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富家子#03

 

 

 

朴智旻不是什麼等著被可憐、被解救的孤兒。

 

就算是兔子遇到獵物也會知道怎麼在逃脫中生存,就是一個無暇的孩子在陰險的環境中也得學會活下去的正確方法,但即便他有這番骨氣,現實中的條件也不可能讓這種無謂的志氣伸展。打從一開始,朴智旻就不想要進這個家來,他認為金碩珍的「教育」無非也是為了展演自己的慈善大方,金泰亨對他表露的眼神之中帶有明顯的隔絕,但又因為自己的大少爺身分被迫裝著大方。只有田柾國的敵意讓他感覺真切。

 

不過他誰也無法認真地去討厭。因為那之中的真心有多少他也掂得出來。

 

但是閔玧其又不同了。

 

朴智旻從他的眼神中看出這人是真的、單純想要找一個人陪他玩平常不能玩的遊戲。他需要一個認真的玩伴。

 

「我不想學那些樂理,好難。」朴智旻悶悶地說。

 

「嗯哼──……那我可以彈琴你來唱歌,總要有個人來合音吧?

 

「我不會唱歌。」

 

「你聲音很好聽,」閔玧其說,「說不定可以試試。」

 

「我聲音不好聽。」朴智旻有些激動了。

 

「喔,音域應該蠻廣的?而且很亮。」

 

「請你別說了。」

 

「你可以來唱一些比較大眾的曲子……我看從兒歌開始好了,兒歌的音都蠻高的,你能唱上去。」

 

「先生!請你別鬧了!

 

「喔?『先生』?你果然不是同一個『位置』的……」閔玧其若無其事地說著,「這裡哪裡有鋼琴,你帶我去。」

 

說著就抓起朴智旻的手往外走,客房的後邊就是英國式花園,他們繞過了許多玫瑰花和金盞花才走出這棟屋子外。閔玧其其實不太喜歡被這麼多花草圍繞,感覺有鬼。

 

朴智旻手被抓著,也不敢抵抗,只好半推半拒地帶他到主屋的音樂室。他對這棟房子沒那麼熟,只知道金泰亨上課都是在這裡,他想既然閔玧其是夫人邀來的,那麼讓他出現在這裡應該沒關係,至於自己,帶到了音樂室他就要藉故走人。

 

「哇,三角鋼琴!正好。」閔玧其看見這架鋼琴後變得更興奮,上面的鋼印顯示出這架鋼琴的昂貴與稀少。同時,金家三兄弟在主屋與客屋間的庭院中,一直沒等到放完行李就該下來的閔玧其,打算要去找他,結果看見被閔玧其拉著手的朴智旻,兩人在音樂室裡並肩坐著。

 

「智旻?」金碩珍喊著他的名字,又看著閔玧其。

 

金泰亨與田柾國就不像大哥了,他們很少主動喊朴智旻,田柾國更是。閔玧其看著四人,察覺到那之間的尷尬與窘況,說,「我是不是……呃。」

 

「沒事,」金碩珍說,「你想彈鋼琴嗎?

 

「可以嗎?」閔玧其摸著那台黑色的樂器說。

 

「可以。」金泰亨回答。

 

音樂室基本上只有金泰亨與田柾國會動到,金碩珍小時候也學過一點小提琴,後來就越來越少碰了。這間房原本就是打造成音樂廳形式的,淺灰藍的牆壁特別加厚,窗簾也是用暗紅色的絨布好吸音,天花板和地板的畫作是相呼應的,上面用了四名大天使,下面則是聖女則濟利亞與聖額我略一世。

 

「你們信教?

 

「沒有,那是我爸媽的偏好而已。」金碩珍說。

 

閔玧其笑了,但除了朴智旻和金泰亨沒人看見。

 

「這台鋼琴平常是誰在彈的?你嗎?」他指著金泰亨。

 

「嗯。柾國也彈。」

 

「保養得很好啊……真漂亮,以後我也要買這樣一台鋼琴。」

 

「……你沒有鋼琴嗎?」朴智旻小聲地問。

 

「我爸媽不想看到我學音樂,我是偷偷去朋友家學的。」

 

「喔……」

 

閔玧其掀開琴蓋,試著彈了C大調,發現音色比他想像中還要圓潤有力,臉上欣喜之情不言而喻。

 

「喂,智旻,你會唱什麼歌?」閔玧其很小的時候就搬到日本去了,對於朝鮮的兒歌已經沒什麼印象了,唯一只記得那首母親常唱的。

 

「……蝴蝶……不要好了…玄、玄鶴琴可以嗎?」朴智旻只要站在金家三兄弟面前就會自卑地抬不起頭,講話也變得畏畏縮縮的,怯弱樣顯露出給大家看。

 

閔玧其沒有回答他,而是彈下第一個音、和弦,然後數著一二三四給朴智旻提示。

 

朴智旻趕著拍子開口了,他太久沒有唱歌,都忘記那是怎麼唱的了,甚至連歌詞也差點消失在記憶中。只是他不知道嘴巴一張開,那歌聲足以讓死水活起,讓田柾國第一次正眼看了他。

 

金碩珍和金泰亨當然也不知道朴智旻的歌聲是這樣,他們只知道朴智旻的聲線偏高,又細軟,那奶音一點威脅性也沒有,在他們面前都是刻意壓低聲音的。閔玧其對之前的朴智旻完全不認識,所以沒有嚇到,只覺這孩子有天賦,可以栽培。

 

「智旻的聲音不錯啊!」閔玧其一邊彈著琴一邊興奮地叫著。

 

對於朴智旻給的許多意外,金碩珍是措手不及,也有點高興,或許這樣可以讓朴智旻不要那麼自卑。

 

金泰亨和田柾國不知道兒歌可以被唱成這樣,就連聽過的少年合唱團可能也不敵朴智旻這樣穩固的高音,尤其是田柾國,他還以為朴智旻都是那種膽小的懦弱樣。唱起歌來還有點架式。

 

「智旻啊,」金碩珍忍不住開口,「你學過唱歌嗎?

 

「沒有……」只是小的時候母親會教他唱些歌,有時是流行歌曲,有時是日本歌,有時是西洋的曲子,他像隻學舌鳥一首一首都學會了。

 

愣在一旁腦袋還沒轉過來的田柾國與金泰亨看著他侷促的模樣,和方才唱歌時的那種神迷樣貌完全不同,簡直是兩個人,但他們又很清楚那是同一個人。

 

「你好會唱歌。」金泰亨說,「以後你可以幫我伴唱嗎?

 

朴智旻呆愣地望著他,不知道該不該回答,只聽見閔玧其一直拍著他的肩說「你這傢伙真厲害」。金泰亨傻了,一方面他嫉恨朴智旻受到閔玧其的注意,一方面又佩服那宛如受到神寵愛的聲音。

 

「還是不要比較好……」朴智旻低頭說。

 

田柾國從頭到尾都沒說話,若說從前是不屑跟朴智旻說話,現在就是不知道該用什麼面貌對他開口。聽見房間裡傳來的聲響還有騷動,田太太聞聲過來,看見三個兒子還有客人,還有朴智旻。

 

三兄弟警覺地繃著神經望著母親。

 

意外地她沒有生氣,金碩珍還慌張地把朴智旻拉在身後擋住,生怕母親動怒,卻看見她眉毛也沒挑的,說,「小聲點,大人們在講重要的事呢。」

 

三人都有點詫異地看著門口,即使母親早已走遠。唯有閔玧其一人不懂這狀況,依舊坐在鋼琴椅上,他只怕彈鋼琴的事被自己的母親知道而已。不過他很好奇朴智旻在這個家究竟是什麼人。

 

「……嚇到了嗎?」金碩珍看著朴智旻。

 

他搖搖頭,雖然那便是「有」的意思。

 

田太太在陰暗的走廊上走著,偶有陽光飄過玻璃進來,她心底知道朴智旻終究是無辜的,也知道這孩子其實跟金家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是丈夫怕這孩子被她趕出去才亂嘴說是與初戀情人的種,也知道兒子們早發現了這個被無意識藏在後邊傭人屋裡的朴智旻。她出身貴族,所受到的教育不允許她做出傷害這孩子的事,更別說動朴智旻一根汗毛。

 

只是也生出一點好奇,兒子們對於自己以外的事物很少上心,外面的朋友只是朋友,他們對於外面的世界知道甚少,也沒興趣拓展社交範圍,卻對朴智旻很有興趣。

 

至於朴智旻的身家資料怎麼也查不到,雖然金先生說是初戀情人,但八成情斷之後也不清楚對方的下落,只用極少的線索查出他的生母是在出版社替人處理雜事的。

 

「嚇死我,還以為他會被趕出去。」金泰亨擦著冷汗說。

 

「……嗯。」田柾國附和著。

 

「總之應該是沒事吧……說不定有天智旻可以搬回主屋來。」金碩珍說。但朴智旻只抓住了那個「回」字。

 

「這孩子是怎麼回事?」閔玧其知道自己不該過問這種私事,但還是很好奇。

 

「私生子罷了。」田柾國終於開口。

 

他像玻璃珠一樣清透的聲音滴滴答答、一個字一個字敲在朴智旻的腦門上。田柾國的表情依然沒有變化,溫溫冷冷的,也沒再正眼瞧朴智旻。

 

這句話惹得金碩珍生氣了,捏著田柾國的耳朵直罵道,「你這孩子!說話怎麼那麼難聽!還是對比你大的哥哥說這種話!我這樣教過你的嗎!?

 

「我沒說錯!」田柾國又說。

 

他揪著田柾國的耳朵,幾乎把弟弟的頭都晃出殘影了,看弟弟還是那副抝執恣肆的態度,忍不住甩了他一耳光,但很輕。

 

「哥!別這樣……」金泰亨連忙制止,讓一旁的閔玧其和朴智旻很是尷尬。尤其是朴智旻,聽到自己的身分再被提一次。

 

田柾國也沒哭,寧願受大哥的一頓痛打也要說出口,他一直很想告訴朴智旻「你就是私生子」,藉由這樣幼稚的言語來化解自己心中的憤懣,這句話說完了,他才可以過那個坎,才可以正眼與朴智旻相視。然而這種複雜的動機與心態只有他本人可以理解。

 

他只是想講而已。

 

「別、別這樣……他也沒說錯……」朴智旻拉著金碩珍的袖子說。

 

「你不是!」金碩珍皺著眉大喊著。「朴智旻!你是我弟弟!

 

他抓著朴智旻瘦弱的兩隻手臂搖晃著他,雙眼緊緊盯著朴智旻害怕的兩隻眼珠,金碩珍都知道,他向父親問過了。朴智旻不是他親弟弟,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把他當作與自己有超越血脈關係的弟弟,就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何。

 

金泰亨對閔玧其說了朴智旻的身分,如他所想的那樣複雜,但也常見。

 

早在好幾年前他就被收養成金家的養子,只是一直沒有與金家的三個兒子享有同等待遇。朴智旻不願意,金先生其實也不太願意,他怕兒子們會有微詞。於是暗地裡偷偷給他一堆東西,書、漫畫、衣服(朴智旻說,不用特別訂做)、好吃的(朴智旻說,不用吃跟他們一樣的),當時會計擅自給他退學一事,朴智旻也說沒關係,有這些書就很夠了。

 

這些是金泰亨不知道的。

 

他的大哥向來對弟弟都是最寵溺的,比起來他們的父母都還沒有金碩珍給的愛多,長子對於自己的責任相當認份與明白。長年忙於工作的父母把孩子交給奶媽和傭人帶,但金碩珍看著兩個弟弟,決定自己帶,尤其老么還小他五歲。

 

很自然地對於朴智旻這樣無依無靠,比起當年的金泰亨和田柾國更加孤單的孩子,金碩珍只想幫他。但在朴智旻眼裡心裡,這樣無償的好與愛太奇怪。

 

金碩珍沒有說在這種環境裡,能把小孩拉出暴風圈之外有多難,也難得。

 

畢竟金家三兄弟,也不是什麼被關在溫室裡的花朵,等著接手家族的企業與財產,還有爵位。

 

×

 

『爸爸這次又要出去多久?』金泰亨看著大船離港,趴在汽車的後窗上看。

 

『不知道,可能要七、八個月吧。』金碩珍也看著船說。

 

『那媽媽呢?』田柾國拉著他的手問。

 

『媽媽這次跟著爸爸去,她暑假過後就回來了。』金碩珍不厭其煩地重複好幾遍,這些田柾國早就知道的事。

 

『什麼啊……』田柾國癱在軟椅上,臉上的表情很明顯不同意大哥的話,『為什麼偏偏這次就要去,我不想跟奶媽和保母玩。』

 

『今天有新老師要來?』金泰亨突然問道。『教什麼?音樂?美術?還是天文學?

 

『主要是教音樂,媽媽說要我們暑假練好,平常都在玩。』

 

金碩珍十一歲、金泰亨八歲、田柾國六歲的時候,來了一個新的家庭教師。

 

那個男人看起來非常聰明,自制,得體,但神經質,至少他過於整齊的衣著是這樣說的,還有兩邊袖口亮晃晃的金色袖扣,看上去令人恐懼。不過男人長得很好看,非常的英挺,是從母親那方的遠親請來的,朝鮮語不太會說,金泰亨與田柾國不得不用非常破爛的日文與他對話。金碩珍則盡量避免與他說話,只聽不說。

 

這是第一道隔閡。

 

男人用流利快速的日文說,他要來教他們音樂,而旁邊另一個女人(啊,那天之後又一個女人過來了),要教他們美術。金碩珍因為不喜歡整天練習同樣的曲子,之前就向母親說他想學畫,而金泰亨本來就學鋼琴和小提琴,田柾國則是鋼琴和長笛。他們訝異這男人居然會三種以上樂器。

 

『泰亨!來上課吧!

 

自己的名字用日文說出來之後,怪腔怪調的,尤其是「亨」,抝音被加重,金泰亨總聽不習慣。拉著弟弟一起來到小間的音樂教室,當時母親給他們的音樂教室是在主屋之外,那房間比起現在的還要小很多,是非常古典式的沉悶擺設裝潢。

 

『柾國,你的長笛呢?

 

男人同樣也用日文喊著田柾國的名字,田柾國討厭學長笛──或說,他不想被這個男人教,因此下意識地忘記帶長笛過來。

 

『わ……哥哥,忘記了的日文怎麼講……』

 

金泰亨也是不太專注,也沒注意田柾國兩手空空就來了。

 

『老師,他忘記了……』他替弟弟說出回答。

 

『忘了?怎麼會忘記這種事呢?柾國,現在回去拿吧。』

 

『是……』

 

留金泰亨一個人在這裡,他很緊張,對於新面孔總是這樣,尤其對這個男人,一點也無法放鬆。

 

『柾國很可愛呢,你們三個都很可愛。』

 

金泰亨只得露出一個有些窘困的笑臉,平時那種自來熟和四方嘴笑容全消失了,他不敢在這男人面前輕舉妄動。

 

『我們先開始吧?泰亨,請你拉拉看你會的樂曲。』

 

前面那段時間的課程都相當平靜。

 

金碩珍說,女人畫的畫真好看,很美,簡直像是以前在美術館看到的那些,不過他實在聽不太懂日文,所以每次女人要講述他的問題點時總一臉迷惑地望著她,女人只好握著他的手教他怎麼畫。

 

『國兒怎麼樣?還可以嗎?』金碩珍問。

 

『除了第一次被忘記帶長笛留下來罵了一下以外……其他都還好。』金泰亨說。

 

那時候金碩珍聽說弟弟忘記帶長笛去上課時很緊張,老師看起來也不是什麼隨便來的泛泛之輩,要是得罪了怎麼辦才好,幸好後來沒什麼事,只是田柾國越來越不想去上課,有時候還會裝病。

 

『你這傢伙,就這麼討厭上課嗎?

 

吃完晚餐後田柾國趴在金碩珍身上撒嬌,被問到這個問題時怔了下,沒有理會。

 

『真是,金泰亨你可不要這樣啊,柾國還小沒關係,你敢這樣我就揍你。』

 

『啊……知道了啦……』

 

老師的教學目前為止都還好,不會下馬威要他拉太刁難的曲子,也不會責備他,而是細心地聆聽他的演奏挑出一些小缺點。

 

直到目前是這樣,不知為何,每次上完課他都有這樣的想法,預期著下一次、下下次、下下下次可能會有的風暴。

 

『泰亨做得非常好!柾國也是喔,進步很多。』

 

田柾國放下長笛,一句話也沒說。金泰亨注意到有時候這孩子會趁老師不注意時,把長笛內的口水都潑在地毯上。

 

今天他也這麼做了,田柾國以這種孩子氣的方式表達他的抗議,這是他唯一能做的。卻被老師看見了,而且好死不死潑在了老師的皮鞋上。

 

『柾國,這樣不行喔,下課先留五分鐘。』

 

金泰亨看著掩上的門。雖然這間房間很小,但隔音設施還是做得很足,他不知道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棟屋子只有一層樓,連傭人也很少來清理。

 

換言之,這裡是整棟房子的死角。

 

那五分鐘讓之後的金泰亨想殺了自己。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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