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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籠帝國(Hamlet from the Golden Cage)#06

 

少爺 05.

 

夏休真是沒什麼事好做。

 

崔杋圭一天醒來,睜開眼後,總是會被暑氣高溫給厭煩了心情,現在是攝氏二十七度,他也想像其他少爺們那樣找個地方避暑,但他有自知之明,不會厚顏無恥到去跟老爺、晶子夫人要求這種事。晶子夫人人很好,待他不薄,但他就是不想。

 

況且夏休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今天沒有安排任何課程,他決定就去看場電影。他需要很多東西來轉移心思,以免在一個人的時刻又想起太多事。但他的朋友們八成都出國度假了,就他一個假少爺,還待在這,成天給自己的煩悶找出路。還是乾脆來大掃除?他很需要把明治的紀念品和明信片都扔掉。

 

他離開房間,走沒幾步路就撞見貼在牆邊的晶子夫人,著實嚇了他一跳。見到了人還是要打招呼的,儘管這情景看上去有點詭異,他還是走過去,問她今天身體怎麼樣。

 

「……你……今天有見到太顯了嗎?」晶子夫人抬起頭,一臉哀怨地問。

 

「沒有,」崔杋圭說,「怎麼了?姨母找他有什麼事嗎?」

 

「他的背還痛嗎?」

 

「什麼?」崔杋圭歪了歪頭,「背?他受傷了?」

 

晶子夫人搖搖頭。起先,崔杋圭以為她是在否定答案,未料晶子夫人的脖子停不下頭,頭不斷左右擺動,像是彈簧壞掉的玩偶那樣,全身都開始微幅度的顫抖,藏在衣服下的鈴鐺也隨之震動響聲,看了讓人心裡發寒。

 

「不是受傷……不是受傷……是要保護他……」

 

「呃……如果我有遇到他的話,再問問看好嗎?」

 

說完,他便趕快喊了人過來,把晶子夫人帶去休息吃藥。

 

逃到一樓後他才鬆一口氣。

 

「杋圭少爺,今天去哪?」一走出大門,司機剛給車子擦乾,這麼問。

 

「朝鮮劇……不對已經關了,去優美館。」崔杋圭才想起來前陣子崔然竣說了,朝鮮劇場發生小火災已經閉館,現在能去的洋画館大概就是優美館了。

 

「請上車,今天天氣稍微涼了點啊,要在市區待久一點嗎?」

 

「噢——那就……」

 

崔杋圭還在思考今天要去哪待著,車門還沒關上,就又被拉開,姜太顯沒說半句話,也不顧崔杋圭的錯愕,一下滑進了車裡,關車門。

 

「看完電影去『明夜歌廳』,」姜太顯對著司機說,「今天老爺不會回來,不必一起吃飯。」

 

「這——」司機躊躇不前,也不曉得該怎麼辦。

 

「就去『明夜』吧。」崔杋圭說。

 

明夜歌廳是這幾年相當鼎盛的表演型餐廳,也是夜生活的新去處,那裡聚集了各界藝文人士與想要出頭的明日之星,也是一些還未成名的作曲家、流行歌手的孕育場。崔杋圭曾和朋友去過幾次,觀摩、見識這些流行歌手和唱片公司,想要化作日後成為真正作曲家的養分與見習,但總是因為朋友們把那裡當成一日的假想戀愛場所,而減少了拜訪的頻率。

 

「姜少爺很熟悉京城夜晚的娛樂啊。」崔杋圭諷刺道。

 

「不少政界人士都在那交換情報,作為姜家的下一任繼承人,當然要去看看了。」

 

「你前幾年不是都在另一個家庭嗎?所以,收養你的真的是位官僚吧。」

 

「這倒可以肯定地說不是,不過算是有些外圍關聯?」

 

要說不說的煩死了。崔杋圭索性改了個話題:「你上車幹嘛?我是要去看電影的。」

 

「我也要看。」

 

「我不會跟你一起看。」

 

「你想看《赤西蠣太》嗎?是伊丹萬作的新片呢,還是改編自志賀直哉的小說。」

 

「……啊?」那正好就是崔杋圭今日要出門的目的,他在報紙上看到新片上映的消息,而且還很快就從內地過來,自然是想一睹為快了。

 

「嗯?還是你想看別的?我想想……現在另外上映的還有《洪吉童傳》,正好和新的司機一樣名字呢。還是看梁柱南的《迷夢》?也有《薔花與紅蓮》呢,改編成電影了,不過還是默片——」

 

「你可以自己去看啊。」

 

「我想和你一起看。」姜太顯說,「一個人看電影固然有趣,幾十分鐘內,可以沉浸在別人的故事裡。不過,兩個不同的個體一起看的話,說不定意外地能激發出什麼。」

 

「我又沒有要和你激發些什麼。」

 

「還是去三越百貨?那裡有間漆器小店,賣的茶碗都特別漂亮,逛一逛也算是閒散心情。」

 

「我們之間不需要。」

 

「別這樣說嘛,」姜太顯又是那個從容輕鬆的笑容,「我們現在可是在同一條船上。」

 

「你說什麼?」

 

「杋圭先生不會以為我回來是真的想要繼承這個家吧。」

 

姜太顯搖下車窗,讓外面的風吹進來,同時也藉由高速行駛帶來的風切聲,再一層阻擋司機聽見他們的聲音。這輛別克汽車是姜家前任當家去世後,唯一一輛沒被賣掉的汽車,也許叔父是怕做得太明顯,才留了它下來。

 

不過也正好,因為這輛別克正是姜太顯幼時最常乘坐的汽車。

 

乘客座位與司機座位之間安裝了一片玻璃窗,司機吉同不會聽到他們的對話,不過以防萬一,姜太顯還是把車窗搖下來。

 

「……你到底……真的就是這家的少爺嗎?」

 

「當然是了,雖然八年沒回來,但我有自信可以閉上眼睛在這個家走完一圈、指出這是什麼房、有什麼用途、壁爐哪一年才換過,就連傭人房我也可以說出來,因為我小時候最常找那些傭人玩,不管男僕女僕,每一個都喜歡我,」姜太顯說,「甚至,我還知道很多連順怡和母親他們都不曉得的東西放在哪。」

 

「那你父親的環刀呢?」

 

「在我失蹤後就被收起來了吧,」姜太顯望向窗外,又回來,視線鎖在他身上,「那把環刀上面還有我父親加工鑲上的藍寶石。他不會讓那把刀被日本人或任何一個他不信任的人拿走。」

 

「為什麼認為我和你在同一條船上?」

 

「杋圭先生也想離開這個家吧。」姜太顯說,「雖然我母親是個溺愛孩子的人,對別人家的孩子也是異常寵溺,這點問然竣哥和秀彬哥就知道,但我叔父可不是這種人。或許現在你還可以相安無事讀完延禧,但我保證,在那之後你的人生會被他搞得一團亂。」

 

「啊……?」崔杋圭是真的不懂他說什麼。應該說,姜老爺的態度從他進這個家以來,就維持一貫的冷漠與毫不關心,所有他的事物都是交給晶子夫人和順怡打點,就連上延禧學校也是夫人決定的,因為是基督教會創辦的學校,夫人認為這對牧師兒子的他是個更好、更熟悉的環境。有時候,說不定崔然竣和崔秀彬還比姜老爺更了解他。

 

「我不知道你回來究竟有什麼目的或意圖,我也從沒想過要取代你。雖然你母親的本意是這樣,但我不是,我十歲就住在育幼堂,但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沒有家人,所以我也不可能將她真的當作我母親的替代品,我想,她也是同樣的想法。」崔杋圭說,「學校畢業後我就會離開姜家,也可能更早,總之,我不會在這裡佔著資源太久。我不是一無是處的米蟲,也有在培養專門技能,你大可放心。」

 

姜太顯聽完他這樣說後,臉色也沒有改變,嘴角輕輕上揚,好似這些事情都不是他真正關心的,但聽一下也不錯、可以搜集資訊,過半晌,他忽然說:「那是南方的腔調嗎?」

 

「什麼?」

 

「你不是京城的人吧。」姜太顯說,「過去八年我跟著那家庭在朝鮮內四處遊歷,似乎曾在哪邊聽過你這種腔調。」

 

「……我是大邱人。」崔杋圭冷著臉,說,「你母親找替代用的孩子找到大邱去。」

 

「嗯,她的確是那種人。看起來很柔弱,其實很執著。」

 

像是在講與自己無關的人。

 

「我還沒問,杋圭先生是讀什麼科的?」

 

「……英文科。」

 

「不錯啊,外文就是一個能力。」

 

不是也說過那家庭教師教您英文和日文?」

 

「嗯,算是吧,學了不少,不過現在這個時代,作為一個官僚和貴族之家的下一代,不會這些語言行嗎?」

 

「喔。」

 

「明天是禮拜天,我聽說這在耶穌教裡叫『主日』,你會去教會嗎?」

 

崔杋圭不懂他為什麼問這個。

 

「我不去教會了。」

 

車子終於到了市區。

 

最後選看了《赤西蠣太》,因為《洪吉童傳》現在上映的是後篇、《迷夢》太短,而《薔花與紅蓮》還是默片,不想看。看電影的錢是姜太顯出的,崔杋圭才正要拿出錢包,姜太顯很快地往售票口推出兩張紙鈔。電影開始前,有許多孩子在外邊跑來跑去,也不是祝日,人卻不少,不禁想經濟是不景氣,但娛樂還是不能少。

 

和這個人一起看電影的感覺。

 

說不上來。

 

平時和朋友看電影,看的都是可以盡情哈哈大笑的喜劇,或者是浪漫愛情片。自己看電影,就會挑稍微沉重一點的歷史題材,或者是家庭倫理悲喜劇,結局得要發人深省。再深入一點,他會選看完全的悲劇。

 

如果能看得哭出來是最好。就像他在學校學的那樣。一場沖刷掉內心悲愴的Catharsis,即使他知道傷疤怎樣都清不掉。

 

電影開始的前後,姜太顯都沒有講話,就座後,一直安靜地等電影開始放映,也不會問他為什麼挑這片、有什麼興趣嗎、平常還喜歡看什麼,沒有。姜太顯就像一隻黑貓,安份地待在旁邊,存在著,但自然融入其中。

 

或許貓是小隻了點,可能就是隻黑豹。

 

雖然是日本人的片,但還是挺好看的,只不過他很好奇那隻白貓到底是真貓還是假貓。崔杋圭呶呶嘴,在心裡嘆一口氣。

 

「要吃點什麼嗎?」散場後,姜太顯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再來是:「我口有點渴。」

 

「你不是要去『明夜』?到時有一堆酒水任你喝。」

 

「『明夜』的酒和看完電影後的飲料又不同。喝咖啡?紅茶?還是你想去日式茶館?噢,還得要吃飯。我覺得『明夜』的飯說不上特別好吃,你覺得呢?」

 

「算進我?」

 

「那當然啊,」姜太顯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直到回去洗澡睡覺前,我們今天都會在一起不是嗎?」

 

「……真的是絕了,遇到你這傢伙。」

 

對方發出非常明顯的不耐,姜太顯見氣氛冷掉,也不想自討沒趣,正想開口說只是玩笑話時,崔杋圭又說話了。

 

「突然要喝咖啡——誰知道哪間啊……」崔杋圭毫不掩飾煩躁的心情。但煩躁歸煩躁,他也沒真的要趕姜太顯走,開始思考哪間咖啡館好。

 

「杋圭先生是不加思索就會說出感受的類型。」姜太顯說。

 

「啊?不行嗎?」

 

「我又沒說什麼,」姜太顯聳聳肩,忍俊不禁,「很好啊,我很喜歡。」

 

「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我喜歡直腸子的人。」

 

「你到底想喝什麼啦!」

 

最後在去明夜歌廳之前,一起去了西餐館,直接解決晚飯和飲料。崔杋圭到明夜歌廳時,也不怎麼吃那邊的飯,都是點幾杯飲料坐到午夜之前就回去,所以也無法給出評論,就去普通的餐廳了。

 

普通的、西餐館。

 

這間餐館他還沒進來過,隱身在小巷弄中,看上去也不是姜家平時會去的那種餐廳。

 

這個人在外面生活的八年,似乎不是非常刻苦,相反的歌廳也去、電影院也去、對許多事情的知識也像個普通的知識份子,感覺只是從姜家移植到另一個家世相當的家庭,但崔杋圭知道過去的八年一定不是什麼平順的八年,畢竟這個人是失蹤的,也沒敢真的開口問。

 

「你喜歡吃什麼?」翻開菜單,姜太顯問,「我喜歡烤牛肉和涼拌雞肉。」

 

「問這幹嘛?」崔杋圭不懂,問他喜歡吃什麼重要嗎?

 

「好奇啊,我也說過吧,我們現在要一起生活,所以知道彼此的生活和飲食習慣也好。」

 

「噢……」崔杋圭掀開菜單,快速瀏覽一下,這裡什麼都有的樣子,但捕捉到一個關鍵字後,他忍不住出聲,「チキン南蛮(南蠻雞)?」

 

「小孩子口味?」

 

「有意見?」

 

「沒有。」姜太顯說,「那就チキン南蛮和烤牛肉吧。」

 

看起來姜太顯觀察自己很久了,而且可能在回來之前就先調查過他,所以一進門時,才會連他是誰都沒問。被這樣暗中調查的感覺不太好,不過比起這個,他更想知道是為什麼。這八年來,姜太顯從未聯繫過姜家,而姜老爺也完全沒有提過這件事,只放夫人一人獨自承受這份痛苦。他知道姜老爺會裝作無意地把夫人搜集訊息的管道都悄悄關掉,裝作沒這回事,說不定姜太顯就算也聯絡,也被姜老爺全數封鎖燒掉。但作為養子的他,目前也沒有什麼能力,無法對此行為置喙,就算想對夫人說些什麼,證據也早被銷毀。

 

「你什麼時候開始學劍道的?」崔杋圭問。

 

「嗯?四歲吧。」

 

「所以學了八年。」

 

「差不多。我父親喜歡日本很多東西,包括文化、他們的錢、他們的制度,但同時也討厭日本人那種居高臨下的統治者態度,不過,他還是當了稅務官。」姜太顯說,「你也學過吧?我聽順怡說,中間有段時間你用了那把竹刀。」

 

「但我不喜歡,所以不學了。」

 

「為什麼不喜歡?」

 

「……我不喜歡武術,」崔杋圭對於這樣太過陽剛的東西有點過敏,但也不想多加解釋,便說,「但你叔父說還是要學基本的防身,所以直到上延禧之前我都有練防身,就這樣了。」

 

烤牛肉、南蠻雞、兩碗白飯、小菜以及第二瓶白開水上桌。刀叉已經擺好,也擦乾淨了,但姜太顯還是用紙巾再擦一次。坐對面的崔杋圭看了,不想落人後,在姜太顯拿紙巾的下一秒就也立刻做了同樣的事。

 

「嗯,」姜太顯點點頭,「但你鋼琴學了八年。」

 

「正確來說是十七年。」崔杋圭說,「教會的鋼琴就是我的鋼琴。」

 

「沒想過讀音樂嗎?難得學了這麼久。」姜太顯說,「我的鋼琴斷斷續續地學,彈得不怎麼樣。你學了十七年,聽順怡說長笛和小提琴也演奏得很好,實屬難得,如果不是有相當的熱情,無法持續這麼久。」

 

「學音樂沒用。」崔杋圭道,「如果不是特別突出,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學音樂沒有用。」

 

他指的是現在的環境。如果不是音樂才華特別厲害突出,他是比不過那些內地人的。藝術這種學科,要學就盡量要跟最好的學,朝鮮境內沒有格外厲害的教師,如果不去內地上學,都只是「中途半端」——半調子的厲害而已。

 

再說,他想做的並不是普通的演奏家。

 

「沒用的話,那現在鋼琴對你來說是什麼?」姜太顯問,「……從我回來至今,你每天都會在房間彈琴……為什麼不用樓下的琴房呢?我去看過,打掃得很乾淨,下女們也說杋圭少爺偶爾會在那彈琴。」

 

姜太顯說的是,每天總會有一個時段,是崔杋圭的彈琴時間。時段不固定,有時上午,有時吃完飯才彈,一次彈奏大約都是一到兩刻鐘。雖說學音樂本就是要天天練習,但都學這麼久了,不必像個初學者一樣勤奮。

 

「在那彈琴不爽快,」崔杋圭說,「我不想被你叔父看到。」

 

話題來到姜老爺時,總會染上一陣惡寒,聽著就不舒服,所以崔杋圭也沒再多講,況且他也不想說自己想當流行歌作曲家的事,光想都臉紅。

 

自從這位真少爺回來後,幾乎晚飯都會一起吃。現在餐桌上不會只有他和晶子夫人了,姜太顯也會在(至於那幽靈般的輝政則先不提)。不過,吃飯時依然沒什麼交談就是,姜太顯問,他答,不會有延伸話題,不像今天莫名其妙就說了一堆話。

 

從對話和語氣可以確定的是,姜太顯對他是真的沒特別的意圖。

 

那是對姜家有意圖囉?

 

在前往明夜歌廳的路上,歷經了電影和晚飯的崔杋圭累了,伶俐的嘴和舌逐漸軟化疲乏,不再發聲,愣愣盯著窗外發呆。若不是路面顛簸,震得他眼皮子總跳開,

怕就要直接睡著了。

 

「不睡一下?」姜太顯輕聲說道。

 

「……你體力可真好。」崔杋圭沒好氣道。

 

「嗯,似乎一直都是這樣。」姜太顯說,「你體力真弱。」

 

「吵死了……」

 

「那就睡吧。」

 

「嗯——……」

 

說著說著,崔杋圭真睡著了。

 

到明夜歌廳的車程只剩不到十分鐘,睡這一小段也是圖個聊勝於無,姜太顯也不再說話,就讓人有點清閒的時刻。

 

若要說那個家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崔杋圭了。

 

在他被失蹤的第一年,他託人找到姊姊的下落,自從姊姊嫁給神戶一個商人後,就很少有聯繫。最後一次的「家族旅行」,姊姊也沒去,而是先啟程到了日本。那名商人似乎是個普通經商世家,和官僚沒什麼關係,對姊姊也還不錯,從母親的胡言亂語中可以判斷出那商人對姊姊有相當情愫,唯恐叔父反對,因而暗中求婚,現在兩人也生了一對姊弟,和他們一樣。只是,姊姊因為是朝鮮人的身份,一直不受婆家待見,這點在信裡有提到,不過是三年前的事了,現在如何,他已不敢再問。寄信過去,也會拖上一個月才回信,姜太顯只能憑著姊弟倆獨有的暗號,推斷出姊姊的生活情況過得還可以。

 

姊姊的空房仍是空著,沒有動靜,不過他對面的房間多了一個崔杋圭。他是小提琴、姊姊是長笛與黑管,沒有人是鋼琴。崔杋圭是鋼琴。有時他在一樓的書房找資料時,也能聽到二樓傳來的琴聲,什麼曲子都有,有時是他認不出的歡快旋律(莫非是讚美歌?),大調小調不挑,好似是看心情挑曲的,所以有時能聽到崔杋圭在「f」的地方,會彈成「ff」。

 

在回來之前他當然也調查過崔杋圭了,清清白白,家族旅行遇上巨石崩落,唯獨最小的兒子存活,進了大邱教會的育幼堂,本來要上神學院的,後來被接來姜家做養子。目的是什麼,姜太顯都不用問,一看到崔杋圭的照片就知道了。

 

『好像啊。』休寧凱當初還這麼說,『不對,又不太像……』

 

『像嗎?』他問。

 

『嗯——眼睛吧……但好像你的眼睛更有神一點,他看起來比較沉穩啦。』

 

好像也不是那麼沉穩,回想崔杋圭像吃了炸藥又用力壓抑情緒的那些回覆,姜太顯就想笑,他反倒認為這個人的沉穩才是少見的暗面,只是不曉得出於什麼原因,才用暗面面對自己。不過,現在睡著的模樣倒是意外地又有另一面了。纖長的睫毛輕輕蓋下,劃出一個完美的半圓弧,高挺的鼻樑一點也不鋒利,鼻頭豐滿的肉反而增添了點圓滑,藕色的唇閉上後,嘴角的兩個小點看上去好像在微笑。

 

而且剛才嘴上才罵完,現在卻睡著了,這警戒心到底該說是高呢——還是根本沒有?真奇怪。

 

他得思考怎麼在利用崔杋圭的同時不讓他受到波及才行。即使他一開始就知道這個人的存在,還是想不到一個能讓他安全退出的計畫。對於加害者得嚴懲,但傷及無辜可不行,儘管,這個無辜的人也是他的棋子之一。

 

明夜歌廳到了。

 

晚間八點多,正是人潮湧入之時。也許是因為正值夏季休業時間,年輕少爺小姐們比平時多。崔杋圭完全清醒後,才發現已經被姜太顯領入座,他們倆分到了一張小圓桌,服務生端上水時問他們要喝什麼。

 

「三得利紅標。」姜太顯說,「杋圭先生?」

 

「跟他一樣就好。」

 

「我聽然竣哥說你喜歡啤酒。」

 

「在這裡喝啤酒就太對不起這裡幾小時的天下太平假象了。」

 

「你很關心常民社會啊。」

 

「……安靜聽歌吧你。」

 

今天表演的歌手是出道半年的「明香」,是日東唱片公司今年力捧的新歌手。長相清冷,歌聲卻非常甜美,這樣的反差讓吸引了不少文人前來聆聽她唱歌。站在另一邊的則是勝利唱片的上個月才推出的「德善」,其特色是打著哀傷淒美風格的靈魂歌手,然而德善今年也才不過十八,老家經營一間已有數十年歷史的小茶館,實在談不上有什麼能哀戚的歷史。

 

崔杋圭拿到作曲費的那首曲子,古倫美亞給了同樣是新歌手的「蘭蘭」。由於第一版歌詞寫得太像讚美歌,唱片公司還要他修改好幾次,才符合當今流行趨勢。他還沒見過蘭蘭,不過今天沒有古倫美亞的人在,看來是不會有了,對方也只說會在廣播放送,沒有特別說會在歌廳唱現場。

 

「在找誰?喜歡的歌手?」姜太顯問。

 

「蘭蘭……」崔杋圭答道,「不是喜歡的歌手。」

 

「不喜歡幹嘛找?」

 

「就……」

 

「幫人傳愛情口信?」

 

「不是,想到哪去了。」

 

「自由戀愛的時代,有這樣的猜測合理吧?」

 

「總之不是那方面的,」崔杋圭吸了一小口剛端上的三得利紅牌,「單純要找人而已。」

 

「找人一定有目的啊?難不成你是要跟她談生意嗎?」

 

雖不中亦不遠矣。不過崔杋圭還不想說這些事,目前只有學校裡特別要好的好朋友知道,因為得要透過他們聯繫唱片公司、拿作曲費。

 

「……差不多啦,你別問了。」

 

輪到歌手上台了,主持人拿起麥克風,向在場各位觀眾介紹歌手的來歷、歌曲的創作過程,以及之後會在什麼電台放送,接著開始介紹樂師們,挨著順序從琴師、鼓手、手風琴手……一輪都走過。崔杋圭招來服務生,要了枝筆和一張便條紙。

 

見了他的行徑,姜太顯也沒多問什麼,只是分一點神在那些東西上面,好奇崔杋圭要做什麼。既然不是對歌手本人有興趣,那麼是對歌手唱的歌有興趣?這個猜測,也在樂聲響起時獲得解答。燈光都切掉、只剩舞台效果燈時,崔杋圭仍然是用那僅有的光亮,在紙上快速記錄下什麼,是一點一點的記號和幾條線,沒有文字,實在看不懂。從頭到尾,崔杋圭都沒抬頭看幾次歌手,也沒仔細聽主持人的插科打渾,那些好像都不是他的重點。

 

最後表演都結束時,崔杋圭那杯只喝了兩口的三得利紅牌都已過了最佳賞味期限,記錄的手還在動。

 

回到姜家後,崔杋圭才想起來,他忘了問姜太顯背痛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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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chaikovsky - None but the Lonely Heart Op.6 No.6

 

〈少爺〉篇就到本章結束,從下一章開始就會進入別的篇章了~
雖然很愛寫兩個人一起去看電影但我本人不怎麼喜歡跟人看,甚至很排斥XD
想想說不定潛意識就認為「能一起去看的人一定很特別」?

文中的電影都是真實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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