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有一些尼采的東西w

 

 

 

 

對稱的三稜鏡#13

 

 

 

 

 

不安與躁動。

 

田柾國坐在警局裡,稍早他們逮捕了一名持改造手槍的毒販,等著待會拆卸槍枝和問訊,但他腦子裡都是朴智旻的事。現在他在少年法院中,不知道金泰亨有沒有保護好他,不知道朴智旻在問訊時會發生什麼事。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果然還是先救朴智旻,揍金泰亨可以晚點。

 

「田柾國!你這小子,發什麼呆?」頭頂被公文簿拍了一下,發現組長正黑著臉看著他。

 

「組長、對不起。」

 

「你在幹嘛?專心點,小心等一下走火。」

 

知道組長是為了他安全,田柾國趕忙低著頭道歉,回過頭來試著專注在手上的槍械。但他還是無法不去想朴智旻。高二時聽見朴智旻說什麼要去念犯罪學系,他想哥哥是不是瘋了,明知自己的家人栽在這火坑還偏要往火坑跳。但朴智旻是輕輕說出這個決定的,表示他不會反悔。

 

『為什麼?』田柾國當時問,『你就不怕?

 

『……還好啦,我只是想要知道而已。』

 

『知道什麼?智旻,知道你舅舅怎麼瘋的!?

 

『不是!』朴智旻背對著他繼續往前走,沿海公路今天比平時更冷,而且沒有太陽,只有淺灰色的天空。『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有些人會做出這種事,是不是哪個結構出錯了、是不是天生的、是不是……嗯,是不是真的跟我們不一樣。』

 

『這什麼?有沒有這麼博愛精神?』田柾國聽不下去了,他才不要把他最重視的那個人推進深淵之中,但是朴智旻不可能會聽他的話了。對方沒有回話,田柾國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除非自己也往深淵裡跳吧。

 

警大刑事警察學系前五畢業的菁英進了釜山最重要的分局,連家人都不相信小兒子會有這般成就,但田柾國說也不過是現在而已,以後的事誰知道,好像就留給人世人一種成熟的樣貌,但朴智旻知道他只是無法去描繪一個非常具體的未來,對他而言只有當下才是真的。

 

警局的人也都說他早熟,金泰亨有時候也覺得這弟弟過熟了,但更多時候在他們兩個面前田柾國不過就是個小白痴。

 

比如有次在與朴智旻交往之前兩人為了他打了一架,雙雙倒在地上之後金泰亨卻開始大笑,笑得像瘋子還破了音,他說你如果在我們面前都是這樣多好。

 

朴智旻也對他這麼說過,如果你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是叫他不要長大嗎?還是叫他永遠不要改變?可是他是人啊?

 

『是要我永遠像個小孩嗎?』他問。

 

朴智旻當時與他坐在旋轉木馬的南瓜馬車裡,馬夫的座位是金泰亨坐的,他選在這個時候問。

 

他回答什麼了……噢,他想,應該是──

 

『有時候還是不得不長大才可以抵擋外來的攻擊,他們不會看你可愛或是年紀小就手下留情,』朴智旻說,那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有點無奈,但似乎又看開了,『可是如果你不保留像孩子的那部分,它就會跟灰燼一樣風吹了什麼都沒了。』

 

 

聽起來真悲哀。

 

 

田柾國看著手機裡朴智旻的照片,他戴著眼鏡抱著娃娃睡著的模樣。

 

×

 

「先生,你是來這裡問出問題的,不是來聊尼采的。」少年A輕笑說。

 

「哎呀,你真的讀很多書呢。」

 

「還好吧?會引用來開導的你還比較奇特一點,」少年A說,「啊……不過,先說,我並沒有多喜歡與人討論哲學呢。」

 

「為什麼?

 

「唉……既然你讀過,那你應該知道『深刻的思想家害怕被人理解』……」

 

「……『而不是被誤解』,」朴智旻說,「怎麼?怕人傷了你自尊心?

 

「還好啦,」少年A笑說,「我倒是不怕被人理解。」

 

朴智旻閉上嘴,收起這個話題。時間像線香一樣緩緩燒下去,把每一個秒點都燒盡了,發出渺渺的求救。

 

 

 

「……你姊姊,都說了。」

 

他想不該這麼早就把武器拿出來用,可是也懂為什麼金泰亨不想再繼續下去,的確剛才三十分鐘內經歷了一連串的攻訐與戳刺,兩人不斷攻擊彼此弱點,以閒話家常試探他們對彼此的觀察有多透徹。朴智旻沒有與犯人真正相處過,有點吃不消。他只希望這個武器真的能作用。

 

「……想說什麼?

 

學校教的那些都還留在腦袋裡,可是他不像金泰亨那樣每天都能用上,只是停留在腦袋裡而已。

 

「她十六歲就離開家了,那時候你才剛出生。」朴智旻說,「你的人生相當平穩,還跳級上大學,一直都是別人口中的天才。不過你有沒有讀到這句……有天才的人,若不具備感恩與純潔,那就令人無法忍受。」

 

少年A沒有說話,只是盯著朴智旻看,簡直要把他刺穿。

 

「父母對你都好,哥哥大你十歲,你從小就是別人捧在手心上的寶──」

 

「閉嘴。」

 

啊奏效了。比起緊張眼前的人可能會對他造成危險,朴智旻發現這招奏效讓他更有感。

 

「不要把我跟他和她扯上邊。」少年說。

 

「你十五歲自殺過。」

 

「對,因為我想知道上吊和吞六十顆贊安諾會怎樣。」

 

「你的贊安諾是醫師開給你的。」

 

「所以?

 

「你知道你姊姊也自殺過嗎?

 

「就說了干我屁事啊!!」少年A忽然拍著桌子大吼,警衛趕緊踹開門,見朴智旻還是坐在椅子上,只有嫌犯激動地撐著桌子瞪著他。

 

「你一定也知道,」朴智旻輕嘆一口氣後說,「所以你才這樣稱呼她不是嘛。」

 

這份資料不是金泰亨或田柾國給他的,而是在兩天之內他趕去全州找到了少年的姊姊,不斷求她才問出來的。雖然在回去的列車上他躲在廁所哭了三十分鐘。他想忽略這段記憶。

 

但當然為了挽回金泰亨的名譽與能力,他對少年A說是金泰亨找到的。

 

「在你出生沒多久後,你姊姊就離開家裡了,

 

「雖然你很聰明,但似乎天生就有精神上的問題。」朴智旻說。「我沒有要評判你。」

 

「也輪不到你來同情。」

 

「那不是我的工作,」朴智旻說,「對一個殺了一個人傷了五個人的你,再多的同情都只會害死我。憐憫對你這種人只會產生荒唐可笑的作用。」

 

他拿出一疊紙,上面寫滿了工整但筆跡尖銳的字,那是少年A從前藏在抽屜裡的手稿,有一些寄給了他的醫生,一些則藏起來。朴智旻把每一張紙上的內容都讀過了。

 

「我不知道社會該不該為你的寂寞或是格格不入負責,」他說,「但你是注定要為自己犯下的罪行負責了。還有,也許你該在自己十五歲生日之前幫你姊姊一把,說不定這些都不會……算了,誰知道呢。」

 

金泰亨站在門外。

 

雖然知道主任一定在辦公室裡像怪獸一樣狂吼問那死傢伙去哪了,他還是想要過來看看朴智旻的情況,門內的聲音輕輕地像刀一樣刮著他的耳膜。有很多資訊都不是從他這得到的,是朴智旻自己去查的。深吸一口氣後又吐出,一旁的警衛偷偷瞄著他。

 

裡頭可以聽見少年A──眼前的犯人、少年、殺人魔、病患什麼都好,眼前的人歇斯底里嘴裡咬著嗚咽抱著頭猛撞桌子,發出規律的聲響,還以為是節拍器。警衛又一次撞開門,金泰亨趁隙把朴智旻拉走,朴智旻一臉茫然地看著不斷遠離他的少年。

 

×

 

已經看了十分鐘了,田柾國翻著雜誌,只是像平常一樣躺在沙發上耍廢,結果金泰亨一睡醒就把他擠到沙發的一角去,還一直看著他。

 

「幹嘛啦?

 

「沒有,」金泰亨噘著嘴,「我只是想你為什麼非得要裝出這個樣子?

 

田柾國闔上雜誌。

 

「什麼樣子?

 

「老成的樣子。」

 

「……我本來就這樣的,哥你是睡不夠?

 

傍晚回家之後他就跑去臥房倒在床上睡著了,他覺得好累,好像十年沒睡了,神經終於可以放鬆,先前的他幾乎忘記自己是怎麼睡覺的、入睡的方法是什麼,但也只睡了三十分鐘就醒了。

 

浴室裡的哭聲越來越小,田柾國鼓著臉,雙眼失焦,希望裡面的人可以不用哭了。他後悔讓朴智旻碰這案子。金泰亨走到浴室門口側耳聽門內的情形,索性坐在門邊等朴智旻出來。

 

他沒有問朴智旻到底知道了什麼事,在去找少年A姊姊時到底發生了什麼,空白的時間無法掌握,他只知道有些事情雖然在別人眼裡很小、只是不相干的事,在朴智旻心裡痛苦會增加十倍。

 

「……哥,」

 

田柾國說,然後也走到浴室門口,在金泰亨旁邊坐下。

 

「你有聽到當時談了什麼嗎?

 

「沒有。」

 

那兩天。

 

田柾國與金泰亨只想得到這個關鍵字。

 

「智旻……?可以跟我們說一下嗎?」金泰亨輕敲著浴室門,希望裡面的人能給肯定句。

 

朴智旻聽見了他們的請求,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從空蕩蕩的浴缸裡起來,用毛巾隨便抹了一下臉,坐到門邊,與他們兩個背對背隔著門。

 

「……我……」朴智旻緩緩開口,「……最後一個受害者,國兒有拿照片給我看。」

 

他停頓了一下。咬著下唇,不想說出這些事情,他應當保密的,應當為了他保密的,也為了她。

 

「……她跟他姊姊長的很像,只有那個,只有那個不是隨機犯案的,

 

「但她也不是一開始就被鎖定的……我想少年A會逃逸的原因是因為看見了她,

 

「然後跟著她到碼頭附近去,等到時機對了就把她拉去貨櫃內,

 

「那一刀我想不是準確砍在腹部上的,再更往下一點……對,子宮,

 

「他想要瞄準的是子宮。可是照明不夠,天色又暗,

 

「所以歪了。」

 

門外的兩個人靜靜地聽著,試著從這些零碎但沉重的訊息拚出一個理由,好解釋這起事件的犯案動機。朴智旻甜甜的聲音變得很虛弱,嘴裡含著的字眼也隨之變得赤裸。

 

「他不是他媽媽親生的,」朴智旻說,「這件事只有他父母,他,還有他姊姊知道。

 

「為了名聲和面子,當然隱瞞了這件事。

 

「也或許還有一個原因……他姊姊其實不是他母親生的……是收養別人家的孩子。

 

 

「所以他們才疼得下去這個兒子吧……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沒有把話說明,一來他不想說,二來他無法說,最後,他不能說。那名少年對他的眼神之中除了憤恨、委屈、暴戾之外還有求救,那訊息他讀到了。朴智旻沒察覺,從未真正接觸過少年犯的他,卻在彼時看見了「那些東西」,而他很清楚那是什麼。

 

金泰亨與田柾國沒有要他繼續說下去。這種案例他們當然也多少讀過,但沒有實際碰過,從這個線索再拉下去,再拉下去,恐怕是要沉到海底去了,他們不願在心中描繪出具體的答案。

 

「出來好不好?」田柾國輕輕地說。「從那裡出來,拜託。」

 

×

 

因為對著一般的醫生說,可能會讓朴智旻被認為是一個有譫妄的患者,因此金泰亨拜託他的心理醫生能幫朴智旻做個簡單的療程。說是療程,其實也不過是希望有個知曉來龍去脈的人能聽他說話。

 

光是靠金泰亨與田柾國是很難讓朴智旻心裡的苦悶散去的,烏雲待久了也不想走了,索性當作棲息地一直住下去。幾天之後閔玧其拉著鄭號錫回去大邱老家,又特地來到釜山找朴智旻。

 

「臭小子!拖到現在!」閔玧其拍著金泰亨的頭,他指的是之前就說好要一起回大邱的事。然而看見朴智旻的笑容裡有一點點一絲絲的遲疑時,他便停下手,看著金泰亨有些為難的臉。而後田柾國下班了,就馬上來他們約好的咖啡館赴約。

 

「還好吧?最近療程都做完了嗎?」閔玧其問。

 

「……嗯,也只是短期的,開了一些藥給我。」朴智旻說,「不過吞了之後很累,很累脾氣就變得暴躁,還有幻覺……又很想睡。」

 

金泰亨和田柾國分別坐在朴智旻的左右,在鄭號錫看來卻好像什麼香港武俠片中的左右護法之類的,他皺著眉扁著嘴,這次仔細地看著田柾國,就如他可愛的智旻說的,是個非常俊美的男人,而且穿著警服的樣子還真有幾分神探的模樣。

 

「……好了,嘴巴不要這樣。」閔玧其伸出食指和拇指,捏住鄭號錫變成「的唇。「沒禮貌。」

 

雖然是在指責,可是聽起來又像戀人之間的絮語;雖然聽起來像是情人間的密語,但好像又是輕斥。

 

「這樣也沒禮貌?」鄭號錫垂著眉說。

 

「你一直看人家當然沒禮貌啊。」

 

「喔……」

 

田柾國注意到那個人看的好像是自己,不禁有些緊張,以為自己哪裡有問題。他勾住朴智旻的手臂,說,「今天療程還好嗎?

 

朴智旻點點頭。

 

「我說,」閔玧其說,「好了,就這樣,事情已經結束了。再這樣下去你會漸漸失去自己的人生的,如果你無法完整切割他們與你自己的生活,我想你很快就會瘋的。

 

也許你只是單純的好奇……人總是這樣,不見棺材不掉淚,即使知道去了解這件事會你的命,你還是無法克制,算準了後果,但算不準你的心到底有沒有那個能耐承受。朴智旻,就算你沒想過身邊的人,拜託至少想想你自己,毀了一個朴智旻,之後就算有再多的事情你也無法知道了。你的世界只能停在那了。」

 

閔玧其看著他,「智旻,你還有自己的路要走,那些都只是過路的驛站而已。」

 

聽起來很殘忍,金泰亨想,聽起來太殘忍,但閔玧其說的沒錯。

 

「好啦,你們兩個也算是稱職的男朋友吧……」閔玧其撐著腮幫子看著田柾國與金泰亨,「回去好好照顧他,偶爾讓他知道依賴一下人是健康的。」

 

鄭號錫偷偷捏著閔玧其放在桌上的手,鼓著臉小聲問,「我呢我呢?

 

「……安靜。」他又再次捏住他嘴巴。

 

×

 

他們住的公寓頂樓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常有些人在那晾被單,同時也是觀星的好地點,雖然光害還是嚴重,但這區域的空氣比起其他地方已經乾淨了。田柾國慶幸一切,慶幸朴智旻帶著稍微受傷但至少完整的心回來,慶幸金泰亨在朴智旻以及他身邊。也慶幸今天的星辰還算明亮,能給人一點希望。

 

「老實說做這行之後一直想走,但是唸的又不是國貿、行銷那種容身之處多的系所,」金泰亨說,「可是,可是……」

 

「可是還有很多小朋友?」田柾國接著說,「還有很多人在薄冰底下掙扎,哥你以前有說過這句。」

 

 

 

「……我現在不相信,人是有可能天生就是惡的。」朴智旻緩緩說著,「但我想人是犯賤的,明知不可行,偏要往前行,然後或許在某個地方摔下去了,也就變了。這好像不管戀愛、求知、自己的人生都是這樣。」

 

三人是靠牆而坐的,看著天上半明半昧的疲弱星光,就跟無力掙扎的渺小的他們一樣。田柾國看著朴智旻的側臉,那無奈的神情是他最不願見到的。

 

「智旻,」他說,「智旻,我們……我跟泰亨哥會一直在這裡。」

 

朴智旻微微笑了。

 

「我知道啊。」

 

「所以不管怎樣,不管有多重、多討厭的東西,都可以往我們身上丟,」金泰亨說,「朴智旻,你要做出這個承諾。」

 

他伸出左手小指,要朴智旻與他拉勾。

 

「等一下!我也要!」田柾國急得伸出右手。

 

「等等,你們乾脆維持一圈算了。」朴智旻笑著說,「呀!國兒你把我手包住是想笑我手小嗎?泰泰、金泰亨不要把我的手放到你嘴裡!欠揍!

 

經過這麼多天朴智旻難得又露出笑容了,金泰亨看了只覺得感慨,因為對朴智旻來說這個世界有太多太沉重的東西,尤其在他們長大之後,那種純淨的笑靨變得稀少珍貴。

 

兩人不約而同抱住他,緊緊地抱著像是要把他完全揉進自己身體裡,想永遠擁有朴智旻的氣息,想讓朴智旻身上有自己的氣息。朴智旻很想說他沒事,但他自己也知道這違心之論太過虛假。如果現在不抱緊這兩個人可能會被躲在背後伺機而動的某個東西拉走。

 

「對不起。」他發出悶悶的一聲。

 

「……你在說什麼啊,」田柾國輕笑著,「我很抱歉。」

 

「為什麼道歉?

 

「因為我讓智旻有罪惡感。」田柾國說,「朴智旻不該對我們有什麼罪惡感。」

 

「哈。」朴智旻笑了,但是混著哭聲的。

 

沒來由的他覺得自己好像被拋在宇宙之中,什麼也沒有,除了身邊的兩人,朴智旻把頭埋進田柾國懷裡,不想讓他們兩個看見狼狽的哭臉,他拉著金泰亨的手扣得死緊。

 

「……我以為人都能有救贖的……

 

「……可是這樣看起來,有些人被救贖排斥在外,

 

「……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還有希望的了……」

 

金泰亨沒說話,田柾國也沒說話,朴智旻不再說話,他的詞彙已用盡,不想再增添任何不必要的語言。

 

算了,他想,算了,至少現在他的人生尚可稱美滿平穩。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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