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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週太累想不出什麼note(???

 

 

金籠帝國(Hamlet from the Golden Cage)#14

 

 

 

詩學正義 04.

 

——你想知道母親是怎麼認出我的?

 

某一個夜晚——他們吵架之前——崔杋圭自己一人從外面散步回來,牽著他那輛黑色的自轉車,擱在大門邊,就看見姜太顯一人獨自在花園裡修剪玫瑰。

 

腳邊都是玫瑰的葉子,帶鋸齒邊的圓葉子一片一片落去土壤上,也毋需特別清掃丟棄,因為還可以做肥料。不過擋路的枝條倒是需要剷除,免得玫瑰之間打架。

 

不過,先不說為什麼在這夜晚,只用花園邊的燭燈做照明修剪花朵,崔杋圭不懂的是這人的背。

 

說背也不太正確,應該說是「背影」。

 

『為什麼這時間修?』崔杋圭問。

 

『嗯?』姜太顯聞聲,轉過頭來,手上還有一朵枯爛的紅玫瑰,『散步回來了?』

 

『唔,嗯,半小時,也差不多了。』

 

『花長得太茂盛了,葉子跟著長,剪一些起來,才不會佔用彼此生長空間。』姜太顯說,『你平常會修嗎?』

 

『不會,我不懂怎麼修剪。』

 

『試試看?』

 

『……不會扎傷手吧?我怕玫瑰的刺。』

 

『沒事,才這麼一點點而已,也就只是業餘的隨便修修,還是會讓專業的整理。喏,手套給你。』姜太顯脫掉自己手上的手套,放進崔杋圭手裡。

 

『噢……你跟園丁學的?』

 

『不是,』姜太顯搖搖頭,『我母親。』

 

『你母親?』崔杋圭放輕了聲音,『晶子阿姨會這個啊?』

 

『她還會很多事情,』姜太顯說,『看星座、聽鳥鳴……之類。』

 

聲音停下來,只剩聲波過後的餘韻。崔杋圭想,他不該再問了。

 

拿起剪刀,照著姜太顯的指示和教學,小心地捧起花朵,撥開花叢,找到所謂的「不良枝條」,然後剪去大約十公分左右的部分。姜太顯是空手給他撥花的,也不怕玫瑰的刺戳傷,扎到了臉色也沒變化,好像那根本不是問題。

 

視線是專注地看著花的,不過看著看著,崔杋圭看到了他的手。就一個男人而言,那雙手除去一些長年工作的薄繭,還真是漂亮細緻,指甲弧度圓潤整齊,透紅的甲面,還有分明的骨節。

 

也不曉得為什麼,姜太顯忽然說了那件事。

 

『不知道啊,但你是她生的,她一定能看出來吧?』崔杋圭搖搖頭。

 

『噢?你這話的驗證性高嗎?』姜太顯淺淺一笑,說,『是因為腳趾。』

 

『腳趾?』

 

『嗯哼,』姜太顯點點頭,右腳一踢,咧起嘴,似乎是在敘述一件令他開心的小事,『有一邊的小指是碰不到地的,是她的遺傳。同樣的基因,我姊姊也有。』

 

遺傳。

 

姊姊。

 

姜太顯。

 

下塌飯店後,崔杋圭想起了這件事。

 

也許姜太顯是真有什麼原因,才會對親生母親這樣吧。他作為這對母子的外人,其實也沒資格說什麼,甚至是,說得有點太多了吧。

 

房間很大,蘋果色的壁紙,晶亮的燈光,沉穩的原木傢俱與床鋪。什麼都好,什麼都精緻,就是好巧不巧,順怡說正值旺季,單床的雙人房間沒了,只能委屈少爺與杋圭少爺一下,睡一張雙人床。

 

怎麼可能旺季就訂不到雙人單床或者單人房?只要有錢,很少有事不能解決的。八成是,看準了崔杋圭不隨便懷疑他人的性格,以及摸清了他不會破壞氣氛的性子,悄悄越過了一條線,把他們兩人安排在同房,還同床。

 

「我看了觀光地圖,蒸汽房和溫泉好像是大邱的特色之一啊?」姜太顯把隨身行李扔去沙發椅上,攤開了手上的地圖。

 

「應該吧,我其實也不太了解。」

 

「啊……本來還想說你可以當地陪,」姜太顯說,「那現在?我們要做什麼?」

 

「去附近逛逛吧,姨母還好嗎?」

 

「還好吧,有小春在旁邊她不會有事。」姜太顯說。小春是來陪伴夫人的下女,才不過十四歲,還不太懂事,不過很忠心又認真,體力又好,可以照看脆弱的夫人。挑選小春來作伴是姜太顯為這次旅行提出的少數主意。

 

剛才入住飯店時,崔杋圭主動把晶子夫人的房間鑰匙塞到姜太顯手裡,意思是讓他帶自己的母親進房,然後把兩人的行李丟到行李車上去,說他先去附近探探。

 

「這家飯店有蒸氣房嗎?」崔杋圭問。

 

「有,在地下一樓,」姜太顯說,「你真的可以和我睡同一張床?」

 

「嗯——應該可以吧?」崔杋圭說,「你不會一直翻身吧?也不會打呼對吧?」

 

「擔心的只是這個?」

 

「當然囉,我淺眠體質,希望能好好睡一覺。」崔杋圭又問了一次,「真的不會打呼吧?我會睡不著喔。」

 

「……你放心吧,我朋友說我睡著了跟死人一樣。」

 

「那如果我醒來了你都沒醒可以懷疑你死掉嗎?」

 

「我想應該是不會,健康檢查出來,我身體非常好。」姜太顯說,「你要去哪?這裡你熟吧?」

 

「不熟,」崔杋圭站起身,撈起自己的皮包,「至少不是我熟悉的地帶。」

 

他說的倒是真的。這裡是市區,離他以前住的「家」還有段距離,離育幼堂又更遠了,而離父母與哥哥的墓,倒不算太遠。也已經有好幾年沒有打掃他們的墓了,他們三口葬在一塊,立了兩個大的十字架和一個小的,那時哥哥也才不過十二、三歲,正是要成長的年紀,有大好前程。哥哥腦筋好,一舉考上大邱唯一一間日本人辦的中學,誰知道才入學沒多久,就遭遇這場災難。

 

現在他的年紀已經超越哥哥了。不只有機會讀中學,還考上預科。

 

「……那就隨便走走吧。」姜太顯說。

 

「嗯——明天再說。你不是應該去陪陪你母親嗎?」崔杋圭背對著他,打開房門,沒有再說話,走了出去。留下他一人在房內。

 

這還真的是要逼他面對母親就是了。

 

姜太顯解開襯衫最上面兩顆鈕扣,鬆開領帶,一下扯開扔到床上去。他本以為這樣的交換條件裡,有崔杋圭這個因素在,可以多少避開與母親的接觸,沒想到這人是真的要他好好面對母親。儘管,崔杋圭根本不曉得他們母子之間的事,他大有理由要對方別多管閒事,條件無效,但他沒有這麼做。

 

甚至想,如果崔杋圭真的這麼希望,那自己乾脆就來試試看,能與母親「修補」到什麼程度。

 

不過真的要踏出那一步,還是有點猶豫。

 

「忘了講,我剛剛問了飯店,可以跟他們借自轉車,」崔杋圭又折返回來,對他說:「明天可以騎車出去。」

 

「那你現在要幹嘛?」

 

「尋寶。」

 

扔下這句話後,崔杋圭就真的跑出去了。

 

×

 

說尋寶,其實也不過只是漫無目的地瞎晃。他對這裡是熟悉又陌生,太久沒來,已經不會有人再認為他是大邱人。儘管姜太顯曾經提過他的口音,然而剛剛用大邱方言對出借自轉車的管理員說話時,對方反問他是哪來的。他抿唇笑笑,說是京城來的,學了點大邱方言。

 

午後的三點鐘,一個人不曉得要去哪。

 

他向櫃檯要了份地圖,想照著「觀光案內」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新開發出的觀光景點,來驚喜驚喜他這個在故鄉的異鄉人。路經一間點心舖,飄來醬油香與蜜糖味,不少孩子們坐在小凳子上等年糕蒸好。或許明天可以帶姜太顯一起來這。

 

攤開地圖一看,飯店附近還真有不少景點可逛,不過最首推的還是他們自己經營的蒸氣房與溫泉,看來有不少人是來這裡療養的吧,案內上花了不少篇幅在講述溫泉與蒸汽房的好,就是那些日本人推崇的「健康浴」。

 

教堂與教會的話,近處也有幾家。但這裡不是他長大的區域,又久未來這,失去了方向感,只好求助於當地人了。他押下煞車,找了一間看起來經營很久的餐館,探頭便問老闆娘:「這裡有沒有一間……永山教會?我記得是在市場附近的一間教會。」

 

老闆娘正忙著抓泡菜,被這麼一問,也想不起來,直搖頭,「沒印象」。

 

「我知道永山教會,」一名穿著詰襟的少年從餐館後方的樓梯探出頭,踩著草編的拖鞋過來門邊,「是浸信會的那間吧?教會前面還有一個遊樂場跟小花園。」

 

「嗯,你知道?」崔杋圭連忙點點頭,看少年不過十三、四歲,身上穿的是日式詰襟,又問,「弟弟,你是一中的嗎?」

 

「對啊,我每天上學都會經過永山,」少年說,「你要去那嗎?」

 

「嗯,你知道從這裡怎麼過去嗎?可不可以幫我指個路?」

 

少年本想領他出餐館外,直接對著街道指會更具體些,不過瞧見崔杋圭手上的地圖後,便說:「不如我畫地圖給你吧?」

 

「麻煩你了。」他遞出手上的地圖給少年。少年從自己上衣口袋掏出一枝鉛筆,就這麼坐在餐館內的桌邊畫。

 

「不會啊,這很快!哥哥你以前也是一中的嗎?」

 

「……我哥哥是,」崔杋圭說,「你是考進去的吧?頭腦一定很好。」

 

「對啊!是考進去的,我又不像那些日本人或有錢人家可以直接繳這麼貴的學費,」少年說,「那哥哥你是讀哪一間中學?現在是大學生?」

 

「我在京城讀書。」崔杋圭說,「京城帝大的預科……畢業後進延禧。」

 

「哇,真厲害,我聽人家說能考上京城預科跟延禧的都是菁英!」

 

「也不是啦……」他是吊車尾拼死上的京城預科,這話哪能說出去,而且進了預科後,大家的程度都比他好又穩定,只有自己每次都拼了老命才不從懸崖邊摔下去,光想心就累。

 

「來,畫好了,你照著這條路一直走,然後看到這間鞋店就右轉。」

 

「謝謝,幫了大忙。」崔杋圭拿回地圖,想要給少年一點什麼酬勞,下意識去摸自己的口袋,但手指繞了兩圈零錢後,發現這樣不對,改說:「你們家有賣什麼點心嗎?我有點餓了。」

 

「有咧,蒸年糕吃嗎?」

 

「嗯,給我兩塊吧,謝謝了。」

 

另一方面,被拋在房內的姜太顯正愁苦著,要怎麼解決現在這個難題才好呢?他這麼認真在迴避母親,卻還是被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養子推到母親面前,讓他好好與母親「談談」。時隔多年,他已經不想再去回憶當年的事情。

 

儘管他心底明知道這不能怪罪於她。

 

扣回襯衫鈕扣只留最頂端的一顆,姜太顯沒有再繫回領帶,讓自己也別這麼拘束。他走到房門外,緩緩轉過頭,看見綁兩根麻花辮的小春正抱一瓶蘇打水要進房間。小春看見他,連忙低頭打招呼。

 

「那是跟飯店要來的?還是去買的?」他問。

 

「少爺,這是飯店裡販售部賣的,夫人口渴了,說想喝喝看這裡的蘇打水。」小春低頭說道。

 

「給我吧,」姜太顯伸手輕輕抽走小春抱著的蘇打水,「你回房間吧,夫人我來顧。」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你就去休息吧,之後幾天還是要麻煩你照顧她。」

 

「……是……」

 

這瓶藍色玻璃的蘇打水在京城沒見過,上面印著「瀧川株式會社」的圖標,是他沒聽過的公司,不過看了瓶身貼著的簡介,說是當地特有品牌。知道母親還保持著這個一到旅遊地就想先買罐蘇打水或碳酸的習慣還沒改,令人哭笑不得,即使都這樣瘋瘋癲癲、神經衰弱了,有些事還是不變。

 

他敲敲門。「我進來了。」

 

門一開,就看見猛然轉身、表情有些惶恐的晶子夫人。

 

「……小春買來了。」他晃晃手上的蘇打水。

 

「啊……真是謝謝她 。」晶子夫人接過蘇打水,沒有扭開瓶蓋,只是拿在手裡。她又抬起頭,望向姜太顯身後,「杋圭呢?那孩子沒和你一起嗎……」

 

「他說要去附近晃一下,明天再帶我。」

 

「啊,也是,這裡是他家鄉,他也好多年沒回來了——這裡是他家鄉,不知道杋圭這孩子會不會想起什麼不好的,啊……」晶子夫人一想起從前剛來到姜家的崔杋圭,雖然已經十三歲了,還是會因為換新環境與回憶起過往的哀傷而有過短暫的夜驚現象。家庭醫生診斷後,搖頭說這無解,心病難醫,只能靠時間與一個穩定又溫暖的環境安撫他。所幸,在晶子夫人以退為進的進攻之下,崔杋圭漸漸習慣了姜家的生活。

 

「他都答應回來大邱了。」姜太顯說,「你又是為什麼找孩子找到大邱來。」

 

聽順怡說,當初他失蹤將滿一年,警方說都這麼久了,要再動員警力去找是很難,就算他們與總督府有關係,也不能這樣消耗人力,紛紛勸晶子夫人雇用偵探去找或許更快,他們能做的也只能將姜太顯登錄為失蹤人口。

 

「……你叔父說……要我當你已經死了……」晶子夫人緩緩開口道,「……我不理他……可是……我已經感覺不到你的氣息了……」

 

「什麼氣息,到底在說什麼,」姜太顯一點也不想了解現在的母親到底在想什麼,過去那個落落大方的貴族千金已經死了,完全死了,取而代之的是神經衰弱又語焉不詳的瘋女人,「能找到跟我這麼像的人,你也是夠拼了。還有,那鈴鐺到底是怎樣?你以前有綁那玩意兒在身上嗎?為什麼非得要綁這個,鈴鈴鈴的都不嫌煩嗎?是不是去求了什麼怪力亂神啊?」

 

「……」

 

「算了。」姜太顯不想再談這些,他知道再講下去,以母親現在的狀態,或許也說不出什麼邏輯正常的句子,那倒還不如真聽崔杋圭的建議,帶她出去走走,儘管他們就算一同出門,或許也說不上幾句話。

 

「……出去看杋圭先生到底是去哪了。」他吩咐來小春,替母親拿好外出要帶的東西,尤其是藥與水。

 

他知道一切都不可能回到從前,就像他也是。或許母親還沒變,變得最多的是他。是吧,或許就是這樣。

 

已經將近一年沒有與姊姊聯絡了,上次跟母親短暫談話,得知姊姊也沒與母親書信往來,看來姊姊也顧忌著母親?

 

跟櫃台叫了台人力車,姜太顯決定就當個「來作客的年輕男子」,與母親保持距離和禮節,扶她一同上車,然後讓車伕自由帶路,繞個半小時再回來飯店。他對大邱沒有什麼想法,從前與休寧凱一家人巡迴到這,也只待了幾週就走,沒有感情,只有他的魔術師傅東条先生特別喜歡這裡的溫泉,就這樣了。

 

對,溫泉,還有蒸汽房。或許他晚點該與崔杋圭去試試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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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hachaturian - Waltz of Masquerade (pia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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