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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濟州島的路#27

 

 

 

 

 

半夜一點多,睡不著,他一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摸到床鋪旁是空的,有點不習慣。雖說他們一起睡也不過一、兩個禮拜的事。崔韓率在自己的大床上躺著,他床上總是擺著兩顆枕頭,習慣使然;他也總仰躺睡覺,正姿躺好,雙手交疊在腹上,太正經了。
 
跟夫勝寛一起睡之後,因為左邊突然有了視線與氣息,他無法不去聽、無法不去注意,即使對方只是沉沉睡著,他也忍不住轉頭過去看,再轉回來,闔上眼。他們接吻得喘不過氣,兩個新手連換氣都不太會,不過是接觸到嘴唇,就屏住了呼吸,好似要見證什麼奇蹟一樣地凝神等待對方繼續。
 
一個人到樓下去,隨便弄了點消夜,因為夫勝寛不在,拉麵自然沒有什麼泡菜還是其他配料的,他就打了顆蛋下去攪拌,在電視機前獨自配著老電影吃完了。深得連習慣晚歸的父親也熟睡的夜晚,只他一人面對空碗。崔韓率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突然變成愛情電影的主角了,居然也有這種冷清的半夜。
 
他是想念夫勝寛,但他現在又想起金珉奎。剛填飽的胃痛了起來,不想這麼和金珉奎拗下去,但他也知道對方鐵定會恨死他了。
 
但下一秒他又想到,他與夫勝寛就只停留在接吻這一段,如果要往下,不知道對方會不會生氣。
 
夫勝寛的手指很細,手指骨節節分明,小時候彈過鋼琴,那應該還是有點印象的吧。彈琴久了手指都會變細,但夫勝寛也只彈過一兩年,可見那是天生的。他想看那雙手在黑與白八十八鍵上輕跳彈起。忘記譜失去手感也沒關係,家裡有一台琴,夫勝寛要花多少時間回想都沒關係。
 
那雙手會撥開他的瀏海明亮他的視線,在他臉上摩娑藉口是捏走落下的長睫毛,指尖輕點他的嘴唇彷彿在回憶那雙嘴唇怎麼在自己身上標記。
 
他又再次注意到,夫勝寛的眼睛,這次他發現了,原來他的眼珠子不是黑色的,而是很深很深的棕色,細看還有一點橘紅,那份光亮不是因為照耀而閃出的,而是眼珠子本身的亮色。和他細軟、有些自然捲的髮色是同樣色系的。崔韓率想。
 
就算他們身體裡流著的血有一半序列是相同的,那也沒關係。崔韓率躺在床上,閉起眼睛,想,那也沒關係。他依然會愛夫勝寛。
 
跟前女友分手後,金珉奎質問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如此愛自己的人,在金珉奎口中,前女友似乎成了個不求回報的大善人,甚至是天使,特地下凡來治癒他。在他左手因為過度練習受傷那段期間,她不停在他耳邊說他一定會好起來的,但他想為什麼非得好起來呢?他的意思是,他那時候根本一點也不喜歡拉琴,為什麼沒人看出來,為什麼她認為他想要好起來。
 
他也曾經喜歡過那女孩的,但手受傷之後他發覺自己對她那點喜歡原來根本不是喜歡,不知道是什麼感情混雜成的,偽裝成了喜歡的模樣。他被金珉奎罵了,但他一點也沒反省,他不覺得自己哪裡錯了,他只是發現自己不喜歡了。
 
夫勝寛像,彗星,爆炸,新的元素,所有一切,讓典範得以轉移,改變世界原有規律的,都是夫勝寛。
 
×
 
「夫勝寛,回來了沒?」金珉奎在假期的最後三天打給他,讓他出來吃飯。
 
三月初的首爾還很冷,但比起一、二月已經收斂許多,至少不用把自己包得像顆肉粽。兩人約在了一間家常餐館,是金珉奎前些日子一個人無聊閒晃時找到的。裝潢很普通,就是普通的家常料理餐廳會有的樣子,但很乾淨整潔,牆上貼了一些小孩子的畫,很舊,猜大概是店老闆兒子小時候畫的。
 
「就吃這個而已嗎?」夫勝寛說,「我以為你會特別約去吃什麼大餐。」
 
「這個就是特別的,」金珉奎說,「雖然不是大餐。嗯,不過吃完我們可以去逛一下。」
 
他就問了下去日本玩得怎麼樣、回家後是不是就不想回首爾了、打算要考什麼大學什麼系、開學後就沒什麼時間可以這樣吃吃喝喝了。
 
日本,夫勝寛想到的是崔叔叔給他們三個小孩安排兩個房間,兩個男孩一間,女孩一間,那幾天晚上他們倆鋪的床都並在一起沒拉開,但怕隔壁的崔韓潔發現,兩人只敢說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話,會踩線的,所有能讓他們比當下更開心的都不能表現出來。
 
「很好玩啊,」夫勝寛說,「原來tour和vacation真的是不同的。」
 
「什麼?」
 
「Tour是除了睡覺吃飯外都要踩點、觀光、買東西、體驗當地生活的,」夫勝寛喝了一口湯,說,「Vacation是放鬆的。但在來首爾以前,我和我媽都只有tour過。」
 
「這是在說vacation很花錢的意思嗎?」金珉奎笑說。
 
「是。非常花錢,若不是來崔韓率家,我一輩子都不可能體驗過這樣的生活。」夫勝寛靜靜地說,「來這裡有好事也有壞事。」
 
「什麼壞事?」
 
「一開始還會被崔韓率他家那邊的人針對,剛來的時候他臉色也沒好過,不過現在倒是很不同了。」
 
「怎樣的不同?」金珉奎問,「不同,你是說像關係變好?他開始把你當朋友?當哥哥弟弟?這種嗎?」
 
注意到金珉奎的問句,夫勝寛忽然不知道怎麼回答。
 
「大概吧。」夫勝寛說。他那些關於日本的回憶,都無法言說,但金珉奎似乎非常感興趣,或者說,非常想從他口中問出來。「我覺得這樣也比較好,至少是多了盟友,不是只單方面被欺負的灰姑娘。」
 
「那你就需要一個神仙教母了。」金珉奎說,「他一開始明明還很討厭你的。」
 
「嗯……所以我很驚訝。」夫勝寛說,「既然他是個好人,那就更能理解為什麼他那時討厭我了。」
 
「你有必要這麼善良嗎?」
 
「這不是善良啊,只是理解。」
 
看著夫勝寛說話時臉上飛揚的表情,他差點脫口而出了,「你忘記自己當初面對他是多麼卑微嗎」,他都記得夫勝寛剛來首爾時多像個容易受驚的小動物,把自己藏起來,當自己是陰溝裡的生物,連自己的存在也不敢讓人知道,現在卻口口聲聲都提到崔韓率。
 
吃完飯後,兩人去了漢江邊的一個公園散步,吹吹風消化胃裡的東西,但金珉奎只覺得那番談話後胃更堵了。明明是自己嘴賤要問的,卻意外發現到了什麼不願面對的事情。
 
他當然知道,崔韓率那些親戚是怎麼講夫勝寛的,這些事,崔韓率都有對他說,包括怎麼生氣地回嘴、夫勝寛又是怎麼反咬他那白目堂哥一口。他們倆一起經歷的事,他們倆都有對他說。金珉奎分別從他們的口中,拼出了他所無法經歷的、他們的生活。
 
「你想讀哪幾間?」夫勝寛問,「考音樂系嗎?」
 
「可能吧。我覺得就繼續走這條路了,我也沒其他會的事情。」金珉奎說。
 
「之前找你去走秀的呢?」
 
「拒絕了。」金珉奎說,「說真的我比例又不是多好,找我去也枉然。」
 
「但放著臉和身高不去也可惜啊。」夫勝寛說,「而且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不知道,沒量。」金珉奎說,「你呢?想讀什麼?」
 
「一個……對以後工作有幫助的系吧。」
 
「是嗎?你全科都很好,沒有更愛的嗎?」
 
「沒有。」夫勝寛說,「我想不出來,沒什麼專長。」
 
「會讀書就是一種專長啦。」他摸摸夫勝寛的頭,說,「對工作有幫助是哪種啊?法律?財經?商管?外文?」
 
「……大概就這幾種吧。我不像你們音樂那麼好,除了唱歌外好像也沒什麼非常喜歡的事,連要選什麼科系都不知道。」
 
一陣風吹來,吹亂了他們的頭髮,連著河水表面也掀起陣陣漣漪,在路燈與船燈的照耀之下顯得騷動。初春是溫暖了點,但待在河邊果然還是會冷,夫勝寛打了個噴嚏,金珉奎馬上給他拉好圍巾,打一個超大的蝴蝶結。
 
「只是打噴嚏而已。」夫勝寛吸著鼻子說。
 
「接受就對了。」
 
對於金珉奎這樣突如其來的舉動已經習以為常了,夫勝寛也沒說什麼,反正對方也是細心又為他著想。他鼓起臉頰,說,「希望你以後去的大學有善良的人。」
 
「嗯?」金珉奎不懂他的意思,揪住他的圍巾兩端,幫他把蝴蝶結鬆開一些。
 
「男生喜歡男生這件事果然很危險,」他說,「風險太大了,沒人能保證今天愛你,明天是不是就因為旁人而拋下你。」
 
「怎麼突然說這個?」金珉奎看著他的眼睛。
 
夫勝寛的眼睛依然是那樣黑亮,在路燈的照耀下顯得更明亮璀璨了,但他卻覺得那不是因為路燈,而是別的,別的什麼。他忽然覺得不對勁。
 
「沒什麼,」夫勝寛說,「……有感而發。」
 
「善良的人又是什麼意思。」
 
「希望你能遇到你喜歡、對方也喜歡你的人,然後你們能好好渡過在一起的日子。」
 
「你為什麼說這話?」
 
「就說有感而發嘛,」夫勝寛故作輕鬆地笑著說,沒注意到金珉奎揪住他圍巾的手愈來愈緊,「為什麼沒人追你呢?我跟你也算熟了吧,好像都沒看誰敢接近你。」
 
不知怎地,金珉奎就不再說話了,但雙手依然沒鬆開,直直地盯著他,連一刻都不放過,要把夫勝寛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收攬進來。河水「噗通」一聲,像孩子嘴裡含著一塊糖那樣的脆亮聲響,但他們兩人都沒有因此分神。
 
「你是真的傻還是故意的,」金珉奎長吁一口氣,「我喜歡的是你。」
 
發覺自己喜歡上夫勝寛後,崔韓率時常想,為什麼夫勝寛總是把自己縮得那麼小呢。看待自己宛如螻蟻。
 
「……你吃錯藥?」夫勝寛說,他的呼吸開始急促,「吃錯藥吧?今天不是愚人節喔?」
 
「我看起來像在開玩笑嗎?」金珉奎說,「你聽見了。」
 
「你為什麼喜歡我?你應該去喜歡更好的人不是嗎?」
 
「……為什麼我要喜歡所謂更好的人?」金珉奎困惑地看著他,說,「你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人,哪有什麼更好的人?」
 
「我──」夫勝寛的眼珠子開始閃爍,眼裡的光芒愈來愈多,那不是河水的倒映,也不是路燈的反射。金珉奎注意到了,夫勝寛的身體開始打顫。圍巾變得好緊,夫勝寛在往後退,下意識地要退開,身體抖得像即將沒電的玩偶那樣。
 
「我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上你了,」金珉奎說,「你喜不喜歡我都沒關係了,真的。我只是想跟你說而已。」
 
夫勝寛沒能說出任何一句話。
 
「別那麼緊張,我不會吃了你。」他又補了一句,「我知道你喜歡崔韓率。」
 
我知道你喜歡崔韓率。金珉奎驚覺自己竟然說出來了。在說出口之前,他壓根不敢承認這件事,也就當作不存在,他心底都只知道夫勝寛喜歡崔韓率,而他說出來後,發現自己真的早就知道了。夫勝寛喜歡崔韓率。
 
不知道是哪一句起了作用,也或者是察覺到氣氛緊繃得太突然,夫勝寛的身體沒那麼抖了。金珉奎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都沒放開圍巾,趕緊鬆開。他早該想到,夫勝寛眼睛之所以那麼閃閃發亮不是因為光啊還是眼珠本身的亮,只是急得快哭出來了。
 
說不定也不是急得哭出來,只是單純地蒙上一層水而已,那種非常生理性的原因。
 
金珉奎忽然後悔說出實話了。
 
「我們吵架是因為他對我說他喜歡你,」金珉奎嘆了一口氣,「我很生氣,因為我只告訴過他我喜歡你的事情,他一直都知道。
 
「大概高二上的時候,記不得了,反正很久了。
 
「他對我坦承的那一刻我氣得要死,幾乎是恨他,你們明明有一半的機率是兄弟,他卻一點也不在乎,對我說希望我們公平競爭,
 
「公平個屁。」金珉奎停頓了一下,自嘲地笑了一聲,然後摀住嘴,不知道在遮掩些什麼,夫勝寛不曉得,他如果再說下去就要潰堤了,僵硬地站在他面前,看他好像要哭出來了,又不敢伸手抱他。金珉奎的眼睛裡都是水氣。好的,他這次看出來了。
 
「你很好,不要那麼看輕自己,你比自己想得還要好很多很多,
 
「如果喜歡可以量化,我好想讓你知道我多喜歡你。
 
「但是不可能。」金珉奎說,「就算可以量化,崔韓率的也不會比我少,我很早就知道了。」
 
最後說出這句話時,他想,自己是在耍帥嗎?一邊吐嘈自己一邊想他已經慘到這個境界了嗎?然後他發現,噢,他是真的非常喜歡眼前這個人,所以他們永遠不可能。
 
他們分頭回家,往河堤的兩邊走,金珉奎沒有送他去地鐵站或替他攔一輛計程車,也沒有像以往那樣抱抱他才分開。這是他們第一次沒有好好說再見或道別就走,金珉奎只有拍拍他的頭,幫他把亂掉的圍巾再綁好,然後要他回家小心點,天氣還冷,不要因為是春天就鬆懈了冬天殘存下來的冰冷。
 
×
 
他挨了一拳,被規定不能喊痛,也不能討拍,必須自己默默承受。就算臉腫了紅了也不准開口說疼。野蠻的規則,但崔韓率深吸一口氣做好準備,在體育用品儲藏室後方,站得直挺挺的。他閉起眼。等金珉奎的拳頭過來。
 
金珉奎說讓他揍一拳消氣就好,夫勝寛喜歡的是崔韓率,這誰都勉強不來,他當然只怪自己沒有夫勝寛喜歡的特質,但他還是氣崔韓率。
 
最終只有一個很輕的拳過去,痛是痛,但崔韓率已經做好會被揍到流血的心理準備了。可是沒有。那幾乎像是巴掌一樣程度的拳頭,崔韓率摸著自己微微發疼的臉頰,可能有點紅了,但應該不至於腫。他想問金珉奎為什麼,但想想還是閉嘴得好。
 
金珉奎似乎看出他的疑問了,拍了他的頭一下,崔韓率感覺自己的腦袋要被拍掉了,「這才是真的。」
 
「看不見外傷。」他補充。
 
「……我們還算是朋友嗎?」崔韓率說。他摸著自己真的被打疼了的頭頂,大眼眨巴地看著金珉奎想怒又無法的表情,對方鐵定正考慮要不要打第二下,但還是住手了。崔韓率一頭亂髮,白皙的右臉頰此刻是泛紅的,那雙眼睛沒有一點遲疑。居然還有臉問他「算不算朋友」,這份勇氣不知哪來的。
 
「我考慮,」他說,「如果你要在我面前曬恩愛的話,我們就不是。」
 
「……怎樣算曬恩愛。」
 
「我說了算。」
 
「我不會做那種事的。」崔韓率說,「所以我們還是朋友嗎?」
 
「我們是不是朋友很重要嗎?」
 
「嗯。」崔韓率點點頭,然後抬頭,但沒有看著金珉奎,雙眼失去焦距,「我還想和你當朋友。」
 
頭沒那麼痛了,金珉奎也不是多大力地拍,與其說痛,不如說是驚嚇的成分更大。以前也很少跟人打架或吵架的,每次遇到這種情況他就慌,慌得不曉得怎麼處理好。那天晚上他們聚餐,吃完飯悻悻然地離開,對金珉奎坦白後就變這樣了。直到昨天晚上,金珉奎說讓他打一拳。
 
讓他結束他又一次的單戀。
 
「我不想再談這件事了,反正我要是說不要你也不會聽。」
 
金珉奎看著自己的鞋尖,想起第一天遇到夫勝寛的情形,那個人低著頭,領帶也不太會打,告訴對方領結至少有四種,還換來疑惑和帶點驚慌的回應。大大的一雙眼睛滿是水氣,深怕自己哪裡做錯了、擺錯了,引來他人注目。成績那麼好也沒見他驕傲自大過,課業上有問必答,其餘全都隱藏。他花了很多時間接近他,生日大餐還是家庭餐館也好,去哪都可以都好吃。他注意到他左眼上有痣,耳邊還有三顆串起來像星座,從背後看就是鼓鼓的一個臉頰好明顯,頭髮的顏色被太陽一照會變成燦爛的棕色,眼珠子好黑,黑得不見底,在夫勝寛的眼睛裡他看見自己。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是這樣的人,他已經回不去那時候了。
 
「讓所有事情回到原本的狀態就好。」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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