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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濟州島的路#26

 

 

 

兩人在大廳外的長椅上坐著歇息,望著高高的航班表,一排一排刷動,從濟州島來的班機就停在兩點半了,夫勝寛看了後說「看來還沒更新啊,機場也真是沒效率」,然後低頭滑手機確認訊息。崔韓率聽了,沒有說什麼,也拿出自己的手機,查詢最新氣象消息。天氣太冷,今天凌晨氣溫突然下降幾度,整個首爾都被雪給淹沒了。機場內有充足暖氣供應,他還是去連鎖咖啡店買了熱咖啡過來。

 

這天氣,都轉為風雪了,離開學校之前就已在颳風,新聞也發出大雪警報,司機堅持載他們過去也是怕他們凍著。捏著叫號牌,他心裡想,夫勝寛可能也猜到了吧,只是嘴上還不鬆,說著無用的自我安慰。航班表已經轉為「停飛」了,夫勝寛還是坐在那巴巴望著。小的時候和妹妹兩人在機場送母親走,他感覺自己被拋下了。五年之間,只有暑假兩個月才能和媽媽一起生活,妹妹當時才六歲,沒什麼悲傷的記憶,反倒是他已經懂得何謂分離。輪到叫號時,崔韓率又加點了兩塊剛出爐的蛋塔。

 

抱著紙袋回到大廳後,航班表上從濟州島來的已全數刷上停飛。夫勝寛沒有看,而是捏著手機不知在想什麼。

 

「要不要吃蛋塔?」他問,「嗯……還買了熱的南瓜拿鐵咖啡。」

 

夫勝寛沒有答話。他也不強迫他回應,一屁股坐下後就拿出咖啡和蛋塔,放到兩人中間的空隙。他想了想,又拿起紙帶放到自己腿上,往中間移動。

 

「阿姨傳訊息來了嗎?」他點點夫勝寛拿著手機的那隻手。對方依然沒有搭理他,就只是鬆鬆地捏著手機,不讓手機滑下去而已。

 

崔韓率第一次注意到,當夫勝寛縮起雙肩時,整個人都變得好小,頭也垂得低低的,好像他每一次的失望都疊加在身上,把那些記憶都勾回來,讓他一次比一次更難從自己的泥淖中出來。

 

關於阿姨總是藉故不來的原因,夫勝寛也說過了,但崔韓率不能明白,不如說他明白但他一點也不想體諒。過比較好的生活,也許吧,以夫勝寛的才能與成績,可以用教育和父親的金援擺脫原生家庭無法提供的那些,但夫勝寛要的也不是這些。這次是天候因素造成的,不是藉口逃避。而這讓隔壁的人更低落了。

 

「要不要吃蛋塔?」他又問了一次,這次夫勝寛搖頭了,算是給他一個回答。

 

「那我放著,」他說,「咖啡還是趁熱喝吧,南瓜拿鐵咖啡……好像是新品,看店家在打廣告,我剛試喝一口覺得還不錯喝。」

 

「雖然你都是點美式咖啡,」崔韓率打開了杯蓋,把杯子塞進夫勝寛手裡,「但南瓜拿鐵比較能暖和身體。我覺得啦。」

 

他低頭看見夫勝寛的雙眼,抖落不安那樣閃閃眨眼,但沒有哭,始終停留在那個屏息的狀態而已,眼淚連打轉都沒有,硬生生地逼回去了。小孩子習慣了父母的隨口說說,當那一次期望特別大而又再次落空時,連哭鬧都沒力氣了,然而下次他依然會相信父母。生為父母,最快到小孩真正長大之前都能被擁有無限的信任,爽約多次還能被信任的,是孩子太過良善天真。

 

小孩子也分很多種,有他這種不上不下整天只想任性過活的,也有夫勝寛這種。

 

他相信夫勝寛就是那種太善良的人,也是那種不想面對現實的人。

 

如果夫勝寛不想面對現實的話,他就有機會,偷走夫勝寛十七歲之後的人生了。

 

媽媽『對不起 班機停飛了』

 

媽媽『首爾風雪太大 地勤剛廣播兩點半之後的班機全部停飛 媽媽還在等他們處理退票』

 

媽媽『對不起』

 

媽媽『之後大考我一定會騰出時間去首爾陪你的』

 

媽媽『寒假就先跟他們一起去玩吧 不是說他們要度假嗎?就去好好玩吧 休息一下』

 

眼眶都紅了好幾圈,夫勝寛還是沒哭,與其說不願哭,更像是哭不出來。手裡捏著崔韓率買來的南瓜拿鐵咖啡,一點也不想喝,但他的身體冷得不像話,若不是崔韓率摟著他,大概在這溫暖如巢的機場就只他一人凍得發抖。

 

夫勝寛匆匆喝完那杯南瓜拿鐵咖啡、大口啃掉蛋塔,丟進垃圾桶後抓著崔韓率的手往地鐵的方向走去,不想在這地方多待一秒。都是因為風雪,媽媽沒辦法來,列車班次減少,塞爆了人。他們果斷放棄地鐵,叫司機來機場接他們回家。

 

從地鐵站回到機場大門後,夫勝寛的心情非常差,毫不掩飾臉上鬧的彆扭,散發出的失落感讓周圍的溫度又降低了一些。但比起生氣與不滿,更多的是不甘心。好似全世界都在阻止他回濟州島。

 

銀白色的世界。崔韓率看著眼前的雪景。忽然靜止了思緒。去年的這個時候,他與夫勝寛在一家咖啡館歇息,然後一個人跑出去,匆忙買了蠟燭回來,買下店裡最後一塊蛋糕,是水蜜桃的,他還記得,那是最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完整的,黃色的蠟燭細細的,很快就燒到盡頭,滴到了蛋糕表層的果凍上,粉色裡透著黃色的汁液。那天和今天一樣的雪夜。

 

崔韓率扣住他的手,十根手指,緊緊扣住。對方的手很冰,動也不動,察覺到他的溫度也沒辦法勾起,於是他抓得更緊,迫使夫勝寛的手也勾住他的。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從這一刻起他覺得自己明白了一些事情。那些在人生占了重要地位的時刻,陷入戀愛、遇見一個人、釐清或者點亮了一點生命的無謂與魔幻的奇蹟時刻,好比現在,在夫勝寛身邊。

 

×

 

崔韓潔注意到,最近兩個哥哥晚上都一起睡,還會輪流房間睡。她有時在學校喝了點茶,晚上睡不著(也才十一點)就會聽見哥哥們小聲談話的聲音,然後音量漸漸轉小,房門掩上,砰,聲音消失了。這明明是很正常的事,但她總覺得不對勁。什麼都一樣,可是細微的化學變化,就改變了一切的結果。

 

哥哥依然待她如以往,夫勝寛也仍然溫柔,只是她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很明顯的一道牆隔在他們之間。看得見但過不去。他們多了更多不須語言就能意會的話語,眼神的接觸或肢體的擺動,崔韓潔的世界裡,讀不懂那些。

 

今天他們說要去機場接勝寛哥的媽媽,但只有兩個人回來,而且臉色都不大好看,尤其是勝寛哥,連對她裝出很心情很好的力氣都省了,只是摸摸她的頭進了房間。然後哥哥也跟著進了房間。

 

哥哥總說些理由搪塞,要她別問那麼多,她以前覺得哥哥把她看小了,現在她覺得哥哥真的把她看小了,她終於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房門掩上的時候,崔韓率甚至沒有看她一眼。

 

「不吃晚餐嗎?」崔韓率問,「今天……阿姨應該沒有留我們的份,還是我叫外賣?煮拉麵?冰箱裡應該還有其他吃的。」

 

夫勝寛搖搖頭,脫掉身上制服外套後隨手一扔,打開了房間的大窗戶,讓冷風吹進來。太冷了,崔韓率看著雪花一片一片飛進,又把窗戶關上。房內的暖氣也不敵剛剛那幾秒狂風暴雪。他抓住夫勝寛兩隻手,好像在搖罐子底的糖果一樣搖他。

 

「阿姨也不是故意的,」崔韓率說,「如果你還是這麼想那你以後該怎麼辦,下次阿姨又不能來的話你要怎麼辦,又要像這樣消沉嗎,難道你以為她下次真的會來嗎?不會的,你要習慣。」

 

「……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夫勝寛困惑地看他,停頓了一下,「這時候不是應該說……她下次一定會來……這種話嗎?……你怎麼可以這樣說?」

 

「不要相信那種話,那種東西哪能信。我是被這些話騙大的,我知道什麼是真話什麼是假話!」崔韓率抓住他手的力道越來越大,「……你現在有我就夠了。」

 

夫勝寛看他的眼神越發疑惑,好像,突然認不出他一樣,兩手蠕動著想要掙脫開來。他心一急把真心話說出來,嚇到了眼前的人。

 

「對不起。」他說,「我不該那麼說。」

 

「那是你想對你媽媽說的話嗎?」夫勝寛說,「是嗎?」

 

崔韓率鬆開了手。

 

他沒想過這個問題,連同剛才那些話,也從未想過,但就這麼說出口了。若不是心裡深處這麼想,他是不可能一下迸出那些話的,就如潰堤的河水,收不回來。

 

「或許吧。」他說,「忘掉那些話吧。當我沒說。對不起。」

 

就在室內的溫度回暖時,崔韓率離開了他的房間,他又變回一人。夫勝寛明白他想說什麼,母親的迴避總是藉口為他好,為他的未來著想,但沒想過他心裏真正怎麼想,一個勁地塞自以為好的東西過去。他沒問過崔韓率母親的事,也不敢問,他很早就發覺那也是對方的禁地。

 

「你要不要吃點東西?」崔韓率又打開他的門,只開一個縫,「我要煮拉麵,你要吃哪種?」

 

兩人在廚房隨便煮了點麵,還加了起司片跟雞蛋,妹妹已經先睡了,他們完全沒注意到崔韓潔的狀況,陷入了只有兩人的世界。鮮少進廚房的大少爺連打蛋都成問題,夫勝寛也不幫忙,讓崔韓率一個人慢慢挑起鍋裡的碎殼。夫勝寛忽然起身,搶先一步拿了刀。他切了一些菜扔進鍋裡,三包泡麵的份量再加上配料應該是填得飽青少年肚子,但崔韓率又從冰箱裡變出一盒煙燻鮭魚切片。

 

「也讓我切看看。」崔韓率看著他手裡的刀,還有剩下一截的高麗菜。

 

「……不行。」夫勝寛說,「剩最後一截了,沒拿過刀的不要切。」

 

「好吧,我把麵拿去桌上。」

 

配著電視把遲來的晚餐吃光了,風捲雲殘,一桌食物很快就消失,再配個醃蘿蔔、泡菜就飽足了。電視正在重播綜藝節目,他們坐在地毯上,以一種大人禁止的坐姿吃完了飯,崔韓率打了個飽嗝,滿足地斜躺在沙發上,看見夫勝寛頭髮亂了一撮,揪起來又給壓平。

 

「你寒假的時候,」他說,「會跟我們去日本嗎?」

 

這不是個問句,而是希望對方給出正面回答的邀約。

 

夫勝寛也只能答應了。

 

崔韓率又忍不住吻他,不是出於今天的任何一刻所堆疊起來的情緒而去吻的。

 

那一晚輪到去崔韓率的房間睡,兩人直到三更半夜才停下接吻的嘴,不過已經放假了,所以當他們決定該停止後,又開始了新的一輪。在他們的意義裡那已經是兩情相悅了,但夫勝寛第一次知道原來崔韓率,在某些時刻,也是會變成黏人精的。

 

×

 

當金珉奎看到夫勝寛的KKT大頭貼換成與崔韓率的合照後,背景就和崔韓率Instagram的限時動態一模一樣,在對面島國的最南方,薩摩半島的西邊,相較於其他地區的冬日溫暖許多,小而精緻的旅店,個人房,溫泉,懷石料理,夫勝寛穿浴衣不經意被拍下的樣子。

 

前面那些都普通,最讓金珉奎暴躁的是最後一個。

 

為期兩周的度假,崔韓率與夫勝寛在SNS輪流上傳許多只有兩人的合照、錄影、貼文,他不想主動,他要讓夫勝寛自己說話。他考慮過取消關注崔韓率的所有SNS,但不行,他得留著觀察。而觀察下來的結果,他認為崔韓率就是一個世界末日等級的威脅。至少是他人生中第一個末日。

 

他有一種感覺,感覺夫勝寛已經不可能喜歡上他了。他沒問過,但此刻他希望夫勝寛喜歡的是女孩。這樣至少不會那麼痛苦。

 

夫勝寛十八歲的生日就這樣和假期一起過了,連著崔韓率的一起。寒假的後半部,他終於得以回到濟州島去,那兩個禮拜間天天黏著媽媽,可當媽媽問起與崔韓率處得如何時,他開朗笑著然後一個勁都避開了。

 

媽媽做的醬蟹還是很好吃,他也想帶一點給崔韓率吃,想了個藉口,要媽媽在他回去首爾之前做幾盒,冷凍快遞過去。崔韓率都沒來過濟州島,他們家也不大可能選濟州島做旅行地點,反倒是金珉奎來過,還待了兩個禮拜。一想到崔韓率,夫勝寛嘴角就抑制不住揚起,趕緊用湯匙給遮住。

 

「上次那個男生,」媽媽把最後一盤菜炒好,讓他端去餐桌的時候問起,「是叫珉奎嗎?他什麼時候還會來呀?」

 

「幹嘛?你喜歡他嗎?」夫勝寛問。

 

「乖孩子呀,有禮貌,也不會擺架子,哪個家裡有錢的小孩會願意睡房間的地板?而且看他一些小動作,就知道這孩子做事非常俐落,沒有被養壞。」

 

「我再問問看吧,說不定人家真的受不了房間地板不想再來了。」

 

「你說什麼話,我一看就知道了,他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哪個人會特意跑來這種離島找同學啊。」媽媽說,「他應該是你在首爾最好的朋友吧?」

 

「左女士,你怎麼問那麼多,」夫勝寛沒有正面回答,拿了兩個瓷碗盛飯,說,「是吧,但我還有其他朋友啦……跟崔韓率也不錯。」

 

「什麼?」

 

「沒有。」

 

他好想跟全世界講他跟崔韓率有多好,他有多喜歡崔韓率,崔韓率有多喜歡他。

 

但是他沒有說話。只是把飯盛好,和媽媽吃了一頓平凡的晚餐,在首爾時他最喜望的。在首爾時他無時無刻都想回到這。

 

「崔韓率,」他裝作無意提起,夾著筷子,「之前邀過我去他美國的家玩。」

 

「是嗎?你想去嗎?」媽媽也沒有什麼表情變化,看了一眼電視上播報的新聞,「想去就去啊,人家媽媽不介意就沒關係。」

 

「那讓他來我們家呢?」夫勝寛說,「崔韓率還沒來過這裡。」

 

『據不具名熱心民眾說……在20號下午那天經過剛拆除沒多久的超市前……聽到了小孩的哭聲……原本以為是別的地方傳來的……但第二次經過又聽到了……因此才報警,這起綁架案才得以解決……』

 

『……明天濟州島的天氣最低溫是攝氏3度,最高溫是攝氏7度,降雨機率為零,請民眾記得保暖。』

 

『百利潔,清除廚房油污百分百!內附替換刷頭!』

 

「人家想來再說吧。」媽媽說。

 

晚上睡覺,夫勝寛又再次量了一下自己房間的大小,既然都裝得下金珉奎,裝一個崔韓率也是可以的……吧。不對,不行,要裝崔韓率的不是房間地板而是他的床,他的床不過是普通規格的單人床,和首爾家那個幾乎是雙人床的加大型單人床根本不能比,來到這,崔韓率勢必得睡地板了。

 

那地板睡兩個人應該可以吧。他比劃了一下,如果把中間的小茶几移開推去牆角邊,鋪上床墊的話,應該可以讓崔韓率睡。他可以用棉被疊一疊鋪地就好,然後枕頭、棉被應該都夠。或是他們倆可以擠一個床墊──光想腦袋都躁熱起來了。他拍拍自己的臉頰,發出聲響,正在浴室刷牙的媽媽聽了還以為他在發瘋。

 

如果他們沒有這層關係,就可以大大方方讓崔韓率來他家住了,還可以帶著他到處去玩,吃媽媽做的菜,見他的朋友,兩人還會去市場吃小吃,在海邊玩水游泳。

 

如果他們沒有這層關係,他們也就不會認識了。

 

如果他和崔韓率不是血緣上可能的兄弟,他們根本不可能相遇。

 

夫勝寛終於知道這件事有多麼嚴重。

 

那天他躺在床上,始終沒有入睡。收到崔韓率傳來的訊息,只是照實回了。他有很多想講的,卻一個字也傳不出去,連錄音說句話都怕自己忽然失控。他真心希望他們不是兄弟。他第一次知道喜歡一個人這麼痛苦。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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