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其實其他作者大多寫「智旻妮」，不過我寫的是「智旻尼」，因為我覺得聽起來有迪士尼的感覺可能會比較萌一點。

對稱的三稜鏡#05

高中的時候朴智旻一樣喜歡去找田柾國，弟弟和自己上的是不同學校，而田柾國卻填了他那間落點剛好在中間的高中，朴智旻當然每天找他。

田柾國的個性有點難捉摸，有時候站在一旁看這哥哥發瘋，有時候卻又喜歡跟他瞎攪和成一團，朴智旻小的時候被這種極端的性格嚇著了，以為踩到田柾國的地雷，結果隔天他跑來找自己了。

田柾國想大概是因為，有時在內，有時在外，保持距離，又完全融入，可以看清楚很多東西。他這麼堅信著。

『國兒，』

『嗯?』

『你為什麼想選警大?』

不是第一次被問這種問題，家人也覺得好奇，明明家族裡沒人當警察，而且從小到大也沒對警察這職業顯現出任何的關注或熱情，說是公務員或賺得多，但危險性又高過其他一樣穩定多薪的工作。

他知道朴智旻讀的系看起來很專業，用腦量也大，而且對心智的摧殘不是一般的，其實出社會後沒什麼「好」工作可以選。朴智旻已經想好以後想當少年犯的矯正師。

『智旻尼是走偏理論路線的，你需要我一個實務路線的啊。』

田柾國那時還佩服自己的話術。朴智旻不聽好聽話，他想聽的是田柾國對自己未來有責任感的計畫。

偏偏殺出一個金泰亨。

×

三人的話要怎麼用面面相覷來形容呢?

田柾國看著朴智旻，金泰亨看著朴智旻，朴智旻看著地板，沒有誰與誰的視線交會，沒有人與誰真的有了交流，面面相覷不管怎樣都不成立。空間之中話語被攔截，斷訊再連接，連接再斷線，線斷再燒成灰燼。

金泰亨覺得現在的情況就好像隔著一層十公尺的玻璃門，不管怎麼拍打或破壞，朴智旻都不會聽到。他想講一個笑話或是發個瘋讓現場活絡起來，但無論怎樣做一定都只是讓場面更尷尬。

冰涼的磁磚地三人圍成一圈。有兩個人想至少還能圍成圈，而不是被推拒在外。

「結果說到底你們就是在整我啊。」朴智旻用狼狽的笑聲說。

「才不是那樣!」金泰亨急著說。「因為我們不想嚇到你所以──……」

「不想嚇到我?金泰亨，你還知道這種事會嚇到人啊?」朴智旻說。

「不是，哥，你先聽我們說──」田柾國開口。

「聽你們說!?」朴智旻站起來，「你們還好意思講這種話!?是想要說『因為這樣那樣朴智旻是個白癡所以一定會對我們百依百順的』嗎!?」

「……不是那樣的!智旻、我們沒有這樣想──」

「哇!『你們』!現在是用複數型了啊!」

「智旻!」田柾國拉住他的手，「拜託你聽我們講一下就好……」

金泰亨也拉住他的手緊緊抓著，兩個人跪在地上抓著朴智旻的手不放，那景象有點可笑，但他們也沒在乎了。朴智旻從來不知道自己在這兩人心中是被搶奪的對象，可能其他人會高興吧，但他一點也不，他覺得自己被降級成了獵物而已，田柾國和金泰亨只是想來場大賭注的比賽。

「你們才不喜歡我，」朴智旻忍著哭聲說，「你們只是想玩一個遊戲而已。」

結果說完後他還是哭了。

上大學之後朴智旻一直無法適應大學生活。

他起初是想，可能在釜山過得太自在了，來到這個鄰近首爾的地區，人自然也時髦一點，新潮一點，前衛一點，大家都站在前面或上面，他抬頭看著那些人。從低地往上看的心情真差。金泰亨來自大邱，不懂那種在海岸邊港口城市長大的人他們的成長背景是怎樣的，這個地方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貨櫃，是全球前三大港，從前有許多舶來品都要到釜山來，除了首爾沒有一個地方會比釜山有更多新奇的事物。

只要搭著地鐵就能到看得見海的街道，人的腳步比首爾慢一點，空氣比首爾新鮮一點，人生比在首爾時輕鬆太多。在這裡他不斷壓榨自己。

金泰亨喜歡抱著他說大邱多漂亮多好，就像他也常黏著金泰亨說他們釜山多甜美。

他的人生不是站在海岸的圍欄邊伸開雙臂、一個人都沒有的路上、安靜地聞著來自海的那一邊的氣味這麼簡單了。隔著海可以看見遠方的陸地，隔著人滿為患的大街卻看不到最近的路牌。

那時候田柾國還會從後面出現拍著他的頭說『不要這麼幼稚』，自己卻靠在他肩膀上看海浪打來時捲來了什麼東西。一片霧茫茫的海上看見了許多顏色，從青藍到海綠到蒼白。

那時候的田柾國不會像現在這樣，拉著他的手說拜託聽他說一句話就好。

因為這個弟弟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他做哥哥的更把他疼到天上去了，他們之間完全沒有血緣關係，朴智旻卻一直感覺有個東西在牽引著他。

田柾國聽到他腳扭傷時還去和金泰亨玩了滑板，留他一個人在看台，結束後朝著他走來，要金泰亨拿三個人的背包，他揹著朴智旻回他們公寓。

『……我是扭傷，不是骨折啊。』他說。

『反正智旻尼一定會走沒兩步路就被我們甩在後面，不如我直接揹你走比較快。』

金泰亨會傻傻地做一堆奇怪的動作逗他笑，朴智旻受不了金泰亨的笑臉，每次看那傢伙嘴一咧開他怎樣都無法生氣，即使是現在他也無法。說到底是他自己的問題。朴智旻想，是我的問題。

如果承認了自己就是兩個都想要(啊，這麼說好像他們反倒成了物品，而他才是主體)，而順勢接受了現況。(但這麼講，又好像是他中了他們倆的技倆)。

自尊心就實質而言沒有用，但自尊心的作用非常強烈，讓朴智旻無法開口。

兩人的力氣把朴智旻拉回地面。

×

『……你們在幹嘛?』

田柾國看著兩個跳奇怪舞蹈的哥哥，站在旁邊看著。

『泰泰說從現在開始我們只能用跳舞的方式來表達心情。』

『智旻尼看這個!』

金泰亨開始了一連串意義不明的舞蹈，看起來還比較像什麼求神的舞。

沒多久田柾國也加入行列開始像個白癡一樣跳。

×

對朴智旻來說這些微小到不行的片段都是最清甜的，而且都是他們兩個與他一起經歷的。

金泰亨見他冷靜下來了(同時也等自己冷靜下來)，便細細摩娑著他的手說，「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你喜歡柾國，」

他咽了一口水。

「我也能感覺到他喜歡你，雖然平常可能有點白目，但這種事我還是可以感覺到，可能因為我喜歡你吧。

智旻尼的所有事情我都知道，除了你對我的感覺以外。」

說著他微微笑了，伸手撥弄朴智旻有點散亂的瀏海。

「……泰泰你腦袋撞到了嗎?這種情況還笑得出來。」

聽見朴智旻喊的是自己的小名時金泰亨知道風雨過了。

「因為智旻尼不生氣了啊。」

朴智旻沒說話，打算不理他。結果田柾國馬上就轉過自己的臉。

「……智旻，我們兩個說好了，不管你選的是誰都沒關係，因為你的意願才是最重要的，當然我們不是要現在逼你選擇……只是剛好就這樣了。」

這都不是他最想講的，也不是他與金泰亨告白的原因。

「……如果你可以接受『這樣的關係』的話，就──」

他的話語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該說什麼。

前面還那麼信誓旦旦會把朴智旻追到手變成他們各自一人的，現在卻面臨朴智旻的抉擇與割捨。

「好想把你藏起來不要讓任何人看到。」他只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卻是他流動跳躍的意識中最明顯的那句話。

×

『泰泰啊，』

『嗯?』

『我是不是會打呼?』

大二策畫迎新的三天兩夜活動時，他與金泰亨是擔任文宣組的正副組長，晚上一群人開完會後朴智旻累得睡過去，金泰亨還沒洗澡，只得輕輕移開躺在他肩上的那顆頭，讓朴智旻睡在鋪好的床墊上，自己去沖澡。

五分鐘後他躡手躡腳地走出浴室，看見朴智旻趴在白色床墊上一動也不動的。

聽見從床墊裡傳來悶悶的打呼聲。

金泰亨回憶著，又與這幾年來與朴智旻一起睡的每一天相比較，他說，『還好。』

『真的?』

『嗯，你打呼很嚴重的話我早就不跟你住了。』金泰亨故意這麼說。事實上他一睡著就跟死人一樣，沒有任何一件事情可以叫醒他，硬把他搖醒，他也只是換個地方繼續睡。

『真的!?就因為這樣不跟我住也太過分了吧!?』

得到事預料之中的反應，金泰亨笑得開心，卻故意用棉被蓋住。

『智旻尼的打呼聲啊……大概只有我可以忍受吧，跟雷聲一樣耶。』

『我怎麼覺得你在唬爛我?』

『對啊。』

『金泰亨!』朴智旻踢了他一下。

金泰亨喜歡朴智旻這麼對他，只對著他一人會這樣極其放肆亂來，而且朴智旻興奮的時候還會一直抱他。所有感受濃縮成一團，金泰亨只想把朴智旻緊緊鎖在他身邊，永遠不讓任何人看見。

這與田柾國的想法不謀而合，是最棘手的，也是最有共鳴的。諷刺至極。

他太懂田柾國面對朴智旻的那種心情了。

「……或是，」金泰亨臨時想到一件事，「你不用現在做決定，但我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當你的朋友……或弟弟，」

朴智旻的臉瞬間垮了下來。

「……反過來，」他繼續說，「我們要來真的了，智旻，你不能拒絕我們追你吧?」

×

尷尬死了。

現在金泰亨的所有舉動都讓朴智旻感覺那之中有別的意思，以前金泰亨會幫自己多帶一杯茶，現在金泰亨會多帶一杯滿載愛心的茶。(嗯?朴智旻想，好像也沒有變)

金泰亨用一樣的沙啞小白癡聲線對朴智旻說，智旻尼今天也來幫我複習吧?

朴智旻只能點點頭，他沒有理由拒絕金泰亨。畢竟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幾乎沒有任何改變，說幾乎，是因為金泰亨現在開始挑明了說他就是喜歡朴智旻，常掛在嘴邊也無所謂，但若是朴智旻害羞，那他就不說。

這樣的舉動只讓朴智旻對自己的感情歸屬更加曖昧不解，原先他就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喜歡誰了，這樣殷勤的追求反而惡化這種情況，但朴智旻心底又有個聲音說你不是很喜歡這樣嗎?

喜歡的兩個人喜歡著自己，還為了贏得他的心而展開一場角力。

金泰亨與田柾國以為自己參與了一場比賽，對此還覺得愧疚，怕自己對朴智旻的愛情因此染上骯髒的元素，殊不知朴智旻也耽溺於這種被需要的感受之中，三方，或者雙方，都認為自己把這樣純潔的感情染髒了。(但這是世間常態吧?是吧?朴智旻想金泰亨想田柾國想)

但似乎髒了更能接受之後各式各樣的不潔，索性放棄那樣天真的想像。

只是他們三個都不自覺地依然想挽回那種美好單純的情感，這樣沒有雜質的愛與執著也讓這些黑暗顯得可愛一點。

田柾國舉著叉子，上面那顆被刺穿的草莓是特別留給朴智旻的。

他沒有說「啊──」也沒有說「來張開嘴──」這種幼稚到爆炸的話，只是舉著叉子，朴智旻就會順從地張開嘴，讓那顆草莓滾進自己嘴裡。太過順其自然。

除了草莓，還有奇異果，水蜜桃，蘋果，海綿蛋糕，奶油，一口一口地餵食，田柾國極其享受這種時刻，朴智旻吃東西的模樣讓他著迷。

朴智旻像個孩子一樣被餵食著，田柾國就像另一個孩子一樣，因為得到了回應而更加開心，儘管他臉上依舊是那早熟的表情。

無話可說的時候田柾國想說「我愛你」這種俗濫又沒價值的字句，但他自己也知道這是在什麼情況下才會迸出的話語。唯有愛意達到最高峰時(突如其來的堆疊)，或者朴智旻安靜待在他旁邊而世界只有他們兩人時。

這太慘了，淪落到需要跟另一個籌碼和自己相當的人爭，但田柾國知道朴智旻其實拿不定主意，他看著他、他看著他、他看著他、有時他沒看著他們。

金泰亨突入田柾國美好的想像之中，穿著那件被他自己剪破的衣服在朴智旻旁邊坐下，三人最常出現的陣型，朴智旻夾在中間被他們緊緊鎖住。從前的朴智旻會以為這不過是朋友之間感情深厚，現在才發覺這裡面不曉得摻了多少情愫。

三個無法裝出世故的人只能以這種幼童般的姿態繼續在世界裡打轉，金泰亨知道自己幼稚但不想改，田柾國想長大但知道無法真的長大，朴智旻看著他們兩人也漸漸發覺自己其實無法像個成熟的大人。

田柾國後悔之前逼著朴智旻趕快想想畢業後的出路，因為他才知道那種鐵一樣的事實不斷向你逼近的恐懼令人心慌焦慮，只有金泰亨可以陪著朴智旻，他們的年齡與背景是站在同一條水平線的。垂直線只讓朴智旻壓力越來越大。

「我可以開一下嚴肅模式嗎?」金泰亨說。然後在空中用手刀劃了一下。

朴智旻與田柾國只是看著他。

「那個啊，」他說，「其實我也怕幾年後就不能像現在這麼喜歡智旻了，因為畢竟出社會後有很多事情，會遇到很多人……嗯，我不是說我會移情別戀，只是說那時候的智旻可能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喜歡我了。因為我們現在過得很輕鬆才能這樣做……」

朴智旻聽著。

「那是哥你的問題，我會讓智旻一直喜歡我。」田柾國沒好氣地說。

「田柾國，智旻就在旁邊，你在發什麼癲?」

「吵夠了沒啦，」朴智旻說，「是要吵到什麼時候?好好相處很難嗎?很難嗎!?」

與其說是無法長大不如說是拒絕長大，田柾國與金泰亨相映成像，對稱的兩人，劃出第三面折射出彩虹，上面站著朴智旻。

「……我根本沒有選擇。」朴智旻說。

×

他很努力地讓自己能夠一直保持在這種少年般的心態與姿態。

金泰亨想，如果真的長大了才是萬劫不復，他就不懂了為什麼柾國那小子老像個老人一樣愛碎碎念，明明他自己也很愛對智旻撒嬌，卻愛裝出成熟的模樣，但想到這裡他又怕朴智旻愛這種成熟的樣子，儘管他喜歡自己現在的模樣。

朴智旻說沒有選擇。

田柾國與他對看一眼，似乎都心領神會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智旻尼!!!」」

兩個人大叫之後緊緊抱住朴智旻，把中間的人抱得胸腔被壓住了快喘不過氣，朴智旻忽然有點後悔對這兩個人太好了，才會變成現在這種無法收拾的地步，但同時他也慶幸，幸好他們對他還是如此上心。

誰也沒辦法真正隱藏自己的心思，朴智旻想，他們的專業可是如何破解人的心思啊。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