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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上天使不吹響號角

 

 

他來到此地時,對這裡的人事物仍是一無所知,儘管他在志願單上把這裡作為第一志願地。

 

國境的東方偏南,南偏東,東南區,隨便怎麼稱呼都好,他在手機螢幕上的地圖,用手指畫了個對角線,那個同樣也不靠海的地方。轉調到這了,如願以償,可是他好像沒有特別放鬆。

 

在異地重新開始——多數恬靜、步調緩慢的劇情片都以此為主題對吧?對吧?他想,他也要在異地重新開始。抹掉過去,放眼未來。沒有人會知道他的過去,

 

正確,無誤,主流,從眾。

 

他很滿意,這樣的生活正在軌道上,他是穩固的雙軌列車,不用怕脫出軌。

 

「姜刑事,今天你喝什麼?」少女今天又在固定的時間出現,每週一三五的傍晚五點半,少女都會到隔分局一個街區的飲料店堵他,因為他都會在那個時間買一杯果汁回去。如果碰上他的輪班變了,少女也會配合他。

 

飲料店在這開了十幾年,說不上新潮,就是咖啡、果汁都賣,偶爾也賣一點酒和刨冰,內用座位是西式的卡座皮椅,不開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只在各處角落點幾盞綠色燈罩的銀行燈。這裡就連價目表都是用黑板粉筆寫的,有什麼臨時進的品項就在黑板尾巴補上。

 

「蘋果牛奶。」姜太顯沒有看她,從口袋掏出紙鈔遞給櫃檯後的服務員,到一旁等蘋果牛奶做好。

 

少女聽了,濃密的眉扭曲起來,「嗯——可惡,我不是很喜歡蘋果,啊!請給我一杯香蕉牛奶,謝謝!」

 

付完錢後,少女又轉過來,「姜刑事,你今天有認真工作嗎?有發生什麼大事嗎?」

 

「我每天都認真工作。沒大事。」

 

「哎呀……說的也是呢,不過刑事課要是有發生大事也不太好呢,表示治安不好,對吧?」

 

「嗯。」姜太顯沒有認真回答她,而是留意櫃台叫號,不過,就算今天他是在放空,他也不會留意女孩的話,畢竟他不想聽人講話時,是真能做到將外人當空氣的程度。

 

「姜刑事——」

 

「蘋果牛奶好囉!謝謝光臨!」

 

接過飲料後,姜太顯沒有再理會少女,推開了玻璃門後,回到分局去。警局內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踏進去的,沒有報案原因的少女還不至於沒眼力到這種程度,輕率地走進分局。被分局玻璃門隔絕開來,少女懊惱地扭緊了手上的書包背帶,想著到底怎樣還能攻陷這個男人,全然不在意姜太顯年齡大她八歲以上。

 

其實姜太顯不難接近,一張臉雖是精緻得宜,但又帶了剛氣以中和那過份美麗,鋒利的鼻梁線和下顎線,以及看起來飽滿情意,卻時常點燃兩起藍色小焰的黑色眼瞳,還有適時的氣焰,與說消就該消的妥協,正適合一名年輕刑警。執著很好,但也忌太過執著。警察這份工作說白了也是普通的公務員,不需太當回事,作為人生目標更是萬千不該。哪個小女生能不被這樣認真又帶點疏離氣質的年輕男人吸引呢?有時就連小男生都會多看姜刑事幾眼,把他的模樣記下了,暗暗當作自己崇拜的模板。

 

「今天喝什麼?」

 

回到辦公室後,隔壁同事瞥一眼他手上的飲料。

 

「蘋果牛奶。」

 

「看顏色還以為是番茄汁呢。大冬天的,虧你還喝得下涼的。」

 

仔細一看,蘋果牛奶粉白色的液體和打成果汁後呈現非常淺粉色的番茄汁還真有點像,姜太顯笑得拍了同事的肩。

 

「哈……果汁牛奶是不同的。」

 

「欸對,你是不是不去頌依的婚禮?」

 

「那天我有事要回首爾。」

 

「噢……那你包多少?」

 

姜太顯比了個數字,「還打算送花過去,不然她會揍死我。」

 

「安全的數字啊,的確是要送點花過去。」

 

「我不去現場啊,就不想包這麼多。」

 

「也是,這也比一個喜餅盒價格還高很多了。」同事說,「你找花店包的嗎?」

 

「不是,我找到一間花藝工作室,想去那包。」姜太顯說,「今天六點半下班,我等一下就去。」

 

×

 

他在網路上找到的。一間叫「栗子木」的工作室,平時是花藝教室,也有客製化的花束、花圈訂做,據說老闆以前是藝術大學陶藝系出身的,所以現在工作室裡的花器大部分也都是自己捏的。

 

預約好了時間,姜太顯開著從親戚那接手來的二手老車到店門口,繞了一圈,找到一個有點遠的停車位。拔出鑰匙時,從後照鏡看見工作室的門開了,一個身形高挑纖瘦的男人提著一盞燈出來,蹲在紅磚樓梯上點燈,懸掛在招牌下。

 

是老闆嗎?還是店員?姜太顯下了車。

 

「你好,我預約了七點,姓姜。」

 

一進工作室,暖黃昏暗照明與翠綠植栽裝飾的空間包圍了他,和外頭的天寒地凍形成強烈對比。工作室前面不太亮,後方看起來是教室的地方則點滿亮黃吊燈。前半部有一張白色的工作桌,角落則有另一張較小的書桌,上面擺了一台蘋果筆電、一塊平板、一盞白色銀行燈,還有一些文具散於桌面。牆壁上則掛著小白板,寫的是課堂時間,以及本週預約,他看見自己的姓氏與時間就在上頭。

 

整體來說,與他想像中的花藝工作室差有點多,他以為這裡都會是粉紅、鮮黃、艷紫的花束,沒想到滿片綠意,所以看著相當清爽。

 

但人不在。

 

「請等我一下——」一把聲音倏地從後方傳來,語氣軟軟糯糯,聽著有些酣甜。

 

接著,便是一個抱著盆栽出來的男人,以服裝來判斷,是剛剛看見的那男人,不過臉被葉子遮住泰半了,看不太清楚。

 

「對不起喔,這株是今天剛進來的,我下午才修剪好葉子。」男人說,「是姜先生嗎?」

 

「是。請問是崔先生?」

 

「嘿咻——好了,」男人蹲下,把盆栽好好擱在預定要擺放的位置,抬起頭,「嗯我就是老闆喔。你說要做婚禮的花束嘛!是給朋友的?有什麼想要的花嗎?」

 

礙眼的大片綠葉子撥開後,一張可以稱是精細雕琢的臉出現,深濃的眼眉柔軟沉著,嫩粉色的唇好像才剛要熟的杏桃,這張臉若是被哪個星探看見了,鐵定是要擄走人綁去首爾當偶像的。

 

但姜太顯非但沒有心思去欣賞這張漂亮的臉蛋,甚而感到錯愕,只因他對這張臉非常地熟悉。

 

「崔杋圭?」姜太顯深吸一口氣,「杋圭哥?」

 

作為刑警,他看了各式各樣的人,雖然還不像前輩那樣火眼金睛,不過也是見了不少奇形怪種,不至於還這麼輕易表露出自己的情緒,給人抓了把柄。

 

同樣地,被喊出名字的崔杋圭也不大鎮定,他兩隻手兩兩包覆,一時不知道該往哪去,見了突如其來的舊人,還是在這種場合之下,是想都沒想過的事。KKT聊天室裡已經是閒置了好久的聯絡人,在換新手機後,甚至沒有聊過天。

 

「……呃、呃,那個,你是,所以你是,預約的姜先生——」崔杋圭從圍裙口袋拿起他的小記事本,今天日期上記載的的確是晚上七點姜先生。

 

「……啊,那,嗯,」姜太顯清清喉嚨,「可以幫我……我要訂婚禮的花束……」

 

「啊、嗯,好,你,你等我一下,」崔杋圭退到他自己的辦公桌後面去,手腳如被貓玩亂的線團揪在一塊,失去了方向,無措地在空中尋找定位,匆匆拿起那塊平板和訂購用的本子到大桌子去。

 

「要訂婚禮的花束,嗯,是給好朋友的嗎?」

 

「嗯,分局的同事。」姜太顯看這人還是亂了分寸的樣子,兩人都這樣也不太好,這空間只會越來越紛擾,所以他率先鎮靜下來,「……杋圭哥,自己開的工作室嗎?」

 

「嗯,嗯,就,跟我爸和銀行貸款,嗯……這個給你看,你挑一下想要什麼色系。」崔杋圭把平板的畫面給他看,上面是他之前的作品集,以及指導過的學生的作品。姜太顯接過平板,稍微瀏覽一下。這和網站上看到的又不太一樣,是另外的作品,不過看風格,的確是同一人,簡單大方又不失細節點綴的花束。

 

和崔杋圭本人的審美倒不太相似,難道是經過藝術大學的洗禮後變了嗎?不過,他們都分開這麼久了,改變是一定有的。此刻的他,在崔杋圭的眼裡一定也哪裡變了吧。真要說哪裡不變,就是崔杋圭緊張時會連話都組織不好,而且聲音會縮起來,像是躲在棉被裡講話那樣。

 

「夏天有什麼推薦的花嗎?」

 

「……夏天嗎?你想要什麼顏色調的呢?」

 

「白,藍色、紫色,或一點綠。」

 

「啊,那,那我推薦百合,繡球花和玫瑰也是花季,嗯不過現在栽種技術都很好,其實不太分花季了。」崔杋圭說,「像是桔梗,也不錯,紫色的,剛好符合你的需求。」

 

「綠色的花有推薦什麼嗎?百合和桔梗聽起來不錯,」姜太顯說,「我想就白色、紫色、綠色吧。」

 

「那就,加個乒乓菊,我幫你配這三種花吧?以前做過這種的。」他生生地伸出手,在平板上一點,拉出一張有百合、桔梗、乒乓菊的組合,正是姜太顯要的顏色。

 

「就這三種。」

 

「那,就來挑一下包裝跟顏色吧。」崔杋圭又從後方的書櫃拿出一本相簿,上面仔細貼了不同材質的包裝材料與緞帶。怕室內燈光太昏暗影響顏色,於是拉來一盞LED的檯燈對照。

 

「……這些花再配這麼亮的白色會不會怪怪的?」姜太顯問。

 

「還是,你選這種米白色呢?緞帶的話,可以挑沉穩一點的。」

 

「那就這種米白吧,緞帶用黑色的,細一點的。」

 

「好,那,訂單,等我寫一下,還有就是,請問婚禮是幾號呢?要自取還是,我請快遞送過去?」崔杋圭問道。

 

姜太顯注意到他坐到桌邊後,始終維持著低頭的姿勢。

 

「還用『請問』啊?」

 

「咦?」崔杋圭猛然抬起頭。

 

「十七號,這個禮拜六,請送過去現場,地址……借我筆,」姜太顯聳聳肩,問也沒問,直接抽走他手上的筆,反正過去兩人的接觸都遠遠超過這了,也不差現在,「同事,但也算損友。」

 

「啊,這樣,是感情很好吧。」

 

「一般般……是個很暴力的女人。」姜太顯說,「花束的話,一般來講情人節訂單最多吧?」

 

「很多……西洋情人節、七夕、聖誕節,還有母親節,大家在慶祝的日子,都是訂單全滿的狀態。」崔杋圭眨眨一雙從靈亮變為黯淡的黑眼睛,沒有與他對上眼,仍是避開,「啊,是想順便訂情人節的嗎?」

 

「……沒有可以送的人啊。」姜太顯說,「杋圭哥呢?會自己做花束送給交往對象嗎?」

 

「呃,沒,我都是做給客人的……」崔杋圭低低頭,收過他補上地址的訂單,因此沒有看見這一刻姜太顯眼裡的焰,「我沒有交往的對象……」

 

「啊,是嗎?居然沒有嗎?」

 

「嗯。」

 

「平時開店時間是下午一點到晚上八點嗎?」

 

「嗯?嗯,下午通常,都是花藝班,和插花班,有時候也會跟一些同業……開限定的培訓班。」

 

「嗯,杋圭哥以前就很擅長這些呢,手很巧。」

 

「唔,」

 

「學生多嗎?」

 

「主婦和OL最多,」崔杋圭答道,「也有一些男性會來,不過不多。」

 

「哥店裡最出名的是什麼啊?」姜太顯離開桌邊,在店內逡巡一陣,四處看看如今的崔杋圭究竟是在做些什麼。八年前的崔杋圭,幾乎什麼都沒留下,就跟著自己的母親回到大邱來,而他的聯絡資料也早已被刪除。是幾年後換了手機,社群軟體自動抓取他SIM卡的聯絡人,崔杋圭的KKT才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好友列表內,他也才意外原來這個人沒有換過手機號碼。

 

店內氣氛得宜舒適,音響放的是講究的爵士樂黑膠唱片,這點很有崔杋圭的風格。他想。

 

「還是客製化的花束……還有乾燥花跟永生花,我這裡,跟一般的花店還是不太一樣,沒有現場可以挑花立刻包好,所以都是跟批發商叫貨的……」

 

「這樣啊,那哥幫我做一個嗎?」姜太顯說,「這麼久沒見了嘛。」

 

崔杋圭驟然起身,腿推開了椅子,鋁製的椅子與地板摩擦,發出刺耳的嘰嘰聲響。

 

「你還在生氣嗎?」崔杋圭顫抖著聲音說,「那真的是誤會。」

 

在昏黃的燈光下,姜太顯還是可以看見崔杋圭往常總是滴著蜜的黑眼珠子泛著一點水光,他不想去猜測那是什麼,因為無論是哪種猜測,都可能會讓自己再次陷於困頓境地內,他不要重蹈覆徹。

 

姜太顯曾短暫地與這個男人成為過兄弟,更比戀人還要戀人。之後卻再也不曉得崔杋圭究竟去了哪裡。他的父親帶著他換過好幾段婚姻,而迎來崔杋圭母子時他十五歲,在人生最無知懵懂又輕易能把心交出去的年紀,遇上崔杋圭,再被他拋下。

 

×

 

端詳著手上捏住的訂單,已經是兩個工作天過去了,姜太顯還在等待崔杋圭電話到來。此刻的他,就像那個一三五就來堵自己的少女,盼望著什麼發生、即將發生,儘管那根本不是一個好的開始,也從未有什麼好預兆出現,他也明白過去那些日子崔杋圭是如何隔絕自己於他的生活之中,彷彿他們從來不認識。

 

父親曾和崔杋圭的母親結婚過幾年,之後又因為崔杋圭母親有了其他男人,所以協議離婚了。說離婚,其實更像情人分手而已,因為他們兩個之間也沒有什麼婚姻契約約束住的感覺,姜太顯也知道自己的父親只是在離開母親後,想再找個妻子定下來,然後就找到了崔杋圭的母親。

 

很奇怪的關係,可能因為相遇時已經都十多歲了,他十五,崔杋圭十六。不曉得是什麼緣故,崔杋圭在大邱時並沒有把高一唸完,一學期就休學了,所以他升上高中時,崔杋圭與他一起,甚至還編在同一班。不過,班裡除了老師以外,只有一些好朋友知道他們的事。

 

也幸好他們還算處得來,只是一直不太親,興趣也不同。他喜歡拳擊,崔杋圭喜歡彈吉他;他喜歡到處認識新的人,崔杋圭則喜歡和固定的朋友們玩;他理性,見了月亮只好奇今天農曆幾號,崔杋圭感性,看見新月便說今天月亮在黑夜中真美。似乎沒有一點是合得來的,所以剛開始相處,磕碰多有,妥協更是不少,彼此都有默契退讓一步,安分觀察。

 

在家長面談時,老師還說,都是青春期的男生,又剛好遇上家庭的變動與重組,難免會有些顧忌,不過請放心,男孩子們要混熟是很快的。老師有三十多年教學經驗,沒人會懷疑她的信譽。就連姜太顯與崔杋圭也是這麼想的。隨著時間過去,又生活在一起,兩人會變熟的,就算不到真正兄弟那樣親近,一定也會是好朋友,或至少,能和睦相處便足矣。

 

直到姜太顯發現自己想要侵犯這個哥哥之前,他都是真心這麼想的。

 

電話響起。

 

「喂?」

 

崔杋圭的聲音從對面傳來,「太顯?」

 

「你打我的電話,當然是我囉。」

 

「啊……就是,跟你說一聲可以來拿了。」

 

「嗯,我等等過去。」

 

闊別八年的重逢。

 

要說興奮?是有點吧,他必須說八年多過去,是有交過一個男友,為了忘掉崔杋圭莫名的消失與斷聯,他痛苦到必須找一個和崔杋圭完全不像的人,勉強自己與他在一起。而對方也察覺到了這份牽強,向他提出分手。

 

最糟的是還被上司看見了,在署內傳開,逼得他不得不申請轉調。

 

「哥,人在哪?」姜太顯看工作室的燈已經關了一半,現在時間九點二十五分,早過了打烊時間,但崔杋圭沒有鎖門。他剛值班結束。大邱和首爾比起來,勤務量少了許多,犯罪的兇狠程度也相對輕微,剛調來這時,組長還說如果他想要,可以排週休二日,不過他想,反正在這也沒什麼朋友,也還沒興趣出去拓展,就跟往常一樣輪班算了,最晚也就十二點結束。

 

「這裡,」崔杋圭剛洗完手,從洗手間出來,手還抓著擦手用的毛巾,「……你剛下班嗎?吃過了嗎?」

 

「嗯,今天班到九點,吃過了。你呢?剛結束吧?」

 

「有吃了一點,」崔杋圭揉揉眼睛,「早上做了便當……」

 

便當?

 

「你現在會自己做便當?」

 

「唔,就是,不想一直吃外食叫外賣,偶爾自己做吧。」崔杋圭說,「我今天做了香草烤雞腿……你要吃嗎?」

 

聽到這菜單還真是令人高興不起來,姜太顯記得,當初他在「他們」的家裡時,兩人在週末下午閒著沒事幹,父母又出遠門,就一起去超市買食材,照著食譜動手做平時家裡絕不會出現的料理。吃完還不想洗碗,就把碗盤通通擱在水槽裡泡水,然後躺在沙發上什麼也不做,看一整天的電影,睡一整個下午。

 

有時候崔杋圭睡得太熟,整個人貼在他身上,還無意識地往有熱源的地方蹭,蹭得他睡不著,全身僵硬。而醒來後,崔杋圭還會扇一扇還有點重的眼皮,說,你剛剛手是不是想抱我啊?

 

何止想抱呢?他還想狠狠肏崔杋圭,直接穿著校服,同樣的年級槓在身上卻以兄長之名稱喚,將他壓在自己身下,用自己的陽具進出貫穿這具纖瘦甚至是乾癟的身材,白皙的肌膚都是他肆虐的咬痕與掐痕,讓崔杋圭的腿間和隱密的後穴都是他的精液。

 

繼兄身上總保得宜的潔淨舒爽,少有異味,即使是體育課後,也會毛巾打濕,把附著在身上的汗都擦掉。他鍾意崔杋圭身上淡至無味的體香,就連汗味也喜歡得緊;他更喜歡自己真的將繼兄壓在身下,奪取了那具身子後,留在崔杋圭下腹的腥臭精液味道。

 

他要當崔杋圭的征服者,讓繼兄在他身下承歡,渴求他,對他上癮。卻是沒想過,或許被捕獲入籠的,其實是他才對。這一家四口的小公寓裡充斥著崔杋圭軟綿放蕩的呻吟,與姜太顯難耐壓抑的粗喘,彷彿從來就只有他們兩個存在,其他人絲毫不重要,不被他們放在眼裡。

 

他們在父母出遠門之時,成天就在家裡肆無忌憚地歡愛,就連崔杋圭只是要過個彎回房拿替換的衣服,都會被壓在牆邊,雙手無力地抵在牆面,屁股高高翹起,被自己的繼弟掐住腰,感受那發燙的肉柱不斷在自己體內進進出出,而自己高高翹起的陰莖,也不住流出透明又情色的液體,直至失去全部力氣,跪趴在地,像隻犬一樣,被他粗魯生澀以至於太過可愛的繼弟操軟。原本以為這樣就會結束,未料姜太顯竟抱起他,勾住他膝蓋後側,死死把他壓在牆上,一下一下,猛烈往上頂,兩條白皙的腿無恥大張,頸側都是繼弟放肆的咬痕,再這麼被幹下去,他是真的會發瘋,腦袋已經什麼也無法思考,透著粉色的腳趾蜷縮起,快感如電流侵蝕身體。然後,才又被抱去客廳的沙發上躺著歇息,雙眼無神盯著電視來來去去的節目,而他的繼弟饞食他的身子飽足一頓後,在廚房給他弄吃的,否則他真的要昏死過去了。

 

其實崔杋圭手巧,要他下廚是可以的,就是懶惰,又愛撒嬌,只纏著他做飯。那雙能彈吉他擄獲少女芳心的手,也會在只有兩人獨處的時刻,輕輕握住他勃發的陽具,給他興奮得射出濃精來。

 

現在回想起來,以前爸媽也沒在下廚的。姜太顯是為了崔杋圭挑剔的嘴,才開始練習煮飯。

 

便當盒裡的香草烤雞腿涼了,不過光看外貌,似乎是還可以的,他來這裡也不是要給崔杋圭評菜色,用叉子挑出一小片肉放進嘴裡,味道還不錯。叉子被拿走了,崔杋圭便拿另一雙筷子夾肉,再吃一口白飯。如今他對自己的手藝是算還有信心了,至少是能吃、有滋味,不像以前料理壞了,還要姜太顯幫忙善後。

 

「你現在住哪?」姜太顯問。

 

「樓上,」崔杋圭說,「樓上就一個房間……當初建商的設計很怪,所以房東阿姨自己也不想住,乾脆整棟便宜租給我。」

 

「那挺大的啊。」

 

「太……太顯呢?」崔杋圭問,「警察的話,是不是住宿舍……?」

 

「住公所附近國宅那邊,現在福利不像以前那麼好了,沒宿舍。」姜太顯伸一隻手,面朝上,「嗯?說好要給我的永生花呢?」

 

「噢……這裡,」崔杋圭從自己的辦公桌上拿來一個盒子,「同樣是用百合和繡球花……綠色的可以嗎?」

 

「可以,很漂亮。」姜太顯說,「百合——我記得以前阿姨好像很喜歡百合吧?常常家裡玄關會放幾朵。」

 

「噢,嗯,她很喜歡這種白百合,」崔杋圭說,「這個也叫聖母百合。」

 

「聖母百合……」

 

跟印象中的阿姨一點也不像。阿姨是個工作能力很好的女人,同時對於戀愛的需求也非常大,自己的父親,在當時或許是看上了阿姨這一點,兩人各取所需,所以結婚了。之後他們搬到了首爾一棟小公寓,三房一廳,重組後的兄弟正好可以一人一間房,但在十六歲後,姜太顯基本上只睡在崔杋圭的房間了,而父母絲毫沒有注意到,因為他們壓根也不真心關注兒子們的相處,只要不打架吵鬧,都很好,都沒問題。

 

百合也是。第一次出現在玄關時,姜太顯還以為是哪個人送來的禮物。

 

和崔杋圭比較像,和阿姨是絕對不像。

 

「和她形象一點也不合,」姜太顯說,「哥喜歡這種百合?我看你的作品有很多都是這種的。」

 

「嗯,喜歡。」崔杋圭說,「不過我更喜歡曼陀羅。」

 

「那是什麼?你有做過嗎?」

 

「又叫天使的號角……啊,不過因為它,花是往下垂的,又有毒,所以很少人會拿來插花……」

 

「噢……」姜太顯對花是不太有興趣,也聽不懂那些花藝、植物相關的知識,只是沒想到這意外能讓打開崔杋圭話匣子,不過,他沒想知道那些,「阿姨現在住哪啊?你們一起住嗎?」

 

「我不知道。」

 

「嗯?」

 

「我不知道,」崔杋圭又說了一次,「回來大邱後,我們先到外婆家住,但過沒多久,我就回去跟我爸爸一起住,之後就幾乎沒見過面了,電話也很少打,訊息也是……很久都沒聯絡,最近幾年,也只傳了新年和聖誕節祝賀這些。」

 

一聽這話,姜太顯又憶起當初他蹺課,一個人趁著上課時間,偷偷跑來大邱車站,照著崔杋圭給他的地址過來。這一趟短促的旅程,就連崔杋圭也不曉得,因為姜太顯想給他一個驚喜。儘管他們的父母是不歡而散,幾乎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甚至還告誡自己的兒子別再與這個家庭有任何接觸。姜太顯還是來了。

 

哪知道才到公寓門口,崔杋圭的母親卻出現來應門,說,他才不想見你,你別來了,他一點都不想再見到你,快滾,越遠越好,一輩子都別再來。

 

「噢,對,」姜太顯想起來,「你媽還把我趕走,因為你不想見我,要我滾得遠遠的。」

 

「那是——」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莫名其妙,竟然有臉說這種話。」

 

「我發誓,真的不是那樣,是媽媽她擅自這麼做的,我根本不知道你來了!真的!」崔杋圭又是用那樣快要泛淚的眼神看著他,被這麼看著實在受不了,他移開視線。

 

「……那哥為什麼不聯絡我呢?」姜太顯說,「那時候我們刪掉彼此的聯絡方式了嗎?沒有。」

 

他還記得被趕走之後,整個人像是被敲碎了一樣,落在大邱薄薄一層雪地裡,什麼都找不著。艱難地把自己撿起來後,什麼也無法思考,一個人坐高鐵回了首爾。過沒幾天,看見崔杋圭在KKT把他加進黑名單裡。訊息受阻,撞牆一般。

 

「……她……拿走我的金融卡……」

 

「什麼?」

 

「她拿走我的金融卡,停了我的手機號碼……也把家裡的網路停掉,」崔杋圭啞著聲又說了一次,這次他的眼淚是真的落下來了,一顆滾燙的淚珠靜靜掉下,停在嘴角邊,「如果不是我爸過來,我是真的都沒辦法跟外界有什麼聯繫……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們分開時是高三的上學期,父母離婚,崔杋圭轉學,全班都不明白怎麼回事,在這麼重要的時間點,對學籍和修能考試都很危險。姜太顯只知道崔杋圭轉到了一間私立高中,可以直接銜接上高三學籍,但人都還沒見到,他就被崔杋圭的母親趕走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父親為什麼又再次離婚,姜太顯不知道,也從沒想過要問,因為父親很顯然不想說是為什麼,這讓他更加確信,崔杋圭的母親一定做了什麼。只是他沒想到,她會連自己親生的兒子都下手。

 

「現在講這些有什麼用……」

 

事過境遷——他只想到這個詞,他們之間不需要再有更多無謂的續集。

 

就算現在崔杋圭哭得半張臉都是淚水。

 

「不要哭了,哭又有什麼用……」姜太顯看了看周邊,沒有面紙,他身上也沒帶手帕,一個念頭忽然浮出,他徒手給崔杋圭抹掉眼淚。就像以前那樣。

 

他們有什麼辦法呢?未成年,高中都還沒畢業,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偷偷與自己的繼兄弟牽手親吻做愛,把所有令人生澀得要尖叫的第一次都給了彼此。恨父母拆散彼此,更恨父母當初讓他們遇見彼此。如果這一切都沒開始,現在也不會這樣。

 

淚珠滾落至指尖上,熱燙的液體在皮膚表層發得更燒了,從這雙飽滿著千言萬語的眼睛裡落出的淚水如果是因為傷心而致,從前的姜太顯鐵定會心疼得半死,恨不得剜了那個傷他哥哥心的人。他的繼兄是會因為常一起玩的小狗去世而在晚餐後偷偷啜泣的人,捂著自己發疼的胃,說,牠好可憐,這麼小就生病走了,牠要離開主人該有多傷心啊。從前是這樣的。從前,是了,從前是這樣。那現在呢?現在他不該再有同樣的情緒了,那是極為不智的行徑,他不該燃起同樣、甚至更加旺盛的憐愛,這樣只會害死自己。

 

他最討厭崔杋圭哭泣時都是安靜地哭,因為這樣他不能第一時間就覺察到崔杋圭的心被誰給傷了。

 

他也討厭自己現在仍然會因為這個人的眼淚而心臟抽疼,忍不住,只能前傾再前傾,吻上崔杋圭斂上的眼皮,以舌尖捲去他的淚,再把自己拋進那團冷火中。

 

×

 

姜太顯必須承認,有時候銘印現象就是會存在人類身上。

 

也可能是說,他喜歡的樣子,會在那最深刻的第一次被留下的模。從此以後,他喜歡的樣子都會是那樣,可沒有一個人可以像第一次那人一樣,之後的他們,都只會是盜版。他與崔杋圭,會在少少的家族出遊中,悄悄地在後座牽手,把他繼兄的手給拉過來不放,也不怕前座的父母隨時可能轉頭過來。

 

或是,家政課時與繼兄刻意分開不同組,這樣下課後,他們就可以一起分食兩種不同的料理。

 

再或者,雨天閒閒沒事做大家都窩在家裡,他們乾脆反其道而行,冒雨出去遊樂中心玩,然後再去麥當勞吃點心,回家吃晚飯前,故意搭會繞很遠路線的公車,一路上不說話也沒關係,就這麼望著窗外的雨景。

 

他根本不該浪費那時間,去找一個和崔杋圭完全不同的人,折磨自己,折磨對方,再折磨自己,然後被節節逼退到大邱來。

 

可是若沒來大邱,他是真的不會知道,崔杋圭如今還在大邱生活,而且就在他的附近。若不是警署的女同事要結婚,而他用了一個蹩腳的藉口逃避出席,他也不會想到送花致意,然後就這麼巧地挑中了崔杋圭開設的工作室。

 

他甚至也沒想到,之後的崔杋圭會上藝術大學,還進了陶藝系。因為在他的記憶與認知中,崔杋圭應該是要跟樂符為樂的,抽象,無法伸手捕捉,怎麼會跟這麼實際的花草在一起呢?不過那也沒關係了,反正現在他又可以把崔杋圭抓回來了。他選擇再次蒙蔽自己的雙眼,反手推自己進火坑內。

 

就收在自己的窩裡,不讓他再有機會被帶走。

 

人與人之間是容易變質的。他非常明白。可一見到崔杋圭,他又覺得自己的時間好像就永遠停在十五歲到十七歲之間。

 

他不在乎是不是會再被同事看見了。他的能力豈能被這種事情給掩蓋過去?那都是社會的成見與扭曲的歧視,他們這些俗人,才不會懂他與崔杋圭。

 

就像現在,崔杋圭就躺在自己公寓的單人床上,情事過後的勞累使他沉沉睡去,一張宛若童話裡睡美人的美麗睡顏,這八年多都沒有任何人看過。也許崔杋圭只是在撒謊,不想惹他生氣,其實早有過別的男人,但他不問,也不需要問,他在進入崔杋圭的身體時,仍然和多年前一樣緊緻、慌張,生澀。好似從未被破開,是始終未盛開的花苞,還帶點未熟的翠青色。在床邊夜燈疲弱的照射之下,崔杋圭滿足又難耐的表情,細碎軟綿的呻吟,和記憶中幾乎沒有兩樣,舒服到極點時要仰著頭、手指抓緊了枕頭,快要把自己拋下床,在邊際載浮載沉,又再被他拉上來,然後又再次下沉,不要上岸。

 

多了。這樣形容一個成年的二十多歲男人?姜太顯又回頭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人,想想還是就保持這樣的形容吧,也沒說錯,甚至覺得自己的語言詞庫太少,無法好好具體描述。

 

如果現在去問父親,當年為什麼離婚,父親會告訴他嗎?

 

「……你今天是下午的班吧……」

 

正滑著手機,看SNS上有什麼新東西,KKT有沒有新消息,或是工作群組的動靜,姜太顯聽到身後的人發出微弱問句。

 

「嗯,」他點點頭,看崔杋圭渾圓肩頭裸露,又給他拉上棉被,嘴裡卻說著與動作相違背的話,「午餐好了,快起床。」

 

「嗯,」崔杋圭拍開棉被,展露裸著的上半身,又閉上眼。現在是夏天,他實在懶得動,「不想開店……」

 

「那今天別開了。」姜太顯知道他今天沒有才藝班的課要上。

 

「不行……還有訂單要做……」

 

還在做尋常的掙扎,崔杋圭不願從香甜被窩起來,更何況這還是姜太顯的被窩,他全身都被這氣味包裹住,柔軟又輕飄飄的棉被,還有為他準備的第二顆枕頭,兩個大男人擠一張舊式規格的雙人床也不嫌窄,跟以前硬要擠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起午睡一樣。是也該買一張大一點的床了,可崔杋圭說先不要,他喜歡這樣擠。會喜歡,無非還是姜太顯讓了空間給他。讓空間呢,有時是可以讓崔杋圭舒服地伸展手腿,一覺到天亮;有時是他整個人欺在姜太顯身上,靜靜睡去。

 

姜太顯俯身,咬他耳垂,手伸進被窩裡,順著曲線摸下,肩膀、腰側、腰窩、昨晚才被他凌虐過的臀肉還有內裡,最後是豐滿的大腿肉。哥哥以前瘦得總要被老師關懷是不是沒吃飽,現在總算是長點肉了。這半年多他變著法子給崔杋圭煮了不少講究健康的餐點,澱粉要少,蛋白質多,蔬果更是要豐富,才把這隨時都可能昏倒的人給養肥了點,雖然,看著身板子還是纖細,容易被他壓制。

 

「你還是該起床了,」他說,「晚上我們再出去吃飯。」

 

同事在群組說該上班了,有案件。

 

「一個獨居女人死在公寓裡。」

 

地址是在菜市場後面的大樓,管理員說七樓一直有住戶反映有臭味,他派清潔公司清理了好幾次還是有味道,但也查不出臭味來源是哪。是注意到了一樓大廳信箱,七樓有一戶人家始終沒有取走信件,信箱已經塞爆了。

 

「屍體都這樣了,不知道爛多久了。」同事說。

 

「嗯,」姜太顯戴上第二層口罩,試圖隔絕開強烈的屍臭味,「住戶身份?」

 

「是個叫廉紹莉的女人,今年五十三歲,獨身,去世之前是自由業,不過以前貌似是公司中階主管,沒有伴侶。在這裡已經住了快十年,據管理員說,她不像其他中年的住戶那樣,沒什麼訪客,只有前陣子一個年輕男人來找她。喔然後,平時也沒包裹,所以記得。」

 

「你說廉什麼?幾歲?」

 

「廉紹莉,五十三歲。」同事秀給他看手機上的畫面,「我查到了,看,這是她的Facebook,看啊,生前是個美魔女。」

 

姜太顯愕然地看著手機畫面。

 

「怎麼了?」同事問。

 

「……沒事。」

 

按照規定,死因不明的遺體要送去法醫室解剖,確定沒有他殺跡象,才會進行下一步流程。這起案件如果真是猝死,偵辦起來也不會有太多問題,後續就是通知家屬了。

 

「通知的工作我來吧。」姜太顯說。

 

法醫初步判定,死了應該有一個月以上,也就是說,是七月時死的。正值夏季,屍體很快就因高溫腐爛、發臭,鄰居們看見封鎖線拉起,個個臉色嚇得發白,房價要大跌了。

 

而他是萬萬沒想到與曾經的繼母會在命案現場重逢。

 

崔杋圭今天晚上有插花班,八點半才結束。到工作室時,還有一些婆婆媽媽在與他聊天、討論之後的插花展。對了,他想起來,再過幾週就是插花展,配合七夕的活動,崔杋圭還說要做兩盆,一盆紫色調的放工作室,一盆藍色調的放姜太顯家。

 

「……哥,我有事要跟你講。」

 

「啊,那個,對不起喔,請稍等一下。什麼事?」崔杋圭剛要過去,又被姜太顯拉去工作室後方的儲藏間。

 

×

 

工作室休息一週,按照規定,崔杋圭作為兒子是母親的喪主,他必須留守在靈堂,為母親張羅各種身後事。前來祭悼的人不多,和那大樓管理員說的拜訪者多的情境吻合,來這裡的除了一些和母親年紀相當的女士,沒有其他人了。當然,姜太顯的父親也不可能過來,崔杋圭要他別對繼父說這件事。之後有空再提就好。

 

在法律上,姜太顯與這個女人已經是毫無關係,沒道理來靈堂守。但為了崔杋圭,他還是每天下班後先來這裡照看一下,和崔杋圭輪班打理靈堂,其實短短三天,一下子就過了,那些白飯、辣牛肉湯和白切豬肉,也吃得差不多會膩。

 

「教會的人沒來嗎?」姜太顯問。他記得以前繼母和崔杋圭都是信教的。

 

「外遇離婚後就沒人要跟她聯絡了。」崔杋圭解釋道,「……還好葬儀社可以直接指定要基督教儀式。」

 

這三天崔杋圭都沒哭。和半年前哭著說原諒他的模樣截然不同。

 

臉色是相當凝重,也不說什麼話,眉頭沒鬆開過,就是默默地把事情都做好,不落一個步驟,走完了全程。然後將母親送去火化,裝進一甕譚裡,再送進匆匆挑好的納骨塔。

 

遺物不多,能處理掉的都先回收了。證件類、照片、存摺還有電子產品,通通收在一個紙箱中,讓崔杋圭領回去。現在繼母與親生兒子的連結,就只剩這些。

 

「……哥,」納骨塔回程路上,姜太顯看副駕的人始終不發一語,頭靠在車窗上,沒有什麼反應,他擔心,握住崔杋圭的手,對方也沒回握。

 

一週內就很快解決完這事了。快得好像這只是一項任務,而不是母子天人永隔。也是直到這件事發生了,姜太顯才知道崔杋圭的外公外婆早已去世,其他舅舅阿姨也少有與繼母聯絡,來靈堂致意後,就沒什麼再聯絡。沒有想過繼母的死會是這樣悄然無聲,八年,繼母從一個活力豐沛的能幹女人,變成只有自己一人、斷絕與外界聯繫的徹底獨居者。

 

「回去煮大醬湯給你吧?嗯?」

 

「……嗯。」崔杋圭仍然是空蕩蕩的,濃濃的鼻音,

 

不妙。

 

如果他們沒有再重逢,如果他那天狠下心直接轉頭就走,如果他沒有躲避那場婚禮,現在的崔杋圭,就得獨自一人面對許久未見的母親的驟逝。一想到這,他又開始心疼,握著對方的手又收更緊了。

 

「……你不要離開我……」崔杋圭囁嚅道,「拜託你不要再走了……」

 

聽了這話誰的心臟能不揪成一團呢?姜太顯現在就想把人抱進懷裡緊緊地摟住,他如果再笨得讓這個人不見,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與自己分開時,崔杋圭也是這樣蒼白又脆弱嗎?

 

還是程度更甚呢?

 

被自己的母親斷掉所有對外聯繫的管道,金流被鎖住,只能兩點一線家中學校往返,直到親生父親發現聯絡不上兒子,才終於被救出。那時的崔杋圭該有多絕望呢?而他還懷著這樣惡劣的心思,猜測他的繼兄太過狠心,拋棄了自己,卻絲毫不知繼兄經歷了什麼樣的地獄。

 

面對這樣的母親的逝去,心情該是有多複雜。

 

他向分局請了幾天補休假,說這陣子太累了,想休息幾天。組長爽快批准,說他調來這裡後太認真工作了,這一年多看他除了該有的休假日,其他日子都是競競業業的,還加班,也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不需要逼自己這樣緊。

 

這幾天崔杋圭一反常態地,主動索求他,纏著他不放,無論是在沙發還是床上都不肯讓他走,要是他想暫時離開去洗手間或廚房,崔杋圭還會用毯子裹住自己,黏黏跟在他後方。雖然很可愛,但也很可憐;雖然很可憐,但又太可愛。

 

工作室二樓的房間很寬廣,也就才這一間,的確是奇怪的規劃。洗手間旁還有一個比一樓更小的儲藏間,崔杋圭母親的遺物就在那。

 

電腦與平板裡頭沒什麼資料,都是工作上用的,不過點開資料夾和工作日誌,似乎也沒有正在進行的專案。他們用家屬的名義發信給過去與她有合作關係的廠商、客戶,告知她的死訊,再把硬體拿去給業者清空資料,用二手貨形式變賣掉了。可以說繼母的死,非常乾脆,也沒留下太多雜物需要處理。

 

下午,姜太顯出門去超市採買食材,崔杋圭只好在家裡整理房間,開窗通通風。這層樓,自從有了姜太顯後,他每天都很開心,終於有了姜太顯的氣味,他隨時躺回床上,都能嗅到一點屬於姜太顯的香水味。

 

很香,是溫雅沉穩的檀香。他前陣子送給姜太顯的禮物。他的工作室裡沒有這樣的香氣,所以姜太顯是這裡唯一的一株木,不會有任何人跟姜太顯一樣,也沒人能。

 

母親的遺物也是該整理一下了。

 

現在死亡證明都開了,戶政人員親手在他們面前剪掉住民登錄證,戶除得乾乾淨淨,其他的會員卡、集點卡應該也不需要了,不過信用卡和金融卡倒是有點棘手呢,還得花點時間去解約。他用園藝剪,仔仔細細地,把數字、姓名和密碼都剪碎。這些碎片也不能當肥料呢,一點都不環保,究竟留著還能幹嘛?只能扔進垃圾桶,等著進火葬場吧。

 

遺產他也不用,母親還有債務,這些債務用母親自己的錢償還後也剩不了多少,乾脆全都拋棄。現在他可以靠自己賺錢,不用怕誰會斷掉他的金源。

 

現在他是個成人了,他有權也有能力,去和另一個成人競爭同一個人。即便母親早就在八年前被迫退出這場遊戲,輸得全無,他也要用盡全力,把這個人給爭到自己手裡,死也不可能放。

 

他和母親不同。

 

母親需要戀愛,也渴求越發年輕的男孩,肉體與心靈上的青澀,是母親愛的那種。當母親後來找到姜太顯的父親——一個成年離婚又有青少年兒子的男人——崔杋圭著實放心了不少。至少,他不用擔心母親找的男人越來越可以當他的兄長、甚至是同齡。

 

而他不一樣,他不需要在一個又一個新的人身上,找尋不同的刺激與愛戀,從頭到尾他要的只有一個人。

 

他唯一沒想到的是,原來母親的目標從來就不是那個失婚二娶的中年男人,而是他才十五歲、熱衷拳擊、一臉因為早已什麼都有而表現出無欲無求的兒子。縱使這男人的兒子眼裡對自己含著的火焰已經是炙熱無比,幾乎是一場足以燒掉森林的大火那樣熱切,母親仍然是不願退出遊戲。畢竟誰知道呢?慾望主導的青春期,若是一個饒有經驗又美豔的熟齡女子介入,那乾柴烈火可能真的燒起來。

 

唯恐自己不是一座足以燒毀姜太顯的那座森林,崔杋圭必須做點什麼。

 

手伸進箱子裡撈,無目的地探索,沒找到母親的手機。

 

手機?

 

他把箱子反扣過來,用力甩,奮力摔,只有紙片與卡片,手機不在。啊,對了,他說讓姜太顯去處理掉手機。

 

姜太顯朝著電信門市的方向去,準備替崔杋圭處理掉繼母生前的手機,停用這支號碼,讓號碼回歸電信市場,回收再利用。問過電信人員,說是帶著相關證件過來辦理停用就可以,如果拋棄繼承了,還可以免繳違約金。崔杋圭嫌麻煩,乾脆讓姜太顯拿錢去繳掉違約金了。

 

本來真的是要去超市和解約手機號碼的,他手卻一動,打了個彎,朝向分局的方向去。

 

「昌基,幫我解鎖這支手機。」他把手機放在電信偵查隊的同事面前,「不是iPhone,應該比較好解吧?」

 

「……欸?你不是休假?這又是怎樣?你當我是駭客?誰的手機?」

 

「問題不要這麼多。這前陣子孤獨死在公寓裡的女人的,」姜太顯說,「她的兒子讓我幫他處理掉手機。」

 

「喂,你有正當授權嗎?」同事睨他一眼,拿起手機端詳了下,「是新機型,不過,嗯,不是iPhone的話都好說。你試過了嗎?很多人根本沒有什麼資安觀念,隨便用個Z或N就解開了。」

 

「我試過了,不是Z或N,但它有限制次數,所以給你用。」

 

「……哎你這傢伙就是這樣利用同事間的美好情誼的嗎?」

 

最後姜太顯是用高級西餐廳的餐券成功引誘同事,幫他用軟體直接破解開手機,消除記憶圖形,拿回來後,他坐在駕駛座上,直接解開螢幕,點進簡訊。

 

都是廣告簡訊。又再點開上次同事提到的Facebook,有不少通知,還以為是網友們在尋找繼母,未料一看通知內容,都是些廣告,只有幾則留言是詢問繼母要不要一同團購,不過問了幾次沒得到下文後,就不再問了。

 

看來繼母在網路上並沒有很活躍啊,看個人頁面,也只有更新了大頭貼的公開貼文。

 

再點開KKT看,也沒什麼消息,就連關心她的人都沒有。姜太顯只覺非常意外,以前繼母不是這樣的人,雖然不是特別熱衷社交,但也不是冷漠的個性,朋友也不少,難道說,離婚後真的變了很多?不僅減少工作,還疏遠了自己的交友圈?有使用社群軟體的人,要一個多月沒回訊息也沒人擔心,在現代社會也是異常。

 

也因此他很快就滑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崔杋圭的訊息。停在三個多月前,五月初的事。崔杋圭的暱稱就只是「崔杋圭」,三個字的全名稱呼,不是「杋圭」,也不是「小圭」這樣對兒子親暱的稱呼,是「崔杋圭」。

 

對話不多,一下就滑到最頂端,對話的最初日期是今年二月,新年的祝賀,滑一下就是最新訊息,真的只有大節日會彼此傳訊。

 

崔杋圭主動聯繫了繼母,說要約出來見個面,談一些事情。繼母說不出去,就約在她家,具體要談什麼,在訊息裡沒講,不過隱約可以知道並不是多開心的對話,因為繼母最後的訊息幾乎都是在辱罵自己的兒子。

 

『如果不是你我跟姓姜的根本不會離婚』

 

『你還有臉想來見我???』

 

『你以為你是誰???現在是要回頭來跟我炫耀???跟自己的親生母親競賽……你覺得很有趣嗎?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你真的太噁心了!居然為了那個男人的兒子還去偽造那些東西!你太噁心了!你以為我真的這麼想要他???從以前到現在我根本不缺!』

 

『竟然跟自己母親競爭……你真的太噁心了!』

 

崔杋圭『你不也報復自己親生兒子嗎?』

 

崔杋圭『這個禮拜六下午三點』

 

崔杋圭『媽媽你還是別太生氣吧,要是又像以前跟爸爸離婚那樣心臟出問題就不好了』

 

「號碼已經申請停用,違約金也收到了,這樣就解約完成囉,謝謝今天光臨。」

 

走出電信門市,姜太顯又到對面的進口食品超市採購今天的食材。出來太久,再不快點回去煮飯就太晚了。今天吃的是綠咖哩,為了配合主餐,還買了椰奶當作飯後點心,他們以前還沒嘗試過這食譜,不曉得崔杋圭會不會喜歡。吃不習慣的話,還是再買些家常料理的菜回去備用吧,於是又另外買了南瓜和小黃瓜,當作是節日應景。

 

逛到甜品區,水果優格和牛奶布丁正在特價中,他各拿了兩串放進車裡。經過鮮花區,看到有在賣單枝的花,「鮮花區」的牌子下還標示著這幾天都有七夕優惠,有賣洋桔梗、乒乓菊、初雪草、麒麟草、康乃馨,也有小小精緻幾朵玫瑰。他思忖了幾秒,抽了全部的紅色玫瑰和一束百合去結帳。

 

「你們會賣曼陀羅嗎?」他問負責鮮花區的店員。

 

「不會,曼陀羅比較小眾,您可能去花市找會有,種類很多。」

 

全部都買完後,他在停車場裡,沒有直接開走,而是頭靠在方向盤上,仔細思考這一天下來到底發現了什麼。他把聊天記錄都截圖下來,傳送到自己的手機裡,保存至相簿中,然後,清空了所有聊天記錄,刪除帳號。這當然只是最粗略淺層的手法,所以他現在得要將這支手機埋藏在這世界的深處,不讓其他人找到。

 

想起了繼母傳送的那些文字,字字句句,都在指責崔杋圭破壞了她的婚姻,她的目的,她的人生。雖然不知道崔杋圭是用什麼方法,才成功讓自己的父親懷疑繼母外遇,也真的造成不可挽回的結果了。他還需要知道嗎?不需要。根本不重要。

 

他只要知道這個人會為了他做出這種事就好。像瘋子一樣,失去理智,冷靜策劃,等待時機出手,儘管最後被反將一軍,成年人終究握有更多權力,但命運還是很可笑讓他與他重逢了。

 

他的繼兄根本不是什麼天使般純潔神聖的象徵,是妖異的變體,是神經質的異形,是有著天使名號卻全身都是毒的曼陀羅。為了他,繼兄選擇毀掉自己母親的人生。一想到這,他就忍不住笑,笑得全身都在顫抖,興奮難耐,血液都在沸騰,他實在太過喜歡崔杋圭身上的所有。

 

啟示錄不也是這樣嗎?天使的號角一吹響,末日便降臨,不純潔的假聖母,終究是贏不過天使。絲毫沒用的父親不會發現,更別說阻止這一切發生了。

 

走上二樓時,崔杋圭正在用筆電看電影,仍然是裹著那條毯子在小茶几邊,躺在軟骨頭裡。

 

「回來啦?怎麼還買花了?」

 

「想到就買了。」姜太顯聳聳肩,把塑膠袋放去廚房,玫瑰和百合則給崔杋圭,「你能把它們變成什麼嗎?」

 

「唔,當然可以,要全部都弄?留幾束插在花瓶裡吧?」崔杋圭接過花朵,挑了幾朵起來,然後到自己的儲藏間挑花器。

 

「百合要單獨擺出來。」姜太顯說。

 

「噢,好淡的香氣,這是水晶百合呢。」

 

「對了,」姜太顯開了儲藏室的燈,一下欺過去,摟住他的腰,嘴唇迫不及待地咬上崔杋圭的,「那是七夕的花。」

 

「……你現在也懂浪漫了?」崔杋圭張開嘴,任他入侵。

 

「看人吧,但這種程度我還是懂的。」姜太顯說,「最近訂單不是爆了?」

 

「嗯……整天都忙著做人家的情人節花束而已。」

 

「飯晚點吃吧?」

 

「嗯?」

 

下一刻,崔杋圭整個人被抱起來,回到房間的床上,隨後,姜太顯又壓上來,預示著一陣情事即將開始。

 

傳說七夕是重逢的日子,牛郎和織女終於再次相逢。他和他的杋圭哥之間的波折,也許比牛郎和織女更坎坷顛簸,中間實在發生了太多事,所幸,最終結局還是好的。結局是好的。

 

姜太顯只是想,他得折斷天使的羽翼才行,吞噬掉有毒的天使,禁止白潔羽翼拍動,希望在他身上綁了鍊的天使,會允許他這麼做。

 

 

 

 

 

2023.7.23.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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