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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物又生心

 

 

 

信箱裡有一封他還沒回覆的信件,因為還沒回覆,所以讀完後又點開選項列為「未讀」,然後繼續放著。最終回覆期限是這週五晚上八點前,今天才禮拜三,他還有兩天可以回覆。其實要回答什麼他已經知道了,只是不想太快回,就這麼擱在那,來信的是他長年的合作出版社,編輯還說這次的企劃很重要,是年度企劃,公司很重視,為了這套經典作家的系列書,他們出版社還成立一個專案小組執行。他是其中一個人,負責攝影的部分。共有九個作家,他就承包了三分之一。編輯說這次找的採訪作者是獨立接案的寫手,寫過的文章沒有上千也有數百篇,出稿速度快,慢下來的話又是慢工出細活。信件上也有寫到這部分,總編說這個人你應該很熟吧?他嚇了一跳,不知道她什麼意思,而接下來總編又說他也是業界老手了,你應該也常在雜誌看到他的名字,於是他又鬆了一口氣。

 

說為什麼,他也不是特別熟吧,的確是常常會在雜誌上、網站上、報紙上,看到的名字。這次合作的編輯說,你以前是首藝大的,他也是首藝大的,你們兩個有學緣耶,雖然是第一次合作,應該沒問題吧?他點點頭,搖搖頭,不知道回答些什麼才好,鎖在安全範圍內,不會溢出秘密的回答。他說,他跟我不同系,連學院都不同,我是視覺設計轉攝影系,他是編劇系。話一講完,他突然發覺回答得太細膩了,這種資訊到底是屬於安全範圍呢,還是屬於私人範圍呢。不過這些基本資料在個人資訊上都會寫到吧,不過他沒寫。

 

「離很遠嗎?」編輯問。編輯率理去年剛入行,是個老菜鳥,最近被分派到這個案子,也算證明他終於被總編承認了。不過這也難怪,他們出版社人力也就這些,最多十五人,現在十二人,一人當兩人用,他本業也不是攝影,是負責版面設計。

 

「不會很遠吧,也就幾棟大樓而已。」他說,「但就是不同學院。」

 

「是嗎。那我就寫信跟對方說了喔?」編輯說。於是編輯率理寫了一封信說明這次合作細項,包括訪談三位作家、後續潤稿修改、後續成書還可能會有新書發表對談,因為不是簡單的採訪工作,所以給對方五天的考慮時限,順便說明這次還會有其他人員一起參與訪談工作。他們預計這套書不只要是文字,還要有影像、圖像輔助。

 

沒想到對方很快答應了,然後回信詢問請問是哪位攝影師,編輯把這封信轉給他,要他親自回覆。

 

於是羅渽民就收到了來自黃仁俊的信。

 

×

 

他剛過二十八歲生日,那是仲夏夜的晚風配著勃根地紅酒,他和編輯率理約在露天餐廳。生日這天當然不可能還談公事,況且這天是禮拜六。他最近終於下定決心了,也認為自己調整好狀態了,可以和人有再進一步的交往。兩個男人在露天餐廳吃飯,還特意選在能看見市景的座位,而且還是羅渽民主動邀約對方來為自己慶生,氣氛自不用說,餐廳還非常合時機地放了輕盈優雅的小提琴組曲。服務生給他們上了前菜的蔬菜凍,主餐還是匈牙利羅勒嫩煎小羊排和烤伊比利豬,現在他可以揮手就說要加點什麼什麼,不用擔心付不起。

 

對面的人吃得很開心,稱讚他眼光真好。這位小編輯晚他四年出生,大學畢業沒多久,當完兵,因為遺傳體質的關係當了公益兵。聽到他提自己以前在海軍的事情後,投以崇拜的眼光。那眼光不只有崇拜,還有敬愛,以及戀愛。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自然不存在著所謂的年齡差距這回事,一踏入社會,只有年資的差距,而年紀大的未必也就經驗豐富,年紀輕的也不一定涉世未深。第一次看見這位新進編輯時,他就想,合眼緣,長得是豔麗類型的,卻有遮不住的清清秀秀,看上去沒什麼壞心思,而且認真,腳程也快,是夢想中的那種新人。

 

但也就這樣了。他打了個招呼,說明自己的職責,然後告訴新人,盡可能逼作家和記者們生出稿子來。是新人主動接近他的。

 

半出櫃的年份是七年半,喜歡男人的資歷是八年,那說的一句話,同性戀是初戀即出生,他的新生始於八年前在園遊會被朋友推去參加盲眼約會。盲眼約會是半開玩笑性質的,如果恰好跟同性對上了,頂多就是大笑一番,羅渽民剛好就分到對面的黃仁俊。在約會開始之前,服務人員還煞有其事地請他們填表格,自己的戀愛經驗、理想型,他在經驗填了一,那是他第一個女友,已經分手。在理想型那邊留白,因為他覺得沒必要在這種地方場合認真寫。

 

開始約會時,服務人員交換他們彼此的表格,黃仁俊盯著他的經驗次數,又看了看理想型,沒說什麼,只問他想換人嗎,如果不舒服的話,他們現在可以結束,等等有個限時販售的甜點快閃攤位,不快點去的話會搶不到瑪德蓮。原先他的確是想走人的,但聽了這句後不知怎地他決定留下來。他們一起去排了瑪德蓮。他記得黃仁俊那張表格上是「零、喜歡的人」。一次的經驗對上零次的經驗。

 

現在想想那都不能是被稱為「戀愛」的經驗,充其量只是一種更親密的人際交往。他喜歡過她,第一個女友,但他已經忘記為什麼喜歡了。當時他讀男校,女友讀女校,在社團活動認識的彼此,因為電波頻率還算合拍,而且對方很喜歡自己。他喜歡這種感覺,被人喜歡的感覺,所以他們也就變成情侶了。

 

讀了三年男校都沒變成同性戀,來到女生幾乎超半的藝術大學,他反而以同性戀的身分出道了。出道當然是個隱語。不過人生就是有這麼多無法預測的事,誰能想得到呢,就像他的哥哥有一天說要去追尋自己,然後就蒸發在這世界上了。他和媽媽爸爸找了許久,也請專家開鎖哥哥所有上鎖的東西,接著發現哥哥在那些上鎖的東西裡都留了東西給他。這是一場預謀的眾叛親離,但哥哥並非帶著誰遠走高飛,他只是蒸發了。

 

他給黃仁俊看哥哥的照片,還有他們兄弟倆的合照,黃仁俊說,你們不像耶。

 

×

 

「聽說這位金高律老師很難搞,規矩很多,又討厭菜鳥,像我就可能會被罵。」編輯率理說,「仁俊先生以前訪問過他嗎?」

 

「你又不是菜鳥。」羅渽民說。

 

「訪問過,大概兩年多前吧。」黃仁俊檢查了錄音筆的電量和容量,說。

 

「之後需要我們幫你找一位聽打逐字稿的工讀生嗎?我們工讀生平時沒什麼繁雜工作,可以給他處理。」編輯問。

 

「啊,可以嗎?那麻煩你們。」黃仁俊禮貌地笑笑,「我喜歡先整理好逐字稿。」

 

「對啊,這樣能夠事半功倍,」編輯說,「因為這是深度訪談,我們也希望每個環節都能顧好,仁俊先生和作家們的聊天內容還有之後的稿子很重要,這些小事都交給我們就好。」

 

他們約在地鐵站的三號出口見面,問候寒暄,編輯率理說如果還沒吃早餐要不要先買?都由我們出版社出錢。黃仁俊沒有看他,對著小編輯說沒關係,他有吃了飯捲和咖啡才來的,能撐到傍晚訪談結束沒問題。小編輯就有些不甘願了,說這怎麼可以,不能餓到仁俊先生,如果中途肚子餓的話我去買吧。這番話說得黃仁俊也只好點頭。從頭到尾黃仁俊都沒有正眼看他。這樣說也不大對,看是看了,禮貌地看,不帶一點悔意或舊情地看,不是他要的那種看。

 

現在是九月末,時序完全走入秋天,金黃色的落葉正好可以用來當背景,拍起來一定很好看。他們來到作家的宅邸,是一棟漂亮的日朝混式木造屋,有一條長廊,還有一面玻璃牆可以觀賞中庭造景,不過都是新建成的防火建材,所以刻意塗了花紋增添一點人造的老屋風味,而且中庭種了很多從別處移植過來的老樹,看上去都是硬生生地,把新的老成舊的。

 

在這之前黃仁俊曾經寫過幾篇劇本,得過一些獎的,儘管他本人說那都是些小獎,但羅渽民就是一個勁地誇,毫無保留,好似那些存在胃裡的稱讚都是為了給黃仁俊的。這次訪談的金高律老師也寫過舞台劇劇本,或許是因為這樣,所以總編希望由黃仁俊來擔任訪談人。編輯的柳率理或許不知道這些事,因為這些經歷黃仁俊通通沒有寫在自己的簡歷上。他的簡歷很短,只寫了哪裡畢業、工作心得、文學藝術帶給他的啟發、最近喜歡的店/電影/餐廳/書/漫畫/嗜好/散步路線/手作課程,只有最後這一行有變動,所以羅渽民,會根據這一行,來判斷他最近的生活。

 

明明就是被分手的一方,卻還是這麼不死心地更新前任的資訊,他覺得自己大可不必這樣。若將自己比喻為一塊肉,那麼擺上市場行情鐵定是好的,但偏偏他就是沒辦法。因為沒辦法,就算黃仁俊騙了自己他也只能搖頭,希望不要有下次了。

 

「我是今天負責跟老師對談的黃仁俊。」進到屋內後,作家的妻子出來迎接他們到書房,書房很整潔,除了書桌、桌上的蘋果電腦、滿面的書牆和收藏品外,中央有兩座沙發,金高律作家進到會客室內,請他們入座喝茶。柳率理說接下來訪談他會去外面的咖啡廳繼續工作,請兩位專心訪談,說完就離開了。

 

「我記得,你採訪過我。」作家說,「『文藝浪潮』新年刊,以前還幫奧涅金劇團寫過戲。」

 

「是的,老師記得真清楚。」黃仁俊淡淡地回。

 

「我是『新傾向社』的視覺設計兼攝影羅渽民,負責訪談全程的影像紀錄。」羅渽民坐在沙發上,和黃仁俊保持二十公分的距離,向作家鞠了個三十度的躬。

 

「嗯,要拍的話隨便拍,就是別開閃光。」作家點頭,向後半躺在沙發上,「新傾向的總編還是英子?」

 

「是的。」羅渽民說,「英子老師說要做到明年底才肯退休,之後會換李賢志老師上任。」

 

「賢志那傢伙做不來吧,優柔寡斷的,小家子氣,給他做雜誌遲早會倒,我看英子退休後還是要回去幫忙。」

 

羅渽民配合地淺笑,說,「賢志老師常說金老師對他很嚴格,恨鐵不成鋼。」

 

在作家轉向和黃仁俊確認訪談內容的同時,羅渽民已經裝好鏡頭,先是拍了書房全景,書櫃的藏書,再問了作家能不能拍書桌和電腦,然後再回到沙發上。

 

進入正題。作家的妻子進來拉下遮陽暖簾,扭開天花板上的圓形燈,並且熟稔地從牆上的黑膠櫃拉出一張唱片,是舒伯特的D960。黃仁俊知道作家的妻子其實是個工程師,在那年代看來女人能當工程師也是腦筋特別好了,現在卻在幫丈夫打點這些雜物。

 

看了一眼桌上的大電腦,黃仁俊問,「老師是什麼時候改用電腦寫作的呢?和老師同輩的很多作家到現在都還不太適應呢。」

 

「十年前我兒子推薦我的,他問都沒問過我的意願,就買了整組電腦,軟體也都給我安裝好,說別再用鋼筆寫字了,出版社還要幫騰稿很累。」

 

「用得習慣嗎?」

 

「不習慣也得習慣。」

 

窗外,羅渽民看見一隻蟬的屍體,只留下乾硬的空殼子,或許是從夏天死到現在的一隻夏蟬,也可能是最近才死的秋蟬,無論如何,那空殼子屍體沒有被落葉完全覆蓋著。這座宅邸或許有一半昆蟲的屍體沒被看見。他本想拿相機拍下來,最後還是作罷。

 

那些訪談他都沒聽進去,他對文學、戲劇什麼的都沒太大興趣,那只是工作。

 

「接下來有什麼寫作計畫嗎?」黃仁俊問,當這個問題出現時,就代表訪談已經到尾聲。這次的訪談稿雖是交給黃仁俊擬,但最後還是有經過總編審稿,所以羅渽民也看過。他傳訊息給小編輯,說已經差不多了。

 

和小編輯柳率理約會也有一個多月了,不過就只停在約會的階段,出去吃飯,培養感情,聊些共同興趣的話題,順利的話,也聊些共同興趣之外的話題,看能不能增加一點意料之外的合拍性。他們會認出彼此的地下身份,是因為小編輯在一間同性戀為主但歡迎所有人來的酒吧看見羅渽民,會在這裡相遇想必也是同道中人,共謀,不怕洩漏出去。他們一起去看了電影,去逛街,去買衣服,然後幫對方挑。他覺得替人挑衣服是一件極為私密的事,那意味著對方是怎麼看自己的。

 

他喜歡黑色,偶爾也會穿亮一點的顏色,平時喜歡穿Adidas和New Balance,但上班會穿Urban Research的襯衫和黑長褲。他喜歡Sony,沒錢的大學時代是收了學長的二手Canon,出社會買的第一台是Fujifilm,賺了一點錢之後終於抱回掛念在心的那款相機。他沒有特別鍾愛哪種類型的電影,不過比起好萊塢,更喜歡介於大眾與小眾之間的電影。他不喜歡小說,也討厭舞台劇。不過為了工作他會讀。

 

×

 

因為黃仁俊是舞監,所以整場排練都必須在,他們排練的是他寫的劇本,那是一份應急用的劇本,因為原本說好的編劇騙他們快寫好了快好了結果打開word檔發現只寫到第一幕第二場戲。黃仁俊說,他有一份自己寫好的劇本,不嫌棄的話可以用。羅渽民很得意,因為那場戲好評如潮,是黃仁俊寫的,他另外買了三張票分給朋友,其中一張塞給李帝努,叫人家特地從漢陽過來。

 

他大方對李帝努介紹這是他的男友,李帝努一時沒有聽懂。

 

就是男友,男朋友,喜歡的人,交往對象,戀愛對象,他目前的人生重點之一。

 

出櫃已經被拋在腦後了,這個流程被省略,他直接切入主題,又快又準,宛如停電的一瞬間那樣衝擊人心。那時他們交往已經超過一百天,這期間羅渽民都沒說過自己的個人資料已經更新成非單身,因為這種事並不能大肆宣傳,所以直到能夠正式和黃仁俊見面時才要介紹。

 

散場之後已經是九點多,工作人員謝完幕還得留下來收拾,羅渽民也一起幫忙。大家都已經習慣了舞監帶來的這個好朋友,藝術大學內也有不少非異性戀,大家見怪不怪了。等到收拾完已經十點半了,大家一起到附近的燒烤店慶功。在路上羅渽民忽然停下。

 

『這是黃仁俊,』羅渽民站在黃仁俊後面,捏著他的肩膀,對好友說,『我男朋友。』

 

×

 

「我們第二場訪談是詩人韓秀子老師,記得是這禮拜四的下午一點在秀子老師的寫作教室,」小編輯率理點開手機行事曆,向另外兩個人確認,「沒問題的話就中午在公司門口集合過去?秀子老師的教室離我們公司不遠。好了,那現在要散會嗎?還是就一起去吃個晚餐吧?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印度咖哩很好吃,是正統咖哩喔,老闆是個韓印混血兒。」

 

訪談金高律老師直到剛才五點半才結束,黃仁俊檢查過錄音檔沒問題後,就收起平板和筆記本。他本來打算直接回去的,但編輯那句話的意思就是個邀約,人家都這麼說了,不如就從善如流。

 

還真的是很正統的那種,有飯,有烤餅,有一字排開的香料,還有一杯冰拉西。當店員端來三個雕花鐵盤時黃仁俊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他只吃過變形的日本咖哩和家常咖哩,這還是第一次吃印度咖哩。

 

羅渽民看了一眼面對烤餅相當困惑的黃仁俊,不知道從何下手,還是先拿了白飯來配。他清清喉嚨,對坐在隔壁的編輯說,「這就是你上次說想吃的那間咖哩?」

 

「噢?對呀,你還記得。」

 

「上次不是還說下次要帶我來吃的嗎?」羅渽民又看了一眼對面的人,對面的人沒看他,專心地將咖哩醬淋在白飯上。如果去吃日式咖哩的話,黃仁俊一定會一勺一勺把咖哩醬淋在白飯上頭,然後配著那口飯一起吃下去。如果是吃他煮的咖哩,咖哩醬已經淋在飯上了,黃仁俊會皺眉說你別直接淋,我想分開吃,這樣飯都濕搭搭的了,他會如此撒嬌抱怨。扯遠了。他在對隔壁的人說話。

 

「這次不是就吃到了嗎?」編輯用肩膀撞他一下,「欸我想起來,這家店應該有供應香菜喔,難道跟網站上說的不同?不好意思——請問有香菜嗎?」

 

服務生看了他們的餐盤,說不好意思沒有擺香菜盤,這就來補。另一個服務生過來道歉,說這是今天新來的,還在適應,請別見怪,於是送上三盤香菜碟子,一人一盤。羅渽民把黃仁俊的香菜碟拿過來,發覺不對,又推回去。

 

「前輩在幹嘛?怎麼隨便拿人家的?不要癡迷香菜到這種地步啊!」編輯用開玩笑的口吻輕輕責備他。

 

「不好意思。」羅渽民說。

 

「沒事。」黃仁俊沒有說什麼,但把香菜擺到一旁去。

 

「仁俊先生不喜歡香菜?」編輯率理問。

 

「不喜歡,有個怪味。」黃仁俊笑說。

 

「前輩他——」編輯把手搭在羅渽民臂膀上,拍了拍,一副很痛苦的表情說,「超愛吃香菜,超恐怖,有次午休吃飯還把整疊香菜加在泡麵裡,公司的人都沒辦法理解。」

 

「真的?這麼喜歡嗎。」黃仁俊說。

 

還裝,裝個屁啊,羅渽民心想,這麼會演戲,難怪當年也是都用演的。還在心裡不斷咒罵,但下一秒就後悔了,他現在也蠻會演的。

 

剛剛拿香菜碟是脫稿演出。

 

有時候他會想,如果黃仁俊沒有在吃完檸檬生乳酪蛋糕後對他說其實一點都不喜歡他,然後提了分手,他現在應該吃得下檸檬生乳酪蛋糕吧?

 

分手的理由是,不喜歡,而不是不喜歡「了」,是「不喜歡」。在那個當下他忽略了對方的紅眼,還有前幾天在電話裡和媽媽通話時的哭腔,只感到憤怒與羞恥。那是大學畢業後半年,準備去當兵,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他去了海軍,而聽說黃仁俊因為體質問題的體重過輕,去當了社會服務要員的替代役。

 

休假時,他沒像其他人一樣出關就去找情人發洩無處可洩的性慾和情感需求,他像個入佛門剃度的僧侶一般,無欲無求,待在家裡,偶爾去散步拍照。當時他的人生只剩下想知道為什麼對方那麼做。

 

二十五歲的生日前他將退伍,李帝努早他一週入伍,也早他一週退伍,在他走出軍營大門時,給了他一本雜誌,上頭刊了黃仁俊的文章。一篇小品文,寫的是一個同性戀少年和家人之間的愛恨糾葛,還有和戀人之間的事。因為只是小品,沒有什麼激烈、張力十足的劇情,故事平淡,結局平順。他就站在軍營外翻完,還給李帝努。他討厭文學不是沒理由的,那種空泛的東西。

 

如今回想起來說不定並不是因為不喜歡,而是不能喜歡。不過那都已經過去了。他想再多也沒用。理解到這件事時已是他應徵到現在的工作之時,是終於可以說事過境遷的時刻了。他這麼告訴自己。而恰好,去年新編輯入社時,他嗅到了同類的氣味,果真也在那些地方相遇了。

 

『前輩的理想型?』

 

『……應該是,活潑,很機靈,有個目標,不管大或小都好,然後,看起來很放得開,但又容易害羞,』羅渽民說,『還要喜歡我。』

 

新入職的小編輯點點頭,像是聽進了他的一字一句,又叫來兩杯長島冰茶。他們當時只到這,直到今年夏天,羅渽民才終於下定決心要再交一個男朋友,於是開始主動接近柳率理。

 

前輩的理想型我記得很清楚,有著柳葉眼的小編輯說,不就是我嗎。

 

來訪談第二位作家的今天,兩個人在教室外等了五分鐘。編輯說今天他要在辦公室忙,再說這個也不需要他在場,跟去只是好玩,所以就讓他們兩個自己來。羅渽民看著Kakao Talk上的訊息,心裡有點起躁,他半側過身,檢查自己的相機電池和容量。

 

想當然耳不可能跟前任聊些什麼,光是這次企劃碰面就已經夠倒楣了。關掉相機時,他還想到跟學長收來那台二手Canon時第一個拍的就是黃仁俊,那張照片現在八成還在記憶卡內。他抬起頭,看見黃仁俊迅速轉過去。

 

「秀子老師好久不見。」

 

「好久沒看到秀子老師了。」

 

打完招呼之後,羅渽民才發現原來黃仁俊也認識韓秀子。他還以為搞舞台劇的不會去關心詩人,未料黃仁俊下一秒又說:「我今天還帶了老師新詩集來,可以幫我簽名嗎?」

 

「來,要簽名前先讓我抱抱。」韓秀子張開雙手,黃仁俊無奈地笑了,但也不是真的無奈,還是乖乖過去抱了對方。

 

「你怎麼還是這麼瘦。」韓秀子拍拍他的背,像個媽媽在抱久沒見的兒子。

 

「我有好好吃飯。」

 

今天訪問的對象是個圓潤和藹的女詩人,身兼詩人與老師兩職,偶爾還幫人算命,寫作教室就在「新傾向社」的四個街區外,這也不意外,公司位在文教區,所有文藝相關的東西都會匯集到這來。上次替詩人拍照已經是去年的事了,他們出版社替她出書,詩人說舊照片不堪用,她胖了,希望有哪個人幫她拍張新的照,還說希望是可愛的小朋友來拍照,這樣她一定會笑得很燦爛。總編就推羅渽民上去了。

 

「你們等等,我最近買了新的咖啡豆,是哥倫比亞水洗淺焙,」叫韓秀子的詩人領他們進教室,教室是灰白色的,天花板安裝好幾條鐵條,一顆一顆鹵素燈貼在上頭,牆上掛了一些現代畫家的作品,窗邊有三個大書架,中間是一張長桌,兩側各有五把橘紅色的椅子。熱水煮開後,注入濾杯中,三杯咖啡端上來。

 

「訪綱我都讀過了,也都想好回答了呵呵,還擬了講稿呢。」詩人說,「蛋糕餅乾都自己拿,今天學生家長還送來瑪德蓮,有栗子、覆盆莓、抹茶和巧克力的,還是你們想吃生乳酪?我最近迷上作生乳酪蛋糕了。」

 

兩個都不要謝謝,羅渽民想。但人家都這麼盛情款待了,他總不能連吃都沒吃。

 

「謝謝,這裡就很好了,那我就不客氣了。」黃仁俊拿起一塊覆盆莓瑪德蓮,咬了一角,又配了一口咖啡,「好吃,是哪裡買的啊?還是自己做的?」

 

「是自己做的,不過你想吃的話,我再告訴你幾家有好吃瑪德蓮的店。」

 

「謝謝老師。」

 

儀式性地吃完了一塊瑪德蓮和半杯咖啡後,黃仁俊放好錄音筆,打開筆記本和平板,和那天一模一樣的流程,開始訪談。這段時間,羅渽民架好公司攝影機,打開自己的相機,以影像記錄下今天的過程。黃仁俊和韓秀子並非面對面地坐,而是成直角型,這樣的角度可以拍進兩個人的互動,他退到書架前拍了幾張。原先他還怕鹵素燈的角度和亮度會把人照得很恐怖,但比預期好很多,甚至達到了人像打光的效果。他轉動鏡頭,鏡頭移到黃仁俊臉上,那杏仁般的黑色眼珠子認真地看著詩人。耳朵緩緩抖動,專心聆聽。嘴唇緊抿,好似在思考些什麼。他注意到黃仁俊的鼻梁上有個小刮痕,像是疤痕。

 

過多注意了。羅渽民又移開鏡頭,他轉而繼續拍攝現場其他東西,比如那個被他當成支架的大書櫃,還有老師的收藏品、給學生的休憩區。這裡打造得就像一個小小的秘密基地。

 

書櫃上那些書,他也曾經在黃仁俊的房間讀過。彼時他跟朋友一起合租家庭式套房,隱私普通地會被洩漏,隔音不怎麼好,所以他去的是黃仁俊住的五坪小套房。光浴室就擠掉四分之一的空間,附贈的大衣櫃也擠掉另外四分之一,所以放不下的書,黃仁俊就通通放在衣櫃裡,當成複合式的櫃子。略大的附贈單人床邊就是一面大窗子,必須用遮陽窗簾布遮好才不會被刺傷眼。秋夕三天連假的時候沒回去,不知疲憊地在那間套房裡做愛,從早到晚,除去盥洗清理吃飯外整整一天都膩在床上,什麼建設性、生產性的事也沒做,餓了就叫外送,或是羅渽民去樓下的便利商店買飯。羅渽民問他不回家真的沒關係嗎,黃仁俊搖頭笑說不回家比較好。他也想過是不是該問對方家庭狀況,但思考了下,還是沒問了。要說為什麼不問,他也不知道,當時的他總覺得還不到那時候,也不到那地步。

 

自從發生了哥哥的事之後,羅渽民的父母再也不敢對孩子說些什麼,也不敢出動父母的權威,生怕剩下的兒子也會跟大兒子一樣忽然消失,所以回不回家都是他的自由。他雙手掐住黃仁俊的腰,再分開他的腿,沒有插進去,只是抱著他躺好,耳朵就貼在胸口上,黃仁俊說他好重,但沒有推開他。

 

兩人就像失去自我一樣依賴著彼此,也沒想把扔在地上的意識撿回來。

 

「訪談就到這邊,謝謝秀子老師。」黃仁俊說。他按下暫停錄音鍵,把東西都掀疊在一起。

 

「來,既然今天這樣辛苦採訪來陪我這個老人家,我就來給你們點特別服務,左手伸出來。」詩人說。

 

「嗯?」黃仁俊不懂,但還是伸出了左手。

 

原來是要看手相,韓秀子輕輕握住他的手,手掌的各個角度和紋路都看了一下。頭頂上的燈將這些秘密都暴露得一清二楚。黃仁俊不懂占卜,也從沒被占過,不如說他下意識地排斥這個東西,總會讓他想到自己的母親。

 

「事業順利,如果想轉換跑道,建議過三十歲再轉,」詩人說,「健康……沒有什麼大病,但習慣性熬夜和過勞,小心過年之後會生小病,好好聽醫生的囑咐養身體就好了。家人……你這孩子跟家人關係不太親近啊,尤其是母親,看來你有一個控制慾很強的媽媽呢。難怪你這麼喜歡我。」

 

黃仁俊苦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老師很像個媽媽。」

 

「好啦,感情呢,我看看,嗯,如果你當時選了另一條路,現在也不至於如此。之後的桃花,嗯——……」

 

羅渽民走過去,收好攝影機,他不信手相、面相或是占星這些的。如果一個人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因為旁人的意見屈從,那也沒什麼好說了。

 

「是認識的人,跟你非常熟,如果好好把握,很可能會一起長遠下去。」韓秀子放開他的手,說,「這都只是反應了你的現況,既然已經過去的事就不須要太在意了,未來的事要好好思考。」

 

「……好吧,如果真的遇到,我會加油。」黃仁俊配合地說。

 

什麼跟什麼。羅渽民偷偷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你,大攝影師,也過來,」韓秀子壓住羅渽民的肩膀讓他坐好,不由分說地就拉起他的手來看,「死心眼。」

 

「什麼?」

 

「你,死心眼個性,放不下,」韓秀子說,「不是獨生子,但幾乎是獨生子。除了親人離開外,人生沒有什麼大事,平平淡淡,事業上想要有出息,可以,但積極點,你這人就是太得過且過。」

 

「就平平淡淡嗎?」儘管聽見了關於哥哥的事,羅渽民仍裝出不置可否的態度說,「死心眼是怎麼回事?」

 

「要知足,平安就是福了,很多人想要平安一生都沒辦法。」韓秀子說,「你死心眼,又不肯去瞭解對方,如果想要在對的時間跟對的人一起,從現在開始別再這樣了。你的良緣跟這孩子一樣,都是認識的人,很熟,而且從以前你就一直放不下人家。」

 

×

 

柳編輯您好:我是黃仁俊,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上次訪談韓秀子老師後,我檢查了錄音檔,發現最後有十分鐘因為容量不夠沒有錄到,是否能請你們提供當天的錄影檔呢?感激不盡。

 

編輯收到這封信後,立刻轉給羅渽民,然後再走到他的座位去,說了這件事。

 

「錄影檔?要幹嘛?」羅渽民問。

 

「你看信。」編輯說。

 

「看信——……喔,所以最後沒錄到要跟我們拿影片就是了。」

 

「你直接傳給人家吧,畢竟檔案在你那。」編輯說,「前輩,你真的跟仁俊先生不認識?」

 

「……怎麼了嗎?」

 

「沒有,只是好奇。」編輯說,「下次訪談的朱山老師,訪綱也已經拿到了,仁俊先生效率真的超——好的……希望那個情緒管理失敗的火爆浪子可以好好接受採訪。」

 

「朱老師兒子最近好像很少來這裡了,」羅渽民轉移話題,「去年暑假他還特地來這裡實習。」

 

「你說明碁嗎?他有follow我的Instagram,所以我就回追了,最近都沒什麼動態,不過前一陣子好像看到他在『地下社會』那裡工作。」

 

「地下社會」是一間書店兼作展演空間,樓下是餐酒館,供應各種啤酒和美式漢堡,兩種空間合起來就變成一個文藝愛好者愛去的地方,光是這個名字,就足夠被羅渽民稱之為Poser Center,雖然他自己偶爾也會去一下。

 

「是喔……這是要我回信的意思嗎?」

 

「對,請回信,附上你的錄影檔,記得壓縮或放雲端。」編輯說,「不然今天就去那裡吃飯?」

 

「可以。」

 

這個突然的約會讓他很開心,又是一個機會,可以忘掉黃仁俊莫名其妙駐足在腦內的身影的機會。雖說,這樣好像在利用別人忘記那個人,但他已經不在乎了。當下要務是忘了他。但他沒有意識到分手五年半還沒忘光就是有問題。

 

後來他發現了黃仁俊其實留下很多東西,一件襯衫,一支Casio黑色手錶,小隻的Moomin娃娃,白千層擴香,一盒他們畢業旅行去日本時搜集的票券、標籤還有一疊電影票。而他留在黃仁俊那裡的東西是一串鑰匙圈,不是在什麼具有特殊紀念性質的地方買的,只是他從小用到大的一串鑰匙圈,但是大家的門都是電子鎖了,用鑰匙圈又有什麼意義呢。原本他是想問的,想問黃仁俊為什麼不喜歡了,那個晚上他幾乎是哭著說你是喜歡我的對吧。你喜歡我的對吧。桌上還擺著切了一半的檸檬生乳酪蛋糕。黃仁俊掙脫開他的擁抱,說了再見,別再找他,連朋友都別當(他們曾經是朋友嗎?)。他聽話得再也沒有找過他。

 

「今天有限定的橫須賀海軍堡耶。」柳率理指著店外的小黑板,「我要吃這個跟麒麟的IPA。」

 

「那我要海軍咖哩跟可樂就好了。」

 

「前輩不會喝酒真的很無聊耶。」

 

「喝醉了很多事都不能做啊。」他意有所指地說。

 

今天是禮拜三,不過店裡人依然多,他們找了吧台的位置坐下,點餐後先送上啤酒和可樂。小編輯跟他說起今天的事,說主編到處講人壞話,小心以後被抓包。羅渽民拄著下巴,專心聽他說話,作出回應。咖哩和漢堡送來時,他看見吧台的另一端是熟悉的人,巧合得不行,簡直像電視劇。

 

「是仁俊先生耶,叫他過來吧?」小編輯拉著他的手,說,「欸,那是明碁耶。」

 

「啊?」羅渽民仔細地看了黃仁俊旁邊,有一個人在和他說話,正是第三位訪談對象的兒子。

 

「為什麼他們會在一起?就叫他來吧。」

 

「欸……」

 

「仁俊先生!」小編輯中氣十足地朝著黃仁俊的方向打招呼,「來這邊!」

 

他在內心祈禱對方婉拒,就當個不會看眼色的傢伙,但黃仁俊從善如流,和身旁的人一起移動到他們這來。小編輯還發揮自己的特長,活潑得要死像隻剛出生的雛鳥,嘰嘰喳喳地,說要請黃仁俊先生喝一杯,對方當然拒絕了,小編輯又堅持,盛情難卻之下,黃仁俊點了一杯愛丁格黑啤。

 

等啤酒來了後,小編輯又換了位置,和黃仁俊的「同伴」說話去了,頓時只剩下他們兩人。黃仁俊點了份牛肉酸黃瓜塔塔醬堡,有羅渽民半個手掌高。

 

「收到影片了嗎?」為了避免氣氛冷掉,他問。

 

「收到了,很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黃仁俊說。

 

聽了有些刺耳,不過羅渽民還是接下去:「希望後天訪談你的容量跟電力要存夠。」

 

「嗯,會注意的,不好意思。」

 

「不是『很不好意思』,是謝謝。」

 

「謝謝。」

 

順從得羅渽民都沒了底氣,索性轉移話題,「明……明碁為什麼在這?」

 

「他在樓上工作,來這裡都會遇見他。」

 

「你常來?」

 

「還好,想到就會來。」

 

「我不知道你們認識。」

 

「就……大家都在業界內,他又是朱老師的兒子,多少都有機會碰到。」黃仁俊咬了一口頂層的麵包,餘下幾層肉塊、起司和洋蔥差點掉出來,他說,「你跟率理在交往嗎?」

 

「誰說的?」

 

「沒有人……只是問一下。」

 

「沒有,」羅渽民說,「『還沒』。」

 

他刻意用了未來式,強調將來的可能與走向,心裡也有點惱怒,沒想到這人還敢問他這種事。

 

「說不定他就是秀子老師說的良緣。」黃仁俊吸了一口啤酒,說,「是個好孩子。」

 

「對,他不會說謊。」

 

黃仁俊愣了一下,想著該做什麼反應,卻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和前男友在酒吧並肩而坐,手上還拿著洋蔥掉下來的漢堡。手上的牛肉漢堡超出了預期,比自己想得還多,羅渽民也曾經做過,因為黃仁俊看了電影就說想吃,還說想吃酸麵包的,於是他去買了所有食材,連酸麵包也買到了,這些東西在美式賣場通通可以買到。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洋蔥是全生的,黃仁俊吃了第二口就被嗆到,皺起臉。

 

在他印象裡這個人是不喝酒的,能喝,但不喝。在聚餐時他們常常是全場唯二喝無酒精飲料的,羅渽民說你為什麼不喝,你宿醉我照顧你就好,黃仁俊搖頭說不用,喝汽水更好。

 

看著和黃仁俊一起來的男人,羅渽民發現那孩子雖然年紀小,舉止氣質倒很老成,或許是因為有一個情緒管理失敗的爸爸。而且不知怎地,看上去和黃仁俊也很像。

 

他考慮把黃仁俊遺留下的那些東西打包,全部丟回給原主人。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任何留下的理由了。

 

×

 

有很多事明明可以避開的,但他就不想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知其不可而為之,知其不可為而為。

 

「你為什麼今天就來了?」羅渽民看著小編輯這麼問。

 

「不希望我來?」小編輯說,「總編叫我來的,說要我親自拿中秋禮盒過來,朱老師住太遠了,又不喜歡人家送禮用宅配,很麻煩。」

 

「你來更好,在這裡陪我。」

 

只要進入訪談後,就不用與黃仁俊乾瞪眼,但也相對無趣,因為這不是一般的採訪,兩個對談人會聊得很深很遠很難接近,羅渽民在一旁就只能拍照。今天訪談的地點在散文兼小說家朱山的家,在首爾市郊,像是歐洲鄉村一樣的地方。他沒去過歐洲鄉村,但電影裡看到的就是這樣,那些被過度消費的歐洲鄉村影像,深深地烙印在腦海裡。

 

「老師好,我是今天負責訪談的黃仁俊。」一進門後,黃仁俊就立刻打招呼,表明自己的身份與來意。雖說訪談人早就知道了,也不是第一天認識黃仁俊,但他還是保持了這樣的禮儀。不過來開門的並不是作家,而是他的夫人。

 

「不好意思,外子和小犬正在談事情,還沒談完,可能要耽誤你們一些時間……你們先請進來坐!我端茶和甜點給你們!」

 

三個人在玄關摸不著頭緒,但既然人家都這樣說了,也不好再問,他們到白色的客廳內坐好,桌上的蕾絲桌巾折了一角,屋裡很安靜。天氣很好,是已經完全入冬的初冬氣息,還不需要開暖氣,也不用開冷氣,所以也格外安靜。不過也不是那麼安靜,因為二樓不時傳來爭執聲。

 

「我們是不是時間來得不對?」編輯小聲地說。

 

「……日子都敲好了,要也是老師不該今天起家庭衝突吧。」羅渽民說。

 

「對不起……他們今天早上就開始吵,已經提醒過了等等有採訪不要給人家添麻煩,但父子倆吵起來就是不聽。」夫人端來茶點,向他們鞠躬致歉。

 

「沒,沒關係,我們可以等。」黃仁俊說。

 

「對不起……」

 

夫人連連道歉了好幾次,愁眉苦臉的,欲言又止,想解釋也不知從何解釋起。黃仁俊沒說什麼,就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聽見樓上的爭吵聲越來越激烈,還有氣急敗壞的腳步聲。

 

「還好嗎?」羅渽民問。

 

「我……我看一下。」夫人說。

 

「怎麼吵成這樣。」編輯小小聲說。

 

羅渽民搖搖頭,表示根本不知道。他們前天在酒吧見了那兒子,也沒看出什麼異樣,或許黃仁俊還更懂內幕一些。他看向黃仁俊,對方低著頭,眼皮子垂垂下,也不是盯著手機,就是這樣坐著。

 

「改天再來也是可以的……吧,」黃仁俊說,「我跟師母說一聲……」說著,他就起身要去樓梯口前,此時樓上的父子倆也氣沖沖地下來了,伴隨著巨大的吼叫,宛如雨天落雷,轟隆轟隆的,羅渽民和編輯也跟著過去。這一刻變化太快,他們看見那對火燒般的父子竟然大打出手,作家舉起自己的手不斷扇兒子巴掌,兒子急忙躲開,又伸手要回擊,整個場面看起來特別滑稽,也特別輕率莽撞,兩個成年男人就在外人面前打架,還差點要波及到無關人士。

 

「老、老師請你冷靜一點——」黃仁俊看見了前日來找他相談煩惱的明碁,想要出手阻止,卻害得自己差點被打。那對父子根本沒有聽他在一旁苦勸,無視他,深深地陷入自己的情緒中,讓爭吵不斷擴大,像是燒荒了的草原。

 

「老師!請冷靜一點!」黃仁俊想要扳開他們,護住兒子,但以他的身材根本擋不住兩個怒氣沖沖的人,反而還要躲不知來自誰的巴掌拳頭。小編輯看了也趕忙上去幫忙拉開,不過只是讓場面更加混亂而已。夫人嚇得躲在牆邊呻吟,求他們通通住手。

 

羅渽民抓住黃仁俊的肩膀往外拉壓在身後,把他從這個荒誕的情況內推出去,他擋在爭吵的兩人之間,簡直是阻止幼稚園生打架的老師,「老師!老師——!冷靜一點啦!打到其他人了啦!」

 

最後是夫人慘叫著說別打了別吵了,連連說了好幾次,整間房子充斥著尖叫、粗吼、和急促的腳步聲。小編輯只差點沒打電話報警。

 

等到雙方都冷靜下來,或至少不再用訓斥頑皮幼童時的吼叫聲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的事了。這種情況下自然也很難再繼續訪談,尷尬不用說,當事人根本還在氣頭上,說不出什麼跟文藝、文學這種精神糧食等級的雲端大事。匆匆約了下禮拜一再訪。

 

回去後當然是跟總編和主編講了這件事,小編輯不嫌事多,還順帶提了黃仁俊英勇阻止的行為,讓總編更加過意不去了,提議要不等一下去吃個飯作為補償。小編輯認為只是總編想跟黃仁俊吃飯的藉口,不過能賺到一頓免費晚餐也好。

 

吃的是一間板前壽司,不到無菜單的等級,不過也差不多了,讓羅渽民和小編輯有些錯愕。

 

原本還以為會說些什麼,但總編真的就只要他們點菜,別顧慮太多,點就是了。席間也沒提到關於今天的事,或是朱老師的脾氣和父子的爭執,畢竟是別人家家務事,也不好外人論斷。不過黃仁俊鐵定是知道些什麼的。

 

羅渽民假裝專心地看師傅剖魚,想從旁邊的談話聽出點什麼內幕,但他們除了聊正在吃的料理、文藝市場動向和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外就沒了。炙燒魚肝的油脂味又香又濃,師傅就在他正前方噴火,他心裡也為了旁邊的人著急。

 

他下意識地護了黃仁俊而不是柳率理。

 

那該怎麼辦,該怎麼辦。他吞下麻油滑菇,食之無味。這件事小編輯一定也立刻察覺到了,他沒有台階能下。他為了一個應該是無關的人出手。

 

這頓飯實在吃得太久了。

 

總編總算放人走,他也可以離開這隱隱的修羅場。那些飯桌上的話題他沒多大興趣,可以的話他比較想聊些別的。

 

為什麼他這麼討厭舞台劇和文學卻還要來文學出版社上班呢,答案是因為他可以排斥一項東西,但同時又用它賺錢。但文學,或者文藝,依然不會是這個答案的最好選擇。

 

「前輩為什麼來討厭的地方上班呢。」小編輯問。

 

他們走到一間大飯店前,讓計程車能更好找到人,黃仁俊也在他們旁邊。

 

「不是很討厭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嗎?文學,藝術,這些東西。」

 

「是不喜歡……」羅渽民沒有再講下去,關於這個問題他沒有答案,他自己也想知道為什麼。他大可去設計公司上班,去當個自由接案的設計師或攝影師,或者至少,去會出版暢銷書的出版社上班,而不是來老牌的文學出版社。

 

他看了App,車還有大約五分鐘才到。

 

黃仁俊悄悄飄過眼,看著他,他也注意到黃仁俊的視線,不過這次黃仁俊沒閃開。

 

「我不知道。」羅渽民說,「也許就是想知道為什麼我討厭,所以才來。」

 

車來的時候,他把小編輯送上車,本想像之前那樣在離別時捏小編輯的手,但他沒有。黃仁俊還以為他們兩個會一起上計程車,沒想到羅渽民還在這,頓時不曉得該說什麼。

 

「你有被朱老師打到嗎?」羅渽民問。

 

「……應該沒有,」黃仁俊說,「沒什麼感覺……」

 

「嗯。」

 

「謝謝。」黃仁俊沒看他,低著頭,「我根本阻止不了他們。」

 

「你和明碁那天聊了什麼?」

 

「……一些事。」說完,黃仁俊發現這樣似乎不太禮貌,又加長了句子:「他找我聊些,家人的事。」

 

「什麼?你跟他什麼關係,為什麼聊到這種東西?」

 

「不……這有關他的隱私,我不能說,總之,他只是認為我有經驗,所以來問我怎麼處理這種事。」

 

「認為你有什麼經驗?」

 

「……這好像和,渽民先生沒什麼關係。」

 

吃了個閉門羹,羅渽民惱怒不已,心裡燒起憤妒的火。

 

他什麼也沒說,甩頭就走,連一個再見、我走了都不願說,好似說了會讓自己更加可悲,不斷地削減自己的自尊。不是他不肯瞭解黃仁俊,分明是對方自己先關上門的。從以前就是,現在也是。那什麼不堪用的算命,什麼手相,都是無稽之談,違背科學,就像黃仁俊喜歡的那些空洞的文學藝術一樣,在這世上沒有比那些東西更惹人生厭的。他認為自己付出足夠多的真心了,但對方卻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懸在那,吊在那,不能離開,也離不開。他是花了那麼多年,才終於決心要走出來,所以他不想放走柳率理,他們很合,而且率理誠懇,又坦白,沒有藏過任何一分心思。他是那麼迫切地想離開,可是見了黃仁俊後又忽然覺得自己的努力全都功虧一簣。

 

如果黃仁俊哭著對他說對不起,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轉回去,看見黃仁俊還在人群中,沒走遠,邁開腳步跑朝那個方向跑去。

 

他忘記自己為什麼討厭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了,可是清楚記得黃仁俊為什麼喜歡。『因為不被接受的那些人都可以在這裡找到歸處。』他依然記得黃仁俊說這句話時的神情,他們沒有穿任何衣服,赤裸,坦誠相見,在那一刻彷彿沒有秘密,黃仁俊的臉頰肉被枕頭壓出印子,一臉滿足,不是因為肉體的愉悅,是因為他們就在禮拜天的下午,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只需要看著彼此就足夠。

 

追上是追上了,黃仁俊驚訝地望著他。

 

千言萬語擠到嘴邊,溢出齒縫,他卻沒辦法說出口。抓著黃仁俊的手腕,還是熟悉的一圈就能握住。

 

「禮拜一,」羅渽民說,「在車站等我。」

 

×

 

偶爾黃仁俊會想起分手之前和分手之後的事。

 

他第一次被媽媽賞巴掌說不准搞同性戀後,臉腫了兩天才消,那時候是過年期間,喜慶節日,媽媽偷看了他筆電內的聊天記錄,發現就和她猜測的一樣,兒子有不正常的戀愛關係。那一次是大學畢業之前,他捂著熱辣的臉對媽媽說「你不能看我的電腦」,媽媽說那是她出的錢,是她的財產。爸爸不敢說話,他沒什麼用,只能當個普通的老好人,普通的軟弱爸爸,在出事之後做些沒用的彌補。

 

幸虧只是在假期期間,他還能躲起來,不會被看到,也就不用被質問,被關心。就算關心了他也不會說。這種事怎麼說呢,他用冰袋捂著臉,希望能快點消腫。理論上來說,他可以對羅渽民講,傾訴,訴苦,抱怨,哭訴,他擁有這些特權。可以獨佔羅渽民的安慰與時間,可以侵佔大腦、心神,消耗羅渽民的記憶空間,在裡面放滿他的故事。

 

媽媽跪下抱著他,說,一定是在哪裡學壞了,他們一起加油,改掉這個病,很快就能痊癒。可是現在醫院沒辦法治,媽媽不懂為什麼這不在醫院的治療項目內,牙齒能靠牙醫矯正,為什麼同性戀不能請精神科醫生矯正?那些關於治療、痊癒的都市傳說,在母親心中是真確的事實,是不可撼動的信條,是人類的真理,一個關於人類的想像只存在於她所能觸及的小世界,的一種幻想。既然醫學無法,那就依靠宗教吧,所以他被帶去參加各式宗教聚會,邪魔趕出體內,主必保佑你不受惡魔侵害,佛祖會引你回正道。他撞自己的頭,撞到流血,說他把邪靈趕出去了,媽媽嚇得不敢再帶他去參加那些聚會。於是黃仁俊決定不說了。他實在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媽媽。他希望自己在對方心裡是永遠善美純良的。

 

最後藏不住了,他決定就狠下心來止血,但這樣是止了哪邊的血他不知道,媽媽不相信他跟羅渽民分了手,拿桌上的餐具扔他,鼻樑被飛來的湯匙敲了一下,擦出一個小小的口子,爸爸終於出手阻止媽媽,在他鼻樑的傷口不斷流血時。那傷其實不嚴重,他上了碘酒貼了OK繃,兩天後完全沒事,不流血也不痛了,可是那一道小口子一直都在,提醒他別再和有相同器官的人談戀愛。他沒有因此從良,學會和女孩子交往,替代役退伍後媽媽塞給他一堆女孩的照片,要他試試。既然都可以和羅渽民分手了,那一定是可以和這些好女孩交往了。三天後他請朋友們開車來把自己所有的家當載走,用自己的一點儲蓄加上軍中賺來的微薄薪水贖了自己,買斷個體,搬了出去。從此他和這個家不願有再多瓜葛。他終於學到一件事,情人不能為自己贖身,家庭也不能給他避風,只有自己才可以,他必須先學會看見自己。

 

之後他到了出版社當兼職編輯和校稿人員,晚上在超商打工。做了一年後,主管問他要不要來補缺,她讀過他寫過的那些劇本,和那篇小品文。

 

×

 

還沒到禮拜一,驚喜就先來了一個,那天鬧劇的主角之一登門拜訪了。羅渽民看到對講機的影像,還以為對方找錯人了。

 

「渽民先生您好,」朱明碁提著一個方形的禮盒袋子來,「今天來是想向您致歉,為了上次的事。」

 

羅渽民開門讓他進來,心裡雖有些好奇,也有點排斥,但他希冀從這個人身上得到一點關於黃仁俊的事。他端來兩杯檸檬水,打開那禮盒,是一間有名糕餅店的手工餅乾。

 

「對不起,你們是來工作的,結果我和我爸在那邊丟人現眼——謝謝你出來阻止我們,不然真的要打到其中一方死掉了。」朱明碁說。

 

「哦……也沒什麼,那是人之常情……啦。」羅渽民不自在地說。

 

「後來仁俊哥還好嗎?」

 

「嗯?」

 

「他應該也被我們波及到了吧……」

 

原來對方是在問黃仁俊有沒有受傷,他搖搖頭,「沒有,只是稍微嚇到了,沒什麼事。」

 

「那就好。」

 

「你沒去找他?」

 

「還,還沒,等一下才去,」朱明碁說,「對仁俊哥很,過意不去。」

 

「的確啊,也沒想到會遇見父子打架,」羅渽民不帶什麼意見地說,「你們後來還好?」

 

「……大概就那樣吧。」朱明碁摸摸鼻子,「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請問。」

 

「渽民先生也喜歡同性嗎?」

 

「問得太直接了。」

 

「抱歉……對不起,失禮了。」

 

「誰說的,」羅渽民說,「雖然我也沒特別隱瞞。」

 

「猜……猜的,那個氣質……?」桌子對面的人說,「也不全是猜的,那個,怎麼說,在這行的人,很多都是吧,上次去出版社時,一個編輯說了一點……我自己湊起來的,不是他說的。」

 

羅渽民紓了口氣,大概猜到那另一半是誰造成的。他手指敲敲桌面,想了想:「問這幹嘛?」

 

「我和我爸吵架的原因是,因為出櫃,所以,嗯。」

 

羅渽民抹抹臉,「……老師看起來的確也是個很保守的人,從以前的發言就稍微知道。」

 

「嗯,是的,他特別強調陽剛男子氣概這些東西。」

 

「我是不是跟這個有什麼關係嗎?」羅渽民慢條斯理地拉長每一個字,試圖削弱這句話的質問性。

 

「就是,就,我想知道渽民先生……可以叫你渽民哥嗎?想知道渽民哥是怎麼和家裡出櫃的,遇過哪些衝突,這些。」

 

「所以是要經驗談嗎。」羅渽民說,「可是我爸媽基本上不管我。」

 

「咦?」

 

「我哥出事後我爸媽就不管我了,所以我喜歡男的女的公的母的,對他們來說都不成問題,只要我活著的時候別離開他們就好。」

 

「是,是嗎。」

 

「這也是你去找仁俊的原因?」

 

「我……」

 

「不用幫他想了,我知道他是。」

 

「咦?」

 

「所以你在他那邊有獲得什麼有用的技巧嗎?」

 

「沒、沒有,仁俊哥說他一氣之下就搬出來了,他說,最快的方法還是經濟獨立、離得越遠越好,這樣就不會怕被父母情緒勒索了……他好像還是沒說服成功,哥你知道嗎他鼻子上有個傷,說是被打出來的。你看,我爸也抽了我好幾下,要是被人知道二十幾歲了還被爸爸打,說出去真的會笑死人的。」

 

「啊?」

 

「就是這樣,所以我現在努力賺錢,考慮之後去美國,繼續讀書吧,或再看看。」

 

送走朱明碁後,羅渽民盯著那盒餅乾看,不愧是名師傅的傑作,吃起來很香,有一塊餅乾是迷迭香口味的,還看得出混了迷迭香葉子。雖然成功套出一點話了,不過羅渽民還是不大懂,也不是說不懂,而是這和過去五年半想的有點不同。黃仁俊沒有對他說過這些事,沒提過家人,更沒提過和家裡的關係如何。他知道的只有二十二歲時對方突然提了分手,沒有解釋,也沒留下線索,斷掉一切的臆想,讓他一個人獨自面對。

 

他滑開手機,點開信箱,看著黃仁俊寄來的信件。現在他的手機裡已經沒有一星半點關於黃仁俊的足跡了。沒有照片,沒有Kakao Talk帳號,沒有手機號碼,當然也沒有社群帳號,沒有聯絡記錄,網路沒有推薦他去認識一個叫黃仁俊的人。他以為他們圈子那麼近,總有一天會遇到的,至少在網路上會看見這個人的影子,然而沒有,零,空,無。直到二十八歲的秋天,在出版社又見到他。

 

禮拜一他開車到了車站,降下車窗,朝著在車站大鐘下等待的人招手。今天天氣冷多了,黃仁俊穿了件駝色大衣,抱著自己常用的黑色牛皮側背包,在大鐘下等他。黃仁俊還以為他們是要搭大眾交通過去,沒想到是羅渽民開車來。那是一輛看起來有點年紀的Audi,車型也偏舊,不過保養得很好。

 

「你買車了?」上車後,黃仁俊問。

 

「我爸不開給我的。」羅渽民說,「本來要留給我哥的。」

 

「那怎麼給你了?」

 

「我哥消失了。」

 

經他這麼一說,黃仁俊才想起似乎有這件事,以前羅渽民隱約有提過,因為對方說得很輕盈,他始終以為這是說笑的,但又不敢問。因為他說消失,不說失蹤。

 

今天道路暢通,沒什麼理由要多開廣播聽路況,所以車子內相當安靜,一點點震動的聲音在耳裡都像轟隆巨響。

 

黃仁俊無法忍受這種氣氛,率先開口:「明碁有去找你嗎?」

 

「嗯。」

 

「他去道歉的吧?」

 

「嗯,送了餅乾。」

 

「我也是收到餅乾。」黃仁俊說。

 

「一天就吃完了,那間不是很有名嗎。」

 

「對呀,我也是只在婚宴或過節的時候收到,平時自己也不會買。」

 

「為什麼不會?」

 

「自己一個買有什麼意思呢。」

 

「他講了一些他們父子的事,問我意見。」

 

「意見?家人的事,旁人也很難給意見吧。」

 

「還問了怎麼跟父母出櫃的事。」

 

「……是嗎。」

 

「他說他也有問你,先問你,才問我。」

 

「唔。」

 

「說你被父母情緒勒索。」

 

「沒有的事。」

 

「是嗎。」

 

導航適時地響起提示音,提醒他該轉彎了。他今天開的是省道,必須走走停停,注意路標。剛剛差點就錯過了,幸好及時拉回,才沒有走錯路。黃仁俊順勢閉嘴,假裝剛剛什麼都沒發生。螢幕顯示還有五分鐘就到目的地,幸好。

 

×

 

關於羅渽民的東西媽媽或許都看過了,媽媽說他眼光差,這種有三白眼的人都薄情又自私,還說他就是小時候和女生接觸太少,太孬了,所以現在才不敢跟女生相處。黃仁俊朝她大吼怎麼可以翻他的東西,但吼完後他知道也無用,反正媽媽不會聽。

 

主管問他要不要來補編輯的缺,有採訪的話也要去,他點頭,知道轉正後薪水能比現在的兩份兼職還高一點,而且只需要做早上到晚上,雖然他知道光一個白天的正職編輯就是兩份工作的勞累,但他沒關係,他需要晚上回去時能好好吃,好好哭一下,再好好睡。

 

起初羅渽民還會傳訊息來,他置之不理,心想很快對方就會打退堂鼓,送來禮物也拒收,跟郵局快遞說這是誤寄,請他們別再送來,他很困擾。他總共留了一支手錶、一件襯衫、一隻Moomin娃娃、擴香瓶和一盒的票券。如果那些快遞是禮物,他絕對不會收,如果那些快遞是要讓他收下這些再也沒意義的東西,那他更不要簽收,就退回去,讓羅渽民永遠留著,不要了就燒掉。不管是怎樣,這些沒意義的東西,都會在對方那裡長存很久很久,忘也忘不了,就算要燒掉,也會被那些刺鼻的煙味惹到從此恨他一輩子,那樣他就會在羅渽民心裡更久。沒多久,羅渽民就真的再也不傳訊息,也不寄東西了。他鬆了一口氣,同時也覺得少了些東西。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羅渽民哭,捧著他的臉問,他是不是討厭他了,他是喜歡他的吧,是喜歡的吧,是愛的吧,是他重要的人吧。他全都沒有回答,像個沒有語言的動物,不管回答哪一個,都無法改變他要離開他的事實。

 

在沒有本錢的時候,黃仁俊選擇了媽媽和爸爸,他也不知道這選擇後來會是錯的。總之,他選了家人,他是獨生子,他學當個所謂的正常男人,和女生相處,然後再失敗。等到賺了一點本錢後,他才知道原來還有離開家人這個選項,但那時候他已經把羅渽民推到看不見的盡頭去了。

 

收到來自813NJM@newtrends.com的信件時,他心裡浮現了一個妄想,或許這是個機會,可以再看一次熟悉的人,然後正式說再見。這是場漫長的告別,他準備好了。經過五年半,有很多事變了。比如他現在可以養活自己,不需要依靠父母的親情養分。比如他發現,或許自己可以再找個新的男友,不用再顧忌那些。比如他可以若無其事和前男友共事,而不要在回去的路上感傷。

 

看見二十八歲的羅渽民,眼神變得更加清冷,身型依然修長,好像瘦了點,但又壯,拿起相機時沒有任何青澀遺留,只剩下熟稔與不以為然,依然好看,還有點神氣,二十八歲的游刃有餘和裹足不前,和他記憶中的一樣,也不太一樣,而且沒有給他任何特權。他本來還懷著一絲自己不願承認的心思,但在看見那位編輯與羅渽民的互動後,立刻捻熄了小小燃起的火團。還是有些事變的。

 

比如他們的分手太難堪又難看,比如羅渽民在那之後恨他至極,比如他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本錢可以去接近羅渽民,再比如,羅渽民旁邊有更好的人選了。

 

「今天訪談很順利。」收起錄音筆和平板,黃仁俊自言自語說了句。

 

「不好意思,上次讓你們見笑了。」夫人朝他們九十度鞠躬,又再次致歉。剛進門時已經收到兩盒茶葉,他們不約而同推回去說不用,但夫人堅持。

 

「沒關係,多虧夫人。」黃仁俊說,「出稿後會給老師過目,再請您幫忙了。」

 

「好的,非常謝謝。」夫人說。

 

「那……我們就先走了。」羅渽民說,「再見。」

 

走出門,黃仁俊立刻點開錄音檔,確認這次有好好錄下來,上次發生那件事已經夠倒霉了。羅渽民就在一旁等他聽頭尾,聲音清晰好辨認,應該是沒問題了。時間已經接近傍晚,冬天天色很快就黑了。

 

他們走到停車的地方。這附近很少停車格,作家的家裡又只有一個停車位,而庭院正在整修,堆滿了工具,沒辦法讓他們停,只好在離他們最近的一間賣場路邊停車。走去的路上,黃仁俊不時抬頭望著天空。現在外面是一片漆黑,只有路燈依然閃爍,天空已經飄下一些雪,讓這個閑靜的郊區像幅靜止的畫。

 

「初雪。」黃仁俊喃喃道,回頭看向羅渽民,「這是今年初雪吧。」

 

「唔,是初雪吧。」羅渽民回答道。

 

「好稀奇,不是才十一月初嗎,太早了吧。」

 

「也差不多了吧,說不定首爾也開始下了。」

 

「會這樣嗎?」

 

「我也不知道。」

 

「可惜是跟我一起看的。」黃仁俊說,「率理不曉得在做什麼。」

 

「突然提他幹嘛?」

 

「就,就想到了。」

 

「現在不重要。」

 

「你不是在追那孩子嗎?」

 

「也不是……沒有什麼我追他他追我的。」

 

「嗯。」黃仁俊沒有看他。

 

羅渽民不曉得黃仁俊為什麼提起柳率理,他討厭這樣,在暗示他,他適合的是那個新來的人。好像他們現在談論的都只有未來,不能再說過去了。回憶禁止,回憶是毒。他仿若看見歷史的天使,指著他。坐上車後他沒發動,也沒開暖氣,而是降下窗戶讓冷風刺骨,黃仁俊沒有問他為什麼不開車。

 

「我哥是在我高中的時候突然離開家裡的,」羅渽民突然說,「他讀高麗大學,從小就是高材生,沒有拿過前三名以外的名次,高中還直接拿到延世的保送,但他說他想去高麗,所以去考試了,也上了。

 

「我爸媽一直都很照顧他,他想要什麼都能拿到,而且同時他還能一直保持好成績,還沒上大學時就已經拿到科展金牌,不靠爸媽出錢補習,自己寫了幾篇考古題就考到全額補助的交換學生名額,去了英國一年,回來時說有一天我也要跟他去。那時候已經有一些國內的研究單位邀請他畢業過去了。

 

「他人很好,他說因為爸媽都把時間和眼睛放在他身上,所以他也要把他的時間和眼睛放在我身上,他從來沒對我說過謊。會對爸媽說謊,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謊話。我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也從來沒想過去問他,因為我覺得爸媽都會去關心了,不必我關心,再來,他比我聰明那麼多,一定可以解決很多事。

 

「然後有一天早上,我記得很清楚是禮拜三早上,平日,我跟平常一樣起床刷牙,準備去廚房自己弄些吃的,我爸媽也醒來,準備去上班。我哥那時候是大學生,早上七八點沒醒來都是正常的,但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天我覺得奇怪,就去他房間看了下,他房間不會鎖,所以我直接進去,然後發現房間很多架子櫃子都空了,枕頭疊好,棉被摺好,衣櫥打開,沒有幾件衣服,書桌很亂,有很多東西被拿走,剩下很多空位。我叫爸媽過來看,說哥哥的房間不太對,大概一整天過後,我們全家人匆匆請假,處理這件事,才發現原來哥哥消失了。

 

「為什麼說消失而不是失蹤,其實我也不太懂為什麼。我爸媽是說失蹤,但我覺得還是『消失』更符合我哥的意圖。他留給我一些他的東西,說這可以紀念他。也留給我爸媽一些,但大多數都是給我。線索太少,我們不知道怎麼找,警察問我們他有沒有輕生意圖,或說過想死、不想活了……類似的話,可是沒有。調了他的就醫紀錄,也從來沒去過身心科,他最近一次看病是消失發生的前一年,有一點小感冒,開了三天的藥。

 

「說不定我當時有問他的話,現在就能知道他為什麼要消失了。」羅渽民說,「不過問了也不會改變,因為事實是,我爸媽並沒有因為他消失而多看我一眼。在我哥消失後,他變得更巨大了。」

 

黃仁俊搜索回憶,找尋有關羅渽民哥哥的記憶,他記得過去對方沒有說過這麼多,只說過有一個哥哥,然後給他看了照片。照片上兩個人,可以從一些地方看得出是兄弟,因為有相同的特徵,但總體來說,兄弟倆並不像。較年長的那個人看上去穩重、大方,羅渽民則相反,認生又拘謹,和他在大學裡的樣子截然不同。

 

「我好像不該跟你說這些的。」羅渽民轉動鑰匙,發動車子,準備駛回市區。旁邊的人從頭到尾都沒有發言,也沒有做點回應,不過羅渽民知道他一直在看自己。他不懂明明就是黃仁俊先離開的,為什麼現在又一副舊情依依的模樣。

 

明明就是黃仁俊先走的。他決定一路上都不要再開口了。

 

×

 

車子回到市區之後,速度慢了下來,開始塞車。現在是傍晚六點,正好是下班時間人最多的時候,他本想著別走省道改走交流道,結果一下去主要幹道就開始塞,估算一下,少說也要六點半才能回到辦公室。

 

羅渽民趁著紅燈大塞的時候打電話給小編輯:「喂?是我,可能要六點半後才回到公司了,有,我有帶員工證,嗯,今天沒事,你幫我跟英子老師說一聲。掰。」

 

「等一下我在盤浦站下車就可以了,」黃仁俊說,「我再另外寫信給率理……初稿這一個禮拜內會出來。」

 

「你在盤浦下車跟在三成中央站下車有什麼差嗎?」

 

「哦、嗯,我在盤浦下車就好。」

 

「不用,你直接跟我回去新傾向。」

 

「我有另外的事。」

 

「什麼事?」

 

「就是有別的事要忙,請讓我在盤浦下車就好。」黃仁俊堅持道:「檔案整理好後我會全部都寄給率理,幫我跟他說不用擔心,很快就會好。勞報單、額外支出這些我也會盡快填好掃描過去,很快就會結束。」

 

「結束什麼,這東西有那麼急嗎,不是都說了年底前交出就好嗎?你到底在急什麼?」

 

「我們兩個再一起待下去有什麼好處嗎?不如快點讓我走你也輕鬆點。」

 

「你什麼意思?」

 

「你跟我說你哥的事做什麼?我關心嗎?我才不關心,我又不關心你的任何事,別跟我說那些東西,明碁要是說了我什麼你全忘記就是了,那都不重要,我們沒必要講那麼多,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不是嗎!我又不喜歡你,你為什麼還要問那麼多次。」

 

「你在說什麼。」羅渽民看他就快解開安全帶想跑下車,趕忙給他壓住。這時剛好綠燈,他踩下油門起步,但很快又紅燈了,根本沒時間往前走。幸虧自己力氣夠大,才能錮住黃仁俊,現在車子行進中,中控鎖不能打開,黃仁俊很快明白到這些掙扎都是白費,靠在窗上,把自己埋起來。

 

「我真的不懂你在想什麼,」羅渽民囁嚅道,「你又不說,我永遠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明明我才是那個該哭的人,你卻先坐上受害者的位置。」

 

「我沒有要搶當受害者,」黃仁俊的聲音埋在臂膀裡,悶悶的,「不是的,」

 

「到底不是什麼,你一直想知道我和率理的事情,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你卻沒有說出你的,這公平嗎。」

 

「……」

 

「你真的是個爛人,」羅渽民說,「我哥離開我之後換你離開我了,你們都是自私的爛人,打著為了自己的名號,從來沒想過被留下來的人。」

 

「……我沒辦法,對不起,」

 

「有什麼沒辦法的,」羅渽民說,「就算真的沒辦法你也從來沒對我說過,我還要從外人那裡知道你父母的事。」

 

「不是那樣……不是——」黃仁俊說這話時,正好有一個人要從後方硬插隊,羅渽民按了喇叭,嚇了黃仁俊一跳。

 

「你大概是認為我太幼稚所以不想說,那就算了,但你連給個理由和解釋都不願意就直接走掉。我根本沒必要幫你想理由還留你那些破垃圾,還擅自封鎖我的帳號跟手機,寄給你留在我這的那些東西也不收,那好像就是在指責我根本一點都沒用,所以你乾脆直接走開。你如果受不了了就請走,但拜託你,不要什麼都不說。」羅渽民說,「我在你心中連最後這一點價值都沒有嗎。」

 

「不是的,不是,不是那樣,對不起,」黃仁俊吸了吸鼻子,用長袖擦掉臉上的鼻水和眼淚,繼續把自己埋起來,他大吸一口氣,「……我不能把自己家裡的事丟到你身上,媽媽她,很恐怖,我沒辦法,以為這麼做會好一點,但是沒有,我錯了,什麼都錯了,對不起,」

 

「……為什麼不跟我說,」羅渽民壓著方向盤,右轉,「說你受不了了,想離開那個家。」

 

「我說不出口,」黃仁俊哭得一抽一抽,躲在自己造起的巢裡,不肯抬起頭,「我當時,什麼事都,辦不到,所以,所以我決定,離開你的話,她就會冷靜一點,她就會,變回原來的媽媽——」

 

「你鼻樑上的傷口也是被她打的嗎。」羅渽民看著他,「……不要再道歉了。」

 

「對不起,對不起,」

 

「你討厭過我嗎?」

 

「……」

 

「那就是沒有吧。」

 

「……我——」

 

「我們明明可以一起想辦法的,」綠燈亮起,終於熬過這個路口,等到下一個街口後就能順暢點,但羅渽民已經沒力氣了,「你也明明就還記著我。」

 

他依照約定,在盤浦站最近的出口停下,讓黃仁俊下車,黃仁俊離開前他打開車廂置物櫃抽出幾張面紙,「擦擦再走。」

 

黃仁俊接過面紙,在臉上壓了壓,「不好意思。」

 

「……我先回去跟率理說稿子的事。」

 

「麻煩你了。」

 

「不是『麻煩你了』,是『謝謝』。」

 

「謝,謝謝。」黃仁俊關上車門,抱著自己的側背包,向他鞠躬,然後往盤浦站走去。羅渽民看了下,是紅燈,還有將近五十秒。回到市區之後車輛分流,總算沒那麼塞了,回公司大概只需要十分鐘。

 

黑色的皮包沉甸甸,裡面裝了平板、筆記本、錄音筆、水瓶,剛才夫人送給他們的茶葉罐,一串磨平的鑰匙圈。接下來黃仁俊當然沒有什麼事,回盤浦站只是一個藉口,因為這裡離他們下來的交流道最近。

 

這是他們第二次的交叉點,羅渽民沒有立刻開走,他看著黃仁俊的背影漸漸變小,打算等全部都消失在視線內了才走。原本是這麼打算的。只要熬過了這最後一次,往後一定什麼都可以熬過。他可以回去公司,跟率理一起去吃飯,約會,等到某一天,他們會開始真正交往,而他也終於可以拋下黃仁俊。如果他現在就走的話,這一切都會實現。

 

從這一刻開始,如果他選擇走開的話,他也就能擺脫那些只存悲傷與怨恨的回憶,展開新的人生。

 

「黃仁俊!」羅渽民按下車窗,對著離去的人大喊。黃仁俊轉過身來,看到那個人伸出手壓在窗框上,「要不要跟我結婚?」

 

「啊!?」

 

「我說,結婚!」羅渽民冒著社會性死亡的風險,在路邊繼續喊著:「不想搬家的話我搬過去住,或是你願意也可以搬來跟我住,或是找新的房子,至少兩房一廳!住在哪區都好,我負責煮飯,你負責打掃家裡。如果你想養寵物的話,我們可以找附近有公園的地方住。假日的時候我們可以開車出去散步,去海邊,一年出國一次,或兩年也可以……然後,然後我們還可以去看舞台劇……有好多事……可以做。」

 

他說完這些話的時候,早就已經綠燈了,他停在一個不前不後的地方,後面的車一直按喇叭,要他快走,或是乾脆點往路邊靠。黃仁俊臉上還留著驚愕的表情,捏著自己的背帶,思忖著現在到底該說什麼,該往哪走,望著四處,他以為會有人在看他們,會有那種不懂分寸的王八路人拍照下來傳到網路去。但他發現根本沒人注意他們。

 

他所擔心的那些全都沒有發生,只有羅渽民在車窗邊等他。

 

也忽然不曉得自己過去究竟在害怕些什麼,也可能是因為他終於年紀大到這種時候了,如果現在再放走羅渽民,很可能下次再看到對方時已經是葬禮的時候。對方會一直恨他到最後。但現在他還有機會,可以反轉局勢,回到遊戲內,還能有起死回生的機會。

 

羅渽民又喊了一次,「你的回答呢?」

 

「呃、等一下——好!要紅、紅燈了,你開來這裡!」黃仁俊踩著黑色的靴子從薄薄雪地上跑過去,「我說、說好!」

 

車門打開後他又鑽回車子裡去,喘著大氣,不是因為跑那一小段路,是因為羅渽民講的那些話讓他整個人像被揪起來一樣,沒辦法呼吸,他半靠在椅子上,抓住羅渽民的衣領湊上去親,整個人都靠上去,貼在一起。

 

睽違了五年多的羅渽民,摸起來特別燙,這也是等了許久的近距離,羅渽民的眼睛不用再遠遠地看,可以這樣直直盯著看,就像在做夢一樣。剛才還在車上哭著試圖表達自己的痛苦,下一刻卻立刻跑回他身邊,簡直是彩排演練了無數次,祈禱羅渽民能懂他為什麼不能主動求著回去,畢竟先傷害的人沒有那種資格。

 

「是真的嗎?」黃仁俊問,「沒討厭我嗎?不恨我?真的?真的嗎?真的嗎?」

 

「真的。」羅渽民說,「你真的很不會說謊。」

 

×

 

他在盒子裡找到自己的Casio黑色手錶,發現時針是會動的,有人會固定拿去換電池,維持它的動能。這支手錶不是特殊款,也不是特別的太陽能或人體動能運作,就是支再普通不過的手錶。錶帶是塑膠,錶面是壓克力,和現在手上的皮錶帶、玻璃錶面不是一個等級。他抓起羅渽民的手,把手錶套上去,扣到了倒數第四個孔,以前他記得自己要扣到最近的孔才不會鬆脫。

 

「幹嘛?」羅渽民問。

 

「量一下,」他說,「你想要哪種錶?」

 

「……都可以?」羅渽民說,「沒什麼偏好,我平常都戴智慧型手錶。」

 

「那機械錶?」

 

「一支不是很貴嗎?」

 

「也是有初階入門款的。」

 

「不用了,你不如……好吧你挑一款給我。」

 

「Seiko?Skov Andersen?Casio?」黃仁俊喃喃著,「Rolex和MontBlanc有點困難,不過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那是結婚禮物嗎?」

 

「唔,算吧。」黃仁俊開始在手機上搜尋型錄。

 

「那挑你喜歡的就好。」羅渽民說。

 

「真的?」黃仁俊說,「那我想挑一對的。」

 

「哦,」

 

「金色的可以吧?」

 

「可以。」

 

「一金一銀?」

 

「這樣看得出是一對嗎?」

 

「好吧,那還是同色系好了。」

 

「為什麼要機械錶?」

 

「我想試試看萬年曆功能或潮汐……月相功能這些。」

 

「為什麼?」

 

「可以計算一個區間,不用靠手機啊電腦這些,不是很厲害嗎。」黃仁俊說,「就算你不去刻意算,時間還是在走,潮汐依然會變化,月亮陰晴圓缺,都會繼續。」

 

「嗯——好。」羅渽民沒有回話,他不懂這些,就讓黃仁俊去主導。

 

「其實我想給你買個相機,但相機你比我懂。」

 

「唔,也不是那麼懂,你買了我還是會很高興。」

 

「真的?」

 

「嗯。」

 

「嗯……——還是手錶吧?」

 

「都好。」

 

「你怎麼什麼都好。」黃仁俊說,「我還想要那家店的餅乾。」

 

「當然啊。」羅渽民埋進他肩頸裡,說,「餅乾,現在兩個人吃就不會沒意思了吧。給我買個手錶,快套牢我吧,仁俊先生。」

 

「一般不是買婚戒套牢嗎?」

 

「我買了。」

 

「啊?」

 

「你睡著的時候給你量手指圍了,還拿去給店家訂做完了。」

 

「哪有趁我不注意……什麼時候會拿到?」

 

「這不是就在做了嗎?他們說至少也要一個月,是婚戒耶不能隨便做做。」

 

「你這是攻其不備……」

 

黃仁俊翻身躺過去,側躺在枕頭上繼續刷型錄,他思考哪種配色更適合羅渽民,金色配深海藍漂亮,但銀配黑也是經典,越想他就越要喚起對羅渽民的各種回憶,包括他們交往之前的那些回憶。現在做的這些事,要是再晚了一步,躺在這裡的人就會變另一個。

 

他想自己在羅渽民心中還是有點份量的,不然這場牌局他鐵定輸慘。如果當時對羅渽民說了媽媽的事,說不定不會有任何改變,但也說不準,或許他還能獲得一點支持,或者至少不會分得那麼難看。

 

他不管了,總之結局是Happy Ending就好。他又轉過去,窩進羅渽民懷裡,就跟好幾年前一樣,什麼也沒做,光這樣躺著就能消耗一整個白日,餓了再去吃飯,然後再回床上繼續躺,什麼也不做,就這樣。

 

「戀愛是需要出其不意的,」羅渽民圈起手指,套在黃仁俊的手指上,說,「沒辦法,我就是比較死心眼。」

 

 

 

End.

 

 

 

 

Songlist:

indigo la end-心の実

Giriboy-Acting feat.Heize

Giriboy-You turned around

Giriboy-Hate you

Heize-We don't talk anymore feat.Giriboy

Heize-Sorry

Giriboy-That's how we ended up feat.Seori

indigo la end-ラッパーの涙

Genie High-東京は雨

Giriboy-Divorce pap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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