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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不是直的#11

 

 

 

權順榮去上班後,他把那支湯匙打亮了。為了維持一點點木頭的質感,他只上一層薄薄的蠟。一支簡單小巧的茶匙完成了,但他心裡一點也不快活。他習慣在工作間抽空做些小東西,能撫慰他因為枯燥工作而疲憊的身心,可現在他只覺得沉重。肩膀兩邊像擔了兩塊鉛,腦海裡盡是權順榮與他叔叔剛才的模樣。

 

他進到工廠後,看見權順榮頭低著,丁先生的手在他臉上摩娑。他知道權順榮當時的表情相當黑,身體還僵硬無比,靠在工作檯旁一動也不動,可他就是在意為什麼叔叔要這樣摸外甥的臉,更何況還只是表叔。

 

那幾秒的空氣都是灰的,他從權順榮的身上看見,一點一滴的雲霧都沉淪,由原先的白亮染成灰黑……要下雨了。

 

「圓佑,上次的小椅凳作好了沒?李家的小孫子都要躺在地上了。」

 

「啊、好了!抱歉,忘記跟您說。」全圓佑放下湯匙,趕緊到完工區拿那把小椅凳給師傅。因為是要給小朋友的,他還特意把四枝椅腳做得圓滾滾,讓孩子拿起來比較順手。

 

「那湯匙是幹嘛的?」師傅瞥見工作檯上的湯匙,拿起一看,說,「拿來吃飯的?會不會太小?」

 

「喝咖啡用的茶匙,」全圓佑說,「看有木材大小剛好,就裁一裁拿來做湯匙了。」

 

「不錯啊,用來當茶匙的話剛剛好,我們以後也可以在網站上賣一些餐具。」師傅說。

 

「網站?是權先生……順榮哥哥要的?」

 

「那小子現在幾乎不管家裡的事了,自己跑出去跟朋友創了什麼業……這裡沒說要走,八成是怕賠錢,但什麼事都沒管,跟走了沒兩樣。」師傅說,「順榮建議我的,說你小東西做得好,打算讓你負責這方面的事。」

 

「那家具呢?不做了嗎?」

 

「反正都是接案的,不用像以前那樣瞎接一堆拼命賺錢,我的手藝還不能挑客戶?」

 

全圓佑不作聲了。這倒也是,儘管師傅現在來工廠的時間不多,但由他負責的訂單都是老客戶的,手藝還精細著,完全不像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見他設計出來的樣式,都能兼具新潮與功能性,尤其給上了年紀的人做家具,更需要依照客戶的需求。

 

「你也該跟我一起去拜訪客戶了,這樣才懂怎麼設計家具。」

 

「是。」

 

椅凳包好一層塑膠套,上了貨車,準備運送去給小朋友。全圓佑看著自己的心血就要送到愛惜、使用它的人手上,心裡就一陣激動。來這以後,師傅給他的空間很大,自由度高,讓他自己去設計、製作些輕便的家具,成功賣出去,送到客戶手上。看著自己製造、創作的東西,在他手裡成型,成為他喜愛的樣子,被人接受,這種感覺他體會百次千次都不會膩,那讓他感到安慰。

 

方才看見那一幕的衝擊直到現在才壓下來,但師傅走後,全圓佑又開始想了。他無法克制地去想,究竟那男人與權順榮什麼關係。

 

可他也沒資格問。他不是權順榮的誰,更甚,他自己更是一點事情都不透露,權順榮自然沒義務告訴他。每當他想起自己的家庭,就一陣羞愧,彷彿那些不幸是他自己招致的。他不敢講。

 

×

 

下班時打開手機確認有沒有新訊息的同時,老闆過來說這個月做得很好,餐點出得準時,而且客人對餐點的迴響不錯,雖然主要是賺觀光客的錢,卻意外培養了許多本地的熟客,回頭率極高,要給他加薪。

 

「加薪?謝謝老闆啦──」權順榮咧開嘴角,兩排白晃晃的牙齒露出,小眼睛瞇起。然後看向手機,除了一些和以前好友的閒聊外,全圓佑也傳了訊息來,說他泡了點柚子茶,冰涼了晚上回來可以喝。他捏著手機,嘴角有點抽,止不住地上揚竊笑,沒想到全圓佑會做這種事,嚇他出好幾條魂。

 

他跳上公車,迫不及待要回家,不過五到十分鐘的車程他都嫌久,但又摸摸自己急跳的心臟說慢慢來,好的就要留在最後享受。

 

看似一轉眼他就忘記下午的事,其實沒有,只是假裝忘記了。他不想再困在老舊的惡夢裡,讓他感到無比的厭煩與恐懼,擺脫不了,大腦又忘不掉。回家有全圓佑在,那才是他該想的,那才是人生的重心之一。

 

舊的不去,他就自己去迎新。權順榮想,他得加油,必須忘掉那些事。至少這時他必須忘掉。

 

「回來了?」全圓佑還在客廳裡玩手機,穿著無袖的汗衫和一條四角褲在草編椅上納涼。

 

「我要跟你講一個好消息,」權順榮兩隻手上上下下揮動,小拳頭握得緊緊的很興奮,「老闆說要給我加薪!」

 

「不錯啊,老闆肯定你。」全圓佑淡淡地說,但權順榮看他眼裡也有一點笑意,就更開心了。

 

「以後就可以出國玩了、吶,你覺得去哪好?果然還是先去日本吧?以後還可以去泰國或印尼渡假!」

 

「先存錢吧你,」全圓佑笑著拍拍他的屁股,「今天師傅也說要帶我去見客戶了。」

 

「真的?」權順榮說,「那很好呀,爸爸真的很看重你。」

 

他聲音甜甜的,一到全圓佑面前就像吃了一杓糖那樣,一字一句都是甜滋滋的香味。到廚房去,冰箱裡的茶都已經涼透了,玻璃茶壺摸著透心涼,白天那把茶匙就擺在流理台上。

 

客廳傳來手機鈴聲,不是他的,權順榮偶爾才聽到這鈴聲,是全圓佑的。他沒見過全圓佑講過幾次電話,那支手機比較像是遊戲機,只拿來玩、上網、傳訊息用的,通話功能很少使用到。他聽見全圓佑與對面的人在講話,一開口就是「過得怎樣」、「我很好啊」、「有沒有吃飽」、「錢夠不夠用」、「學校都OK嗎」。

 

親暱的對話,放軟的語氣,全圓佑這時的聲音他從未聽過,尤其講到「我這裡都很好」時,全圓佑還笑了一下。因為提到了錢,權順榮猜那應該不是什麼奇怪的人,說不定是家人……但他還是豎起耳朵,安靜地聽。

 

「哥現在還是在當木工啊,」全圓佑說,「不過是對方收我當學徒的,還在進修……對啊,很多東西以前就會做了,但也沒什麼。」

 

他說了「哥」,而且是男性用法,所以電話對面的人是個年紀比全圓佑小的男孩。

 

等到電話掛斷後,權順榮才回到客廳,坐在小沙發上喝茶。裝作不經意地問:「剛剛誰打來啊?」

 

全圓佑瞄了他一眼,也不隱瞞什麼,說,「我弟弟。」

 

「你有弟弟喔……」

 

「我沒說過。」

 

權順榮搖搖頭,「我不知道。」

 

全圓佑捏著手機,拄在下巴那,思考了一會兒,想著是不是該趁這個機會對權順榮說一點自己家裡的事。前些日子權順榮才為了這個生氣。他知道他們現在「什麼也不是」,不講這些都是很自然的,但他最近總覺得該讓權順榮知道一點事情。

 

「我弟正在唸大學,讀風險管理……什麼的,家裡就我跟他兩個小孩而已。」

 

「爸媽呢?」

 

「我媽在外婆家養病,」全圓佑說,「我不知道我爸現在在哪,連我舅舅也查不出來。」

 

「養病?」權順榮小聲地說,把自己的問句當成玻璃一樣輕輕地放,生怕傷了全圓佑。

 

「她有注意力缺失症……簡單的說,她沒辦法集中在任何事情上,也沒辦法照顧我和我弟,就回外婆家養病吃藥,雖然我覺得用處不大;」全圓佑說,「我爸是個隨處可見的爛父親,社會局案件裡十之八九有這樣的爸爸。

 

「以前都是我舅舅照顧我們,後來我沒上大學,直接出來就業了。」

 

「但你弟弟去讀了大學。」權順榮說。

 

「學費有低收入補助,我的薪水也會給他一些當生活費,他自己也有接家教,」全圓佑說,「給他讀跟給我讀差不了多少,但他年紀小沒辦法出去工作。他頭腦比我好,可以讀SKY的Y。」

 

全圓佑記得,高中時模擬考他的分數總差這三間學校的文學院一點點,對其他根本沒指望上SKY的同學們,這三間學校對他來說更加遙遠。總是差之毫釐、失之千里。那片天空太難摸到,他在那麼底端,在泥土裡。知道弟弟可以上其中一間後,他二話不說就開了一個學費專用帳戶給弟弟。

 

「頭腦真好,可以上延世,」權順榮說,「……你很愛你弟弟。」

 

「……我不顧他誰顧他。」

 

「哥哥還真辛苦。」權順榮躺到他身上,靠在肩頭,說,「你對弟弟真好,自己一個人在外面拚搏,還資助他學費,講話還那麼溫柔。我哥可沒這麼好,他不打死我就好了。」

 

「你哥真的很暴力,」全圓佑笑了聲,說,「如果不是以前遇過鬧事的我還真不知道怎麼應付。」

 

「你以前到底還做過什麼事,」權順榮說,「那你怎麼發現自己喜歡男人的?」

 

「我沒有,」全圓佑說,「是班上同學自己跑來跟我做的,我自己都還莫名其妙,他怎麼會看出來。」

 

他又補充說,「以前又沒喜歡過誰,怎麼可能發現自己喜歡男人。」

 

「那你當我哥哥吧,」權順榮閉上眼睛,「多疼一個也沒關係吧。」

 

「你太大了,還要人疼幹嘛。」全圓佑說,手卻去捏他耳朵,捏他耳垂。手感極好,讓他頻頻想說權順榮是被疼愛長大的,實則不然。第一天在小餐館看見他時,他手上有塊好大的瘀青,現在想想,說不定就是被他大哥打出來的。

 

他注意到權順榮的瀏海,長了很多,被雨一淋,都貼在額上。時間已經不早了,但權順榮還不想去洗澡,即使衣服都被雨水噴濕了。難得全圓佑讓他撒嬌,他不想放掉這個機會。

 

「去洗澡。」全圓佑說。

 

「……還不想洗。」

 

「……去洗澡。」全圓佑說,「你身上都是雨水跟汗水的味道,等一下床都會沾到這些氣味。」

 

好啦好啦,權順榮嘟噥著,從他起身那刻起就開始脫衣,一件一件脫下丟在地上,最後只剩內褲內衣丟進浴室裡的洗衣籃。全圓佑看著散落一地的襯衫、長褲、彩色格紋長襪,雖然乾淨,但上頭都纏繞著廚房的氣味。給他一一拾起,通通丟進大洗衣籃裡。他識相地開了門就馬上關起,不讓權順榮發現。

 

權順榮依然是認真仔細地清理自己的身體,身上的泡泡都可以當一件浴袍了,黏在他皮膚上,再隨著熱水沖去而流逝,把髒污都洗掉,把污垢都除去,把渣滓都沖走。儘管他認為這是一項儀式,必須經歷過才可以進入下一個階段,但他自己也漸漸感到厭煩了,已經不想再忍受這樣的自己。

 

他突然意識到,今天的全圓佑對他說了好多話。從前他根本不敢冀望這男人有天會向他自白,這根本是痴望,因為全圓佑給他的感覺就是一堵牆,擋在他面前就是不肯拉下一點帷幕,就算只有一角也不可能。

 

從沒聽過注意力缺失症,也不曉得這種病症會帶給人什麼影響,但足以讓兄弟兩人形同失去母親,或許比他想得還要嚴重。父親等同無,只剩彼此和親戚幫助他們。連大學都不敢讀,因為要花錢,因為是長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全圓佑放棄自己的年華去成就弟弟,似乎一點也不埋怨。也或許早就沒力氣去想了。

 

一個會讀書的人幹嘛當個小工匠,他應該去坐辦公室,穿西裝打領帶接見客戶,像連續劇演的那樣,在首爾的玻璃帷幕中來來去去成交一筆又一筆交易,或坐書桌前完成一本又一本書,在書香環繞的世界裡向讀者介紹他的書,耳邊聽見的是機器算錢的聲音、翻書頁的聲音、真空管音響演奏的交響樂而非電鋸噪聲,和永遠不停的雨聲。

 

又一次的,權順榮思考,他們究竟是做錯了什麼非得過這樣的人生。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就像骨牌一般應聲倒地,壓著彼此,看向遙遠觸不可及的天空,而那裡甚至沒有藍天白雲。

 

×

 

正面幹人最爽的是,若當零號的人和一號身材、身高差不了多少,那支配感是說不出口的爽快。權順榮其實不如外表所看到的豐腴,抱起來反而輕,那小嫩小肉都是虛的,腰肢像蛇一樣不住地扭,還細如柳條,手指是抓在他身上紅豔豔地劃出幾道抓痕,一點也不留情,全圓佑的背脊兩邊像被抓了一對燒過的翅。他雙手硬是壓住兩條不停掙扎的腿,炙熱的陽具甫進入時總要等一段時間讓對方適應。

 

權順榮痛得咬牙,他自己剛剛要全圓佑省點時間在擴張,穴口的皺褶都還未鬆開就迫不及待要他進來,這下他是要反悔也來不及,全圓佑已經將自己送到最底,看他雙手扣住自己,隱隱地吐出微弱的喘息。

 

「就跟你說等一下,」全圓佑說。

 

權順榮不作聲了,把言語都換成喘息和疼痛的抗議,細細的呻吟漸漸響起,他舒服的時候頭會稍稍往後仰,不舒服的時候會皺起眉,一張小肉臉都是痛苦的表情。現在他是又往後又皺眉的,全圓佑猜不出來了。只想是對方嘴硬不肯說痛。於是便退出一點,轉為進攻消弭下去的性器。

 

這麼一摸,很快就抬頭了,權順榮維持著雙腿大張的姿勢,連腿間的性器也被制伏,帶繭修長的手指擦過他的敏感處,鈴口輕輕一擦就惹得他顫抖,細腰也忍不住扭動起來,緊咬住對方器官的下身也富有技巧地摩擦。

 

這具漂亮的身體,在洗澡時、在自己一人時、在面對有暴力傾向的兄長時,很快又被打得又是瘀血又是傷,只有在他面前,才會是這樣的乾淨漂亮。權順榮相信自己這時就是乾淨的,沒有任何東西、任何人可以汙染他。

 

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不該想起的事。這突然的閃回讓他知道了原來自己的大腦還是有盡點力,幫他遮蔽掉許多醜惡與苦痛。他承受著全圓佑的挺動與戳弄,快感節節攀升不用講,被頂到深處之後,那人居然退出,露出一段空虛,權順榮躺在床上,沒有力氣說話,更別說叫得多浪,只感覺柱頭在他身體淺處頂,輕輕地頂、輕輕地戳,而只是這樣輕柔的動作他就快瘋了,全圓佑很明顯是頂在前列腺處,他早就高挺的陰莖此時是硬得流水,小腹上透明的液體不是精水,而是被幹出來的。

 

他手不安分地攀上去,擰住全圓佑的乳尖,看見對方臉上表情變了,是有反應,但很快雙手又被扣在頭頂,一陣強力的操幹下來。記得最後全圓佑給他抱起來,好像還吻了他,一下,兩下,很多,到最後他們忘記做愛只顧著接吻,權順榮一點也不在意。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在夢裡像一葉扁舟,緩緩地搖晃,好像誰帶著他慢慢地走。河水是黑的,不對,河水是透明的,但周圍是黑的,他們倆在一艘靜止的小船上,他沒看見自己的臉,也看不見全圓佑的臉,但他清楚地知道夢裡的就是他們兩人。他們看著彼此,誰也不說話,望穿春瞳也不嫌累,眼裡都是滿滿的愛。似乎這一刻就可以是永恆,或是單純的靜止也好,就停在這一刻。但這是夢。

 

是夢。權順榮想,所以才那麼美好。

 

他又被雨水吵醒了。

 

比夢更加真實的是突如其來的回憶。

 

被隨之而來的惡夢驚醒,權順榮猛然睜開眼睛,身體催促他趕緊逃離惡夢,他的眼睛像電燈一樣打開,望著窗外的雨水。

 

不如昨晚那麼猛烈了,只有滴答雨聲,還不至於吵醒人。他翻個身,旁邊的人正熟睡著,雙眼緊閉,胸膛微微起伏。感覺背部有點濕,一摸,是滲出來的汗水,而且還不是太熱導致的,是惡夢給他逼的冷汗。

 

這一嚇沒了睡意,他起身去浴室洗把臉,用濕毛巾擦乾身上的汗水,看著狼狽的自己,頭髮亂糟糟的,臉上還有睡痕。

 

看了看時鐘,才不過五點多。天色還是灰藍的,陰陰暗暗,一點生氣也沒有。

 

靠著窗戶,看全圓佑安穩的睡臉,權順榮想,之前全圓佑好像也偷偷這樣做過,趁他還沒醒來時盯著他的臉。但那時他知道對方沒什麼想法,只是看著。所以他也,只是看著。

 

這人的睫毛還比他長呢。權順榮發現,全圓佑睡著時,嘴角是微微上揚的,那是他天生的,原來他嘴巴就算閉起來還像在笑。又有了全圓佑一個新發現,他得意得不行,連跟著痴痴笑。

 

他突然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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