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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是2022/8/24 98聯文的文章,第一次刊出是在微博,但我忘了po,半年就過去了。

 

 

・Vanishing the filter

 

 

Rule:若涉及情緒、情感之個人內心活動與思緒的言詞,一律先徵詢過翻譯者的意見,使得譯為韓語。必要時,對於目標語的妥協是必須的,然而也可依照原話者之意見,以原語言之意思為重。

 

(增訂:有關描述「意象」、「概念」等抽象意義時,得以非語言形式互相交流)

 

01.

 

崔瀚率回到韓國只是這個月的事,不過,在這之前他們全家已經託韓國的家人先替孩子們辦好轉學手續,兄妹倆分別才剛上高中國中,還很好銜接韓國的學業,只是能不能適應又是一回事了。會決定回來,是因為爸爸忽然想念韓國了,媽媽也想念了。

 

應他們要求,崔瀚率編到了夫勝寛所在的班級。他們的高中不過六個班,小且巧,混血的轉學生一來,立刻引起許多人注意,不過因為地方小,也有些人在小學時和崔瀚率同班過,對於他的到來不是雀躍好奇,而是驚訝更多一點。這件事夫勝寛也是意外的,但他又比其他人更早一點知道。

 

崔瀚率回來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怎麼好像都沒變。

 

第二句是:臉還是圓圓的。

 

其實崔瀚率還是會韓語,也能大部分的韓語,但涉及一些課本上的專有名詞就頭大了,這個翻譯工作,就自然地落在了功課好、同時是他多年好友的夫勝寛頭上。有理數無理數,開國歷史,第一條鐵路建於何時,都要從課本的韓文字再轉譯成日常的韓語一次,甚至偶爾還要用英語解釋。

 

甚至連一些日常交流也都需要透過夫勝寛翻譯,不過翻的不是語言,而是意思。比如隔壁班那個啦啦隊隊長來他們班問,崔瀚率同學以前在美國生活多久了啊?美國女生漂亮嗎?跟韓國女生比呢?我們學校人是少了點,但啦啦隊常在全國拿獎喔,有空可以來看我們練習呀。

 

像這個就是在問你要不要跟她認識,如果有機會的話就能交往。夫勝寛說。

 

原來是這樣嗎,崔瀚率說,那下次還是要請勝寛多幫我聽聽。

 

為什麼?你沒興趣嗎?夫勝寛不是很訝異地問。

 

「對啊,沒興趣。」崔瀚率理所當然地說,「I don’t even know her.」

 

「對方就是……啊算了算了,你都沒興趣的話,我好像也不用特別解釋。」

 

「所以那是一種read between the lines。」崔瀚率說,「韓語好難啊。」

 

「你是一半的韓國人耶。」

 

「但我離開很久了啊……」

 

這倒也是,崔瀚率這一走就是將近六年,久到,夫勝寛幾乎要歸零記憶,重新開始,若不是他用那個熟悉的咬字和特殊的重音喊「勝寛」,夫勝寛是真的決定把他當一個新人來對待了。不過,也沒想到現在還要當人翻譯。

 

交往是date嗎?

 

不是,交往就是boyfriend和girlfriend了。

 

不先date嗎?難道不date,會了解這個人嗎?

 

「你好煩啊。」夫勝寛說。但不是真的嫌棄。他看著崔瀚率越發俊美的那張臉,月牙的白,雕像的光滑,要把人吃掉的棕色眼珠。有很多話是不用翻譯的吧,比如說,現在這一刻。夫勝寛不曉得對方為什麼這樣看自己,可是被這麼一看,好像視線都穿到底了,雖然有些困惑,但他不感到一絲的心慌,就這麼看回去。

 

棕色的眼珠,映射了自己的樣貌,又從那裡看見了崔瀚率。夫勝寛總覺得,這樣好像又回到了熟悉的時候。雖然那已是六年前,他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

 

過了許久,崔瀚率首先別開視線,離開了那圓渾的黑眼珠,「勝寛不會閃開啊。」

 

「啊?」

 

夫勝寛沒有說什麼,看了他一眼,又看著手機上的時間。

 

「你剛回來,有哪裡想去的嗎?我們一起去。」

 

「你要帶我去?」

 

「都說了『我們』啊。有哪裡想去的嗎?」

 

「沒有耶,太久沒回來,都不知道有什麼地方。」

 

「那我列個清單,你有興趣的告訴我,或是這個禮拜六我們就搭地鐵去漢江玩。」

 

02.

 

翻譯是一項危險的工作,尤其當崔瀚率是個能聽懂韓語對不太懂其意思的人,意義的抽換是簡單的,模稜兩可,比起捏造一個虛構更加危險。

 

要一起吃午餐嗎可以是單純的have lunch with you,也可以是have interest in you。我可以幫你是you can always call me if you need,或是I’m reliable,也可能就是想teaching。你好像都不跟人聊天的耶,是I wanna talk to you,也可以是you can come and chat with me,表示友好,但也可以有其他企圖。你這個人好有趣喔我想多認識你,是I’m into you。這些話,朋友說,暗戀他的人說,饞他美色的人說,大家都說著同一句話,為什麼卻有不同意思?他好像懂,但也不懂。

 

以上這些都是過去兩週崔瀚率最常聽到的話,夫勝寛替他翻譯成簡單的英文後,他說原來是這樣嗎,他似乎漸漸懂了。

 

「你真的懂嗎?吼,連這個都不懂的話你真的會被騙走耶!」夫勝寛說。

 

更進階的還有「我想要你的SNS」。「你可以教我英文嗎」。「你想加入什麼社團」。「我發現你都在聽音樂,可以來交換歌單啊」。「我也喜歡嘻哈樂耶」。「這件外套非常適合你」。「我們用的是同款的手機殼耶」。

 

每天午餐都是兩人一起在學生食堂吃的,菜色就是那幾樣變來變去,通常他們會點不同的特餐,可以交換菜色。吃到一半,會有一些人因為好奇,跑來問崔瀚率能不能、要不要一起吃飯。有時是對混血兒好奇的男同學,有時是對這個異國美人感興趣的女同學,聽了夫勝寬的話後,崔瀚率漸漸學會說「下次有機會吧」,因為他正在和好友勝寛聊一些「private things」。

 

私密的,私人的,私下的,隱密的,是在聊些什麼呢?逐漸,這些人也開始疑惑,夫勝寛與轉學生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雖然夫勝寛說他們只是小時候就認識,大概幼稚園到崔瀚率搬去美國前都膩在一起。

 

分開固然很傷心,但年紀小小,哪懂什麼分離的意義,很快就忘記那些了。夫勝寛想。

 

崔瀚率一定也是這樣想的吧。

 

「Vernon,」一個化淡妝紮高馬尾的女孩走來,說,「如果你有哪裡不懂的可以問我,我小時候在美國住過一陣子,韓文有問題,我都可以幫你翻。」

 

「沒關係,我請勝寛幫我就好了。」崔瀚率說。

 

「我可以幫忙分擔,」女孩說,「全部都給勝寛一人做,他也很辛苦吧。而且有時候像是韓國人說的常用語啊、諺語啊,我可以直接翻譯成相對應的英語喔。」

 

崔瀚率看著夫勝寛,看不見對方臉上有什麼困擾之色,可是這樣的確不好,他太麻煩夫勝寛了。

 

「謝謝,那就麻煩你了。」

 

翻譯工作,分了一部分外包出去,夫勝寛鬆了一口氣,但也沒多輕鬆,因為崔瀚率的問題不在於語言之間的互譯而已,還有很多非言語類的東西需要慢慢解析、感受,體驗。親身體驗。諸如人情世故,諸如語氣,諸如情感。

 

夫勝寛捏著鋼珠筆,開始思考,他該怎麼翻譯那些情感,才能讓對方理解?只要他一個失足,崔瀚率就會表錯情、會錯意,這可不行。他是稱職的翻譯者,他必須保持客觀理性,他是一座橋。

 

「崔Vernon。」

 

「什麼?」

 

「你的第五題寫錯了。」

 

國文習題。

 

「倒著看你也看得出來啊。」崔瀚率讚嘆道,拿起立可帶塗掉錯誤的答案,又讀了一次題目,在夫勝寛的注視下,思考了好久,才又填上新的答案。看見對面的人點頭,他才放心繼續往下一題走。

 

在乎他的反應要幹嘛……不對,好歹也是課業上的問題,多注意點好。最近崔瀚率的判讀正確率提高,他不太需要再翻譯了。不過,還是有些東西需要提醒,比如,看到一個女孩子哭泣的話,爸媽或長輩會教男孩要默默抽一張衛生紙,說白了點,就是不要直接探問,免得那女孩生氣。

 

「為什麼不直接過去安慰她?」崔瀚率問,「It doesn’t make sense at all. Why don’t you just ask her what happened?」

 

「因為那很沒禮貌——……」說了這句,夫勝寛就打住了,沒禮貌?是為什麼會沒禮貌?因為探問他人隱私嗎?但只是關心的話,問一下沒關係吧?說到底,這個觀念又到底是誰開始的?

 

「嗯,」夫勝寛眼神飄去其他地方,說,「我覺得這可能只是某部分人的家庭教育,不代表全部。也許有時候,迂迴的方式比較體貼吧。」

 

「我想也是。」崔瀚率走近他,非常近,幾乎要貼在他面前,說,「如果是勝寛在哭的話……你小時候很愛哭,我就會直接問怎麼回事,才不會拐彎抹角抽一張衛生紙卻什麼關心都不說。」

 

「那很好啊。」夫勝寛往後退了一步,看見崔瀚率臉上似乎浮現一層淺淺的笑,不懂,但不重要,他繼續說,「我也覺得直接關心就好了。」

 

「對吧?」

 

對吧?

 

「那不重要。」夫勝寛說,「重要的是你有沒有那個心。」

 

「對。」崔瀚率露出一個輕巧的笑,瞇起了眼,棕色的亮眼珠閃晶晶的,「我也是那麼想的。」

 

對個屁。夫勝寛想。

 

崔瀚率真的會不懂嗎?他不相信,可是他沒有證據。

 

靠得這麼近,他的心臟逐漸變快,但他已經學會了不讓臉色變化的技巧,這是秘密,崔瀚率也不知道的秘密。

 

他們之間是這樣的,崔瀚率把所有接收到的訊息都拋過來,希望他翻譯,過濾,但他不主動拋出自己的。他們之間是這樣的。所以崔瀚率,不會知道夫勝寛在想什麼,即使現在心跳加快,也不會知道。

 

03.

 

在美國的那幾年,崔瀚率開始意識到關於分離這件事。他慎重對待這件事,帶著夫勝寛送他的遊戲盤上了飛機,爸爸媽媽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他不停問,他們卻不給答案。問了太多次後,他才知道原來是不打算回來了,至少,暫時是這樣決定的。

 

這一待就是六年多。他從小學升上中學,快要升上高中,爸媽忽然說,想回韓國了。他慢熱的個性,在這還沒坐熱就已經要離開,他像隻小狗,一下被拎起,又被丟回了韓國。妹妹對這都懵懵懂懂的,不像他,卡在未成熟的交界上,想說點什麼,卻又說不出來。語言潰散,組織無法。

 

夫勝寛待他就和以前一樣。像個朋友。叮嚀他,嘮叨他,關心他,但不戀慕他。他被很多人戀慕,但他不戀慕他們任何一個。他不被現在的夫勝寛戀慕,可他現在已經開始戀慕。

 

很多動作,很多眼神,語氣,手勢,距離,是不需要語言的,是超越翻譯的,是再怎麼樣、無論如何,都不會被膜給過濾掉的,他知道那是什麼,那無須多說,因為在語言誕生以前,這些情感已經存在。

 

他意外的是夫勝寛只把自己當成很久以前認識的人。但是這麼說,好像也很正常,因為他們分開時僅只十歲,很多事情還不懂,很多難以言喻的抽象概念,是一團霧。

 

「期末考應該沒問題吧?上次期中考你考得還不錯啊,我覺得根本不需要幫你翻課本了。」夫勝寛對他說。兩人在冰淇淋店外的長椅吃冰,緊貼臂膀,熱得要命。

 

「應該沒問題。」崔瀚率說,「十拿九穩。」

 

「……你居然還懂成語喔?」

 

「國文課學到的。」

 

「那你暑假要幹嘛?回美國?」

 

「不會,會待在韓國,」崔瀚率說,「你想去哪?」

 

「什麼去哪?」

 

「暑假你想去哪玩?」

 

「喔——你話說得沒頭沒尾的。應該會回濟州島看外婆吧,其他還沒決定。」

 

「那跟我出去?」

 

「欸?喔,好啊,你要去哪?」

 

「陪我去逛街吧。」

 

就這麼定下來了。

 

期末考,相較之下不是什麼大問題,只要肯讀書就一定可以。崔瀚率最近特別用功,現在他不需要再在課本旁邊寫上自己翻譯的英文註釋,也能直接讀韓文字而知其意。應該說,他早就能這麼做了。

 

這些東西都是有付出就能得到回報的,不像情感,投入與報酬往往是無法量化。翻譯得再多,了解再深的韓語,他依然會被自己的意念干擾。凡是有了異心,任何東西都將變得奇怪。

 

結業式那天他拒絕掉紮高馬尾女孩的告白,說自己已經有在意的人了。但他不會說是誰,她也不能問。這是女孩第一次看見他強硬的一面。

 

他和夫勝寛約在了地鐵站外會合,人多,天熱,他買了兩杯冰美式等人到,具體要去哪裡,其實不知道,他只是想把人叫出來,帶在身邊,僅僅是這樣而已。

 

先是去看了表演,又再去電子遊樂場玩賽車,這類無論跟誰做都可以的事。但這類跟誰做都可以的事,會因為跟不同的人做,而有不同的意義。

 

It’s a date。崔瀚率說。

 

這不是約會。是appointment。夫勝寛說。

 

Yes. It's a date. You knew it.

 

不是。

 

勝寛,date不是什麼大事。

 

這意思是說你很習慣了嗎?

 

No. It means we are dating now and it's not a big deal.

 

那什麼才會是big deal?

 

很多都是big deal,但我們不需要那麼多big deal。Date就是其中一個。

 

如果是date,那我們應該是還在了解彼此的階段吧。

 

所以我們不算date嗎?

 

「你在玩文字遊戲?」夫勝寛捶了他臂膀一下,「到底想說什麼?說清楚講明白啦!」

 

「我沒有在玩文字遊戲,」崔瀚率吃痛,躲了一下,「如果我們早就越過那階段,那現在是什麼?」

 

「什麼什麼?就不是date了啊!」

 

「勝寛,」崔瀚率說,「Big deal is something like you,我需要花時間處理。」

 

「啊?啊!?」被指名為「big deal」的夫勝寛皺起眉,更加不懂,不對,不是不懂,而是他開始害怕卻也期待崔瀚率藏在話語底下的話。那個崔瀚率,應該是不太能掌握韓語的,然而夫勝寛此刻發現,這個人用了兩種語言把他夾在中間。

 

翻譯者被語言反撲,語意混亂,句法錯誤,所有意義突然從文字裡面跑走。

 

有太多東西是不能翻譯的,諸如,崔瀚率棕色眼珠子裡,映出的自己,焦急著,心慌著。他明白接下來就要發生什麼事,再明白不過,而糟的是,他甚至開始期待這件事。

 

手上的冰美式已經喝完,冰塊就要融化,這樣的豔陽天下,夫勝寛不停流汗,他們雙雙站在籃球機前,一句話也不說,兩雙眼互看。

 

如果現在表現出慌亂的話,崔瀚率是不是就會知道了?還是他該更加鎮定,讓崔瀚率主動?不曉得,他不曉得,這一刻他的心跳不斷在加快,快還能更快,耳垂發紅,崔瀚率一定也發現了。既然如此,他不要說。因為他知道現在的崔瀚率正在讀取他身上每一個反應。

 

這次輪到他拋出點訊息讓崔瀚率翻譯了。

 

 

 

 

End.

 

 

2022.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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