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出國拖了一點進度TT

‧第一部

富家子#02

「這個多少?」金泰亨指著菜單上的一行字，珍珠白玉丸子。

「三元。」

「三元?」握著口袋裡的紙鈔，拿出來算一算，只有三元多，旁邊的弟弟踮著腳尖想看菜單，金泰亨看著他，又看著店員。「來一份。」

下午學校就沒課了，這之後就是長假了，兩兄弟坐在學校附近的珈琲館等金碩珍放學。餐點送來時他把剩下的零錢都給了店員做小費。現在他們『幾乎』是身無分文了。

「好吃嗎?」他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田柾國。

「嗯。」弟弟點點頭，撈起一顆丸子要給金泰亨吃，他張嘴咬下。

這所私立完全中學還有附設小學、幼稚園，從小學開始他們就在這裡求學，只有口袋有份量的朝鮮人可以就讀，其餘都是日本人。也因為這樣他們多少聽得懂日文，對於英文卻一竅不通。

店裡只有他們兩個小孩，其餘的都是來談生意或是閒話家常的大人們，不過對於他們兩個孩子卻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因為他們的制服證明，大家都是同類。隔著漂亮的格子落地窗可以看見遠處走來的金碩珍，金泰亨馬上貼到窗戶旁朝他揮手。

「怎麼只有一份?」穿著訂製制服的金碩珍看著兩個弟弟，然而桌上只有一支玻璃杯。

「錢不夠。」金泰亨說。

「呀你這小白癡，不是跟你說過價錢的嗎?」金碩珍沒好氣地說，「你平常張口伸手習慣了，都不知道外面物價是怎樣。」

「我就真的不知道嘛……」

「受不了……想吃什麼?」

「蜂蜜蛋糕!」

金碩珍叫了服務生過來，再多要了幾份甜點和茶，看見餐點送上來時最興奮的是田柾國，這邊偷挖一點那邊偷切一塊，兩個哥哥都沒有說話，任著他挖走自己甜點的一部分，還把牛奶都倒給他，自己喝紅茶而已。

「泰亨啊，」金碩珍說，「有時間就多上街，不要放學就往家裡跑。」

「我不是都有出去玩嗎?」

「跟朋友去踢足球，和去朋友家裡玩，跟上街不同。」

「好啦……」

金碩珍怕金泰亨對於民間的日常一點都不懂，疾苦這種事離他們太遠，但至少要瞭解一下與自己不同的那些人──那些多數人的生活是如何，好比物價，好比他們的娛樂。雖然他知道自己往後的人生也不太可能會需要這些。

「為什麼要上街?」田柾國睜著大眼問。

「因為你泰亨哥是笨蛋，連你在吃的這個，」他指著那已經空掉的玻璃杯，「都不知道多少錢。」

「不知道會很嚴重嗎?」

「會，比如說他就不知道以後出去要說什麼話才對。」

似懂非懂的，田柾國還是點點頭。雖然金碩珍也知道對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講這些沒什麼用。

比如對著朴智旻就不該問「你吃過櫻桃嗎?」這種話。

×

十三歲的朴智旻看著窗外的景色，低迷、清冷、沉悶，那座湖，還有對面的林子，他看了三年多，每次看都讓人感到絕望，一點生氣也沒有。

九歲時莫名其妙被接來這裡，沒有半個人會預期這個新面孔的到來，連給他穿的衣服一件也沒有，只得匆匆從市集裡買。那些衣服和金家三兄弟穿的當然不同，沒有經過專人丈量，沒有布料挑選，沒有視覺上的補足剪裁，他穿著那些衣服，好像就只是被套進衣服裡而已。

雖說是以養子的身分進來，但金先生沒有給他自己兒子們相同的環境，就連一張舒服的床也沒有。他有個人空間，有個人衛浴，有個人書房，但都散發著冰涼的氣息，好像一碰手就會凍傷。朴智旻被藏起來，在這座豪宅裡彷彿不存在的人。

他開始與傭人做同樣的事，如果不這樣做，他不知道可以跟誰說話，可以做什麼，可以為了什麼活下去。

『這樣刷，可以先把比較輕微的一些污漬洗掉。』一個年長他沒幾歲的姊姊教他怎麼洗衣服，朴智旻跟著她的動作，學會了把衣服洗到最乾淨的訣竅。他學會了怎麼分辨三兄弟的衣服，比如這件，這是二少爺的衣服，因為很愛在外面玩的關係衣服總是髒髒的還有汗臭；這件是小少爺的，上面有時候會沾到晚餐的醬汁，但沒什麼味道；大少爺的衣服一直都很乾淨，只是上面總有些油煙味。

『這是什麼?』朴智旻從一條短褲拿出一顆玻璃球，裡面有一隻機械做的蟲子，輕輕一晃會發出蟲鳴。他從沒看過這種新奇的玩意兒，宛如新世界一般。

『唉呀，』女孩拿過那顆球，『這條褲子……這尺寸應該是二少爺的。』

透過細微的陽光，光線從玻璃球輕輕穿過，有點散開的光在他臉上打出一個漂亮的圈。朴智旻說他可以偷偷放回去。而彼時金泰亨不斷拍著自己的褲袋，發現那顆球不見了。

他們出去上課的時候房子裡的人們都忙著工作，金先生長年在海外，田太太每天都窩在辦公室裡，沒有人會發現他。朴智旻把那顆玻璃球擺在二少爺的房間門外，想想這樣又太彆腳，打開門後，看見這像藏寶箱一樣的房間裡到處都是玩具，還有一座直立式鋼琴，他知道二少爺平常上課是在音樂房內，那裡才有三角鋼琴。

他把球放在鋼琴最上頭。

雖然現在經過好幾年了，那顆球也沒被他時時刻刻抓在手上了。他們發現了朴智旻，發現了新的，好玩的。

『吃過櫻桃嗎?』金泰亨拿著一顆櫻桃問他。

『咦?』

『臭小子!叫你不要問這種問題是忘了嗎?』一如往常的金碩珍見弟弟又問了「不合時宜」的問題，一掌拍在他後腦上。朴智旻怔怔地看著那顆暗紅色的櫻桃，他知道這是什麼，傭人與他不可能會吃到的東西。

『知道了啦……我是要給他吃吃看耶……』金泰亨摀著後腦，把那顆渾圓的櫻桃塞在朴智旻手裡。

三兄弟討論過後，目前假定朴智旻並不是他們的血緣兄弟，但法理上是這樣沒錯，多收一兩個落難親友的養子養女這種事，在大人們的談話裡有時候也會出現，可是田柾國不想理解，他對朴智旻抱著敵意。金碩珍試著把他當自己的弟弟看待，有時做了些小點心會特別端去給朴智旻，看到他說好吃的時候心情便會很好。金泰亨雖然知道他與自己同年，但心理上還是無法接受這件事，只試著把他當一個「朋友」來看，然而朴智旻一晃到他眼前，他還是覺得怪。

×

田太太從辦公室走出來時手上還拿著一尊青銅雕像，丟給傭人後說「這個隨便擺」，她踩著漂亮的低跟鞋在房子裡蹬來蹬去，下了一樓看見三個兒子在外面的庭院，就出去拍拍手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媽媽!」田柾國喜出望外地看著母親。

「我有話要說。」田太太說，「過沒幾天我以前在日本留學認識的朋友要回來了，和碩珍同屆的，已經安排進你們學校了。在開始上學之前他會先來這裡待幾天，要熟悉一下朝鮮。」

田太太沒有看見藏在花叢裡的朴智旻，只是用清亮的嗓音繼續說話。朴智旻想，這家夫婦其實對他也可以，沒有虐待，也沒有什麼冷言冷語，無償提供食宿和書籍讓他得以自學，因此他也無法恨當時對他有些不屑的田太太。只是每次看見他們一家人，都更加發現自己的不同。

「叫什麼名字?」金泰亨問。

「到時你們再認識就好啦，急什麼?」母親揉著金泰亨的頭髮笑說。「他也是朝鮮人，只是小時候在日本長大。」

「噢……」金碩珍其實覺得有點麻煩，他現在只想把心神放在教育朴智旻上頭，當起他的私人家庭教師。朴智旻進步很快，不過兩三個月就抓住重點，雖然教授的不全是學校的知識，時常混雜一些上流社會的禮儀，還有藝術、音樂鑑賞等。

他真心希望朴智旻把他當哥哥看。無奈從小就被迫帶到這裡來、一個同儕也沒見過的人很難打開心房。金碩珍也不曉得為何自己會有這種心情，他看著朴智旻乖順的模樣，不管是知識還是甜點，還是他的親近，朴智旻都毫無反抗地接受了。他以為那是他的本性，但忘記人為求生可以暫時把真實的自己丟到一旁去。

幾天後他們到港口去迎接母親的老朋友，穿著特殊場合才會穿的衣服，三人都穿著海軍服設計的套裝出現。上衣都是白色的水兵服，繫著一條海軍藍的領巾。金碩珍的褲子長度只到腳踝處，再穿一雙刻花皮鞋。金泰亨的褲子長度和田柾國的一樣是五分褲，他們倆都穿著白色半筒長襪，還蹬著一雙發亮的黑色素面皮鞋。三人並排站著，等大船入港。田柾國手上還拿著一支三角形的條紋旗。

看見從階梯下來的一家人，母親興奮地揮揮手巾。

「那個?」田柾國抓著金泰亨的手問。

「應該吧?」金泰亨看著那一家人，也是他們的同類，兩兄弟都有著漠然的神情，父母的表情卻是十足的社會化，總是泛著笑容。「感覺好臭屁喔。」

「你等一下不要亂講話啊。」金碩珍摸著金泰亨的耳朵說。

「知道了。」

母親抓著朋友豐滿的手，又緊緊抱住，兩個人從女子大學畢業之後就很少見面，結婚生子後更是，因此馬上拉著朋友的手進車裡。

「孩子們坐同一台車可以吧?」田太太問。

「我們老大跟我們坐就好，」朋友說，「玧其要先去認識同學嗎?」

閔玧其看了一眼母親，又看著金家三兄弟。

「嗯。」他說。

坐上車後他們離開了港口，開了很長一段路後進入郊區，沿著海行駛，金家的宅邸離市區有段距離，出外都需要靠汽車。閔玧其看著金家三兄弟，聽說老大跟他是同學，那年紀應該跟自己差不多，老二小他兩歲，老么小四歲，三人都長得美若天仙，但緊張的神情讓他一點也提不起興趣。他看著窗外的海，想著不愧是金家，能住在這片山林之中的人絕對是搶了無數平民的錢得來的。

金泰亨看著這個人。皮膚白得不可思議，眼睛始終無神，似乎不想搭理他們。

「請問你會說朝鮮話嗎?」金泰亨問。

「嗯。」閔玧其點點頭。

就沒了下文。金泰亨的問句只到這裡。並非他不敢再開口，而是他目前真的只有這個問題。

「那個……我們自我介紹一下，」金碩珍見有人開口了，也順著拉開話題，「我是金碩珍，我的生日是在十二月……我們應該會是同班。這是我大弟泰亨，現在念初中一年級，這是老么柾國，現在是小學五年級。」

「……我是閔玧其。」

「你以前住日本哪裡?你都用日本話對話嗎?你為什麼這麼白?是不喜歡出門嗎?」金泰亨又連珠炮似地問，惹得金碩珍差點又揍他。

閔玧其沒有生氣，只是覺得這孩子相當聒噪，但不討厭。

「熊本。對。天生。還好。」他一個一個回答。

「你會音樂嗎?會彈鋼琴還是提琴?對韃靼舞曲有興趣嗎?」

聽見這孩子也喜歡音樂，閔玧其的心情有點變好了，他看著金泰亨，問，「會鋼琴。你『看』過?」

「嗯。我爸帶我們去看過。那你喜歡嗎?」

「……喜歡。」

他看著這嘴巴一直沒停下的孩子，一張嘴咧成四方形的，眼睛睜得老大，不由自主地笑了。

太陽會騙人。

金泰亨看著在陽光下被照得閃耀的閔玧其，還有他漾開的笑臉，眼睛都瞇成一條線了，彷彿剛才那種冷漠的表情都是假的。他覺得閔玧其就像珈琲館那種清甜的白玉丸子，一點也不膩口的糖。

×

太陽會騙人。

朴智旻望著遠在天邊的太陽，空氣卻是異常潮濕，還有海的鹹味。這時他懷念起後院的湖了，至少不會如此暴烈。

他今天沒有去幫忙洗衣房，也沒有去澆花，只是窩在房間裡看書。田柾國的課本很乾淨，上頭的知識對他其實也沒什麼用處，他寧願看金先生給他的那堆書，那裡面的東西還比較好玩。

這房間被隔絕在主屋之外，然而金家大得無法想像，從大門進來後開車還要五六分鐘才會到大門口。也因此，是個逃也逃不出去的地方。這也是為什麼金泰亨與朋友玩一玩總拖到傍晚才回來，為什麼田柾國不想交朋友。田太太其實想過要讓孩子全都自學就好，只是熬不過金泰亨和金碩珍想留在學校與朋友玩這理由。

朴智旻知道田柾國討厭自己，但他無法討厭那孩子。十一年來只有兩個哥哥陪他玩。不由得生出一股憐憫之情。

但他連自己也無法救了。

偷溜到主屋附近去散步，朴智旻聽見汽車引擎聲，接下來的就是嘈雜的話音。躲在草叢後面看著外面的人們。除了金家的人以外還有四個人，應該是一個家庭，父母和兩個兒子。

那兩個男生年紀都比他大吧?二少爺纏著比較小的那個不停說話。朴智旻有點不是滋味。

又看見田柾國一人乾站在那，也不跟誰說話。

×

閔玧其搬進了客房，在他們新家修繕完畢前，暫時在金家借住一兩個禮拜，這間客房全被土耳其藍包圍住，還有一些金色的裝飾品，看著矮櫃上的雕塑，讓閔玧其不禁讚嘆這家人的財力。自己家比起來都沒這家誇張。

不知道為什麼父母親說要讓他在這裡住幾天，既然要熟悉朝鮮不是應該要住在人多的地方嗎?搬進市中心的日本人經營的飯店不是更好?但母親又藉口要讓他多認識一些同齡的朋友。

金碩珍看起來是個不錯的人，雖然溫順但不軟弱，金泰亨是個有趣的小鬼，而那個老么是一臉死樣子，雖然長得最漂亮，但從頭到尾都沒什麼表情。

不過看起來都不是什麼市儈的人，所以他也不打算評判他人。從這裡看過去，遙望後邊的湖水，隨著微風掀起一波一波，順著湖邊的小路看過去，有個孩子隱身在花叢中在摘花，還哼著一些甜美的小調。

他不記得有人說過金家還有一個孩子。更何況金家三兄弟現在都在客廳。不過這孩子看起來不像是僕人之類的，至少他的衣著不是這樣說。

房間是在二樓，閔玧其也懶得再繞過樓梯下去，就拉著攀附在牆壁上的藤蔓，踩著窗台下去。

「呀!」他喊著。

正在為一直照顧他的小姊姊串花圈的朴智旻嚇了一跳，跌坐在草地上。

一個從沒看過的人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你你你從哪裡進來的!?」朴智旻沒注意到自己的聲音因為慌張而變得拔尖。

定睛一看這個人全身都異樣地白皙，只有頭髮、吊帶和褲子是黑色的，朴智旻看著他，嗅出他的氣味，是和金家同一個等級的人。因此他絕不會是冒然闖進的不速之客。

「啊?那裡。」閔玧其指著後面二樓敞開的大窗子。

他伸手拉起朴智旻。「小子，你是這家的人嗎?」

朴智旻沒有聽見他的問話，只是喃喃著「這樣也太危險了……」。

「喂，小弟弟，你是這家的人嗎?」閔玧其又問一次。

「啊……」朴智旻不知該怎麼回答，「不……是。」

「不是?那你怎麼在這裡?你叫什麼名字?」

「呃……」

看朴智旻低著頭溫溫吞吞的，閔玧其也沒感到煩躁，只想這孩子可能有什麼苦衷。豪門裡出現這種來路不明的人會怎樣呢?通常會被藏起來吧。

「我啊，被迫在這裡住兩個禮拜，」他說，「我叫閔──玧──其。你呢?」

「……智旻。朴智旻。」

「是嗎?」閔玧其說，「小子，你懂音樂嗎?」

朴智旻搖搖頭。

「那我教你。」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