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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翅簡史#07_End

 

 

 

 

「小蓮你最近都沒出來了,」道枝駿佑盯著院子裡睡著的巴蒂,住在以前寵物們的狗屋裡,正深深沉睡著,絲毫不理會屋內的兩人,「因為越來越沒必要出來了嗎。」

 

時序已經悄然進入初冬,後天北澤警署就要埋伏在門口,等著蔦井利久人走出門。因為嫌犯作案時間不固定,二十四小時都有可能,尤其目標受害者都是一般男性,或許還會挑在回家路上下手。能夠殺死一般男性,蔦井利久人的身手也許不一般,所以用槍為上。

 

今天晚上這個家只剩目黑蓮、道枝駿佑,還有在二樓監視對面的阿部亮平。西畑大吾去錄音室了,大西流星則是在Live會場拍樂團的現場照,會在外面過夜。波雲莊對面則有深澤辰哉和佐久間大介在車內監視(沒有紅豆麵包與牛奶),一到明天早上,會有更多警力過來。

 

目黑蓮靠在柱子上,也望向院子,那裡什麼都沒有。綠葉落光,枯葉鋪滿地,晾著的棉被已經全收進來,高圍牆上有些紙屑,還有傳單飄進來。太過平靜的夜晚總是讓他心生提防,但又不希望有事發生。

 

「那傢伙在警戒我,」目黑蓮說,「他早就發現了。」

 

「發現沒必要讓你回來?」

 

「發現如果讓我現在回來,整個搜查行動他就不能參與到了。」

 

「他不就是你的一部分嗎?」

 

「他忘了全部重要的事,他是我,也不是我。」

 

「我聽不懂。」道枝駿佑轉頭看他,說,「那個人真的是解離出來的人格嗎?」

 

「你不相信我嗎?」

 

「不是……」道枝駿佑又把頭轉回去,「是你讓我很難相信你。」

 

他裹緊身上的半纏,寧可讓冷風吹刮肌膚,也不願走進屋子裡窩在暖桌裡。因為那裡有「原版本」的目黑蓮,即使暫時又回到了那個狀態,道枝駿佑卻越來越無法信任他。

 

如果真的是解離人格,為什麼又會是同樣的目黑蓮,但是缺失某部分的目黑蓮?這在精神醫學史上或許也是個新的題目,關於為什麼忘了最關鍵最重要的部分。如果自己也被遺忘,到底是因為太不堪才忘記,還只是因為還不能記起來?道枝駿佑不能理解為什麼偏偏自己是要被忘掉的那部分。

 

「我做了什麼?」目黑蓮走近他,想在旁邊坐下,未料道枝駿佑卻突然起身離開,朝著大門走去。

 

「……隨便,反正你小心點,不要又受傷死掉送進醫院。」

 

「你要去哪?已經十二點多了。」

 

「附近走走,你不要過來。」

 

「小心點!」

 

「砰」地,紙門被拉上,又關上外面第二層門,目黑蓮走到玄關去時,已經少了一雙球鞋,大門鎖好,亮一盞燈懸頭頂上,被獨自留在這裡的他顯得格外淒涼。

 

偶爾才「回來」一次的目黑蓮,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頻率又突然下降了,他與新人格的共存形式是他知道新的人格,但新的人格不知道他。這詭異並行的狀態持續了兩個月以上,而觸發他原人格得以回來的關鍵,毫無疑問就是與道枝駿佑時隔兩年的重逢。

 

這兩個月,他也沒多餘的時間可以去醫院問究竟是怎麼回事,光是追蹤蔦井利久人遺留的少量證據就花了太多心力。剩下的時間他全用來暗中驅使新的人格和道枝駿佑多接觸,增加觸發的機會。

 

快點將蔦井利久人逮捕到案,他就能回醫院檢查。

 

兩年來道枝駿佑從未來找過他,警署、獨居的套房、老家、常去的那些地方、只有對他們兩個才有意義的那些地點,一個都沒有。對於這一點他也感到困惑,如果道枝駿佑真如自己表現出來的那樣,口口聲聲要他原人格快回來,又為何從來沒找過他?

 

「めめ?站在那邊幹嘛?」阿部亮平下樓來裝水,看他一人垂頭喪氣地在那。

 

「駿跑出去了,」目黑蓮說,「……雖然他不是蔦井利久人的目標受害者,但——算了,是我害的。」

 

「『駿』?」阿部亮平不解地問,「你說誰?」

 

「駿佑。」

 

「……『駿佑』?」

 

「駿佑。」

 

「呃,你現在——你現在是誰?」放下手中的水杯,阿部亮平抓緊他的雙肩晃個不停,「你是原本的めめ?」

 

「……」

 

「是原本的めめ吧!?是那個目黑吧!?你想起來了!?」

 

「你先放開我,」目黑蓮撥掉阿部亮平緊抓自己的手,捏緊了自己眉心,「這件事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會這樣,住進這裡後,我總算能出來了。」

 

「『出來』,出來,所以是——」

 

「只是暫時性的,」目黑蓮說,「我如果睡著,醒來又會變回現在那個樣子,什麼重要的都不記得。」

 

「那你現在,嗯,你現在,知道みっちー是誰嗎?」

 

「啊?」

 

「就……」

 

「知道啦,」目黑蓮不耐煩地說,「……嗯。」

 

「……你這是第一次『回來』嗎?」

 

「不是。」目黑蓮走上去,回到客廳,「斷斷續續回來好幾次,誘發我回來的原因不明,但我很確定是因為碰到駿才又能回來。這兩年間我都被那傢伙壓住。」

 

「那傢伙?」

 

「另一個不該出現的我。」

 

「……那,你能回來嗎?」

 

「我也想,但我不知道能不能。」

 

「好吧,」阿部亮平拍了下他的肩膀,「我也做不了什麼,不過幸好你還回得來。」

 

幾小時後,已經進入完全的深夜,道枝駿佑早已回來,然而從阿部亮平的對講機中,傳來了一個不屬於他們小組任何一人的聲音,說著「你的同事現在躺在我家」,然後讓對講機維持通話的狀態,「噠」一聲,聽起來像是放在地上。

 

那是深澤辰哉的對講機,同時間目黑蓮的對講機也傳來佐久間大介的聲音,慌亂得像打結的線那樣,講都講不好,說幾分鐘前深澤看見蔦井利久人踏出家門,他便立刻舉槍走出車外,未料才不過幾秒的時間,深澤辰哉就被蔦井利久人壓倒拐進家門。佐久間大介與深澤辰哉僅僅差幾步時間而已,人就已經不見了。他抓著槍對著大門,在心裡掙扎了千百回,還是放下了槍,請求支援。

 

「你擄他要幹嘛?」阿部亮平強壓下恐慌,立刻下樓,要目黒蓮趕快聯絡警署派人過來,這時已經顧不得什麼破壞住宅區寧靜了,救人要緊。才要進入深眠的道枝駿佑聽到兩人蹦蹦噠噠的腳步聲,不耐地醒來,一打開燈就看到兩人捧著電腦、對講機和手機在聯絡些什麼。桌上還放著他們的佩槍。

 

「……怎麼了嗎……?」道枝駿佑問。

 

「深澤被抓了,」阿部亮平瞥他一眼,說,「你別隨便出去,知道嗎?」

 

「啊?什麼?深澤先生!?」

 

「翔太,幫我叫談判小組過來,」目黒蓮對著手機對面的渡邊翔太說,「你能帶著電腦過來嗎?你有沒有什麼能干擾訊號的東西?全都帶來。」

 

「喂?署長?我是阿部,出事了,深澤被蔦井利久人挾持,需要人手。」

 

冷顫從腳底一瞬間衝上來,直達腦門,看兩人大半夜裡,凌晨三點多的,所有不好的事都忽然發生。道枝駿佑捏著自己的手,試圖減輕一點恐懼,「那、那你們需要什麼?我現在去準備——」

 

目黒蓮朝著他大喊,「你別出去就是了,在這裡乖乖待著就好。」

 

“你們那邊好吵啊。”

 

對講機突然又發出聲音。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盯著放在暖桌上的對講機。對講機持續發出滋滋聲響,電波不穩,很快又連上,聽得見周圍的環境音。繃住了聲帶,沒有人敢說話。

 

阿部亮平伸手拿起對講機,看了目黑蓮一眼,按下通話開關。

 

「您好,我是阿部,北澤警署的警部。」他深吸一口氣,說,「您是蔦井先生吧。」

 

“我沒聽過您的名字,” 蔦井利久人說,“您今年幾歲?”

 

「三十一歲。」

 

“三十一歲。“

 

“真是年輕有為。“

 

說話方式,遠比想像中來得有理,而且速度平穩,節奏分明,有點缺氧的聲音,不像個生長環境差的人,反而聽起來很有教養,這和過去接觸過的案例都不太一樣。道枝駿佑跪坐在角落,屏息以待。他認得那聲音,扁扁的,薄薄的,有點低沉,很有磁性。

 

「蔦井先生,您請聽我說,您其實不必這樣的,」在等到交涉專門小組來之前,阿部亮平只能盡可能拖延時間,但他不是專業的人,不敢亂講話,以免惹惱嫌犯。

 

“不必怎樣?“

 

只說了頭,卻沒想到尾,阿部亮平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其實相當魯莽,他根本沒預測對方的反應。

 

“我也不是自願想這樣的。“

 

「蔦井先生,您帶走的那位刑警,今年才三十二歲,連婚都還沒結呢,」阿部亮平說,「這和您的目標不太一樣吧?」

 

“是不同。”

 

“但你們應該就是等著抓我吧?”

 

「蔦井先生,」阿部亮平深吸一口氣,「您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吧。在社會犯了罪,就要接受懲罰。」

 

聽到懲罰,道枝駿佑的腦內倏地像是迎來地震一樣,思緒上的抽搐,連著身體也開始顫抖。先前的他竟然有那麼一刻、想知道為什麼蔦井利久人要犯下這些罪,是受了傷?是先天的病態?是一時興起?是歪曲的正義感?他又為什麼想要理解這個罪犯

 

“我很抱歉,“蔦井利久人說。

 

“但我還有事必須做。“

 

「什麼事呢?」

 

“我不能說。“

 

「那,要怎麼樣,您才願意跟我說呢?」

 

“我不能對您說,“

 

「您不信任我嗎?」阿部亮平故作樣子地嘆了一口氣,讓這聲哀嘆透過對講機傳過去,「很可惜,我似乎沒能得到您的信賴。請告訴我,您願意向誰說呢?」

 

說到這裡,對面的聲音突然中斷了,還能聽到環境音,可是已經少了呼吸聲。目黑蓮盯著對講機看,拿起來附在耳邊聽,除了嗡嗡聲外,沒聽到別的,看來深澤辰哉不在蔦井利久人旁邊。

 

“我可以對另一個人說,“過了許久,蔦井利久人才又突然出現,”目黑先生在吧。“

 

×

 

他發誓他去那裡並不是想做什麼壞事,他只是受夠了父親天天要他用功、練好體育、照顧弟弟,所以跑去了那個地方,當作自己的秘密基地,在那裡玩一個孩子能玩的所有遊戲,那裡只會有他一個人,在那裡他不是兄長,不是大兒子。他的叛逆期來得太早,以至於在九歲時就戛然而止,此後聽了十數年的話,又再次於二十五歲爆發。

 

他崇拜父親,至少最初他真的崇拜父親,真心誠意。母親和父親分明是同樣的職業,可是他崇拜著騎上白色摩托車奔馳的父親,掌控速度,掌控著一架機械,掌控著犯人。不過這都是九歲之前的事。

 

“可以用目黑先生交換這個刑警,“蔦井利久人說,”我有事情要問目黑先生。“

 

「為什麼。」一瞬間阿部亮平身上的所有細胞都宛如上了枷,不由自主站起身,對著對講機說,「可以告訴我理由嗎?」

 

“理由是什麼目黑先生很清楚,的吧。”

 

目黑蓮望向阿部亮平,又轉向道枝駿佑。此時刻的道枝駿佑瘋狂冒冷汗,眼色刷白得誇張,已經完全失去血色,連嘴唇都是慘白的。理由是什麼當然很清楚,在場的人都知道,尤其是道枝駿佑。但這一個目黑蓮是否是蔦井利久人想要的目黑蓮?如果推了一個忘記這件事的人過去,或許會遭致更糟糕的結果,惹火嫌犯,讓這一切都推向更邊緣的邊緣。

 

「很抱歉,這件事——」

 

「好,」目黑蓮接過對講機,說,「我是目黑。」

 

你記得嗎?阿部亮平詫異地用口型問他。

 

目黑蓮搖搖頭。

 

啊好,是新的目黑先生,不是曾經目睹蔦井崇一殺人的小蓮。道枝駿佑幾乎要抓破自己的手,無法發出聲音。

 

關掉對講機開關,阿部亮平說,「你這是送死。」

 

「我知道。」

 

「那為什麼要去?」這是道枝駿佑問的,「他很明顯是要問他父親的事,你去只會惹惱他。」

 

「但現在我不去的話,深澤很可能會犧牲掉,」目黑蓮咬著下唇,說,「他不知道我不記得,但他知道我是那個人。」

 

「你不能去,交涉小組再五分鐘就到了,你不准去。」阿部亮平說。

 

「我過去了。」目黑蓮對阿部亮平說,「槍先放在這,必要的時候你要用。」

 

說完,他就站起來,換上一件白襯衫權充外套,蓋住他已經準備就寢的T-shirt,再把桌上杯裡所剩不多的白開水一飲而盡。說是赴死的義士太超過,然而這模樣也差不多是要殉職為前提了。

 

「我呢?」始終坐在角落的道枝駿佑抬頭看他,「你要去對面之前倒是把那個知道一切的目黑蓮叫出來吧?現在的你又能幹嘛?你幾乎把重要的事都忘了,你能做什麼?」

 

「你又不是小蓮,你到底能做什麼?」

 

「道枝くん……」阿部亮平對目黑蓮說,「他說得對,你現在根本就不記得那些事,去了只是反效果。交涉小組就快到了……拜託你交給他們吧。」

 

「不行,他指定要我,你讓交涉小組去對他,反而更危險,」目黑蓮說,「他要的是我的人,剩下的有什麼就臨機應變了。」

 

三人膠著了一分鐘,分秒必爭,僅僅六十秒也寶貴無比,阿部亮平最後決定就讓他去,但必須等到交涉小組和警力全包圍蔦井家才行,不管說什麼,都以保護人質為最終目標。目黑蓮換上了球鞋,打開門就要去對面。

 

「道枝くん,」他說,「不是故意要忘記你的,我很抱歉。我也非常希望,他能趕快回來。」

 

×

 

年長自己五歲的少年常常到自己家來玩。道枝駿佑沒有哥哥,只有兩個姊姊,對於最小的他——一個弟弟來說——兩個姊姊等於有無數個姊姊,無盡的姊姊地獄。他從小就在一個陽剛與陰柔夾雜的家庭長大,兩邊都混得不怎麼樣。警察並不是一個陽剛取勝的職業,相較於很多武官,警察文了點;相較文官,荷槍實彈的腰間又太武了些。

 

警察是最貼近國民的威權,是國家的合法暴力武器。平時維持保母的樣態,以至於很多人常忘了他們的本職是什麼。道枝駿佑對於這項職業毫無興趣。父親奉警察為自己的天職,天天追捕殺人的人、傷人的人,與人類的最負面為伍,試圖從中習得教訓。教訓是一時的或是一世的都說不準,但可以肯定面對這種人的恐懼是真實的。

 

「我是目黑。」目黒蓮站在蔦井家門口,手無寸鐵,連一把防身用的瑞士小刀也沒帶,整個人只帶了肉身過去,按了門鈴。

 

從大門到蔦井家不過六、七步路,目黑蓮看見玄關的燈亮起,閃爍了好幾次,才又漸漸穩定。駝著背的蔦井利久人打開了門,先是開一個門縫,確定了大門外只有目黑蓮一人以後,才把門慢慢推開。他把雙手反綁、臉上有些微擦傷的深澤辰哉推出門外,拿一把刀抵在深澤辰哉後面,然後要目黑蓮自己走過來。

 

「您好,」蔦井利久人用剛清醒那樣的聲音說,「您過來,我就放他走。相反的,您要是帶著他走,我會在您下手前,先殺了他。」

 

能夠殺掉好幾個成年男子的人,看著瘦弱,但很可能有點身手,為了深澤辰哉的安危,目黑蓮繃著神經走進去了。深澤辰哉被丟出蔦井家大門外,摔在馬路上,佐久間大介和其他前來支援的警察立刻把他救起,然後全部的人對著蔦井利久人的方向舉起槍。甚至因為被綁的是警察,警署來叫來了特警支援,在不遠處就有人舉著狙擊步槍,瞄準了蔦井利久人的腦袋。

 

但因為目黑蓮是自願進去的,阿部亮平說,為了他的人身安全,至少等到他們距離拉開後再瞄準。

 

交涉小組進了波雲莊,駕好了電腦,全部人坐定位,盯著那唯一的傳導,那台至今還傳出些雜音的對講機。道枝駿佑仍然坐在角落,什麼也沒說,就看一群警察魚貫湧進他家一樓客廳,圍在那張他和目黑先生與小蓮一起吃飯的暖桌邊,討論著等一下的作戰方式。

 

或許目黑蓮從頭到尾都不在乎他,也不在乎自己,所以才這樣幾乎是自殺般地自願交換人質。道枝駿佑不懂。完全不懂。他覺得即使和這男人有了無數個交流與交歡的日子仍是什麼都留不住。目黑蓮從沒在他的人生中真正留下痕跡,而他怕目黑蓮被自己的父親唾棄,闖進了那一間獨居套房,把自己的所有東西都扔進垃圾袋,丟進回收區。看不見的記憶消去和看得見的實體燒光後,就什麼也不剩了。此刻他很慶幸,一直以來都沒有在目黑蓮的老家留下任何東西。

 

蔦井利久人把對講機開關打開後,擺在遠處的地板上,將目黑蓮的雙手用束帶綁住,請他坐在餐桌的對面。束帶綁得並不特別牢,可是無法掙脫。

 

餐桌是很小的四人座,年份久遠,木紋卡著一點經年累月的髒污,上了好幾層亮光漆。

 

「我想以您的技術,只是綁著手也能輕易撂倒我吧,或是一下就能扯開帶子。」蔦井利久人端了兩杯熱茶過來,一杯放在目黑蓮面前。茶包的棉線泛黃,或許這茶早就過期了。

 

「為什麼指定我?」目黑蓮說。

 

「您應該有猜到吧。」蔦井利久人說。

 

「大概猜到了。」目黑蓮說,「是想要報復我嗎?」

 

「不是,」蔦井利久人說,「您怎麼會有這樣錯誤的想法。」

 

「不然蔦井先生還有什麼理由會叫我來呢?」

 

「單純的……」蔦井利久人抓起茶杯,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再喝了一口,眼神飄移,躲去他方,「想知道些事。」

 

目擊現場一點都不驚心動魄,至少對蔦井崇一來說是這樣。那一天的殺人犯跟往常,把受害者當作牲畜般宰殺,偏偏宰的是個小學女生,和那一天的目黑蓮差不多年紀。

 

躲在草叢堆暗處的小學生看到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女生被斬斷了手,左手腕上掛著的珠鍊手環掉下來,「啪」,墜在血泊裡,已經看不出原本清亮透淨的粉色。看到這一幕的目黑蓮早已嚇得失神,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喉嚨上鎖,意識脫離,精神宛若危脆的牆坍踏如雨。蔦井崇一帶走了手,把屍體和透明的目擊者扔在現場,快活地回家去了。

 

那一晚目黑蓮直到半夜十二點後才被找到。遲遲等不到他回來的父母,趕緊通知了同事,出動警力尋找自己的大兒子。同時間也有另一對父母在尋覓自己未歸的女兒,慌張地來到派出所。

 

最後他們在一臉慘白僵在草叢裡的小學男生旁邊,找到了死亡已久的小學女生。

 

這段故事,道枝駿佑聽過太多次,倒背如流,無論從哪一段故事進去,他都可以立刻朗誦出來。就算把他從熟睡中搖醒,他也可以從故事的中段,完成一個結構嚴謹的三幕劇。

 

對於目黑蓮的所有大小事,道枝駿佑都可以用攔腰法展開一段敘事,完美接合。

 

「我一點都不在乎他的死活,」蔦井利久人閃過他的視線,說,「否則不會割下他的頭。」

 

這話也說得有理。如果真是為了報復,這兩個月在這社區的大步流星東晃西晃的,蔦井利久人多得是機會下手,不會直到現在才正面對峙。

 

「你的刀呢?」

 

「收起來了。目黑先生,對於你我不想做任何事。只要我聽到了想知道的事,我就跟你走。」

 

「那麼為什麼找我來。」

 

「我只是想,」雙手糾勾一塊做死結,蔦井利久人抬起頭,說,「知道是什麼樣的人……是什麼樣正直的孩子,抓到了他。」

 

「抓到他的不是我,只是目擊者。」

 

「是一樣的,」蔦井利久人摸摸鼻頭,咳了一聲,「是一樣的,你阻止了更多傷亡。」

 

但你現在不也正在做同樣的事嗎?目黑蓮自然沒有說出來,因為真要論「本質」,蔦井崇一和蔦井利久人的行兇動機相去甚遠,而且高大魁梧的蔦井崇一擅長控制人,但瘦弱的蔦井利久人很可能都是用偷襲或不太光彩的技巧逼人就範。

 

眼前這個畏畏縮縮、肩膀往前蜷的男人,實在一點也不像會殺無數生命的人。若目黑蓮沒有當警察的話,他無法想像殺人的人有多麽多樣,但他還是不想知道。

 

曾經他想過要了解殺人者們的心境與動機,然而那樣只是徒增自己的痛苦。他無法同理,也無法共感,至少這說明了他的精神並未因為見識大量的案例與實例而受到影響。太過靠近這些人只會害慘自己。就像此刻。

 

「那件事,大大改變了你的人生吧。」蔦井利久人說,「很難不被改變吧。我知道,最後一個受害者是個還在讀小學的女生。那個人把手腕帶回來時,還撿走了從她斷腕掉下來的手鍊。」

 

原來那個手鍊之後還被撿回去了。

 

然而坐在這裡的「目黑蓮」只能靠想像,試圖去建構當時的情景。「他」知道自己身上發生過這事,但「他」沒經歷過,「他」缺乏在場時,帶來的無限恐懼。

 

該怎麼辦呢,該怎麼辦呢。

 

「是,」目黑蓮說,「也改變了你的人生。」

 

道枝駿佑不是警察,但作為出租房間作為監視用、以及前警視廳警官的遺族,還有目黑蓮的密切關係人,他獲准可以在場監聽現場的狀況。已經有不少警察埋伏在蔦井家的院子裡、陽台上,在這天色未明的真夜中。

 

他遇上的目黑蓮已經是受過「浸染」後的少年,十二歲,正式邁向青春的時候。理應跟同儕培養感情的目黑蓮卻將小五歲的他納入自己的生活範圍中,不厭其煩地照顧他愛護他,從把他當親弟,到最後不再視他為親弟。

 

“我的事沒什麼好說的,“

 

“倒是目黑先生,你被改變了什麼呢?“

 

“難道這個人,會是你成為警察的緣故嗎?“

 

對話在持續,道枝駿佑知道現在在蔦井家的人依然是新的目黑蓮,沒有過去那份記憶,意即現在目黑蓮正處於一個危險狀態。交涉小組正在討論該什麼時機插入對話、話題如何掌握,才不會刺激到嫌犯;道枝駿佑則只是在想,如果等等目黑蓮真的死掉的話,他該用什麼方式去死?跳河?割腕?上吊?吞藥?有太多死不了的死法,況且他還想用好看乾淨的姿態去黃泉與愛人會面,所以只能是燒大量的炭了吧。

 

如果真的有一個人要死的話,道枝駿佑希望絕對是那個蹲在地上慢慢分類可燃與不可燃垃圾的人。不是因為他犯下多大的罪所以該死,而是目黑蓮不能死。即使生命沒有價值的高低之分,但在個人的心中就是有優與劣、先與後、重要與輕賤的分別,而他時時刻刻、面對目黑蓮的時候,都在實踐這個信條。

 

「我的人生並沒有被改變太多,」目黑蓮說,「成為警察是因為,我崇拜我的父親……」

 

話還沒說完,他的喉嚨就開始縮緊,限制他說出更多話。這並非「目黑蓮」的本意,而是似乎有什麼意志般的東西正在箝制他。

 

「您崇拜您的父親嗎?他也是位警察吧?」蔦井利久人雙手握著漸漸發涼的茶杯,說,「您為什麼崇拜父親?」

 

即使這裡開著暖氣,有一台像樣的暖爐擺在腳邊,桌上擺著熱茶,後方的廚房雖然沒什麼東西但看起來煮第二壺開水都是沒問題的,可是現在目黑蓮只感到一陣哆嗦,不只來自對面的人,也來自某種從縫隙之間伸出手來控制他的未知。他用被束帶綁住的雙手捏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是警察,」目黑蓮說,「是交通隊的隊長。」

 

「跟您不同單位。」

 

「是。」

 

「為什麼選擇刑事課?」

 

「因為您的父親。」

 

「真是,造孽。」

 

「也不全然。」

 

「只是因為這樣嗎?」蔦井利久人抬起頭,始終縮著的身子突然一動,伸手往桌子最旁邊一撈,撈到了一包餅乾,是奶油威化酥餅,自己拆一包啃,也拿了一包放在目黑蓮前面,「我感覺並不只是這樣。」

 

「怎麼感覺的?」

 

「……直覺、之類的東西……」

 

直覺有時候只是錯覺。本想回這句話,但現在首要應該是不惹惱嫌犯,所以目黑蓮改口道,「的確,真正讓我選擇刑警之路的是另一位刑警的緣故。」

 

「為什麼?」

 

「他是偵辦您父親案件的刑警之一,在那場行動中,親自逮捕了蔦井崇一。我從他那聽到了很多這起案件的細節,也知道您父親為什麼挑選這些受害者、行凶時的習性。」

 

「你們怎麼認識的?」

 

關於這段記憶,新的目黑蓮還是稍微記得的,只是缺了一角,缺了起點,他開始思考。

 

「……他是我父親的同事。」

 

「與您父親年紀相仿嗎?」

 

「差不多。」

 

「你們關係很好嗎?」

 

「應該是的。」

 

「對您來說,他是您第二個父親嗎?」

 

目黑蓮沒有立刻回話,只是右手不自覺縮了下。

 

「或許真的是這樣。」

 

「是您父親帶您認識他的?」

 

「不……」

 

又來了,那種被控制的感覺。目黑蓮頓了下,手指繞著茶杯的握把。若父親當時有帶他到警視廳或警署的某處,帶他去見那位刑警,那麼這段對話就可以繼續下去,但腦海忽然像被洗掉的錄影帶般,提醒他失去某部分畫面,而現在他必須回憶起來。他知道那位刑警是道枝駿佑的父親,但他已經忘了為什麼他們會認識。

 

「『不』?」

 

「總之,是那位刑警讓我想進刑事課的。」目黑蓮說,「輪到我了。您又是為什麼要走上父親的路?」

 

終於可以轉守為攻,目黑蓮稍微在手腕上施力,發現這束帶綁得雖然保留空隙,但要在對方眼皮子下悄悄掙脫開應該很能。他需要一鼓作氣扯開,然後在零點五秒內,掐住蔦井利久人的脖子,命中他的所有要害。

 

「我和那個人不同,」蔦井利久人說,「他是個只要誰崇拜他、跟隨他就會下手的人。我跟他不同,目標明確,而且只針對一種人。」

 

「哪種人?」

 

「您難道會不知道嗎?」

 

「……」

 

「架設網站……其實不難,」蔦井利久人又摸摸鼻子,頭歪過去,不看對面的人的雙眼,「現在上網看Youtube什麼都有教學,也有很多免費開源的資源……花一筆錢買個不會被輕易追蹤到的網域也不難。我原本,只是好奇如果架一個這樣的網站,會不會有小孩子、青少年、或者是主婦……來投稿。」

 

「為什麼是家暴?」

 

蔦井利久人皺起眉,「警察是不是都有點……不太靈光?」

 

「什麼?」

 

「你們抓到了那傢伙……卻不知道他對家人做過什麼事……對吧?」

 

「當時您五歲,聽說很快就被送去親戚那。」

 

「但你們果然還是沒去查……」蔦井利久人說,「對警察來說,這起事件裡,死去的人才足夠資格被稱為受害者。活著的我們不是……」

 

「為什麼這麼說?」

 

「就像您是被父母以及外面的……姑且說精神上的父親帶大的,」蔦井利久人說,「我也是被這樣失敗、糟糕透頂、人渣與惡魔般的生父,與那樣堅強又可憐的母親帶大的。」

 

「您的母親是自己選擇離世,」目黑蓮挑選了一種委婉的說法,「難道不是因為失去您父親而感到心痛嗎?」

 

「才不是,」蔦井利久人抬起頭,這次他選擇正眼直視目黒蓮。他淡薄、無機也近乎無情的雙眼,此時泛起了些波瀾,「她在生前遭受那個人的言語、精神與肢體暴力,沒有一天想活,為了我的生計與成長撐下來,累壞身體,天天精神掛在崩潰邊緣。那個人死後,所有有形和無形的指謫都全部轉向針對她。認為她姑息養奸、認為她不報警大義滅親就是同等的罪、認為她是共犯、認為她其實才是主謀,把她當已經定罪的死刑犯看待,中傷她,排擠她,羞辱她,甚至認為——如果她有管好自己的丈夫,這一切都不會發生。目黑先生,您難道也這麼認為嗎?您真的覺得,一個天天被表面和藹的丈夫當成沙包拳打腳踢、尊嚴被剝奪的女人,在這些事後能夠承受得著嗎?」

 

「這個姓氏太特別了,」蔦井利久人喃喃道,「像標籤的殘膠一樣拔不掉,去到哪,所有人都能從這個標籤發現我是誰,除了那些一點都不關心社會的人,而我也就只能和這些人——……」

 

「空氣凝結」在過去只是一個譬喻,而現在卻成了真實存在體驗的狀態。目黑蓮記得在以前的報告書上,並沒有記錄這些事情,道枝警官也沒有特別在蔦井一家的關係上著墨,說的全是蔦井崇一和受害者們之間的關聯、辦案推理與查證的過程、現場勘查的心得……等等,幾乎沒有提過蔦井的妻子與兒子在這之後過得怎麼樣。

 

等到結案之後再回去查,發現妻子已經在丈夫被捕的五個月後跳樓自殺,年幼的兒子則在父親被捕之後立刻被社福機構送去暫時的寄養中心,再轉移給母親那邊的親戚扶養。

 

這些事情對於監聽側的警察這邊,也幾乎是新資料。因為蔦井的妻子在證實無嫌疑後,警方就不再追蹤蔦井母子。後來得知死訊,也認定是因為失去丈夫的原因,並未從中發現任何異狀。阿部亮平聽著對講機內的一來一往,心驚膽顫地,與衝鋒小組確認闖進去的時間。

 

「目前情況聽起來還算穩定,」交涉小組組長說,「只不過還是得盡快將目黑救出來,五分鐘後就進去。」

 

「請等一下……!」道枝駿佑忍不住驚呼,「請等一下!我覺得還可以再等一下!說不定蓮、目黑先生可以在不動武力的情況下出來……!」

 

「先生,請交給專業的我們來判斷就行了。」

 

「可是——」

 

阿部亮平壓下他的手,試圖安撫他,「道枝くん,你就放心交給他們吧,就算現在現場沒武器,但目黑畢竟是進了嫌犯的地盤,對於那棟屋子的了解也不如蔦井多。」

 

為了不讓道枝駿佑干擾營救行動,交涉小組要阿部亮平帶他到別的房間去,或至少鎮住他,別讓他壞了大事。

 

現在沒人冷靜得下來,若是目黑蓮有一絲一毫遭到損害,警察們會毫不考慮直接闖進蔦井家,把這棟房子和蔦井利久人轟成蜂窩,開上千萬個洞,不顧住戶安寧,不論嫌犯死活,都要讓這個綁架警察的人受到懲罰。

 

道枝駿佑收回手,反掐住自己的頸側,強迫自己冷靜。

 

監聽繼續。倒數四分鐘衝進去。

 

桌上的熱茶不熱了,目黑蓮也沒有拆開那包餅乾。他不是來這裡吃下午茶的。這些事,在過去從沒有人提過,看來警方在這起事件中,真的不太關心蔦井母子的後續。可能是認為沒必要打擾無辜的人,也可能只是毫不在乎,都有可能,但在蔦井利久人心中那都是一樣的冷漠。

 

「你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嗎?」目黑蓮又撐開了一點束帶。

 

「我已經不做自討苦吃的事了。」

 

「那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蔦井利久人說,「越早放棄期待,就會越早解脫。我做的,不過就是幫助那些孩子和主婦,放棄對父親和丈夫的期待。」

 

「但你選擇了犯罪的形式,而且和蔦井崇一一樣,割斷受害者們的其中一。」目黑蓮又扯了下手腕,發現束帶越來越鬆,但這也很可能是對方的陷阱,於是他開始尋找能夠用雙手一起把蔦井利久人壓制住的方法。

 

「我跟他不同,我說過了。」

 

「這是差不多的,你們之間並沒有太大差別,你繼承了他。」

 

「我沒有,我不是。」

 

「蔦井開創了這個殺人法,你不是模仿犯,因為你是他兒子,所以你繼承了他。」

 

「我沒有。」

 

在對講機的另一端,阿部亮平聽見兩人的對話趨於怪異的走向,氣氛變得濃厚銳利。他皺緊眉頭,說,「目黑為什麼在挑釁他?你們快安排好,等一下快進去,我怕蔦井會失控。」

 

再這樣下去,目黑蓮真的會有傷亡的危機,道枝駿佑聽見他們開始倒數,還有兩分半,再兩分半,所有包圍住蔦井家的警察就會破窗而入,對著他們的目標開槍,把他身體和腦子打穿,血流成河。如果現在走出房子外,他會發現已經有些住戶發現了外面不尋常的景象,開了夜燈,躲在窗邊偷窺看戲。

 

目黑蓮的確是在挑釁蔦井利久人,他想知道,既然這男人有很多事情沒說過,也一定很少有跟人交談的機會,現在是大好機會,他可以讓蔦井利久人把所有想坦承的都講出來,即使那風險與獲得的東西可能不符比例。

 

從槍傷後復生的他,等了兩年終於又等到這種時刻,他有預感有壞事要發生,無論會降臨在誰身上。但他克制不住,他想讓這一切加速快轉,他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想知道這個男人究竟會正面迎擊還是會閃躲,想知道這樣缺少了某部分重要記憶的自己還算什麼,想知道目黑蓮這個人在大家心中到底是什麼形象,想知道如果目黑蓮受傷或死亡,總是用憂愁眼神看著他的道枝駿佑是否會因此潰堤。

 

如果在死前,自己還是那個不記得道枝駿佑的目黑蓮,他還會傷心嗎。

 

「目黑先生,」蔦井利久人推開椅子,站起來,抽出藏在桌底下的刀子,不是那把登山刀,而是一把軍用匕首,他握在手上,沒有向上或向前,沒有拿刀對著目黑蓮,「我們這一生都逃不過給予我們生命的人嗎?」

 

目黑蓮又扯開了一點束帶,「我想是的。」

 

「生命不請自來降臨,我們非自願被給予一場人生,卻連最低的尊嚴都要被奪走,這不是很過分嗎。」

 

對講機突然發出爆音,雜訊猛烈傳導,一時之間爆音貫穿了他們的耳膜。頭痛欲裂,目黑蓮緊閉上眼,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要破開他的腦,暈眩襲擊他,就一瞬之間,他覺得自己體內某條線忽然斷裂又再接上,電擊般的痛楚蔓延至神經與意識之中。

 

蔦井利久人走進對講機,拿起來,對面的聲音仍在繼續。

 

“我是道枝駿佑!“

 

“道枝くん……!“

 

“是我死去的父親在十八年前逮捕了蔦井崇一!“

 

“我也是你要找的人吧!“

 

“是我父親逮捕了你父親!“

 

“讓你這麼痛苦的人不是這個人、是我父親——“

 

對講機突然斷訊,音訊全無,目黑蓮雙手各往兩邊用力抽,扯開束帶,抓起桌上的茶杯朝蔦井利久人臉部砸過去,然後舉起椅子將差一秒就能脫身的蔦井利久人身體周圍靠過去,將他的軀幹鎖在椅子的四角與牆壁之間。同一時間特警也從房子的所有出入口和窗戶破門而入,舉起槍瞄準好嫌犯。

 

不過幾秒之間情勢逆轉,圍成一圈的警察們全都繃緊神經。

 

匕首哐一聲掉在地上,蔦井利久人舉起雙手,後方一個警察拿著手銬走來,銬著他的雙手,反綁在後。

 

「目黑先生動作快歸快,」他說,「但一定是心軟派的吧。」

 

「什麼意思。」目黑蓮用口袋裡的手帕撿起匕首。

 

「您之所以受重傷停職一年多,不就是因為不願再開第二槍,射擊那個人的大腿嗎?」

 

「你知道多少?」

 

「不多,就只有這樣了,這些事情,去報社、雜誌社打工個一陣子就能聽到記者內幕。」

 

「我能相信你嗎?」

 

「沒必要,我們或許不會再見面了。」

 

「你叫我進來這裡,用束帶綁我,還拿自己少用的武器,難道不怕我能反過來制伏你嗎?」目黑蓮說。

 

「反正早就逃不了了,」被反綁雙手的蔦井利久人看著他,像個孩童看著自己被沒收、而且再也拿不回來的玩具,「我本來就對這個人生毫無期待。」

 

然後他便被幾個剽悍的刑警帶出去了。

 

不管道枝駿佑的「奇招」是否真正爭取到了一點空隙,讓受困於蔦井家的目黑蓮得以利用這份破綻活捉蔦井利久人,阿部亮平還是以顧及他們安全為由,訓斥了他一頓。

 

凌晨大規模的行動早就驚擾了周邊鄰居,尤其數輛警車閃著紅藍的亮光刺眼得劃破黑夜,更引來了狗鼻子般敏銳的新聞記者們。已經有不少居民走出家門看熱鬧,甚至有人對著記者的錄音筆和麥克風開始講話。幾名巡查忙著將人趕回去,而搜查一課的刑警們和鑑識人員一批一批走進蔦井家蒐證。阿部亮平和另一名前輩押著蔦井利久人關進警車內,準備一帶回去就立刻問訊。

 

「最後我只想問一件事,」目黑蓮在救護小隊那檢查完沒有受傷後,抵住車門,看著雙手上銬、被押進車內的蔦井利久人,「為什麼要用同樣的登山刀?為什麼不選別的?為什麼要用跟蔦井崇一一模一樣的刀,你難道不是為了跟他做出區別才挑這些家暴的男人嗎?」

 

道枝駿佑直到這時才獲准可以走出家門,一踏出大門,他便朝著目黑蓮的方向奔去,然後看見了那個會和他在早上的垃圾場問好的對門鄰居。

 

剛才聽到了那些事之後,這一瞬間,道枝駿佑竟然覺得這個殘殺了無數個人的男人有點可憐,就那麼一點點,不太多,可是他竟然覺得這男人的人生實在太糟了,以至於連他這樣的人——都不禁想分點同情過去。

 

算了。他慢步過去,想知道這一刻還會發生什麼。

 

「我想讓大家知道我是誰,讓他們知道我跟他的不同,」蔦井利久人笑了一聲,連帶著吐出些急湧上的氣,好似在反問他為什麼連這個也不知道,「但我只有這個方法了。」

 

「還有,」他又說,「我早就知道是一個姓道枝的刑警逮到他的了。」

 

警車載走人後,現場圍起了封鎖線,一課課長下令開挖庭院,要將整間房子翻遍,絕對能找到更多決定性證據。此時天也漸漸亮起,借時間一看,全部收拾完已經是清晨五點多,空氣清涼得鼻腔痛,十二月的氣溫不留情。

 

鬆懈下來後,目黑蓮覺得全身的緊繃走後迎來的就是痠痛與疲勞,他想找個地方坐下,想找個地方靠著,想要睡一覺休息。為了這件事,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地、安心地睡一覺了。他靠在牆上,幾乎要失去所有力氣。道枝駿佑小步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沒有碰他。

 

「你還好嗎?」

 

「駿,」

 

聽到熟悉的稱呼後,道枝駿佑沒有馬上回應。

 

「是。」

 

「我想睡覺,」目黑蓮壓著眉間,說,「一點都不想再想起那些事了。」

 

剛才道枝駿佑插嘴的一瞬間,目黑蓮頭痛得幾乎裂掉,但在幾秒後,他發現那些碎掉的記憶漸漸補全,同時自己也在慢慢消失,不,應該說融合,讓最原本的那個目黑蓮終於能夠回來。新的目黑蓮不見了。那個忽然闖進來的人不見了。

 

說到底他們本來就是一樣的,直到現在,還是不懂為什麼會在受傷後,另外解離出另一個人格,就只為了保護自己嗎?那為什麼又要忘記道枝駿佑?那分明是他最不想忘記的回憶。難道這又是一種考驗嗎?那種上天的考驗之類的……罷了,反正他現在想起來了,一切都回來,連帶那些他真正想忘掉的。

 

不管現在靠在牆上的這個人是不是小蓮,道枝駿佑還是伸手繞著他,環住他的肩,帶他走回波雲莊,給他準備好棉被,把窗簾全部拉上,隔絕一切會影響睡眠的因素,讓這個快要垮下的男人睡上一覺。

 

這個半夜實在太漫長了。

 

×

 

「……所以你做的這個是『小蓮』愛吃的嗎?」

 

「嗯,這樣會太多嗎?在抓份量時好像抓太多了……」

 

「這可以吃上三天吧,而且會吃到吐的那種。」

 

「那冰起來,應該還可以吧……?」

 

「你這人也真是的,既然是他愛吃的,就應該煮更多種啊,一股腦做這麼多,再喜歡也——算了,當我剛都沒說,你就餵飽他吧。」

 

「話不要講一半啊,再喜歡也?」

 

「沒什麼,你開心就好,是我多嘴了。那分我一點?」

 

「……好吧,就一點喔。」

 

「他睡這麼久會不會真的出事啊?」

 

「不要亂講啦,我看過了,他還有呼吸,脈搏還在,只是太累。」

 

醒來後是在二〇三號房,他借用的那間房,拿手機看了一下時間,才不過中午,看來他才睡七個小時而已,還以為這樣折騰一陣子會睡到昏天暗地。

 

再睜大眼看,日期已經是「明天」。

 

原來是睡超過整整一天了。

 

拉開窗簾,此刻看見的景象已經和過去兩個月不盡相同。房子還是那樣,但封鎖線層層圍起,鄰居在門外探頭探腦,院子的雜草叢被列為重點調查,他看到已經翻出好幾層土。

 

他走到樓下去,大西流星背對著他,正在暖桌邊用筆電修照片,坐他旁邊的道枝駿佑也在用筆電,手上動作停停起起的,似乎也在工作。桌子上擺了幾盤用保溫罩蓋起來的飯菜。

 

「……我肚子餓了。」目黑蓮說。

 

「哇嚇我一跳!」大西流星抖了下肩,回頭一看,是滿臉睏倦的目黑蓮。

 

「你醒了,啊、等我一下,飯有點涼了我再加熱一下,你先吃這個——」道枝駿佑急忙把筆電闔上,掀起保溫罩,然後又拿出一盤剛剛被視線擋住的豆沙包。

 

「不用了,直接吃就好。」

 

目黑蓮坐在他旁邊,抓起筷子就是一陣狼吞虎嚥。快速瞄了一眼,桌上擺的全都是他愛吃的口味,而且每一盤份量都很足夠,可以讓餓了超過一天的他飽足的量。

 

「有酒嗎?」

 

「你要喝什麼?」道枝駿佑想了下,「家裡只剩人家送的白酒、我爸的威士忌和放很久的白蘭地……」

 

「威士忌。」目黑蓮吞下嘴裡的炸蝦,說,「不要好了,白開水。」

 

「好,白開水。」

 

家裡的酒都是父親的遺物,還有一些是父母以前收到的禮品,但目黑蓮剛說了,他只要白開水。那晚一回到波雲莊、把目黑蓮送回房間後,道枝駿佑撥了通電話回大阪,告訴母親這件事。

 

他沒有說其他的,就只稍微說了一下「片首事件」的後續,這話題也不是什麼開心的話題,所以大略講了一下,就掛斷電話了。之後,他先是睡了一覺,再去超市買菜,準備煮飯給目黑蓮。

 

目黑蓮那時喊的是「駿」。

 

所以他的「小蓮」回來了嗎。

 

「目黑先生,我想問一件事,」大西流星頭也不抬,繼續盯著電腦螢幕修照片。

 

「是?」

 

「你現在是『小蓮』還是『目黑先生』?」

 

道枝駿佑差點沒噴出剛喝下的茶。

 

「『小蓮』。」目黑蓮說,「那傢伙走了。」

 

「那你是不是就會搬到一樓來睡了?」

 

「有房間的話。」

 

「睡他的房間啊,你們不是本來就這種關係嗎?」

 

「說的也是。」

 

「一樓客房沒打掃……」道枝駿佑說。

 

「我剛說的是『你的房間』,」大西流星看了一眼道枝駿佑,視線又回去螢幕。

 

「喔……」

 

「駿沒差的話我就沒差。」目黑蓮說。

 

「他不會有差。」大西流星說。

 

「我說……可不可以不要擅自幫我決定啊。」道枝駿佑說。

 

還是決定就讓目黑蓮搬進道枝駿佑的房間了。雖說兩人之間還有一堆事情要算帳,但關起門來算帳就好,外人一點都不想知道,大西流星這麼說完後,就抱著電腦回自己的房間去,說不當電燈泡了。

 

這頓飯的份量超乎尋常,目黑蓮還是在一集忍者哈特利播完之前吃完了,他順手拿起遙控器轉台,一台一台向上爬,向下奔,經過了新聞台,正好在播報蔦井利久人的新聞。這天媒體來的與以往的相比其實不多,因為是突襲行動,只有和警方關係非常密切的零星幾個記者取得先機,而搶到獨家頭條的,還是一名獨立記者,不隸屬於任何報社、雜誌社或新聞台。她在現場追擊,錄下蔦井利久人被警察扣押出門的樣貌,也順帶錄到了目黑蓮。但因為警方沒有明言有警察遭到綁架,因此這件事暫時還沒人報導出來。而庭院的草地裡究竟會挖出什麼,目黑蓮也沒有再追蹤下去,他已經不想管了。他好累。

 

兩年前目黑蓮與道枝駿佑的父親一起抓到另一名殺人犯時媒體也是這樣緊追不放,不同的是當時受訪的刑警們都緘默再三,就是不肯講,因為造成的傷亡比他們預期的還嚴重。

 

「要回診嗎?」道枝駿佑突然開口,「要回診吧?」

 

「嗯。」

 

「要掃描吧?」

 

「大概要。」

 

「頭會痛嗎?」

 

「不會,但睡太久有點暈。」

 

「吃完休息一下要再睡一下吧?你都沒睡好。」

 

「不要了,睡太多,頭很昏。」

 

「……早上阿部先生有打電話來,說從今天開始你可以休到新年後。」

 

「現在才十二月中不到?」

 

「嗯,就,嗯。」

 

「……不會是要給我降職吧。」

 

「不是,」道枝駿佑說,「他說給你的壓力太多了,這是補償和獎勵,已經說好了是薪水照付的帶薪假。」

 

「有要給我升警部嗎?沒有的話就算了。」

 

「你想升嗎?」

 

「還好,」目黑蓮倒了杯茶,托著腮幫子,「升越高要做的事越多,再當一陣子警部補好了。」

 

「大家都想升官,怎麼你不想?」

 

「很多時候都是被迫升上去的,薪水也沒多多少,工作內容卻增加很多。」

 

「但還是不少人升上去就覺得這是人生大事啊,像我爸。啊……不過要應酬的場合也變多呢。」

 

「或許以前我也會那樣吧,現在算了,真的太累了,我只想好好工作,不想管其他人際和警察間的政治。」

 

「難道要當個萬年警部補嗎?依照你的功績,就算你不願意,也一定會被升上去的吧。」

 

「不用了。升上去就少了更多時間,我還想做其他的事。還想出去看電影。」

 

「我已經好久沒看電影了,好不容易休息一陣子,又剛好碰到你跟蔦井的事……現在工作又來了。」

 

「這麼快又要上舞台了嗎?」

 

「不是舞台,是採訪和劇本。前幾天長尾不知道哪根筋不對,說他那邊有個拍獨立電影的人想找劇本,就說他認識一個劇本家,推我出去,對方還真的來信了。」

 

「要寫新劇本?那個人看過你的戲嗎?還是讀過你寫的劇本?」

 

「我就寄給他之前不太滿意的劇本過去,希望對方能打消念頭,結果居然說很喜歡,還說想就用這劇本改編,希望我能寫完。」

 

「開了多少?」

 

「啊?你說金額嗎?獨立電影嘛……給的不多,不過有把我當人看了,很夠我生活一陣子。」

 

「那要接嗎?會接吧?」

 

「就接吧,我最近也不太想演戲了,內耗太多,而且最近看到劇團裡的人就覺得好膩。」

 

「膩什麼?以前不也都跟這些人親過抱過了?」

 

「那是在舞台上……在舞台上就是有自覺的在面對好幾雙眼睛,上百雙眼睛在看,總之就是……內耗,對。」

 

「那寫劇本就不內耗嗎?」

 

「至少面對人的時間可以減少一點。」

 

「那要去看電影嗎?」

 

「這起承轉合真怪。」

 

「不然我也想不到要怎麼切入話題了。」目黑蓮說,「難道要說跟我去約會嗎?」

 

現在的目黑蓮沒車,也沒帶什麼東西過來這裡住,被上司以休息的理由強制停工(但留薪),所以沒工作。有家可歸,但他也是付了好幾個月的房租卻沒回去住所以不想回去面對。另一種意義的有老家可歸,但他暫時,想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再回去面對那些事。沒有案件,沒有後續還要他勞心動腦處理的事,沒有不安全感,沒有天天醒來後總感覺好像又忘了什麼,沒有再遺失記憶,除了那些不重要的。好處大概是,記憶應該是全都回來了。他現在有時間,有帶薪假,有可以忽略工作訊息的自由,有每天醒來就能自己找飯吃而不是為了等一下有力氣繼續工作而在路上恍惚與同事一起找店。空白了將近兩年他現在有很多機會可以去思考為什麼他和道枝駿佑會走得這樣歪。

 

歪不是問題,只要導正回來就好,或者乾脆就,一起走歪下去。倒也不是誰說了那是正路就算正路。

 

那他們又是為什麼多繞了兩年的路才回來呢。

 

「對不起。」目黑蓮說。

 

「什麼?」

 

「對不起,」他說,「我到現在才想起所有的事。」

 

「連不好的也一起想起來?」

 

「你是說小時候那些事?」

 

道枝駿佑沒有馬上回答,他想,到底是該說哪些事呢?抓起桌上點心盒裡一個涼糕,撕開,「還有你跟我的。」

 

「……大概吧。」

 

「那,想起來後,你想怎麼做?」道枝駿佑說,「現在能給你造成問題的只有我了。」

 

「我不覺得那算什麼問題,」目黑蓮說,「我很樂意。」

 

「真的?」

 

「真的。」

 

目黑蓮心虛得過頭,覺得就這樣,不過是被對講機的雜音刺了一下,不對,或許是因為他那時正處在不得不想起來的事情,也或者說,他的身體與大腦要他那時候才能想起來,這樣他才會知道過去的那些顧慮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現在道枝駿佑煮了一鍋飯和好幾頓的菜在這裡等他醒來,什麼也沒問也沒說,那些他愛吃的料理和一壺溫熱的白開水就在這裡,家裡還放著他能喝的酒。

 

這個家的時間從未停止過,只有他停在兩年前,但道枝駿佑會不厭其煩地一直拉著他往前。

 

正當目黑蓮還在等待答案時,旁邊的人忽然跨過了桌子,一下把他壓在榻榻米上。

 

「那,」道枝駿佑歪著頭,雙手撐在他兩邊,眼睛閃閃發亮,裡頭閃爍的光芒宛如正午淺浪,「你要帶我去哪約會?」

 

 

 

 

End.

 

 

 

 

🎵

 

 

成功在聖誕節完結了(咦)

寫這篇的時候覺得雖然有點沉悶但之前的好幾篇文章好像都不是這樣的,

所以還是寫了一個圍繞著父親這個符號的故事。

這次的劇情其實很簡單哈哈哈,就是你追我跑而已,

或許跟一般認知的你追我跑不同吧,總之就是那樣,

我覺得在我的小說裡似乎角色們的父母常常會是阻礙,阻礙沒了比較好談戀愛,

(也不盡然因為Unreality bites的父母角色應該是算很好的笨家長)

好了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了總之聖誕快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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