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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籠帝國(Hamlet from the Golden Cage)#15

 

 

 

 

 

詩學正義 05.

 

最後崔杋圭沒有去永山教會就折返了,正好遇上搭人力車回來的姜太顯母子,他還以為這對母子說開了,未料下車後,姜太顯什麼也沒說,看他一眼,逕自提著母親的隨身包走進去,也不看母親一秒。

 

好吧,他多管閒事了。就連在餐廳吃晚飯,三人也不怎麼說話,崔杋圭不想再多說什麼,他是外人,不知道就別亂講,只是糟的是平時吃飯姜太顯都會主動開話題,今天或許因為有晶子夫人在,所以整整一小時多,除了請服務生倒水倒酒外,沒有說別的。

 

「……今天去逛哪了?」回房後,崔杋圭才終於敢問。

 

「附近繞一圈而已,沒逛哪,」姜太顯說,「繞的時候,才想起來我以前來過這附近。」

 

「真的?」

 

「嗯,」姜太顯點點頭,「教我魔術的日本老師喜歡這裡的溫泉和蒸汽房。」

 

「噢,我倒是沒試過,」崔杋圭說,「就,當地人……」

 

「那陪我去?」

 

飯店的蒸汽房前面有配置完善的公共衛浴設備,所有要使用蒸汽房的住客都需要先沐浴,才能進去。說是衛浴設備,其實也不到多麼精緻,就是常見的日式浴場。這裡人多,崔杋圭不大好意思在這洗浴,他看姜太顯倒是泰然自若的,在更衣間脫了衣服,塞進櫃子裡。

 

「幹嘛?」姜太顯問。

 

「人太多了。」崔杋圭說。

 

「你不喜歡在這種地方洗?」

 

「……嗯。」崔杋圭往後看了一下,「就……」

 

那是自然,崔杋圭可是在那棟豪華大房子生活了這麼多年,而姜太顯已經在離開大房子後,習慣了這種共用的時刻。但即使如此,姜太顯仍沒有理會他,把全身的衣服都脫光了,抽來一條浴巾圍住下身,走到浴場外拉開門看,嚇得崔杋圭聳肩。

 

「角落還有位置,你去那吧。」姜太顯說,然後進了浴場,「我去佔位置,你想辦法在不被人看見的情況下脫衣服?」

 

在姜太顯的掩護之下,崔杋圭還是忍著害臊,趁人都沒在看他時,匆匆褪去身上所有衣物,圍好浴巾。其實根本沒人在看他,從頭到尾都是多慮了,他也知道,可是一直以來都沒在這種浴場洗過,害臊是難免的。他進浴場時,姜太顯已經在角落托著腮幫子等他。「快洗吧,我想進去蒸汽房。」

 

「知道啦……!」

 

飛快地洗凈身上的髒污後,崔杋圭連頭髮也洗了,花了不少時間,姜太顯在一旁等得有點煩,他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人比他還像個精緻小少爺,雖然很急,但洗刷身體時不漏掉身上任何一寸。而為了躲避在公共浴場洗澡的害臊感,崔杋圭又是極力縮著身子,他看了真覺得心累。

 

這白粉色的身體被急躁而變得粗魯的手刷得更紅了,姜太顯看了只覺心浮氣躁,於是別開視線。

 

總算是進了蒸汽房。幸好人不多。溫度雖高,但空氣流通,所以不至於太悶熱。其他零散幾個人或躺或臥,看起來都是中年男子,還有人把毛巾蓋在臉上,像是死人一樣……沒人在乎角落的兩個年輕男人。

 

「……外面好像有賣點心。」崔杋圭知道自己剛剛拖了不少時間,有些心虛,便主動開話題。

 

「想吃?」姜太顯說,「我有帶錢。」

 

「謝謝。」

 

「……直接讓我買單嗎?」姜太顯瞥他一眼,「算了,吃就吃。倒是你來蒸汽房沒關係嗎?」

 

「沒關係啊?為什麼這樣問?」

 

「順怡說你容易頭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現在不會這樣。」崔杋圭說,「明天你有什麼打算嗎?」

 

「沒有,所以你帶我出去玩吧。你是大邱人。」

 

「就說了我很久沒回來,哎,明天騎自轉車出去吧。」崔杋圭看又有人進來了,就坐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他下意識覺得不舒服,往姜太顯身邊靠過去。

 

「很熱耶。」姜太顯說,但也沒有拉開距離,他草草瞄了眼崔杋圭的狀態,白潔的肌膚被熱氣蒸得竟然有點透明,水氣圓珠遍佈身體,於是又收回視線,「你要帶我去哪?」

 

「點心買完我再告訴你。」

 

這孩子氣到底是跟誰學的呢?綜觀整個姜家,應該是沒人能讓崔杋圭這樣肆意要求撒嬌的吧?順怡是個恪守界線的人,看崔杋圭平時與他互動,也都是正常的少爺與管家那樣。母親也不可能,叔父更不可能。其他的傭人?看上去和崔杋圭也都不怎麼熟絡,很顯然是崔杋圭防著人家,保持一條很明確的界線。崔然竣?崔秀彬?或許有可能。

 

被熱氣折騰得累了,兩人索性出去吹涼風,買了崔杋圭想吃的小點回房歇息,是紅豆煮成的鹿子餅,輕甜不膩的豆沙,讓剛從蒸汽房的身子與胃口不至於太膩。

 

「所以要帶我去哪?」姜太顯一下跳去接下來幾天要睡的大雙人床,又問了一次。

 

「……不知道?教會?有賣蒸年糕的店?」

 

「怎麼會是這種地方啊。」

 

「就……我也不知道嘛,就說了很久沒回來這裡……今天騎車出去看到的,陪我去吧。」崔杋圭說,「你今天真的跟姨母出門了。」

 

「嗯。」

 

「還好嗎?」

 

「不怎麼樣。」姜太顯說,「你為什麼這麼執著讓我跟她……說話。」

 

「唔,因為,」崔杋圭頓了一下,「我沒有媽媽了,你還有,看著就……雖然我不知道你們發生過什麼事,但,她是真的非常想見你……」

 

「嗯。大概吧。」姜太顯停了下,想講些什麼,開了口,又閉上,最後只說,「你母親的事我很遺憾。」

 

見姜太顯還是這個態度,不願多談,他也就不再多說了。只是看見晶子夫人還在,姜太顯卻不肯與她有所交集,甚至連說一句話都嫌煩,崔杋圭心裡還是希望他們能在彼此都活著見面的時候,能夠說開,至少別留下遺憾。

 

「我想睡了,明天你想幾點醒?」崔杋圭跟著躺下,拉上棉被,切掉床邊床頭燈。

 

「都可以,自然醒。」姜太顯也切掉他旁邊的燈,躺進被窩裡。

 

這張雙人床算大,而且內材堅固但又柔軟,翻身也不會有大震動,崔杋圭不怕睡不好。只是,這還是他們倆第一次在同一張床上睡覺,好像哪裡怪怪的,但又說不上真的怪。可能是因為,真少爺與假少爺的區別吧。崔杋圭想。

 

房間一轉黑,眼睛看不見,聽覺就變得格外靈敏,仔細張開耳朵,能聽見窗外風呼嘯,拍動樹葉,窸窸窣窣,是自然寧靜的搖籃歌。

 

崔杋圭習慣側睡,勾起雙腿,像一個小嬰兒那樣把自己縮起來,姜太顯則相反,面朝上,但用棉被把自己全身裹起來,只留半張臉出來。他們連睡姿都是如此不同,全身上下沒一個地方是一樣的,除了都是失去家人的人之外。

 

「……你睡了嗎?」崔杋圭輕輕地問。

 

「還沒。怎麼?」

 

「你小時候,在那裡過得開心嗎?」

 

他說的是金籠,那棟法蘭西式的建築物,姜老爺可以直接拿來舉辦宴會的,攝影師會想來這裡一探究竟的,社交舞老師看了很泛起鄉愁的。關住晶子夫人的,他第三個居住的,姜太顯出生的。

 

聽到那關鍵字後,姜太顯也很快意識到了。

 

「算開心吧,房子是很大,可以讓我們跑來跑去,可是重要的是住在裡面的人。」

 

那時父親還在世,姊姊也還在朝鮮,母親更是沒精神失常,而他作為姜家的長子,受到的寵愛不在話下,誰都當他是王子,必須嚴格教育、疼愛保護有加,畢竟,往後撐起這個家的人就是姜太顯了。

 

「你回來後還習慣嗎?」

 

「……不習慣也得習慣。」

 

「也是,」崔杋圭喃喃道,「……也必須習慣。」

 

×

 

早晨八點多,崔杋圭就被太陽扎醒了眼,還附贈窗外嘰嘰喳喳鳥鳴聲叫不停,後悔昨晚睡覺時沒把窗關嚴,現在他也只能認命醒來。看見姜太顯還在睡,全身都用棉被蓋得緊緊的,只露出鼻子以上的部分,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罕見地閉上了(雖然貌似留一點眼白出來),只餘一排濃密睫毛。

 

說了今天要去教會。不過,好像也不是這麼急,再睡個回籠覺也沒關係,於是他又再次閉上眼,等第二次醒來,已經是十點多的事了。姜太顯已經坐起身,斜躺在床頭上,繼續讀昨天火車上讀的書。

 

「……到底在讀什麼……」

 

「講解神經衰弱怎麼形成的書。」姜太顯說,「你沒帶書來嗎?」

 

「沒有,不想讀。」

 

「也是,英文科平時要大量閱讀吧。」

 

「嗯……」

 

「差不多該起床了吧,讓他們送早飯進來?還是你想去餐廳吃?」

 

「去餐廳吧……」

 

今天早餐只有他們倆,崔杋圭還以為晶子夫人又犯頭痛了,未料房內人不在,問了櫃檯那位夫人去哪了、是不是有叫人力車,櫃檯給了正面的回答,因為那位夫人昨天下午入住時臉色還很差,今天卻神采奕奕的,面色紅潤,請櫃檯叫人力車時,還喜滋滋地說想去附近的水池走走,就和下女一塊出遊了。

 

好吧,至少聽起來還不錯,還有心情和小女生一起去逛逛。

 

「你擔心?」姜太顯問,「有小春在。」

 

「不太擔心……只是,嗯。」崔杋圭也不曉得這是什麼心情,還是先不說了,把餐具都擺好,兩人一起離開餐廳,到外頭跟昨天的管理員借兩輛自轉車,哪知道管理員竟然說今天自轉車都借出去了,因為昨晚有很多大學生來投宿,車子一早都沒了,只剩一輛有點老舊的載貨用自轉車。

 

「太誇張了吧,旅遊旺季,房間沒有、自轉車也沒有……」

 

「就這輛吧,聊勝於無,」姜太顯沒有說什麼,從管理員手上牽走自轉車,跨上座位,「它的載貨架還是有軟墊的。」

 

「你載我?」

 

「不然呢?」姜太顯睜圓了眼,「你看著就沒什麼肌肉可以載我,而且你要指路。」

 

這還倒是真的,無法反駁,可惡。

 

坐上軟墊後,崔杋圭一手甩開地圖,一手揪住姜太顯的麻襯衫,「騎慢點,我也是要看地圖的。」

 

夏天的尾聲天氣正好。

 

姜太顯平時練武的體力在這時派上用場了,崔杋圭坐上去後,似乎都不怎麼影響他,一樣是快腳踩踏踏板,輪轉幾圈,一陣風飛嘯而過,兩人在滿是遊客與當地居民間的街道間穿梭,崔杋圭抓緊了姜太顯,不時探頭出來看路。

 

昨天少年畫的圖很完整,至少走的時候不算難,姜太顯照著崔杋圭的人聲導航,在正確的地方拐彎、直行,並且非常遵守法規地靠左走——雖然雙載已經是違法在先了,不過他不在乎,他也不讓崔杋圭在乎,要後座的人抓好自己襯衫。

 

風很強,吹掀了他的瀏海,行經一片遠離市區的大片草原時,青草味一下灌進鼻腔內,人都全醒了,踏板也踩得越快。

 

崔杋圭的手聽話地抓緊了襯衫布料,仔細地避開了身體,但自轉車又不是汽車那樣穩定,他手一扭,龍頭跟著轉,製造出虛假的打滑,惹得崔杋圭必須單手抱他。「你小心點!」

 

「知道了。」姜太顯心底漾出一股莫名的滿意,「到了沒啊?」

 

「等等看到那個路牌就左轉。」

 

然後就會抵達永山教會。

 

和昨天一樣,是什麼人都沒有的教會,早已荒廢,更別說有人來打掃了。問了附近的住戶,才知道因為經營不善,五年前關掉教會,與另一個人數更多的教會合併了,這棟樓收歸國有。而因為推廣神道教,總督府在朝鮮境內大量興建神社,以彰顯天皇之愛,因此這棟曾經的教會,過沒多久也會被打掉。

 

「……沒人嗎?」姜太顯看著這荒涼的園子,草都枯萎,樹木淒涼搖曳,花園內的少數遊樂器材已生鏽,而教會的門開著,卻可以從外面一覽全貌——因為完全沒有人在。

 

「嗯。」崔杋圭說,「沒人。」

 

父親過世後,據說立刻有其他教會的人前來支援,可是因為人力吃緊,加上募款不足,也因為牧師的悲慘意外,有不少信徒深感不祥。才不過三年,教會就已赤字到底,被迫關門。

 

換句話說,再過一陣子,崔杋圭長大的地方就會不見。

 

「所以已經空三年了。」姜太顯聽了崔杋圭講述的大概情況後,粗略看了一下整個教會園區還有教會內部。還以為聖經和讚美歌本會留著,不過已經都收走,傳說中的鋼琴也不在這裡,不過看地上飄著幾張發黃的樂譜,是曾經存在的。

 

崔杋圭站在教會大門外,盯著以前擺在門口的展示架,這東西沒被收走。

 

配給牧師的住處,就在教會後方,是一棟小巧的平屋。說小巧,其實空間很夠用了,他們兄弟倆在這裡奔跑玩耍,與媽媽跳舞、比賽誰排球打得更多次,與爸爸在這學聖經的故事,在沙地上畫圖,種種花草,偶爾照料誤闖進來的小鳥。

 

現在平屋已經跟廢墟沒兩樣。看見佈滿灰塵與藤蔓的屋子後,他沒能忍住,驚叫一聲,姜太顯聽見後立刻跑來。

 

「怎麼了?有野狗?」

 

當然是沒野狗了,只是有個人蹲在地上,反覆深呼吸,用雙手埋住自己的頭,不看見這些逐漸頹敗逝去的光景。這裡的一切即將要消失,在這世上不留一點痕跡,久了以後再也不會有人記得這裡曾有過一間教會,也不知道這裡有過一家人,他們原本過得很幸福。直到崔杋圭說他一定要出去玩。

 

「你們一家四口如果那天沒走這條路就不會出事吧。」姜太顯跟著蹲下,看著崔杋圭幾乎被蓋住的側臉,這人看起來太糟了,呼吸起伏非常大。姜太顯躊躇了下,還是伸出手拍拍他的背,「……你能撐過來也是非常不容易了。」

 

「……你怎麼會知道?」崔杋圭猛然抬頭看他,啞著聲音,「我沒有主動跟任何人講過……」

 

他指的是,關於自己的身世,除了晶子太太、順怡這些人,就只有很早就打聽過消息的崔然竣與崔秀彬知道。他沒有對姜太顯說過這件事,因為他認為時機還不到,而且姜太顯也還沒全盤托出自己的秘密。

 

意識到自己快嘴說錯了,姜太顯心裡一驚,趕忙扯了個謊:「對不起,是我問順怡的,我不該好奇。」

 

「……」

 

「對不起,真的不是故意的。」姜太顯說,「但這是意外,沒人能——」

 

「這不是意外啊?」崔杋圭雙眉緊皺,揪緊了自己的襯衫,「這不是意外啊?」

 

「啊?」

 

「你就是想要這樣吧?你就是想看我這樣吧!?」崔杋圭忽然感到一股憤恨與委屈,怒氣沖冠,朝姜太顯大吼,「因為我要你跟你母親和好所以你就這樣報復我吧!?你都知道了吧!都問了遍是吧!?」

 

「知道什麼……」

 

「是我讓他們死了!這樣你滿意了嗎!?」崔杋圭繼續嘶吼道,「如果不是我叫他們走這條路他們不會死啊!是我一直吵著要走這條路的啊!我也不想要啊!能怎麼辦!?我怎麼會知道啊——我也不想要啊——我怎麼會知道啊……!」

 

「杋圭先——」

 

「……反正所有人都說我是惡魔的小孩,你也是吧?你也是這樣想的吧?」崔杋圭甩開他的手,踉蹌起身,但突如其來的憤怒使他沒站穩,差點摔倒,姜太顯趕緊扶好他。

 

「你冷靜點、我不是那個意思……」

 

「……」

 

姜太顯著實受了驚嚇,從調查報告中,他只知道崔杋圭從一場意外中逃生,而家人都死了,不知道他是在眼睜睜的情況下親眼見證家人由生到死的過程,他連忙扶起崔杋圭,掏出口袋裡的手帕給他擦淚,「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是我多嘴,你不要怪順怡,是我問的,對不起,我真的不想讓你生氣——」

 

「……我想走了……」

 

「你先坐著,」姜太顯沒有讓他逃脫出自己的手,用力把他拽到平屋邊的長椅上,「深呼吸,來,深呼吸,吐氣——對,深呼吸……深呼吸……吐氣……對……」

 

崔杋圭哭得太過激動,手指不住蜷曲發白,指尖和臉蛋都泛紅了,雙眼更不用說,早是血紅的狀態,一雙唇還抖個不停,好似在替本人訴說那份委屈與痛楚。他心裡明白姜太顯不是故意的,因為他也半斤八兩,想要擅自替人解決家庭間的問題,可一碰上自己的難題,無論如何都跨不過去。

 

「對不起,」姜太顯抓來他的手,一根一根小心扳開舒平了,「等你好一點再回去……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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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thaw9y - Scribble

 

大邱之旅就剩一篇要結束
這章主要是讓圭的故事有個宣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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