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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鹽 番外

 

 

 

‧In Medias Res

(*In medias res:攔腰法、從事件中間開始敘述)

 

 

變得破破爛爛了。

 

《For中學生的鋼琴練習曲‧中級》被他帶來了。他忘記當初是在什麼情況下,才把這本琴譜從老家帶來。他們全家,在他小時候從濟州搬來首爾,因為父親調職的關係。他們全家每年都會回濟州長住一、兩個月。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在那邊。

 

首爾是新的家。新的學校。新的駐地。他必須要,重新開始。

 

姊姊們那時早已成年,去首爾和釜山讀大學了。因此嚴格來說要重新適應的,只有夫勝寛一人。他十二歲,最大的姊姊一起在首爾,姊姊們也把「老家」搬回來了。但是需要重新適應的只有他。

 

鋼琴老師換新了。制服換新了。房間換新了(天啊有自己的房間耶)。同學也換新了。國中轉學手續還不太難,他很快就被迫上陣,所幸他個性隨和好融入,大家很快就和這個從濟州島來的新同學混熟了。

 

據說是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歌唱比賽ALL KILL的同學,還曾經被電視台採訪過,儼然是個明日之星,同學們紛紛對他投以羨慕崇拜的眼光,沒想到這個臉頰肉肉笑起來憨憨傻傻的少年這麼厲害。是天才呢天才。那時智慧型手機沒那麼普及,上電腦課時,幾個人在Youtube搜到了夫勝寛比賽的影片和歌曲,一個一個都好興奮。

 

總而言之,夫勝寛的國中時代過得很是平凡順利,噢,比起其他人,受到的注目是多了點,因為在這三年他又斬殺了無數的歌唱比賽,有八成都是朋友給他報名的,甚至到後來主辦單位看到是夫勝寛,還打電話給他拜託別再參加了,他一來,還要頒給其他人名次嗎。後來他找了藉口說要練琴,沒時間練唱,朋友們這行為才收斂一點。

 

國三的時候,班級換到了二樓去。平時他們三班都和前面數字的班級在一起,但二樓的設計讓三班排到了轉角,轉到了七、八班的對面。夫勝寛發現原來學校還有很多人他沒見過。比如說,七班那個混血男生。

 

他是第一次見到。在下課去外面打球散步時,去廁所時,偶爾中午去拿營養午餐時,還有在福利社買飲料時擦身而過時。

 

原來混血兒長這樣,他想。

 

蠻好看的。他又想。

 

好文靜,感覺是很多人會喜歡的類型,一定很多女生想追他吧。他再想。

 

當時,打掃時間,他用玻璃清潔噴霧噴滿了窗戶,抹布一抹開,從白色泡泡之間,看到了崔韓率。崔韓率正和另一個女生一起擦七班的窗戶,他正扶著椅子讓那女生可以安全站著擦上面的玻璃。女生好像怕自己裙底走光,一邊壓著裙擺一邊擦窗戶,男生給她穩住椅子後,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夫勝寛不自覺停下手,雙眼盯住他。

 

也許是察覺到視線,崔韓率感知到什麼似的,往後一轉,看見白色泡沫中的一雙圓眼睛。夫勝寛嚇了一跳,趕緊又噴了一次泡沫。遮住自己。

 

『那個是誰啊?』他裝作不經意發現,指著那男生,問隔壁擦窗戶的同學。

 

『那個?噢,崔韓率啊,他超受女生歡迎的。聽說好像上過幾次電視吧,路上也被星探攔過好幾次的樣子,啊……超羨慕的,如果我也能長那麼帥就好了,一定一堆女生想認識我……可是聽說他跟那個誰交往過,但很快就分了,因為他連什麼兩人認識三百天的紀念日都不記得……』

 

夫勝寛沒有理會同學的碎碎念,他慢慢劃開白色泡沫,想再看一次那張臉。可是崔韓率已經不見了。

 

那個男生好漂亮。夫勝寛不停想著,在回家的路上,在彈琴的時候,在洗澡的時候,睡覺閉上眼想要趕快睡著卻無法不想到他的時候。

 

好漂亮的眼睛。

 

夫勝寛,無法不去回想。

 

他有點害怕那雙眼睛。好像星星。

 

×

 

「我走了。」

 

「掰掰。」

 

在車子中央親了一下,夫勝寛離開副駕駛座,關上門後還對他揮揮手。

 

看他進入電台大樓門口後,與櫃台小姐打了招呼,進了電梯,他才發動車子,前往美術館。夫勝寛上班的日子都是這樣,目送那個背影消失在自己視線後,他才甘願離開。最近電台給他升職了,原本的塊狀節目延長成帶狀節目,時薪也提高幾萬,本來政府機關的電台薪水就比民營高,現在的更是讓他們生活多了不少餘裕。他們計畫連續假期要去羅馬,不過在那之前,得找個假日給新家添購家具和擺飾品。

 

這樣的日子很好。崔韓率關掉手機的音樂,讓車子陷入極度靜謐的狀態。在過去美術館的十分鐘車程,他什麼也不聽,就靜靜地開車。

 

新的展覽就要開始了。他連著好幾周都在開會,晚上都跟著同僚一起吃,有時間就趕快去外面餐館大家邊吃邊討論,沒時間就訂便當來。他會趁這段時間問夫勝寛下班沒,順道問個吃飯沒。對方要是讀了訊息後,一定馬上傳「吃了」、「在回家路上」或是拍一張晚餐照給他。噓寒問暖,他在年少時代完全不可能做的事。

 

畢竟他在多情之外,還蠻無情的。冷淡。那個人說。那個人砸了他們一起買的盆栽和花瓶,還有各式各樣的餐具刀叉陶瓷鍋,他們合照的相框,他們在大學畢業旅行買的胡桃鉗。

 

他花了兩個小時把這些碎片打包,用過期報紙包一包,扯了兩個垃圾袋裝進去。等明早他要拿去垃圾集中處。彼時,有人在房間裡打包行李,準備離開他,一輩子。那個人說,自己的人生都被他耽誤了,浪費了那麼多年,沒想到還是沒能讓他愛上自己,還是沒用,這一切都沒用,隨隨便便就被外面的賤人拐走了。

 

不是的。崔韓率想。不是這樣的。那不是什麼,外面的賤人,你也知道吧?你也一直在提防對吧?不然婚禮絕對不會問那些問題,不然你不會害怕夫勝寛會搶走我。你都知道的。你早就知道的。那是亙古存在的威脅,你必須要小心的陷阱。

 

並不是護守終身就能天長地久,並不是有了你就不會再想他,某些事永遠不會變。那一天的半夜,他像少年時那樣不打傘淋雨在路上奔跑,跑去見夫勝寛。

 

「先生,請問還需要嗎?」服務生問他,手掌接近他剩下青豆的餐盤。

 

「不用了,謝謝。」

 

甚至就連不吃青豆的習慣都沒能矯正好。

 

不是很奇怪嗎。人生在世,沒有什麼是不變的,但他就是會剩下青豆,會忘記回家第一件事要洗手,會先邁出左腳才是右腳。這是人的劣根性嗎。不是。不吃青豆不是什麼壞事。

 

這世界唯一不變的就是變。他知道。

 

就是因為知道這點,所以人才永遠在尋找永恆。

 

有,他覺得他還是變了。他從畏畏縮縮到寧可傷害他人也要找回夫勝寛。就這點來說,這是人生最巨大的改變。過去的他鐵定會一輩子,就和那個人走下去了。不要管其他愛不愛,那些都是,其次。

 

不變的是,大人永遠都會變得狡猾。比起孩提時代,他已經是個壞人了。

 

「說起來,大學裡那幫人還在問你最近怎麼樣啊,」餐桌對面的朋友說,「你知道,他們到現在還在講那段時間你整個人大變的事情,大家都怕你被帶壞了,還特地拉了一個沒有你的聊天室,討論該怎麼『導正』你。」

 

「你們太誇張了。」崔韓率苦笑著說。

 

「沒誇張,你根本連酒都不太喝,只有幫人擋酒時才會喝到那幾杯。大家一發現你被拉去夜店了,還跟不認識的人玩一夜情……都嚇壞了。」朋友說,「比起你被灌醉後不小心出櫃,這件事更可怕……說起來你到底是為什麼那樣了?那段時間發生什麼事了?你說是喜歡的人交男友了……真的?我還是不太相信,我不相信。」

 

服務生拿著紅酒過來,給他們兩個斟上半杯。

 

「真的。」崔韓率看著紫紅色的液體在玻璃杯晃動,閃著光,捏住細細的杯柱。「真的。」他又說了一次。

 

「原來你失戀會這樣嗎。」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

 

「那現在你男友呢?過得怎樣?」

 

「分手了。」

 

「啊……抱歉。」

 

「沒關係,」崔韓率說,「我們遲早會分手的,他早就受不了我了。」

 

「噢……那你,還有打算再找新的……嗎?你們家應該不像傳統家庭那樣……」

 

「這是甜點的芒果巧克力派,請慢用。」服務生端上兩盤甜點,純白陶瓷盤內盛裝切口漂亮的甜派。崔韓率拿起最後一把叉子,切下一口。

 

「好吃,」他說,「我搬家了,下次來我們家玩吧。」

 

「你搬家了……?搬去哪?」朋友問,又注意到他口中的那個「我們」,問,「……你們家?」

 

「我,」崔韓率說,「和我喜歡的人。」

 

他們是那麼契合,他們是多麼地瞭解彼此,他們是如此深愛著彼此,以至於早早就發現自己的心,因而不敢再往前一步。他們明明個性相反,卻不約而同選擇了逃開。藉由逃到別人身邊,掩蓋自己的真實。

 

他們曾經可以,當時就在一起。但沒有。

 

之後的八年,崔韓率都在恨自己。他相信夫勝寛也是。因為他們是那麼不同,又是那麼相同。

 

他不怕當個壞人,人渣,要多難聽都好,他們本就不該歹戲拖棚,早點死亡對彼此都好,這樣拖延下去不過只是痛苦的延命治療。他放開一次機會,這次他不會像以前那麼蠢;畢竟這世界多得是,壞人的美好結局。

 

可以正大光明和夫勝寛在自己家裡床上做愛,又怎麼甘願只在三小時的賓館偷情。三小時過後,他們再怎麼瘋狂或熱烈像最後一次,垃圾桶裡打結的保險套很快就會被扔進子母車,進火葬場;在家裡就算射在床單上或是內射都可以。若從前知道現在,他怎麼可能還甘願。

 

曾經他只能偷偷扣住那隻比他要大上一點點的手,現在他不用懷著會被發現的心情在路燈下接吻。若從前知道現在,他怎麼可能還甘願。

 

他是夫勝寛的。

 

情人、伴侶、靈魂的另一半、避風港、治癒者、彈琴的夥伴,還有狗。

 

×

 

『我叫崔韓率,是南大附中畢業的,就是從國中部直升上來……怎麼叫我都可以,也可以叫我Vernon。』

 

他說完後就拉開椅子坐回去,壓根不面對四面八方朝他而來的目光與猜疑,開學第一天,還沒排定座位,他進教室後就隨便拉了第三排的椅子坐下。他才剛長開,身子正是抽的時節,和國中的嬌小比起來他已經高了十公分多,但還是習慣坐在前排。

 

『Vernon是你的英文名字嗎?』老師問。

 

他點點頭。

 

『抱歉啊,可能有點冒犯,但老師能問問你的爸爸媽媽……』

 

『媽媽是美國人,爸爸是韓國人。』他說。講完之後,他閉上嘴,閉得緊緊的,不再讓任何一個人挖開他的嘴。連著幾位同學自我介紹後,老師也大概知道了班上同學的基本資料。

 

『……我是夫勝寛,夫是……濟州古國耽羅三姓高、梁、夫的夫,可以叫我勝寛就好了,是從南大附中直升上來的。』

 

『爸爸媽媽是濟州島來的嗎?』老師問。

 

『我升國中的時候全家從濟州島搬來。』夫勝寛小聲地說,『請多指教。』

 

班上一共有兩個直升的學生,崔韓率往後瞄一眼,看那個男生低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麼,直到老師進入主題說明高中的教學方式後,才抬起頭來,專心於聽講。老師簡單講解了下上課方式、成績計算、考大學的途徑後,要全班同學動起來,她準備了一個紙箱,要大家抽出新座位。

 

『如果抽完發現自己被前面的人擋住,老師再幫你們換座位。』

 

他抽到了靠牆的倒數第二個。好吧,應該不是太勉強,實際坐下來前面都是女生居多,不影響視線,而且斜角斜得剛好,他鬆了口氣。有一個男生來了,坐在他後面,崔韓率抬頭一瞥,暗暗嚇了一跳,好高,感覺有一百八十五以上。然後前面的位置是一個女孩,很是嬌小。再來一個男孩拉開他斜前方的位置,稍稍遮住了講台,但不礙事……圓圓的臉頰。

 

崔韓率記得他的名字,夫勝寛,夫,濟州島來的,和他一樣直升上來,三班的男生,喜歡也擅長唱歌,很活潑,很有個性,是老師口中的好學生。

 

『你說你叫夫勝寛嗎?』後面的男生突然發聲。

 

斜前方的男孩轉過來,先是看到崔韓率,身體抖了一下,發現不是他,才轉向後面的男生。『對……』

 

『我是金珉奎,』男生露出犬齒,開朗地笑,『你是不是以前參加過X社的甄選?』

 

『啊……對。』夫勝寛低下頭。

 

『你不是有上嗎?我陪我朋友去的,聽說你還是被他們公司找去的,那照理來說一定會錄取啊?』

 

『我自己不去的,』夫勝寛說,『家裡人希望我上大學。』

 

『啊……好可惜。』金珉奎說,『不過這樣也好,不然我們就不能同班啦。』

 

夫勝寛原本戰戰兢兢的,兩隻手的手指勾住、糾纏,嘴角不開地說話,這和崔韓率印象中的樣子完全相反。他記憶中的夫勝寛不是這樣,應該是在福利社不小心掉落零錢幫他撿起時會對他甜甜笑說「謝謝」的人。在金珉奎搭話後,放鬆許多。崔韓率看見他繃緊的肩膀輕輕放下來了。

 

那一百元銅板掉落在地板時,差點就要滾進冰箱底的縫隙,他眼看那枚銅板從那個人的手上落下,及時發現攔截住,免於永遠消失的命運。捏著銅板放進對方的手心後,他接收到一個軟軟熱熱,像……草莓麻糬一樣的笑容和道謝。

 

忘記說不客氣了。

 

他們是少數直升上來的人。其他同學都想讀別間學校,不想六年都待在同一個地方。但那天班導找他去辦公室談話,說今天開始就可以申請直升了,今年想直升的人比去年少了一些,應該能輕鬆升上去。同時,辦公室的另一邊盡頭,也有另一個人在談直升的事情。

 

草莓麻糬。他想。草莓麻糬同學也要直升嗎。

 

×

 

「雖然是這樣的方式分手,不過分了真的也好啊。」

 

李知勳隔著啤酒泡泡喝了一口,再喝第二口混有泡沫的。

 

「……你說這種話珉奎哥又要叫叫叫了……」

 

「你說你國三就注意到他了,那他呢?也是嗎?」李知勳問,同時烤箱發出一聲「叮」,剛才放進去的羅勒雞腿已經好了,他拿出來,拆開錫箔紙。

 

「我不知道,沒問過,」夫勝寛托住臉,雙眼毫無焦距,說,「我們從十五歲就認識了,一直到十九歲,這期間我們每一天,幾乎都在一起。但大一那次他來找我,之後就斷斷續續,沒有再約出來見過面。」

 

「沒有再見過?」

 

「四年,」夫勝寛說,「……四年來我們都沒再見面,只在網站上說說話,偶爾,很偶爾他會主動打過來,我也會主動打過去,但是好像,講什麼都不對。直到那一年昭延閃電結婚,去了婚禮才遇上他。」

 

李知勳疑惑的是既然兩人在那之前都牽手、接吻、抱在一起過了,為什麼還是沒交往。正常交往程序不是這樣嗎?他指的是「交往後」。但他們倆人卻是除了做愛以外,什麼都做遍了,卻保持著朋友的關係,甚至是漸行漸遠。

 

「但是也有很多人是這樣的吧?」夫勝寛說,「總是在錯的時間……你說他是對的人嗎?誰能確定。然後,做什麼都不對。等到現在反悔了追回來,又感覺自己,變成一個人渣。」

 

「可是你愛他耶。」李知勳說。

 

「謝謝你提醒。」夫勝寛沒好氣地說,「他甚至連我最好的朋友有誰都不知道,當然我也不知道他有什麼朋友。」

 

「可是你們爸媽都認識你們啊,而且崔韓率不是早就出櫃了嗎?你不也是。說實在的,光是跟家人的熟稔度就贏了吧?」

 

「但他前男友還不是跟Sofia認識,我連他晚上的飯局是跟哪個朋友都不知道。」夫勝寛放下酒杯,「哐」地擱在桌上,「我搬了出來,暫住在『他們』曾經的家。去看了房子,敲定後,他很快就把那間房子退租了,在一天之內搬家公司把我們倆所有的家私、家具都搬進去。」

 

「他好積極,」李知勳笑了一聲,說,「真的很急切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們這周末要去買新的傢俱。」夫勝寛說,「你說,他為什麼能那麼心安理得,一點罪惡感都沒有?」

 

李知勳聳聳肩,抿著唇,狀似在思考,但他其實想不出來。他不知道崔韓率在這幾年間變成這樣了,有太多事情他不曉得,而且沒人摸得清崔韓率,或許就連夫勝寛也無法。

 

下著雨的夜晚他趕去兩人幽會時常去的電影院外,崔韓率連把傘都沒打,站在樹下淋雨等他。他擰著眉想,為什麼不去屋簷下躲,後來發現若是躲在屋簷下,整個人的身影都會被遮住,所以崔韓率站出來。他連這點也想到了。

 

崔韓率原本看著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也沒去躲開樹葉縫隙間的雨水,蹬著鞋,忽然發現了什麼似的,就在他抬頭的那一瞬間,夫勝寛傘遞過去。登時心裡想起了什麼,那就好像,像那天擦窗戶時,自己毫不遮掩的視線被他發現了一樣。

 

高中一年級開學時,他發現以前七班的男生和他同班。聽到對方親口說出「我叫崔韓率」之後,他整個人抖得要掉落全身的膽子,他想多聽點,再多一些,但對方似乎不喜歡講自己的事,連老師問他都只點頭。他慶幸自己進教室後選了後面的位置,這樣才能看見崔韓率。

 

輪到他時,他又羞又緊張,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還胡說了什麼濟州古國的姓氏,在說完這句後全班同學都淺淺地笑了,崔韓率也轉頭過來看他。他不是怕羞的人,甚至可以順著那些善意的淺笑說下去,可是當下真想找個洞鑽起來,不讓崔韓率看見。支支吾吾地報完了自己的名字,力氣都給抽了地頹喪坐下。他心想,大概之後三年,崔韓率都會在心底偷笑,覺得這個姓夫的同學是個傻子。

 

那天的午餐,金珉奎拉了自己和崔韓率去,他和金珉奎坐一邊,崔韓率在他正對面,大眼眨巴地水靈,好似盛滿了一片星空那樣。當金珉奎問起他特殊的外表時,小心翼翼地試探。

 

『沒關係啊,』崔韓率突然笑了,露出他兩排金屬的牙套,『如果是老師問這種問題時我不太想回答,但平常問沒關係。』

 

『是喔?所以你當時真的不想被老師問嗎?』金珉奎問。

 

『嗯,每個老師都問過,挺煩的,』他點點頭,突然目光轉向夫勝寛,『你以前是不是三班的?』

 

『啊?』

 

『我記得你是三班的,』崔韓率又露出他兩排牙套,說,『你叫勝寛。』

 

該死的傢伙。

 

在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電影院,不知怎地靠著電影的光線,找到了他的唇,急吼吼湊上來,第一次接吻,嘴唇擦碰不夠,深吸一口氣,張開了嘴。有牙套阻隔,說再半個月就拆了,那怎麼還等不及地親,親得一點也不知節制,幸好已經鬆綁了許多。來到學校找他,很抗拒他的觸碰,把自己裝得像是從沒吻過他一樣的「正常模樣」,他以為自己就要這樣被排除在外了,沒料到晚上兩人擠一張床,他又是摟又是抱,一下緊,一下鬆,很猶豫該不該往下,末了只是抱著,睡了一晚。

 

就只是這樣。現在居然敢想他們的未來,居然還有臉說我們周末去買新的家具吧。

 

崔韓率一定不知道他連第一次性經驗都是想著自己做的。夫勝寛對男友因此抱著一點愧疚,儘管也在之後一次一次的不義抵銷了。

 

「我今天下班後會和以前的朋友去吃飯,」夫勝寛說,「可能會喝酒到晚上。」

 

「我去載你。」電話那頭的人說。

 

「不用了,叫車就好,你明天還有班。」

 

對面的人停頓了一會兒。

 

「好。」崔韓率說,又補上一句,「要的話我去載你。」

 

清楚感受到夫勝寛的躊躇,他不曉得怎麼回事,午餐吃到一半時,夫勝寛打來,語氣充滿了拒絕。

 

「是誰打來的,讓你這麼愁眉苦臉。」分館長拎著一袋文化局寄來的文件走進休息區,裝作不經意地問起。

 

「另一半。」他說,然後塞了一口飯捲。

 

分館長隔著老花眼鏡,瞄了他一眼。「雖說不能管人私事,但通話不開心?」

 

「我又惹他生氣了吧。」他的事情,分館長也略知些,整個館也只有分館長知道,在某次慶功宴上有人要他拱出所謂的女友照,他困擾地揮手委婉拒絕,出去抽根菸後,發現分館長也在,兩人談了一下,他坦承自己並沒有女友,是男友。當時的男友。

 

他意外五十多歲的女性會很快接受這件事,而且一點也不詫異地說「猜到一些了」。

 

成年人的戀愛既麻煩又混濁,他們是無論如何都回不去十七八歲了。

 

「那得好好找出原因道歉了。」分館長說。

 

「嗯。」他放下筷子,想,如果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青春愛情電影裡,兩小無猜的配樂是輕輕刷著吉他,像檸檬一樣有點酸,但也有蜂蜜般的甜,然而長大成人只配撕心裂肺的吵鬧情歌,他不喜歡聽的那種。他們錯過第一段,所以只能唱他不喜歡的歌。

 

他突然想到,他不知道夫勝寛口中的同事是誰。他聽過一些人的名字,但還無法把臉跟名字兜起來,他努力要把兩者結合,但現在還沒辦法。如果是以前,他應該能隨口拋出幾個名字──然後想起來,那些名字也隨著前男友消逝了。

 

他不知道夫勝寛的生活。

 

夫勝寛大概也不知道他有幾套西裝,幾隻錶,一次要處理多少個案子,曾經養過一隻貓後來因為年紀太大死了,他抱著貓的遺體坐在客廳一晚,隔天一個人去找了專業的火化,然後給貓買了一個小小的白色陶瓷罈子,把骨灰裝在裡頭。他帶來了,但他沒對夫勝寛說那是什麼。

 

他曾經被問到初戀是什麼樣,第一次他搪塞過去說講這種事很無聊,第二次他說他好喜歡那個人,可是他們沒有在一起,他好後悔,他真的好喜歡好愛那個人。前男友也沒想到,趁著他偶爾的一次酒醉,會問出這種惹人厭的實話。

 

『你為什麼喜歡他?』

 

崔韓率壓根沒有注意到自己醉酒的狀況之嚴重,也沒注意到問話的人,暈呼呼地說,『他好善良。

 

『而且很溫柔,

 

『很可愛,容易生氣可是又容易哄,

 

『做事周到,又聰明……機靈……就是很聰明,還像明星一樣……大家都看著他,

 

『……可是又只在我身邊。』

 

然後昏睡過去。

 

「你是不是……交新男友了?」一根點綴著透明色指甲油的手指對著他,說。

 

「嗯。」夫勝寛點點頭。

 

「啊,我沒猜錯。」對面的女人說,「我直覺真的很準。」

 

「敢問姜老師從哪裡猜出來的,」夫勝寛晃著氣泡尚未破滅的酒杯說,「我應該連前男友的事都很少提。」

 

「不知道,就是直覺咩,」被稱為姜老師的女人說,「SNS漸漸撤掉前一個男人的照片,神不知鬼不覺,大家都沒發現到,只有我閒來無事會去翻;然後……雖然你戒指很早就拿掉了,不應該會有痕跡,但你現在手指上又有新的戒痕,或許是不想被人知道才會外出時摘下來……可以問是誰嗎?」

 

「我講了你不要嚇到。」夫勝寛說。

 

「誰?我認識?」

 

「崔韓率。」

 

「我的老天。」

 

「別這種語氣,你閃電結婚時被一堆人唱衰,我還是很有義氣去當你主持人了。」夫勝寛說,「我跟他說今天要去見以前的朋友。」

 

「怎麼了?」

 

「如果是說高中朋友的話,他一定會問是誰,因為他鐵定認識你。」夫勝寛說,「但我沒講,他可能會以為是大學朋友,那他就不知道是誰了。」

 

「為什麼要這樣做?」

 

「不知道,但我想讓他知道我們之間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早就不像以前那樣知己知彼了……該死,我來之前才和知勳哥喝了一杯酒,好像還沒消退。」

 

在朋友幫忙下,夫勝寛攔了一輛計程車回家,意識算清醒,但身體無力又想睡,漸漸地意識再強也壓不過身體的疲憊。一路上他斜躺在座椅上,看著窗外的路燈與招牌,心裡什麼也沒想。

 

時間接近凌晨一點半,按下數字解開門鎖,進入了這個才住一個多月的新家,雖然還在適應但身體也已經記住鑰匙要放哪、走廊燈別開大的。屋齡五年的公寓,純白的,整潔的,木造的,有機的,以為崔韓率不會選這種房子,但看了無數間後,只這間一踏進來就說要簽。除了臥房外有一間浴室,一間廁所,廚房有中島,客廳有大窗,還有一間空房可以做書房。採光好,心情自然就會好。崔韓率說。所以他們搬來這裡。

 

聽到客廳有動靜,已經陷入睡眠的他還是醒了。本想起身去看,但房門馬上就開,夫勝寛穩著步伐小聲地進門,卻看見他在黑暗中微微發亮的眼睛。

 

「吵醒你了?」夫勝寛低聲問,「……我去洗澡,你快睡,明天不是還有活動嗎。」

 

「你喝了多少?」崔韓率看出他是極力裝出清醒的樣子,但遠遠在床上就能聞到濃厚酒氣,「怎麼不叫我去載你?」

 

「我沒喝多少……」

 

「你太醉了,」崔韓率說,「我幫你放熱水,先去躺著,等一下再給你一杯解酒茶。」

 

夫勝寛突然定住不動,解開襯衫的手也停下來了。他抓抓頭,也放棄再裝作自己清醒,拖著腳步來到床鋪另一邊。

 

「你現在倒是很懂人情世故了,」他深吸一口氣,吐出來的氣息都混著酒味,「知道我剛跟誰去吃飯嗎?」

 

「不是以前的朋友嗎……」

 

「哪時候的?大學的?大學後的?高中的?你喊得出名字嗎?」

 

「你醉了。」崔韓率勾住他的手,「去刷牙睡覺,我弄個熱水給你擦身體。」

 

「不要。」夫勝寛甩開他的手,喝醉了沒有控制住力氣,指甲刮到了崔韓率的手臂。「我說是大學的你會知道是誰嗎?會嗎?我說是其他人你會知道嗎?你什麼都不 知道吧?你根本也沒想關心我的生活、我的朋友、我的人生不是嗎!?」

 

「我試著要記住你所有的朋友們,我想了解你的人生。」崔韓率鎮靜地說,「你為什麼突然要講這些?」

 

「所以你其實是很認真要了解我的人生嗎?是嗎?是以前你男友教你的嗎?要多多了解他人?不要等到現在才去背資料?那為什麼你幾年前不趁著我們都還那麼了解彼此的時候!?」

 

「你為什麼要說這些話?」見夫勝寛咄咄逼人的模樣,崔韓率也有點急了,說,「不要說這種話,我好不容易才可以跟你──」

 

話音未落之時,夫勝寛打了他左臉一巴掌,響響亮亮的沒有半點猶豫,被打的人根本還沒反應過來,嘴唇上又多了一雙唇。夫勝寛捧著他的臉急迫地吻。

 

崔韓率扣住他的手腕推開他,一句話也沒說,只剩兩人的喘氣,還有無限的靜默。崔韓率將他壓到床上讓他躺好。

 

「對不起。」

 

然後起身離開房間,到廚房去給夫勝寛煮解酒的茶。

 

頭很暈,但意識的碎片慢慢地拚上了,夫勝寛躺在床上許久,蜷縮起身,把自己埋在崔韓率的氣味裡。他一直都記得這個味道,和以前一樣,有些東西仍然沒變,但除了微小的那些以外,全部都變了。

 

就算他們有過去的資本,還是會下意識拿來和現在比較,但一比相形見絀,不如重新開始,或根本不要開始。

 

×

 

醒來的時候頭痛得要死,他是被痛醒的,不情願地睜開眼睛去找眼鏡和時鐘,一看才八點過一刻,他才睡五、六小時,昨天折騰了一會兒又是被強迫喝下解酒茶,又是沖澡刷牙,直到兩點多才睡去。此刻旁邊的人已經不見了。

 

他翻身下床,到客廳去找止痛藥,看到崔韓率才在玄關穿皮鞋,深得近似黑的鐵藍色西裝襯著一點細微的紅色線條,是一套他很少見過的西裝,還揹著一個軍綠色的後背包,準備出門。

 

「醒了?」聽到走動的聲音,他轉過頭來,看見夫勝寛一頭亂髮站在中島廚房邊,「回去睡吧,今天不是沒班嗎?」

 

「噢……」

 

「我先走了。」

 

「Vernon!」

 

「嗯?」

 

「我昨天,是和昭延去吃飯了。」

 

「……嗯。」

 

「……路上小心。」

 

「我出門了。」

 

門關上前他瞥見對方左臉上尚未完全消去的紅腫。

 

今天是禮拜六。美術館今天有活動,邀請了剛從德國回來的影像創作家,為這次為期三個月的特展舉辦講座,策展人的崔韓率當然一早就要去美術館報到。天氣很好,八點多的早晨,陽光灑進客廳裡,草綠色的地毯上都是露水一般的陽光,夫勝寛半躺在沙發上,吞了一顆止痛藥,隨便煎了一顆蛋配咖啡當早餐。原本沖了黑咖啡,後來苦得受不了,加了牛奶進去。宿醉的影響讓他吃不下任何需要意志力度過的食物。

 

電視正在播前段日子上映的新電影,因為是叫好不叫座的藝術型電影,很快就被市場驅逐來小螢幕。夫勝寛從頭看到尾了,打了個九十五分。可以推給崔韓率看。

 

睡得太少,醒得太早,但吃完止痛藥和早餐後,忽覺神清氣爽,他也莫名不已,去浴室又洗了一次澡,看見頭髮已經變回最原本的深棕色。已經不是他們再次相遇時那種又淺又淡的金色。崔韓率問他為什麼染成金髮,他說沒什麼原因,就想試試看,不適合就染回來。他想,如果真的不好看,他就染回黑髮,然對方只說一句都好看,都很好。那一天他們沒有做到底,在車上用嘴含出來後,躺在車上開了天窗看星星。

 

看都市裡根本不會有的星星。

 

啞然失笑,原來到頭來他們還是蠻幼稚的。經過這麼多年,崔韓率不但沒有忘記他,還變本加厲。

 

打開衣櫃一看,兩人的衣服混在一起了,風格迥異,也不是那麼難分,手指別過一個一個衣架,挑了一件花俏的短袖襯衫,上頭還有顯眼的熱帶植物圖案,他想都沒想直接套上,然後又揀了自己的深色牛仔褲,褲管一折顯腳踝,然後一雙多年前穿到現在的馬汀涼鞋,早一個季節地跨出家門。

 

公寓的後方有提供停車場,月費也不貴,他們省下了不少心思。崔韓率那輛父親便宜轉售給兒子的二手黑色小轎車還是不錯的,他愛得緊,上班一定開,出門逛街也開,去大賣場補貨更要開。夫勝寛經過停車場,看見他們的車位空蕩蕩,然後走去了七分鐘以外的地鐵站。

 

同居的第一個禮拜,他請外婆從濟州島多寄來一些白菜,這樣他可以自己在家裡做泡菜。外婆沒問他要做給誰,只問想要多少,要幾人份的(他誠實地說了兩人份),然後又問要不要其他的,他在電話這端搖搖頭,說只要外婆種的白菜就好。休假的那天,也跟今天一樣是禮拜六,崔韓率還在美術館上班,他去市場買了大把的辣椒、薑、蒜、花椒,回家把白蘿蔔、紅蘿蔔、小黃瓜、大白菜切一切壓水,糖和蘋果撒下去像星辰一樣點在紅色的蔬菜上,關進冰箱一個禮拜。第二周他拿出來,發現味道不夠,花了一整個下午重新調味。崔韓率提早下班回來,開門就見他一個人蹲在地上與一缸泡菜搏鬥,正進入最後回合。夫勝寛專心致志地處理不夠的調味,壓根沒注意到門已開人已回,被一個忽然的摸頭嚇一跳。

 

崔韓率站在他旁邊,忍住笑,看他透明手套上滿掌的泡菜。

 

兩人把剩下的步驟弄完,總算把濟州島口味的泡菜做出來了,夫勝寛又加了點魚露下去拌,捻起一葉要崔韓率當小白鼠,一口一口地試,兩人臉上都沾滿了辣椒。一個多禮拜的泡菜終於大功告成,分成好幾袋放在冰箱裡,自己煮飯的日子就拿出來配。

 

「我們榮幸邀請到任老師來為我們解說這次展覽的主題,以及是什麼觸發了她這次作品的靈感,還有影像如何結合社群媒體與大眾習以為常的素材,融入我們日常中細微的怪異……」展覽室裡,主持人拿著麥克風請藝術家上台就座,夫勝寛晚到,只有最後一排座位可選,甫坐定位,心裡就忍不住給主持人的口條打起分數來。

 

策展人應該不會出來的吧?聽了二十分鐘他才想到這件事。策展人是幕後,而且忙得不可開交,崔韓率回家休息下聽首歌看支影片,很快地又切回Email和文件繼續工作。他趁著對方工作時瞄了一眼,信件全是英文的。

 

他們的假日都是去逛唱片行、小型藝廊和電影院,偶爾還去以裝潢和服務聞名的餐廳吃飯,然後去公園散步,有時去酒吧喝酒。他發現崔韓率還是聽嘻哈,還是很愛去Club聽現場新血們唱自己做的曲,但已經不自己唱了。

 

他們從二十六的中段開始,現在到了二十七的中段。第一次看到崔韓率是十五,與他同班是十六,在漆黑的電影院接吻是十七,夫勝寛從小養的小狗死了兩人在河的盡頭找了塊地埋進去為牠祈福是十八,最後一次接吻擁抱是十九,再次相逢是二十三朋友的婚禮上,然後二十六也是朋友的婚禮,再來二十七,兩人放棄了前一段感情,住進同一間房子裡。

 

『你以為二十七很老了嗎?』李知勳拍拍他的頭頂,說,『三十歲以前,或是四十歲以前很多事都來得及,你想得太悲觀了,人生沒有那麼美滿,但也沒如此脆弱。』

 

『可是也不像二十出頭那麼有衝勁了。』夫勝寛說。

 

『但你都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啊,』李知勳喃喃地說。

 

『為了初戀跟現任分手什麼的,就算不是很愛現任,還是註定會很慘吧?』夫勝寛說,『下場一定會很慘吧?』

 

李知勳不知道該說什麼。

 

『如果那樣想的話,那你又為什麼選擇和他在一起?』

 

如果他們只是因為忘不了十二年前那種感覺的話那一定會很慘吧。

 

夫勝寛想。

 

可是若他們二十六歲時是第一次見面,沒有過去任何的記憶干擾,還可能會像現在這樣,如大火蔓延燒不盡般熱切地愛嗎。

 

「我們請策展人上台,為我們說一下這次的主題吧。」主持人說,「這位策展人呢,原本是獨立策展人,直到兩年前才終於願意走進國家美術館,又特地從本館來到我們分館。能夠邀請到任老師都要歸功於他,請崔韓率先生上台吧。」

 

「呃……不好意思我不太會說話,請大家多包涵……先謝謝這麼多人參加這場講座,」崔韓率接過麥克風,說,「……我最近的興趣是,和我家那個,一起去漢江周邊的各個公園散步。我們也會去看一些獨立藝廊或是獨立畫展,不過我還是喜歡看現場表演。我老家就在弘大,弘大有很多街頭的Live show,也有很多Pub、Club、Live House,小時候……高中的時候,因為未成年不能進去,我們就在外面閒晃,聽從門裡面漏出來的音樂,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很開心。

 

「爸爸媽媽都是畫家,我媽媽開了一個畫室,但很可惜我一點也不會畫圖,我喜歡音樂,喜歡玩爸媽年輕時從國外帶回來的小玩具。家裡有一個菸斗,是爸爸從俄羅斯帶回來的,很漂亮,上面還有鑲玻璃。我還記得高二的時候,我帶去學校,給我最好的朋友……看這支菸斗多漂亮。

 

「……抱歉,離題了,禮拜六是我的上班日,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我下班,我們去約會,那時我們才剛開始約會,I mean……date with someone,一起經過一家專門賣外文書的書店。我進去翻了當周新書,是一本新進口的指南書,裡面提到了任老師的作品。然後,我上網去找,找了很多老師的創作,給……給我家那個看,說很喜歡,很漂亮,老師的作品雖然用了大量的黑白,可是一點也不生冷。

 

「後來我因公出差,去了倫敦,任老師那時正好結束在泰德現代的展覽,我去找了老師,請她務必要來韓國展,才有了這次的展覽。謝謝老師答應我任性的要求,很短的時間就促成了這次特展,也多虧了同事們的cover,才把這個展辦起來。」

 

「這場特展其實包含了Vernon你的私心嗎?」主持人打趣地說。

 

「啊……並不是這樣的,當然也是因為老師的創作,是目前最紅的跨領域創作。」崔韓率紅著耳根說,「老師的作品也充滿了後人類的想像,還有與網路Meme的結合,我想這也是不管在學院內,還是大眾娛樂為主的創作上,都具有相當的議題性……」

 

崔韓率講完以後,麥克風換到了創作者手上,「說實話我也有點驚訝呢,因為Vernon是在泰德的講座結束之後,跑過來遞名片直接說想跟我合作……」

 

聽著聽著,崔韓率的視線開始飄移,他不擅長這種場面,只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眼珠子亂飄亂飄的,瞄到了展覽室座位最後一排的人,登時他什麼也聽不進去,只望著最後一排的夫勝寛,其他聲音都像蚊蚋般嗡嗡響。

 

「真的也是辛苦老師了……」

 

「我們有三十分鐘的QA時間,各位聽眾如果有問題,歡迎提問……」

 

會後他又留在場內聊了一會兒,見夫勝寛已經離開展覽室了,感覺心臟真的在身體裡墜落。他還以為夫勝寛是為了自己來的。剛說的那番話大概全聽到了,也許在旁人聽起來是什麼癡情的愛情故事,但當事人耳裡或許只覺沉重。他又一次恨自己的嘴笨。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Vernon,外面有一位先生在等你喔。」館內的工作人員握著對講機過來,說,「他說你可以慢慢來,但他已經等半小時了。」

 

「啊、好。」

 

夫勝寛手裡捏著一罐已經退冰的可樂,在中庭的造景水池等他,他在這裡坐了半小時多,工作人員記得這張臉來過幾次,是Vernon的朋友,因此主動上前詢問,留住了他。

 

「對不起,」崔韓率蹬著皮鞋快步走來,「我剛在和老師講事情……」

 

夫勝寛拍拍長椅旁的空位,要他坐下。

 

「可樂不冰了。」

 

「嗯?」

 

只存著少許冰涼的可樂罐貼在他左臉頰上,幸好經過幾小時後,臉頰的紅腫也沒早上那麼嚴重了,這罐可樂也只是他拖延的愧疚。

 

「對不起。」夫勝寛心虛地瞄了一眼他的臉頰,說,「很痛嗎?」

 

「沒那麼腫了,」崔韓率說,「你喜歡展覽嗎?」

 

「嗯。」夫勝寛點點頭。

 

「我不全是為了你辦的,」崔韓率趕緊說,「……不要覺得太──」

 

「我知道你喜歡。」夫勝寛說,「你喜歡,我喜歡,還有很多人也偷偷地喜歡,所以有這個展了。」

 

兩人開了那罐溫可樂,坐在中庭造景前,一邊看著規律的噴水與熱帶植物,一邊分了那罐可樂。

 

「你今天穿得好像這個。」崔韓率捏著他的臂膀說,他指的是衣服上的熱帶植物花紋。

 

「偷你的衣服來穿。」

 

「請問客人還滿意嗎?」

 

「還不錯,就是有點鬆。」

 

「我六點下班,還有二十分鐘。」

 

「那今天去廣藏吃飯吧。」

 

「順便去買客廳的檯燈吧?」

 

「嗯。」夫勝寛看著他會發光的褐色眼睛,他想說些什麼,說,我真的很喜歡你,我真的好愛你,我知道你一定也是,你一定也想跟我說這句話,除了這些以外,我還有很多話要跟你說,我們幹了好大的壞事,而且更過分的是,我們不會有任何報應,我們比以前都還要過火。

 

但末了,他什麼也沒講,只說,「我們該買新的床包組了,我還想買一組啤酒杯,你記得嗎?上次看到的那組,圓圓的,剛好兩個一組。」

 

兩人步出美術館,坐進了他們愛的黑色小車裡,一路開進了市區,在市場吃了小吃和生牛肉生章魚,飽餐一頓後,去家居店挑了他們想要的,要給新家多一點他們的氣味。新的床單也會有崔韓率和夫勝寛的味道,酒杯會有他們嘴唇沾上的紋路與痕跡,檯燈每天開一定會將某一塊照得特別亮,擺著盆栽的木架也可以放爸爸媽媽給他們的畫,以及他買的奇怪玩具,冰箱裡會有媽媽特製的醬蟹還有他自製的泡菜。然後他們決定要養狗,從朋友那養來的一隻新生兒,一隻混種的小狗,夫勝寛要每天抱著牠給牠好多的愛,崔韓率只希望牠能好好長大。晚上他們要一起入睡,然後一起不情願迎接早晨的到來,然後一起吃早餐。

 

天亮之後子夜之前太陽之東月亮之西我只想和你一起對抗世界。

 

反正我們再也不能比這一刻更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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