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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on Time(微博・圓順零食製造工廠聯文活動)

 

 

 

樂譜上的四四拍、在他的人生之中算是最普遍的,通俗,常識,幾乎所有人都習慣的那些,他感到安全,在這些東西裡。

 

就像鎮上的其他人,蝸居在這份安穩、不變、寧靜之中,心靈祥和,平平順順,所有那些「天下太平」的詞彙都可以用在這裡,這裡就連風也不曾颳大,一直都是徐徐漂來,更遑論是大雨烈陽。就是一片帆張,也不會有任何一絲皺摺。

 

所以要他沒有任何理由就去河川對面的那家是不可能的。權順榮知道那裡還剩下一些人,是從前從這裡還只是小村子時分過去的人,但也有人說,他們這邊才是分過來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論這倒也沒意義,因為總歸是他們這邊更繁華些。不過就只是聯外道路更大條、更快通往城市而已,但對大人們來說已是意義非凡。

 

因為鎮上有了聯外道路,他們的社團活動和休閒娛樂才變多,這都是十年前才開始的事,爸媽那一代、根本連出城都很少,只有考上大學或要外出工作了才會離開這裡。河岸的這一邊,還算好的了,對面的那一邊比他們更少出去,光是要到鎮上採買日常用品,就要穿越大橋。班上的全圓佑就是對面的人,天天騎腳踏車越過大河,一來學校就睡覺,但成績還是很好,大概是最有機會考上首爾的大學的人。

 

國中時,權順榮曾央求父母讓他去外地讀高中,也拼了命考試,但就像戲劇一樣,祖父在自己他想去外面大城市高中報到之前急病過世,為了不讓失去丈夫的祖母太傷心、又要失去孫子,父母希望他留下。所以他留下了。後來他找到一間高中開放獨招,那時祖父已過四九,這個獨招的機會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權順榮壓線寄了報名表過去,在郵局排了一整天,等那些老人們寄補給品、保暖衣物給在外面打拼的孩子們後,終於輪到他,到櫃檯時郵務人員收件,瞄了一眼說「是權家小孫子?」又讓他覺得哪裡不對了。後來學校回信,說很抱歉,並提醒他雖然學校收到了,但郵戳日期已經超過。這地方的郵局總不大靠得住。

 

現在他只慶幸學校的朋友都還在,大家還有相同的興趣。雖然說,這一切的日常都像模糊的光景,是近視眼沒戴眼鏡、眼中映出的模樣,是大腦欲成像眼球卻做不到的事。為了跳舞,他改戴隱形眼鏡,本來近視度數也就不深,僅僅是改戴隱形眼鏡後,整個人就都變了——或許也是因為長高了吧,不過,身材還是瘦巴巴的,那可能是天天練舞的緣由吧。

 

「以前還是村子的時候,這裡曾經因為洪水氾濫的問題把村子淹沒了,」教國文的班導師在看了學生們的志願選填後,說,「後來他們想重建時,政府派人來幫忙,架高了村子的位置,然後蓋了那座橋,但是因為洪水淹沒的關係,河岸變寬,所以村子東西邊才相隔那麼遠。也是因為政府重建後,村子才升格為鎮,要是人口再增加的話……可能有機會變市吧,但我看是難了,你們每個都想往城市去。」

 

「老師,這也不能怪人啊,這裡真的什麼都沒有耶!」有同學說。

 

「以前城鄉差距還不大、資訊還不夠流通時,大家都根本不會想到這些事……」

 

興許再過個幾十年,這小鎮也會因為勞動人口嚴重外流而漸漸消失吧,青壯年會把家庭帶往都市去,只有幾個老人留守在這,與故鄉一同死去。權順榮想,好可憐,但是很抱歉,他還是想去大城市發展。

 

「嗯,想去大城市就好好考試啊!這次模擬考都不怎麼樣,不過圓佑成績還是很好,要去首爾一定沒問題。」

 

講到這,所有人都交錯地回頭去看全圓佑,充滿羨慕眼神,能去到大城市只是開始,去到首爾才是終極目標。地方與中央的發展不均,也只能這樣了。這小鎮曾經是個被洪水淹沒的村子這件事,也不會有人記得。不被任何人記得,是一個具有記憶與生命存在過的地方最可悲的事。

 

「老師!為什麼鎮上東西邊會不合啊?」其中一個人問。

 

他們的鎮被河水劃開為東與西,從他們有記憶以來,東邊與西邊就不常有交流,兩邊會各自舉辦活動與市集,好似根本不屬於同一個戶籍地,然而因為學校都蓋在交通方便的西邊,所以東邊的孩子們還是得來西邊上學。在早期似乎東邊孩子的父母們,不大希望自己的小孩和西邊人有密切往來,但青少年是種特殊的存在,就是給他們捆上鐵鍊,也會像衝動的牛那樣往前跑,所以在學校裡,鮮少有東西邊人交惡的事發生,只有學校外的大人們在乎這些事。

 

舉凡像全圓佑這樣的東邊人,在班上意外得挺受歡迎,成績好、打球好,自然會吸引到想找他補習與練習的人。不過權順榮自從進了熱舞社後就不打球了,成績也不差,在這只有一、兩百人的高中裡,一直是穩定的好,所以兩人也沒什麼機會交往。

 

破壞他的Common Time的是,全圓佑騎車上橋之前,在河岸邊撿到了東西,是一支手錶,被河水裡的髒東西勾住,撿起來時還纏著一條水草與一撮髮絲。因為這東西在陽光下閃得刺眼,全圓佑以為是碎玻璃一類的東西,想著留在那或許會危險,就撿起來,沒想到是一支手錶,還是金色的。

 

「那是什麼?」權順榮的家就在河岸邊的小社區,這是他回家的必經之路。

 

「手錶。」全圓佑舉高那隻手錶,「看起來有點年代了。」

 

「我想看看。」權順榮伸手,很自然地從他舉高的手套下那隻金手錶,「它後面有寫製造年份耶,1920?好舊喔,真的嗎?」

 

「我看,」全圓佑又從他手上拿回手錶,翻過背面,的確寫著1920年製,生產地點還是美國,「拿去給鐘錶行看看?」

 

「好啊,說不定是寶藏耶。」

 

×

 

鐘錶行的大叔說,這機芯來看完全不是這年代該有的零件,非常老舊,而且也不值錢,並不是什麼名貴的錶,那層金也是鍍上去的,被河水沖得差不多了,何況水都泡爛機械。要修當然可以,但沒價值,實在查不出這錶有什麼厲害之處,就讓他們倆拿回去了。

 

「所以是,」權順榮盯著這支被判定無用的手錶,「『廢錶』,嗎?」

 

「你想怎麼處置?」全圓佑問。

 

「想帶回家。」權順榮誠實地說,「這樣算偷嗎?」

 

「充其量就是喜歡撿漂亮垃圾的小孩子吧……」

 

「喂。」權順榮故作生氣地白他一眼,從書包裡抽出一幀手帕,好好地把手錶包住。

 

「你想修好?是說二十一世紀的高中男生會隨身攜帶手帕嗎?」全圓佑沒理會他的抗議,問。

 

「這是家規,」權順榮說,「我爸媽嚴格規定出門在手不能髒。」

 

「西邊孩子真有規矩。」全圓佑感歎道。

 

「什麼啊,這不是禮節嗎。雖然的確只有我在做這種事啦。嗯——……首爾人會隨身攜帶手帕嗎?」

 

「不知道,首爾也有很多人都是外地人吧。」

 

「或許吧。」權順榮好像真的懂他說的意思,點點頭,「你成績落點在哪啊?」

 

「成均館——」

 

聽到全圓佑說的校名,權順榮震驚地張大嘴,無法克制自己的驚訝,但全圓佑還沒說完:「……以上的大概都有希望。」更討人厭了。

 

因為全校的學生就只有這些,所以無論說全圓佑有多麽聰明,大家也都覺得不過是他們這間小學校的學年第一而已吧,因為世界實在太小了,失去了空間感和時間感,他們誤會,把地圖上的一切當真,忘了外面的事。全圓佑要「出去」是毫不費力,「出去」,要跨越很多障礙,父母、成績、未來……他可以隨便列舉出好幾個。他羨慕全圓佑出去的資本這麼多,只要上了首爾的大學,就能順勢在那就職,而且說不定不會再回來長住,就在那定居,有一天還會,把父母接過去吧。

 

「出去」真好,東邊的他也能出去,西邊的他卻不知道未來能怎麼辦。如果不是這麼多阻礙,他也想出去。只恨他不夠聰明,不夠有才華。

 

「你想去首爾吧?」全圓佑問。

 

「當然啊,不是首爾也沒關係,只要是城市就好。」權順榮答。

 

「你成績也沒多差吧?首爾應該有你能選的學校吧?」

 

「勉強吧,」權順榮說,「你是第一名,是絕對值的沒問題,但我們後面這些互相比較出名次的就難說了。」

 

「是喔?祝你好運,我想你應該沒問題吧。」全圓佑說,「你想怎麼處理那支手錶?」

 

「我……應該會再請老闆幫我修好吧,換條錶帶。」

 

×

 

鎮上有個祭典叫「河燈節」,顧名思義就是用特殊的紙做燈籠,在裡面放蠟燭,有些人還會多放一張符紙,讓河水順流漂去,象徵把壞運都送走。這是東西邊一起參與的活動,但通常人聚集起來後,也只是跟自己人一起,東邊依然只跟東邊說話,西邊也只顧西邊。鎮長說,今年想邀請東西邊各推舉一人,一起合放河燈,也是要象徵東西兩邊的和解。但這提案一出,就有人提出異議說「東西兩邊哪有分裂過」、「只不過是少往來稱不上是分裂」這類話。權順榮的媽媽也在祭典主辦單位中,把這些話帶回家裡,家裡人也同意,不過祖母不這麼認同。

 

「早期東邊的人的確是有直接說要和西邊斷絕往來的,」祖母把泡菜一瓶一瓶裝罐,冰起來,「是少數,不過在這個村子少數也很大,西邊也是有人這麼想,所以漸漸就變成『東邊人和西邊人不想一起』,但在我那個年代,橋比現在還不穩,兩邊還不是時常往來?通婚也很多。」

 

「但或許是磁場真的有差,」祖母又說,她戴上老花眼鏡,好似要開始認真了,「東邊的人成就相較西邊比較高,所以那裡出走的人也多,西邊的人認分得多,不太常遷出城。我會守在這裡是因為要顧家產。」

 

祖父祖母的地很多,雖然這裡還沒完全開發,但政府已經虎視眈眈,已經將這裡規劃成觀光地區,就以「河燈節」為噱頭,宣傳地方歷史與工藝傳承。

 

「東邊人真比較聰明?」權順榮的爸爸問。

 

「以前出了很多博士……」祖母幽幽地說,因為這跟她無關,所以她也沒多大興趣挖掘,頂多只知道這些。

 

一頓晚飯後,權順榮窩回房裡放音樂、練舞,家裡是木造屋,稍有跳動就很明顯,為了這個他還去買五公分厚的墊子回來鋪。如果太大聲,隔壁房的姊姊會衝過來揍他一頓。說到這他才想起來,姊姊最近和男友在談婚事,兩人似乎想搬去外面了。

 

「喲,」一早到校,全圓佑就跟他打招呼,兩人正好一個進教室一個出教室。

 

「早。」權順榮也回他,「你今天放學有空嗎?」

 

「我要幫人補物理。」全圓佑說。

 

「多久?」

 

「半小時吧。」

 

「那結束後跟我去鐘錶行吧。」權順榮掏出手錶,「你看,我把它弄得乾乾淨淨。」

 

確實是乾乾淨淨,至少最表面的那層金屬看起來沒那麼髒了,全圓佑用一種饒有趣味的眼神看他和那支錶。於是放學後權順榮等他幫人解物理題庫後,兩人又一起到了鐘錶行去。老闆看是他們兩個,關掉電視轉過來等他們開口。

 

「可以幫我修好嗎?」權順榮拿出手錶。

 

「嗯,這電池有點舊,我找找有沒有貨。」老闆說。

 

「可以的話,我也想換一條新的錶帶。」

 

「你想戴這支錶?」

 

「嗯。」

 

「你也真奇怪,想戴一支河裡撈起來的錶。」

 

權順榮害臊地笑笑,沒回話,他想如果只是換電池就能修好,那這支錶真的特別厲害,內部金屬都沒生鏽。因為換電池和錶帶需要點時間,兩人就去買了點心坐外面長凳吃。

 

「你會參加河燈節嗎?」權順榮問。

 

「會吧,也沒什麼事做。」全圓佑說,「怎麼?」

 

「你知道這次鎮上想要找河岸東西兩邊各一個代表一起放燈這件事嗎?」

 

「好像有聽過,我舅舅也在那裡。」全圓佑指的是主辦單位。

 

「嗯,我昨天又聽到說,想找年輕人來。」

 

「你想去?」

 

「哎呀也不是……」似乎被說中了一部分心裡不敢想的事,權順榮聲音漸漸壓低,「我好奇東邊會推誰出來?」

 

「嗯,或許會是我舅舅吧,因為大家都不想出面當鎮長的『和好象徵』。」

 

「哈,大家都這麼說,『東西邊才沒分裂』,」

 

「事實上我覺得真有分裂,」全圓佑說,「是因為河底村子的關係吧。」

 

「啊?」

 

「你不知道嗎?東西邊會開始不合,是因為河底村子裡曾經有一對情侶不被祝福,他們各自是東西邊的人,」

 

權順榮示意他說下去。

 

「但這兩家家長有生意上的紛爭,所以不讓小孩結親,最後越吵越兇,演變成兩家族的鬥爭,還開始出現騷擾事件,丟石頭、縱火燒掉農田都做出來了。所以情侶決定殉情,就跳河自殺了。那時河還沒這麼深,沒想到他們殉情後七天,河水開始大氾濫,變成洪水,淹沒村子。」

 

「你怎麼知道這些事的?」權順榮問。全圓佑就好像某個知道所有故事的地方耆老,滔滔不絕說著這些事,但一說完,嘴巴又立刻閉起來,不再說多餘的話。他覺得這些話實在太多了,但權順榮很驚訝。

 

「我曾外公知道很多事,」全圓佑說,「他以前是這裡的村長,親眼見過。」

 

「真的嗎!?所以東西邊是真的不合囉!?」

 

「嗯……」

 

過幾分鐘後,兩人交換了KKT和手機號碼,老闆從店裡大喊,手錶修好了。除了換零件和電池外,還給他換了一條根錶面匹配的繩編錶帶,說這樣可以調整鬆緊,比原本的金屬錶帶好太多了。

 

×

 

年輕人果然還是要用年輕人的方法,有了KKT後聊天方便多了,不必到學校才聊,而且有些人在網路上和現實中又稍微不同,比如說,權順榮打字非常慢,喜歡一個字一個字傳送,全圓佑則相反,打字速度和動腦筋一樣快,而且似乎非常喜歡在網路上混。權順榮這才知道,能上網和會上網是有差別的。朋友看他聊天頻率下降了,好奇問說是練舞嗎,他說不是,但也沒解釋是在跟全圓佑聊天。總覺得和全圓佑好起來是一件必須小心藏起來的事,可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全圓佑這麼有趣。有趣的是,熱舞社社團活動時,時常會有其他學生留下,在周圍聊天、看表演。在這個小鎮裡,權順榮就是最會跳舞的人,從小學到高中,他無數次在鎮上的活動演出,無論是流行歌Cover舞蹈、爵士舞還是小朋友的帶動跳都可以,只要跟著他的節拍走,大家都會被感染那種氛圍,不自覺想動起來。尤其是當他擺動手臂時再一個轉彎,流線型般的彎動,有如水花一樣流暢輕巧。

 

到了河燈節前兩週,班導師突然發給全班一張單子,說這次河燈節雖然在暑假,但希望找一些高中生去當工讀生,因為預計來的觀光客可能比當初估算得多,所以必須多找些年輕的勞動力。以往河燈節都是一些叔叔阿姨去當志工也能挺過,看來這次人真的會變多。也因為這個現象,讓一些中年層的鎮民都說要是以後鎮上真的活絡了、振興了,年輕人也就不會出去了。這是一個很自然的思考迴路,所以多數人都這麼默認了,甚至將其奉為一個必然的真理。

 

權順榮已經戴上那支手錶,一開始他也沒想到這支錶會這麼吸引他,鐘錶行老闆給他換一條比較年輕款式的錶帶,是深海藍與赭色條紋的錶帶。朋友說他真老派,竟然還戴手錶,而且還是這種類比錶,現在的人都戴電子手錶啦。

 

「欸,你知道要推舉一個代表那件事吧?」在禮堂聽這次的工讀生說明會時,台下的人多半都沒仔細聽,朋友於是開始和他閒聊。

 

「怎麼?」

 

「聽說西邊要推一班的梁世沂,因為她打算畢業後要去農會上班,農會已經內定好了,要讓她當我們鎮的形象,推廣我們鎮和農產品出去,噢還有推廣河燈節。」

 

「為什麼是她?」權順榮問。

 

「因為她漂亮吧,」朋友聳聳肩,「而且她媽媽跟她外公都在農會做事。」

 

「那東邊要推誰?」

 

「你先不要說,」朋友神秘兮兮湊過來,「我聽到的消息是圓佑。」

 

「嗯?你怎麼會知道?為什麼是他?」

 

「當然因為是他是東邊最被看好的年輕人啊!」朋友說,「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哥也在農會上班。」

 

「嗯……」

 

如果是全圓佑,應該大家都心服口服吧,權順榮想了想,有點羨慕,但其實也不太羨慕,因為說到底了他對河燈節的興趣不是那麼大,小時候年年都參加,到中學時已經差不多膩了。

 

「會公開宣佈嗎?還是當天才要講?」權順榮問。

 

「不知道,神秘呢。」

 

「你這次結果怎樣?」朋友忽然問。

 

權順榮愣了下,他知道對方在問什麼,但他想先裝傻一下。不過,看來是躲不過一番質問,不如自己先承認:「又沒中。我已經快放棄了。」

 

「又沒中啊……我也是。」

 

「差不多該死心了吧。」權順榮說,「也許他們就是不需要我。」

 

就在說明會結束後,班導師就在課堂上宣布這件事了,其他同學多半是「喔——」或「哇——」這樣的驚呼反應,只是驚訝個五秒後就沒了,因為這五秒之後,他們便發覺「在這個條件內、選擇全圓佑是一點都不意外的事」,也沒什麼嫉妒或者不服氣,大家多少都懷著「不過是地方小活動」這樣的心思,不把河燈節太當一回事。對他們而言頂多是小小娛樂,而不是振興地方的重要活動。

 

「所以你要幹嘛?跟西邊的代表握手言歡?」放學後權順榮依然是社團,今天跳的是爵士舞,全圓佑就在一旁邊玩Switch邊看他跳舞,其他有幾個人窩在旁邊看他對戰。

 

「嗯,大概就是一起放河燈、拍拍照、讓公家機關可以用來宣傳。」全圓佑說,「具體來說也沒什麼事,真的很雞肋。」

 

「這對大學推甄會有效嗎?」權順榮休息來喝水時順便問。

 

「我也不知道,但我不打算寫上去。」

 

「哇真酷啊……專屬於優等生的自信。」

 

「還好,嗯,我有點好奇,你想考什麼系?」全圓佑問他。

 

「呃……舞蹈吧,現代舞組。」權順榮說。

 

「現代舞?和你平時跳得有差吧?」全圓佑說。

 

「優等生不需要連舞種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啦……」

 

連續投了好幾間經紀公司和舞蹈教室他的練習影片,想得到入舞團的機會,當個職業舞者和編舞家,但收到的都是感謝您來應徵我們公司開頭的回絕信,他已經收膩也受夠了,不需要再多一間公司來告訴他他的資質不夠。這麼賭氣的當下,又立刻收到一封新信,點開一看只是廣告信。

 

「如果我也能去首爾的話,就跟你一起租房子好了啊。」權順榮沒頭沒尾地說,他知道這句話目前還只能算是奢望,成績普通、舞蹈未受肯定、未來茫茫。

 

「首爾很大耶。」全圓佑說,「但也不是不行。」

 

休息時間,權順榮搶了全圓佑的Switch來玩,但才不到一分鐘就死關,試了無數次,把一天的免費額度都快用光了,全圓佑看不下去,繞到他身後帶著他的手一一操作。全圓佑的手有點粗糙,且骨感,呼吸就從耳邊噴來,惹得他耳朵有點癢,最後按了暫停說不玩了,先逃走。

 

×

 

河燈節的紙燈罩過去是由鎮上幾個工匠負責,說是工匠,其實也是一群退休之齡的伯伯婆婆,從鎮上的公家機關退休後沒事做,就來負責做紙燈罩。據說從前是東邊人擅長的手藝,但自從幾樁通婚後就變成東西不分的工藝了。況且說到底,本來也就是同一個鎮,以前同吃一鍋飯、經歷過同樣的事、有相同的記憶與歷史,只是被大河岸劈成兩半。

 

以前也有專門的工匠製作燈罩,但那都是將近四五十年前的事了。現在為了振興小鎮,學校規定每個學生都要製作自己的紙燈罩,只有高三生和國三生可以倖免。權順榮躲過了這一波,回家後卻要幫祖母黏燈罩。

 

等到了河燈節這一天,適逢國定假日的連假,所以就連對在地事物不怎麼感興趣的青年們也都被感染了活動的氛圍,週五夜晚,鎮上真的來了一些除了政府官員和新聞記者以外的人,看來鎮長一行人喊要復興這個鎮不是隨便講講。

 

東西邊的代表早早就集合在鎮會堂,兩個年輕人被一群中老年人包圍,周圍的攝影記者們拍下這一幕能夠體現人口流失與小鎮復興的畫面後,就到外面去逛市集了,沒幾個人要留下來聽不感興趣的小鎮故事。

 

按照時程表,晚間八點時,全圓佑和梁世沂要一起把象徵東西邊的河燈漂入河中,再來就是大人們的事了。

 

「你那手錶是上次撿來的那支?」祖母問。

 

「嗯?喔,對呀,給老闆修一修就好了,神奇吧。」權順榮說,「這支錶是1920年的耶,活得比婆婆還久,一百年以上的錶。」

 

「好啊,我們來比賽看是我先死還是錶先停。」

 

「老人家了勝負欲別這麼強吧……」

 

玩笑歸玩笑,他還是知道無論是祖母還是這支錶都有凋零的一天。這不是什麼做工精細的萬年錶,只是幸運在河水沖刷、時間洗禮中存活下來的錶,儘管如此,也是夠厲害的了。這支錶是幸運錶,他由衷相信。

 

等到紙燈罩的紙面糊好時,接下來就是上木板、釘釘子,他戴上布手套,在心裡謹慎地數著四四拍、咚咚咚咚、噠噠噠噠敲下去,這盞有淺淺紫陽花圖案的紙燈罩就完成了。

 

大家都有一顆想看全圓佑的心,於是他捧著家裡的兩盞燈,和祖母一起到了大河岸邊,這時是晚上六點半,人逐漸多了起來。鄉下地方都早早吃完飯,所以大家都在這等活動正式開始。

 

他看見全圓佑就在主舞台邊,和幾個大人在說話,一班的梁世沂也在,兩人看起來倒是很認真的樣子,專心聽話,不時還會點頭,絲毫不馬虎對待。他們手上的燈比起家家戶戶自己做的精緻多了。

 

「你吃了嗎?」權順榮問。

 

「還沒,剛剛一直在聽他們說話而已,」全圓佑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說,「距離活動開始還有很久,你跟我去吃飯吧。」

 

「可是我吃過了耶。」

 

「再吃啦!」說著兩人就離開了河邊會場,到鎮上最多餐廳的街道去。平時他們也只在學校一起吃過午飯,權順榮也好奇起全圓佑在其他時候吃飯時的樣子。喜歡吃什麼、食量大概多少、喝湯不喝湯、吃辣不吃辣……這些。

 

「也不要太晚到吧,吃能快吃完的。」權順榮說。

 

「那就吃焗烤。」

 

「去死啦、吃泡菜炒飯啦!」

 

從焗烤這個回答來看,說不定全圓佑是一點都不想參與這個活動,不過看到優等生會鬧這種脾氣倒是很新鮮,所以——他其實一點都不瞭解全圓佑,說到底,一點都不瞭解。那麼到底該怎麼辦呢,好像也只能繼續理解下去了。

 

兩人就找了一間人正多但還有幾桌空位的餐廳吃飯,點了大碗泡菜牛肉炒飯這種適合男高中生的晚飯後,又點了泡菜豆腐湯和雪濃湯,小菜則是快速在坐下的五分鐘後迅速完食。毫無鑑別度的一餐,權順榮想。

 

「你袋子裝了什麼?」權順榮問。從剛才見面後,他就一直很在意全圓佑手上的米色提袋。看起來是媽媽塞給他的。

 

「燈罩。」

 

「就這樣拿出來沒關係嗎?」

 

「沒關係。」

 

所以權順榮就沒問下去了。餐廳人還是有點多,所以等了一會兒才上主餐和湯。電視正播著今日新聞,天氣、兇殺、動物園的熊生孩子、洗錢案,總是這些。這跟今天活動氣氛沾不上邊,看了也不會開心,他偷偷把湯匙伸到對面人的湯裡,對方瞄了一眼,沒拒絕。

 

安全過關。他知道過的關不只是喝湯這麼簡單而已。

 

×

 

「那麼,我們就請『這屆』河燈節的『形象大使』——全圓佑同學、梁世沂同學,一起來為我們漂放象徵東西兩邊和諧美好情誼的河燈!」鎮長操著過於字正腔圓的腔調,對著地方電視台與一些文史工作者的鏡頭說道。他的腔調太過方正,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舌矯正成首爾的形狀,害得權順榮也開始懷疑自己說話就是這樣。

 

全圓佑面無表情,就像平常一樣,什麼事都做到好,和旁邊的女孩子一起合作,把兩盞燈漂去河上。隨著他們倆放下去的河燈,其他人也紛紛把自己做的燈漂去河面。一盞一盞形狀各異的燈就這麼順著大河與風,徐徐地漂走。沒怎麼妥善開發的小鎮裡的大河,像是螢火般的火光,就在黑色的河流上安靜而徐緩地漂。很巧地風吹來了,夏夜的晚風吹動了這些河上的小船,暖黃色的燈火從薄薄的紙燈罩透出,看起來就像在夢中。

 

伴隨著鎮長和其他人激昂的聲音,河燈如他們所願地越漂越遠。儘管有一些燈不幸沉入河中,但其他都穩穩地待在河面上,讓他們更是樂不可支。隨即用麥克風大喊:「希望我們南河鎮能跟這些河燈一樣、順順利利發展!東西兩邊的大家、也能世世代代和睦相處!」

 

聽到自己家鄉的鎮名後,權順榮笑了。他們鎮叫南河,分成東西雙邊,而他們是嚮往北上去首爾發展的年輕一代。東西南北都湊齊了。但這樣做就能留下他們嗎?他們都想北上,想去大城市,想去那裡發展,但是真能那麼順利嗎?為什麼只是想移動到異地,就因為城市之間的差距,他們還必須獲得城市的肯認才行?

 

權順榮幫祖母放下河燈後,就送祖母去和其他老人家打牌了,他則回到河邊等全圓佑。

 

「喲。」全圓佑仍然是拎著那個袋子來。

 

「喲。」權順榮收起滑到無聊的手機,「要去哪?」

 

「去……呃,我想想,好像都去膩了。」全圓佑罕見露出苦惱的表情,他噘著嘴,說,「不然過橋去?」

 

「好啊。」

 

權順榮很少到東邊去,因為鎮上該有的民生機能多半都在西邊,東邊多是一些他不會踏足的政府機關。他們倆來到大橋上,要越橋時,全圓佑指著河岸說:「你撿到手錶的地方。」

 

「記真清楚。」權順榮舉起左手,說,「你看!我今天也有戴!」

 

踏著四四拍,權順榮用小跳躍步和全圓佑並肩走著,他知道平常全圓佑都騎車越過大橋來上學,騎車需要一分鐘,走路則需要五分鐘,橋墩下水流湍急,都是大石子。他們看見河燈在這往往繞不過大石頭的阻礙,但站在橋中央望去,還是有些燈成功地越過了。

 

「欸,你的燈。」權順榮拍他一下,那盞最大、印有「東南河」字樣的燈是全圓佑的,另一展則是「西南河」,兩盞燈各為一個半圓狀,合起來則是一個大圓。因為是特別製作的,所以骨架和紙質相對其他人做的河燈要堅固得多。

 

「我這邊還有燈。」全圓佑拉開自己的提袋,裡面是兩盞燈。

 

「嗯?你做的?」

 

「也不算吧,幫我弟一起做的,他今年才高一。」全圓佑說,「去放?」

 

權順榮腦子忽然熱了起來,他瞇著眼,深吸一口氣。「好啊。」

 

快快跑下橋後,他們找了個離橋墩有些距離的地方坐下。那提袋內不只有燈,還有鎮長送的點心米蛋糕、點燈用的打火機、兩罐果汁。吃完晚餐已經一段時間,兩人又餓了。權順榮拿出米糕慢慢啃起,全圓佑則撐開兩盞紙燈,他剛才放過,知道怎麼撐紙燈能讓它們站得更穩。

 

「沆哼大師。」權順榮含糊不清地說。

 

「什麼鬼?」

 

「放燈大師。」

 

「這個就不用了。」全圓佑說,「我比較想當電競大師。」

 

「電競大師?喔,因為很會玩遊戲嗎?」權順榮問,「就是說,那天我忘了問,你要讀什麼系啊?」

 

「法律吧,」全圓佑說,「我爺爺以前做生意吃過虧,說以後一定要讓孩子讀法律,但我爸和姑姑、叔叔他們都不是讀書的料,」

 

「是喔——你喜歡法律系嗎?」

 

「不討厭也不喜歡,就是不排斥吧。」

 

「是喔——」

 

「不然你咧,現代舞這種科系不是都要另外考術科嗎?」

 

「嗯啊,但我不是想要唸舞蹈系。」權順榮說。

 

「不然你想讀什麼?」

 

「我對上大學沒太多的想法,更想直接進編舞團隊,所以寄了很多影片過去,但都沒什麼回音。」

 

「為什麼?你沒根據他們要的條件去投嗎?」

 

「我也想過這一點,但每次請朋友看過後,似乎都沒什麼好的答案,」權順榮呼一口氣,「也許我的實力遠遠不足吧。」

 

「那你還想去首爾嗎?」

 

全圓佑點燃蠟燭,把被妥善包覆的蠟燭放進燈罩內。這兩盞燈分別是百合和山茶花圖樣,有厚厚的底座撐起白色的紙燈罩上各有米白和大紅的花,就兩個男高中生而言有點害臊,但只要是花總會給人好心情。權順榮接過山茶花圖樣的。

 

「想啊,」他說,「我超想出去的,以前也好幾次跟我爸媽吵要出去,但都會很巧地發生一些事讓我不能出去。這搞不好是天註定?」

 

「不再試試嗎?」

 

「試到累了啊。」

 

「現在才暑假不是嗎?」

 

「是沒錯,但一直被拒絕也是很傷心耶。」權順榮說,「說不定真的有一部分的我是不敢去的。」

 

「怎麼說?」全圓佑無法給予他什麼安慰,因為就求學而言,他一路上都是順遂的。

 

「我不像我姐那麼會讀書,要上首爾的學校也只能上不怎麼樣的那種,這讀下去學費花得太冤了。」

 

「找打工不是嗎?你什麼都很肯做,又不會抱怨東抱怨西,但也不會任人欺負。」

 

「希望真的是這樣——」

 

「我還真的希望上首爾時你會跟我一起住耶,因為要跟不認識的人住同一間房或同一個家,實在有點抗拒。」

 

「我是你社恐的安慰劑嗎?」

 

「哎呀,也不是。」全圓佑輕佻一笑,「和好朋友一起上首爾聽起來就很好玩。」

 

好朋友。聽全圓佑這麼說好像有點臊,權順榮把臉埋進臂膀裡,偷偷瞄著專心放燈的他。他覺得自己在全圓佑心中絕對是有一定份量的,不然不會特地帶著他來東邊的河岸放河燈。

 

「其實這不就是普通的水燈嗎?」全圓佑忽然說,「韓國各地都有,亞洲各國也都有,一點都不特別,鎮長卻超激動的。」

 

「嗯……但是對鎮長來說的確很特別吧。」權順榮說,「對這個鎮也是。」

 

「為什麼?」

 

「我也不曉得,」權順榮喃喃道,他把自己的那盞燈,和全圓佑的一起漂入水中,順著水流和夏風,很快地就在水面上流動了,「鎮上死氣沉沉的,能因為這樣好一點也沒什麼不好。」

 

「嗯——……」

 

「我想我是喜歡這個鎮的,」權順榮看著全圓佑,「有我喜歡的家人,喜歡的朋友,還有在這裡也很開心。」

 

講到這,他聳聳肩,又說,「而且我覺得跟你在一起好像有很多苦惱的事都沒那麼困難了。」

 

這是真心話,是實話,是肺腑之言。但聽起來也有點別的意思。別的?什麼?權順榮沒敢再想下去。

 

和全圓佑比起來,自己的求學也許相對沒那麼順利,但總歸還是好的,生活是平凡的,只是他覺得這種平凡還可以有多一點波瀾。也許是因為有伴,也許是因為這個伴是全圓佑,他不知道,無法好好地言說,但他可以說是特別的。

 

是特別的。

 

「那就陪我一起去首爾啊。」全圓佑說,然後捏了他的臉頰。

 

「我想你就放心去做吧。」全圓佑又繼續接下去說,「我也不敢講些不負責任的話,但就是有種違反……理性的……直覺,覺得,如果是順榮的話,就可以吧。」

 

他倆的燈越漂越遠,這時候河面上已經沒剩幾盞燈了,四周圍也暗了下來。權順榮感覺到,有個氣息越來越濃,越靠越近,然後,他的嘴唇上有另一個人的附上來。非常地,難以思考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想他們之間沒有交談過什麼曖昧的言語才對,應該是沒有的才對,可是又那麼自然,好像過去說過的那些話、交換過的自我都是鋪陳,而現在是正戲。就這樣短短的一瞬間,他忽然憶起電視劇主角說過的話:你不知道它何時會來、以什麼形式來,它就是來了。

 

他想他知道「它」是什麼。

 

×

 

畢業那天兩人一起冒著大雪在校門口合照,貼得緊緊的,一來是蹭體溫,二來是蹭人。全圓佑順利保送到成均館法學系,連考試都省了。權順榮則在試了第N次的投稿後,終於被一間經紀公司回頭寄信邀約北上面試,經紀公司開出一個條件,說如果想成為編舞家,他至少要有一個大學舞蹈學系的學歷,如果能夠接受這個條件,並在畢業後進公司簽至少五年的約,他們會幫忙寫推甄信,保證能讓他進大學。和全圓佑以及熱舞社的朋友們徹夜討論後,決定簽了賣身契。

 

於是要一起在首爾同居的計畫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達成了,雖說還有其他兩個好友,四個大男生要一起共租一間房。把行李都先一步送去首爾地址後,權順榮拎著一袋炸雞來到全圓佑家,說是行前的小聚。

 

「到了首爾不就又要吃一次嗎?」

 

「多吃不虧呀。」權順榮喜孜孜地說。

 

「今天要睡這嗎?」全圓佑問。

 

「我要回家睡,明天早上婆婆要親自送我出去。」

 

「金孫啊。」

 

「對啊金孫,」權順榮躺在他床上,滾過去他的身邊,距離僅有五公分,靠得很近。

 

太近了、太近了、太近了,但全圓佑卻不知道為什麼,越靠越近。權順榮趕緊逃開,坐起身,吃炸雞。

 

「你、快吃、不然冷掉不好吃。」講話結結巴巴,背過身,藏起臉,權順榮又把那盒炸雞遞過去。

 

「喔。」全圓佑接過炸雞,決定今天就先不鬧了,他點開從父母那借來的舊平板,隨便點了一部電影,讓權順榮放下戒心。

 

等到了首爾以後不曉得會有多少事發生,他由衷期待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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