他都不知道。SNS上的那些,終究只是一層表面,不代表什麼,更不可能顯現出本人真正的聲音與想法。「本音」是不可能透過一層螢幕就能得知的。

 

依然是晚上十點多,父母準備就寢,他們倆仍待在客廳裡。電視沒關,正在播出十點綜藝節目,音量拉小,就像是有人在旁邊交談那樣。道枝駿佑拿起還剩一些的啤酒瓶,直接對著瓶口一飲而盡。

 

「喝那麼豪爽?」目黑蓮托著腮幫子在看電視,瞄見了旁邊的動作。

 

「你想過結婚?」道枝駿佑沒有回應他,反倒開了另一個問題。

 

「那只是應付你爸的。」目黑蓮說,「等你以後就會常被問——不對,抱歉。」

 

出社會幾年就會開始被問到這些問題了,目黑蓮從一開始的支吾其詞,到現在隨時準備好三套以上的說詞,也是經過了好幾年。他本想說,等道枝駿佑再過個幾年就會被問,但他再兩週就要結婚了,會被問到的會更進一步:什麼時候生孩子、想生男還女、什麼時候要繼承你爸的店?

 

「你以後還會常回來嗎?」道枝駿佑問。

 

「……或許不會吧,」目黑蓮說,他們一家早就搬離這裡,再往上的親戚也都在前幾年紛紛遷出,這裡已經沒有他能回來的理由了,「你要我回來我就會回來。」

 

「那會是什麼時候?」

 

「我不曉得。」

 

「所以如果我沒叫你,你就不會回來?」

 

「我如果突然回來了,不是打擾到你們嗎?」目黑蓮指的是道枝駿佑將來的家庭。他一個男人,和這裡已經幾乎沒有關係,只能算是道枝駿佑的舊識,現在要說他們是一起長大的,都讓人有些心虛。若要選個最好的身分把彼此安進去,他們是舊識沒錯。

 

「才不會,」道枝駿佑說,「我寧可你一直來打擾。」

 

「——……你很快就會忘記我了。」

 

「什麼?」

 

「你很快就會忘記我了,」目黑蓮說,「新生活開始後,你會忙得不可開交,要適應新的身分,要跟著你爸一起接手料亭,我只是你中途的一個意外。」

 

電視還在繼續播,主持人在街訪中,嘰嘰喳喳的聲音不絕,彷彿是正努力幫他們填補彼此之間的空隙。

 

「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道枝駿佑說。

 

「我們好幾年沒見了,直到你上東京之前都沒有聯絡,在東京也不過兩年,我們對彼此又了解多少?在你的記憶裡我就是那個會帶你出去玩的哥哥。」

 

「你認為我只是崇拜你?」

 

「……我沒這樣說過。」

 

「你認為我沒見過世面,只知道你,所以崇拜你,把這些感情都錯認了?」道枝駿佑拋出一個又一個質問,他開始有些惱火,甚至音量越來越大,「……也許對你而言我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只不過在東京待過兩年,哪懂什麼……」

 

目黑蓮聽出他聲音裡的不滿,試圖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

 

「我分得清那是什麼感情。」道枝駿佑激動地說,「……我沒笨到,隨便把你當浮木,那都是因為,蓮從沒認真把我當成可能的對象,所以認為我只是崇拜你。但是我可以很肯定說那才不是,我才不會把崇拜混淆成喜歡,我不會因為崇拜你就想跟你上床!我只想跟喜歡的人做這種事!」

 

然後,說話的人離開了客廳。噠噠噠,光從腳步聲就聽得出來很生氣。紙門拉開,關上,「砰」的一聲,清清楚楚。

 

這還是他第一次認真的生氣,目黑蓮想,所以那絕對是他最在意的事。

 

然而這件事也不是三兩句就能解釋得清,只要關乎感情,沒有一個是口頭就說得清的,非得把胸口扒開,心臟掏出來,赤裸又醜陋不堪,顏面全無,秘密曝光。說到底戀愛或者更上一層的愛情似乎就是這樣的吧,目黑蓮不想要道枝駿佑只看見他一個人,就認定是他了。

 

銘印現象比戀愛更不理性。

 

人生還很長、世界還很大,如果他們有選擇的餘地,那孩子選的又未必會是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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