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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珉勳成分。

 

 

 

二手鹽#02

 

 

 

 

 

 

李知勳今天難得沒賴床,九點準時起來後,先去刷牙洗臉之後,換上乾淨的條紋襯衫和白色短褲。今天休假一天,他就在店裡幫忙,晚上有一場小型的live表演,算是獨立樂界的新秀,不知怎麼就找到他們店了。因為平時有關注這些歌手,李知勳知道這個人,一口答應下來。

 

『哥,你好歹也跟我說一下啊。』那天晚上金珉奎這樣說。

 

『嗯嗯嗯,我不是說了嗎。』李知勳心不在焉地回他。

 

早上他就先去了趟市場採買,雖然店裡不是專門賣吃的,多少還是有提供一些,他就挑了金珉奎常買的那些。接著他又去洋酒商行,和經理打個招呼後,一個人在酒櫃前先挑自己喜歡的酒,再來就是基酒的部份和啤酒,點好之後,叫商行下午三點送過來。

 

回到家後已經十二點多了,李知勳放下那一大袋食材,洗手之後,看到金珉奎在廚房煮燉飯。

 

「你去哪了?」

 

「買東西。」李知勳說,「補酒。」

 

「今天大概啤酒會賣最好。」金珉奎指的是live表演的觀眾們。

 

「勝寛不是說晚上要來嗎?」

 

「有嗎?」

 

「他跟我說的。」

 

「為什麼沒跟我說!?」從李知勳嘴裡聽到這番話,金珉奎感到一絲絲的不甘,他還以為夫勝寛要對他們說什麼事一定會先找自己的。

 

「不過就是提前說要來而已嘛,你在委屈什麼。」李知勳說。

 

「沒有……」

 

「可是他應該沒有要聽歌……唉呀唉呀,如果七點半之後來入場就要收費了,」李知勳說,「所以我叫他六點過來。」

 

「六點來酒吧有什麼意思啊?」

 

「有沒有意思又不是我們說了算。」李知勳說,「說不定他們就覺得這樣人少少的比較好。」

 

×

 

十幾歲的時候。

 

夫勝寛才剛意識到自己與崔韓率的情感超出朋友範圍後,就被一連串的自我質疑吞沒。他甚至想,為什麼自己要發現那些東西?如果不要發現就好了。僅僅只是碰觸到指尖,都像碰著火焰一樣,快速地縮回來。崔韓率不懂他為何變這樣,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久久都不敢再碰夫勝寛的身體,搭個肩他都怕自己會被甩開。他就不再碰了。

 

崔韓率不太會表現自己的負面情緒,生氣了委屈了或是難受了,就只會噘著嘴什麼也不說,要他開口就是消極又不耐煩的語氣,可是不會多說。夫勝寛也自己避開了。

 

唉算了,那些淒涼悲慘的愚蠢回憶不要再多想,多想無益。夫勝寛摘下耳機,今天的節目結束了,四點一到,就進廣告。他今天放的歌曲之中有李知勳作的曲子,挑出這片時他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好像很驕傲似的。

 

前些日子和崔韓率兩人去藝廊附近的西班牙餐廳吃飯,幸好人不多,店裡面很涼,侍者領他們到一處靠窗望海的雙人桌坐下。夫勝寛偶爾也會與男友來這裡吃,不過和崔韓率吃好像哪裡不同。

 

想假裝剛剛刺破手指的事沒發生過,那句鬼話也當作沒聽到,但拿叉子的左手食指就底在叉子柄上,怎麼捏怎麼痛。夫勝寛全都假裝沒感覺,與崔韓率閒聊起來。

 

『我的節目是下午一點到四點,FM110──』

 

『我有聽。』

 

『欸?』

 

『我有聽啊,』崔韓率說,『以前就有準時聽。』

 

這句話讓夫勝寛接下來幾天的主持都提心吊膽的,更刻意調整自己的語速與語調,閒聊與宣傳歌手的時間,他的聲音比平常更繃緊了,不過只有錄音室外的崔勝哲注意到而已。

 

「你這幾天怎麼感覺都很緊張?」崔勝哲問。

 

「啊……沒有。」夫勝寛說,他準備要下班了,卻突然想起一件事,轉過頭問崔勝哲,「哥,」

 

「嗯?」

 

「一般那個啊……那個聽眾來信,是不是軟體有設定怎麼抽和過濾啊……?」

 

「喔,電腦隨機抽而已啊,怎麼?」

 

「沒有……」

 

崔韓率與他分開之前,說了一句,想到的話都會在爭聽眾來信的時候寄簡訊過去,卻一次都沒被唸過。

 

『……那是不想看到我嗎?』崔韓率低著頭說。

 

沒有,一直都想見得要死,寂寞得要死,身邊就算有人卻還是感到強烈的孤獨。敲了靈魂一下就期待第二下,沒想到在那之後卻再也沒消沒息,靜默帶來無限的靜默。

 

那句遲來的告白像過期品,夫勝寛對自己說,就是過期了,就算吃下肚不會立即傷胃,還是不能吃,因為是不該吃的。不能拿的。他自己也是。

 

「別人的東西不能亂拿喔。」

 

一個帶小孩來上班的同事,正對三歲的女兒這麼說。夫勝寛舔舔嘴角,頭低著走出去了。留下滿臉不解的崔勝哲。

 

崔勝哲當然沒仔細看過寄簡訊來的名單,都是一串號碼加上暱稱,怎麼可能會在極短的時間內認出是誰寄來的。聽夫勝寛這麼一講,好奇心升起,他點開今天寄來的簡訊傳話,仔細地瀏覽,在三十筆中挑出有印象的號碼或暱稱。

 

沒有。

 

他又翻出昨天的紀錄,一樣也是三十多筆,但他不知道夫勝寛想找誰,無法快速鎖定目標,只好慢慢想。滑鼠滾輪滑動,拉到下一頁後,看到一封簡訊的投稿人暱稱有點眼熟。

 

Vernon Chwe:想對某人說,西班牙菜很好吃,下次再一起去。』

 

×

 

「啤酒可以吧?」李知勳從冰箱裡拿出兩瓶棕色的瓶子,開罐之後推到兩人面前,回到自己的崗位去。他不會做飯,就打掃店裡而已。人不多的時候金珉奎都會先煮好晚飯,這時李知勳就來前台顧店。

 

「知勳哥根本沒給我們時間回應吧?」夫勝寛說。

 

「我就不會調酒啊,叫我做別的也不會。」李知勳說,「晚餐真的不用多煮你們的份?」

 

「不用了,等一下還要去看電影。」夫勝寛將自己的酒瓶滑去崔韓率那邊,現在肚子有點餓了,聽到有免費晚餐有點心動,但崔韓率說看完電影去吃燒烤,只好推掉。

 

「今天煮海鮮寬麵,確定不要?」

 

「……不要了,嗚。」

 

崔韓率喝掉他那瓶之後,又替夫勝寛喝了半瓶,啤酒的鮮味強,灌下喉嚨的瞬間感到舒暢,他們等一下要去看電影。約好了之後,男友問說今天怎麼突然要出去啦?崔韓率只得說要和夫勝寛聚聚的事,男友聽了之後,說,別太晚回來啊。

 

可見男友沒有將夫勝寛當作一個威脅?

 

因為夫勝寛也有男友的關係?

 

背著男友在人多的場子,偷偷抓住夫勝寛的手,而且還像是生了爪子似的不放開,崔韓率知道他已經回不去那個只求一切都差不多的狀態了,和男友交往只是因為寂寞與習慣,男友也知道這點,只是不曾再提起。他現在倒起了一絲古怪的念頭,希望男友能將夫勝寛視為一個巨大的威脅。

 

剛剛在藝廊裡被前輩問了怎麼今天那麼興奮,崔韓率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前輩卻搶先說出「要約會對吧?」嚇了他一身冷汗。下班前他到廁所去,檢查自己全身上下是不是哪裡和平時不同了?怎麼這麼輕易就被看出來。

 

「你在笑什麼?」夫勝寛撐著臉頰問道。

 

「……沒啊?」

 

「分明就是在笑啊?」夫勝寛是以食指與拇指撐著下顎的,這個手勢遮住了翹起的嘴唇,還看見了無名指上的銀戒,沒有花樣,簡單的一個圈。崔韓率盯著他的側臉看,平滑的一張臉,以前看沒這麼瘦的,現在仔細一瞧,臉都消瘦了幾分。

 

然後他的手搶先大腦一步,抓住了夫勝寛的手指。

 

「勸你們抓點分寸,不要突然在酒吧裡搞起來。」李知勳走來,將一籃蘋果放在桌上,發出了「砰」的一聲,好似在警告什麼。

 

「哥你說什麼啊?他有男友耶。」夫勝寛的臉浮起一層尷尬,甩掉崔韓率的手又收回來。

 

李知勳原先只是開開玩笑,想騙騙弟弟看會有什麼反應,未料換來他意料之外的回應。換得他也覺得窘了,這反應看起來好像兩人真有什麼似的,怎麼看怎麼怪異,他摸摸鼻子又繼續打掃,不再多想。然而給鋼琴清理灰塵時,他忽然想到前幾天的事,一時興起,要他們兩人又上來四手聯彈。

 

他們當年彈的只是琴譜裡一首沒有名堂的練習曲,崔韓率學過幾年鋼琴,手感還在,可是譜都一個一個跑出去了。他看見夫勝寛一人坐在鋼琴前,原本都放棄了,想改彈別的曲子,他卻跑去問老師能不能去幫生病的同學頂替。音樂老師本來就管得鬆,音樂考試與其說是測驗打分數,不如說是給學生更多機會上台玩。

 

所以他上台了,要夫勝寛坐過去點,問他『紫色練習本的四手聯彈練習曲記得嗎?』

 

「紫色練習本那首曲子還記得嗎?」崔韓率現在又問一次。

 

「嗯。」夫勝寛點點頭。

 

「真的?」崔韓率詫異地看著他,「這麼久過去還記得。」

 

「啊?不是都會這樣嗎?有些東西就是怎樣都忘不掉。」

 

說著,他起了第一個音,他坐在右邊,左手先動起來,然後崔韓率的右手也動起來。四隻手在琴鍵上漸漸擴開,指尖收起壓下,輕輕地,宛若嬌蝶飛舞,低音的部份卻如洞窟裡的暴龍一樣,踩著小碎步要出來。

 

崔韓率踩上踏板,右手滑到夫勝寛的雙手之間,又收回來。曲子輕快之中又藏一點憂鬱,每一個二連音都是接連奏出,夫勝寛也踩上踏板,將崔韓率趕出去。曲子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強,然後開始要進入高潮。崔韓率的手重複著同一個和弦,夫勝寛的手卻開始變。一個追上一個,落下了一個高潮後,低音部與高音部都反覆合奏。

 

李知勳沒有看他們,只聽著樂音也能感覺那份默契與和諧、太過契合得不對勁。

 

上次有人打斷了未開始的演奏。所以從這裡又接續下去。

 

×

 

崔韓率發現自己已經回不去那個狀態了。

 

回不去那個毫無波瀾、一點情感也沒有的平淡狀態。他發現自己心裡裝的從來都只有夫勝寛,非常諷刺的,回到家之後,男友問他怎麼那麼開心時,他只是不停傻笑,喃喃自語著「今天遇到好事」。男友沒再多問,心裡縱使有疑問,也不想再探究。

 

他們約好了下次去看電影,這時已經稱之為約會了。崔韓率感覺一切都回到從前那樣,不,比從他們在一起的時光更加美好。現在他不用擔心自己夫勝寛會拒絕自己的感情,也不用怕距離太近讓夫勝寛不舒服,彷彿這個時間點才是最好的,他們就該等,等個四五年,一切都成熟時再相愛。

 

他們不用怕話題不對盤,不用怕個性不合,不用怕生氣了卻不曉得怎麼道歉,不用怕誰不愛誰了。他們有資本,有基礎,不怕蓋出危樓。在崔韓率眼裡都是那樣美妙,看著也能讓心裡好受些,不用再面對自己的處境。暫時忘記自己是有男友的人。

 

換作是以前,他會很不屑這種人,但不會多說什麼,現在嚐到了之後,卻同情起某些人來了。你怎麼確定最愛的人就會是現在交往的?而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會愛上現在的男友。

 

他知道自己並不是想要找點新鮮刺激的,或是覺得遇上更好的人了。

 

或許他該接受現況,人生並沒有如他所想的順利,有時遺憾的初戀或許更美好,因為你不確定現在的他是否依然可愛,讓那些都留在回憶裡吧。

 

然而崔韓率得出的結論是他依然想要夫勝寛。

 

所以愛情是遺憾最美的論調還是去死吧。

 

「你好早就到了。」夫勝寛出站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

 

「吃飯沒?要不要先去吃飯?」這是第二句話。

 

「欸,你領子上沾到什麼……好了,弄掉了。」第三句。

 

「不要一直看我,」夫勝寛扳住他的臉,轉過去,「吃錯藥了嗎?」

 

「沒……」

 

「那先去吃飯。」

 

「想吃麵。」

 

「那就吃麵吧。」夫勝寛說,「完了,可是我想吃飯。」

 

「……那吃飯。」

 

他們上次看電影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時隨便挑了一部片,只聽人說片子評價高,劇情好,畫面美,還得過獎的,進去後,戲院沒半個人,登時他們兩個孩子顯得巨大,黑盒子裡都是他們散出的光芒。只有兩人的瞬間與空間。戲演什麼去了,根本不記得,看不懂,深奧著,而讓他們腦子打結的不只是劇情,還有坐在旁邊的人。飲料杯隨便放都可以,卻偏偏要挑中間那個。爆米花點了也沒吃多少,嘴裡反覆咀嚼的不只有乾而無味的甜食,還有未脫口的話語。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一起去看電影。

 

這次看電影,他們依然隨便選了部片。忘了哪個影展出來的片,默默地附和著他們的現況,然而片子嫌冷了,戲院依然只有他們兩個。這次沒點爆米花,崔韓率硬著頭皮,選了符合年齡的美式,他其實想喝可樂,可是又怕這樣太顯幼稚,而夫勝寛卻走過去櫃檯點了兩杯可樂,可是進了戲院,他們依然沒動一口。

 

在戲院最後面的座位上只顧著接吻,沒說的都傳過去。這大概是多年來第一次人生感到欣喜。沒人阻止得了。

 

崔韓率想知道夫勝寛怎麼想的,他怎麼想的,開心嗎?曾經為這重逢感到喜悅嗎?和他在一起開心嗎?

 

對於這點,夫勝寛沒說什麼話。

 

電影結束時,字幕與票根落地,「帶小狗的女士」演完了,一排大字打在螢幕上,光亮整廳,他們嘴唇離開,想的卻是怎麼延續這個吻。

 

長睫毛下的眼睛眨啊眨,浮了一片好亮的光,對著崔韓率,彷彿在說今天你要帶我去哪裡。

 

×

 

「這禮拜天記得空下來。」

 

「欸?」

 

「禮拜天,」男友說,「是十八號。」

 

崔韓率看著牆上的電子時鐘,今天是十五號,再幾天就是十八號了。那天是男友的生日,這意味著他必須要空出時間陪男友一整天,還要買個禮物,去吃頓飯慶祝下,最好再一起去看電影、逛個街。

 

「我沒注意到時間,」崔韓率說,「對不起。」

 

「沒關係,我知道你最近在策展,我也是稿子要交了才注意到時間。」

 

男友說著,又捧著盛滿的水杯走回自己的工作間,繼續畫下一張稿子。崔韓率抹抹臉,在他心裡十八號是另一個日子,要跟夫勝寛見面的日子。因此他楞了幾秒,才想起這個月的十八號是男友的生日。

 

他與男友交往的起點是大學即將畢業的前一個禮拜,還在煩惱要不要投履歷到市立美術館去,那年職缺釋出名額多,他有兩個禮拜可以猶豫。讀了藝術管理後,他所能想到與自己系所比較接近的職業也就這幾樣,將自己擅長的都擠出來,壓在履歷上,投遞過去後,先收到的回音是來自隔壁建築系的一個男孩。

 

『你是不是也想去應徵市立美術館的策展人啊?』那男孩甩甩手上的傳單,是系辦放著徵才資訊。

 

『嗯……嗯。』

 

『履歷投了嗎?』

 

『投了。』

 

『其實這有個秘訣喔,我可以教你怎麼寫才會讓他們錄用你。』

 

男孩認識的一位學長,就在美術館工作,是保管修復藝術品的人。隔天就拉著崔韓率去找了那學長,要學長教崔韓率有什麼好方法可以進去工作,崔韓率摸不著這男孩在想什麼,只覺得他相當熱心,而且透過他學到了一些東西,他又投了新的履歷到另一間私人美術館去。雖說,最後還是靠母親牽關係獲得了這份工作,但他很爭氣地拚出一點口碑。

 

多年後崔韓率才願意承認,男友當時就是為了追他才出此策略而已,他一直不願相信,因為他不認為自己有如此價值,需要讓人婉轉地靠計謀才能到手,宛如他是得被出高價的寶物。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倒希望自己能直接被誰偷走,不用顧忌他周圍的玻璃防護罩,不用管會不會傷到他,儘管拿了就是。而且最好動機只出於喜歡,而不是因為他價值高或是漂亮。

 

『你在這之前有跟人交往過嗎?』

 

『嗯……大一的時候,有試著跟人……』

 

『噢,所以你是雙?同?』

 

崔韓率搖搖頭。

 

他只是那一天,剛好想起了他們高中有多接近、多親密,之後就有多疏離。朋友拉他去夜店充人數,朋友們都熱衷於調情,他興趣缺缺,反倒勾一堆美人上來,男的女的都坐到他隔壁的位置去,這個見沒戲了就下一個上場補缺額。崔韓率還真的跟一、兩個人去過廁所或賓館,結束之後他卻沒任何印象。

 

他躲去房間後,打了通電話給夫勝寛,簡短二十秒內向他說明禮拜天不能見面的原因,二十秒一到,話筒就掛掉。他大可傳訊息就好,可是手指就是點了通話鍵,對方很快就接起,一聽到夫勝寛的聲音後,崔韓率興起了想逗留的心,但還是忍耐著盡快向他解釋。

 

與夫勝寛兩人看完電影後,他們陸陸續續又見了幾次面。某個豪雨的日子,崔韓率依然得去上班,那天夫勝寛休假,就打了通電話給他,問今天行不行。崔韓率要他六點半到美術館門口等,暴雨之日,連走出門都有困難,崔韓率早上開車來的,西裝依然濕了大半邊。

 

每次他只要約,夫勝寛的答案永遠是OK,好像下班外都有時間一樣。

 

『你男友都沒猜過嗎……?』半吻之間崔韓率這麼問,然後咬住他的鼻尖,他不相信夫勝寛的男友會容許。

 

『幹嘛提到他啦,』夫勝寛笑著說,『嗯……猜了又怎樣。』

 

崔韓率不再問,盯著他一秒後,咬住他的脖子。

 

放開後那裡出現一個紅色的印子,這吻痕好像咬得太明顯了,就落在鎖骨上方而已,不把襯衫全扣起來會被發現。不過夫勝寛什麼也沒說。

 

『你沒對我發脾氣好不習慣。』崔韓率傻傻地笑著說。

 

『有病啊?要我發脾氣。』夫勝寛說,拿幾個枕頭靠在身後,斜斜地看著躺在床上已有微微倦意的崔韓率。都是套上上衣了,不過底下還是只有一條內褲的狀態,夫勝寛左手托著自己的頭,說,『才要問你吧,男友都沒懷疑過?』

 

崔韓率聽了,想要做出個認真的回答,以免最後連夫勝寛都認為他是個爛人,思索了許久都沒說話,忽然下身一陣熱,雙腿之間的器官被抓住、套弄。是夫勝寛的手。

 

『……時間夠……嗎?』他問。

 

『看你?』夫勝寛挑著眉,手上的動作卻沒停下。

 

就算是稱作劈腿或是出軌好了,也不能讓這一切顯得寒酸。吻就得吻得熱情,摸就得毫不保留,做愛最好是直到夫勝寛受不了了。崔韓率一掐住他的腰和乳尖,腦袋就燒得什麼也不剩,褲檔撐起,在車上忍不住的話就壓下椅墊幹起來。

 

他必須說高中以來他都想著夫勝寛打手槍,尤其是夫勝寛在家政課時手指被大頭針刺到後的那聲驚呼,以及將手指含進嘴裡的畫面,光是這樣他就可以打完一次。現在幻想裡的人又回到他眼前,崔韓率不用靠想像,夫勝寛的手就伸過去了。

 

去了旅館之後第一件事就是關門熱吻,迫不及待要扯掉對方的衣服,替人解鈕扣這項技能已經爐火純青,更別說怎麼讓對方興奮──不,只要是那個人,就會被撩起慾望,毋須特別點燃。

 

他從小就想遇見奇蹟。

 

但年紀一大了就漸漸知道奇蹟的額度有限,一生能遇上只有寥寥幾個,而他還必須知道,有些事就算奇蹟來拯救也無用。所以崔韓率要把與夫勝寛重逢、戀愛當作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個奇蹟。

 

『你不是想知道嗎?』夫勝寛說。

 

『什麼?』崔韓率躺在床上,想拿出外套口袋裡的薄荷涼菸,最後還是收回手。他將夫勝寛拉過來,手在他耳邊的痣上滑。

 

『我男友的事,』夫勝寛說,『因為他外面有另一個男人啊。』

 

×

 

所以你也想像過一個家會是怎樣。

 

(請正對鏡頭說話)

 

會是怎樣?

 

夫勝寛想,這樣的家庭也是有的。人果然不可能好平順到底,尤其是他這樣出身一個完整家庭的人,碰上了才知道。是那男人先來招惹他的,開學社團都會在林蔭大道上擺攤招攬,每棵路樹上都綁滿了宣傳布條,白色的布告欄早就被海報貼得無法呼吸。夫勝寛在攤位上忙著招呼新生,仔細地向他們解說廣電社在幹嘛、社遊都去哪、想要的話還可以申請去真正的廣播公司或電視台參觀,還會常舉辦講座請業界人士來演講。

 

男人長得高大,而且俊秀,夫勝寛沒想多少,只猜他應該是來看看而已。

 

『請問你是夫勝寛嗎?』

 

『是,你好?』

 

夫勝寛對他生起一點好奇心。男人是直衝著自己來的,所以他之前應該有在聽學校的廣播電台,這時夫勝寛負責的時段不多,一個禮拜也就兩天一小時的節目而已。男人對自己似乎相當好奇,問了很多問題,為了不讓他起疑,還夾雜了一點點對廣電社的疑問,夫勝寛都細心為他解答。就連最後一個問題『下次還能來找你嗎?』他都答了。

 

『可以啊。』

 

男人是長他兩屆的學長,當時已經大四了,畢業之後就在一間海運公司上班,擔任翻譯。夫勝寛知道這是輪班制的,見到男人的時間一定會不固定,但男人還是相當積極地與他約好時間,約好地點,怎麼說都要把他約出來。看電影是男人挑片的,夫勝寛全都沒意見,他相信和男人出來看電影,有一半以上的目的不是看片,只是要獨處。就連去喝酒也是挑男人喜歡的店。夫勝寛從沒說過要去金珉奎的店。

 

『……啊,不要以為我很傷心,』夫勝寛說,『因為我從一開始就不確定自己到底愛不愛他,或者說我有愛過他嗎?』

 

『不需要覺得惋惜啊……說是這麼說啦,但我本身一定會感到遺憾的,畢竟跟他相處的氣氛不錯,很舒服,怎麼說呢?我覺得和他待在同一個空間可以放鬆。』

 

『但這更像是家人吧?打從一開始就像家人。也許在最初那一刻,我們會以為可以發展成臉紅心跳的戀情,但一路走下來,卻什麼都沒發生。』

 

『嗯,當然名義上也是、實質上也是情侶,我還是很喜歡他,現在也是,但要到愛的程度大概是無法,』

 

『……哈哈哈,不知道,我也只交過他一任,我沒什麼興趣主動去找男人,我不喜歡去夜店啊,約炮……沒有,沒試過,我喜歡去音樂酒吧。』

 

『……說起來也是很寂寞,不管他在還是不在。我想這也是為什麼明明就沒那麼愛卻都沒提過分手的原因吧。』

 

『太寂寞了啊。』

 

(需要面紙嗎?)

 

『啊,不用啦。嗯……我不是很意外他外面有其他人了,說起來有這樣的感受真糟糕,一點都不像情人該有的反應,我還是很傷心啊,只是覺得這件事一直都有可能發生。』

 

『我想這裡頭糟糕的就是,他知道我接受了,他知道我能接受,他明白我不會因此跟他大吵大鬧提分手,最糟糕的是我一點也不好奇外面那個人是誰,壓根不關心。』

 

(那麼想過自己一個人生活的樣子嗎?)

 

『嗯……其實我想也是可以的吧?但一定會很寂寞嘛,剛剛說過了。』

 

(討厭寂寞嗎?)

 

『長大後開始會討厭了,但都只能靠一些東西填補,好像永遠都無法填滿那樣,大概是因為,有個空缺一直補不上。』

 

(跟韓率重逢後,有什麼想法嗎?)

 

『有什麼想法……』

 

(不想回答的話也沒關係)

 

(畢竟你們現在的關係不能直接說出口)

 

(我可以理解)

 

『有什麼想法啊,不能講,不告訴你,這件事只有他可以知道。』

 

(是嗎?我知道了)

 

(那麼)

 

(想聽聽韓率的回答嗎?)

 

×

 

這件事只有他可以知道。

 

崔韓率替男友買了一把三十多萬韓元的電腦椅,男友平時坐的已經用了多年,也想著該換了。因為工作性質要整天坐著,就想禮物還是送功能性的好,他也沒什麼浪漫細胞,選不出什麼好的可愛的浪漫的,不過男友說這樣就很貼心了,他更喜歡。

 

「這樣就夠了?」崔韓率見男友開心的樣子,雙手撐在椅子上,他開心了至少就不用擔心了。

 

「唉,你又不是那種人,我喜歡這樣的,我覺得這樣還比較好,送吃的、每天用的是最好啦。」

 

「餐廳我訂七點半,」崔韓率說,「肚子好餓喔。」

 

「那我先畫到六點──」

 

「今天還要工作?」

 

「當然啊笨蛋,截稿只剩四天了。」

 

男友趕走他之後,崔韓率只得回到客廳繼續用電腦,他點開看到一半的電影,間隔時間有點久,都忘記剛剛看到哪裡了,費了點時間才找回記憶,然後又去陽台點了一根菸。他其實還有工作要處理,接洽燈光設計後,又收到上司的來信,列出繁瑣的項目與他一一確認。

 

原本今天他計畫好了要與夫勝寛……然後男友忽然說了今天是十八號。他知道這樣很該死,只顧著不屬於自己的,自己的卻沒顧好,都不怕惹人懷疑。有人說想玩就要玩得有技巧,可不能顧此失彼,最後兩邊都不全。但他想這就是重點了,他沒在玩,他很認真地想要──

 

「可以幫我煮紅茶嗎?」男友的臉從門縫探出,崔韓率又放下電腦,到廚房去。

 

他想見夫勝寛。

 

這麼想著的同時,拿著空鐵壺砸了自己的左手一下,他吃痛地咬緊牙根,又砸了第二下,手背立刻浮現紅印子。鐵壺的悶聲不響亮,沒有引起房內男友的注意。他甩甩手,打開壺蓋。

 

天色轉暗,六點的時候男友從房裡走出來,說,待會可能會下雨,還是帶把雨傘去吧。崔韓率說,開車而已,用不著帶傘,但男友還是催促他快去拿把傘。走出公寓後,天空果真不給面子的落下幾滴雨水,看來今天會是個討人厭的雨天,壞了好日子。

 

「……今天就別逛街了吧,吃飯就好。」

 

「好吧。」崔韓率說,「其實還是可以去逛的啊?」

 

「算了,雨天的百貨公司一定很多人。」

 

男友都這麼說了。

 

崔韓率也只得照做了。

 

他總抓不好,哪時才是雨季,還有豪雨與暴雨的差別。他只知道他不討厭下雨,淋著雨走在路上也沒關係,就這樣穿越馬路穿越海洋,穿越了很多地方,他喜歡頂著一頭雨水走入家門,然後爸媽與妹妹就會問他是不是忘了帶傘,他搖搖頭說沒有,只是不想撐。制服貼在身上,他看見房間裡有個人在,夫勝寛坐在他的床上,問他怎麼那麼晚回來,不是社團開會而已嗎?弄得這麼濕,小心感冒。然後拿起一條毛巾替他擦乾頭髮。

 

他閉上眼睛一樣知道那是誰的手,在他的臉上滑,滑過眉骨,滑過鼻翼與鼻尖,滑過他的耳廓,滑過太陽穴。那雙手在他身上流連許久,他想抓住那雙手,然後撲了個空。

 

這天色都無言了,只是安靜地哭。黑色的雨傘撐開,第一滴雨落在傘緣,沾濕了他的皮鞋。

 

『我很想你。』

 

第二次約會的時候崔韓率這麼說。

 

×

 

『你不想我的話就不會講那一大串話還跑來親我。』夫勝寛說。

 

這天下著豪雨,天氣預報是準的,週四到週日都會持續降雨,機率百分之八十,整座城市都溼答答的,霉味重,鼻子都失靈了。他們倆去逛街,在百貨公司二樓崔韓率買了香水送夫勝寛,那低調又囂張的香味,明明只是普通的佛手柑與白麝香,抹在手腕卻好像在宣告天下情人是屬於誰的。

 

『我買東西送你的話會被問嗎?』夫勝寛說。

 

『……嗯,應該吧。』

 

『好吧,』夫勝寛放下紙袋,『呼……我還以為全世界只有我能忍受你這種個性。』

 

『什麼呀。』崔韓率抗議道,但他止不住笑意,又將手上的茶喝光。

 

他不是沒被男友說過同樣的話,男友愛說,韓率這樣的個性,常常會讓我覺得根本沒在談戀愛,你太遲鈍了,可是又會想要一直回到你身邊。

 

然而男友也說過,就算永遠沒辦法愛上我也沒關係,至少現在你在我身邊。

 

『不覺得我很爛嗎?』崔韓率說。

 

『嗯?』夫勝寛看著他,『如果你說的是背著男友和我見面的話,的確是很爛啊。』

 

『噢……』

 

『可是我沒好到哪裡去嘛,』夫勝寛的手指抹過他的嘴角,刮掉殘留在上頭的奶油,含進嘴裡,『而且你男友……看起來是個好人。』

 

是好人啊。

 

崔韓率想。

 

一直都是,即便他明講了,他實在無法全心全意愛上他,他始終覺得哪裡不夠,男友還是一直拖著他。崔韓率想問為什麼寧願跟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在一起,裝作相愛的戀人,他們之間從來都不是這樣,他們也會接吻、上床、約會,可是都不同。直到與夫勝寛做了相同的事,崔韓率才明白愛與不愛的差距有多大。

 

『下雨了,陪你走一段去地鐵就好。』夫勝寛感覺雨點飄落,咖啡館的露天陽台上出現了雨聲。他們把茶喝光,走去十字路口。最近開車外出的次數太多了,怕男友起疑,崔韓率都改搭地鐵。他們倆住的地方相近,但夫勝寛說今天他要回老家。

 

『韓率,』

 

『嗯?』

 

『再見。』

 

他們在地鐵站外面分手,往東西兩邊走,人潮淹沒了他們,看不見對向的彼此,黑色的傘沒有盛住雨水,只是將他包覆住,漸漸看不到前方。他們宛如一對剛結束約會的情侶,親親彼此,說了再見,只是下次會不會再見,都是未知數。他們可能會有下一次,也可能沒有,可能往後有機會再看到對方眉開眼笑的臉蛋,聽到對方的笑聲,幸運的話,還能交換一些不該交換的。

 

崔韓率不曉得為什麼當初他們越走越遠,最後放掉了所有送上門的機會。

 

他追上去,拉住夫勝寛的手,將他拉進一條巷子裡屋簷下。大雨沖刷了視線,模糊之間夫勝寛看見那張臉上的焦急與慌亂,崔韓率抓住他壓在牆上亂吻一通。嘴唇與嘴唇有冰涼雨水滑過,夫勝寛想甩開,可是崔韓率抓他抓得緊,而且一點也不想放開。

 

『不行、你該走了、』夫勝寛甩開他,又被抓住。

 

剛剛夫勝寛說了「你男友是個好人」時,他就該反應過來的。這個人比世上任何人都心軟,而且最怕傷害他人,容易就把自己拋掉,就為了一個與他無關的人。

 

可是夫勝寛的心軟一定會先用在他身上。

 

『勝寛,』崔韓率抱著他,兩手環在他腰上就是不放開。

 

『……放開。』

 

『不要。』

 

『你放開。』

 

『你不是,最常說,「因為韓率容易不安」嗎?』

 

『……如果你要用這招的話就太賤了──……』夫勝寛喘著氣說,身上都被雨水打濕,又被崔韓率強吻,他現在心情可壞了。但崔韓率又咬住他的嘴唇,在上頭舔一下。

 

『……可是,你還是會過來吧?』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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