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第二部

 

 

富家子#12

 

 

 

 

閔玧其只被關了三天黑房間就出來了,回到他自己的房間之後發現門無法再打開,恐怕門外被鎖頭扣起來了,而且還派好幾個男人守著。他想就算要吃飯,八成也是叫那種壯漢送餐來。

 

「操他爸的……」咬著手指他望向窗外,這裡和金家不同了,他的房間在三樓,一層樓就差不多兩公尺高,這樣下去準會死的,不然也剩半條命。鄭號錫寫給他的那些信都被翻出來了,該死的他忘記收進盒子裡,那上頭寫的是日文,還摻雜他們倆才懂的暗號,偏偏新請來一個服侍過日本人的下人。

 

他的房間很大,但關起來就也只是一個巨大的牢籠,以前還很喜歡那種水綠色的裝潢,現在看起來也跟淹死人的大海沒什麼兩樣。

 

餐桌上的飯動也沒動,他本來就不愛吃飯,現在更不願意把那種東西送入口中。突然被翻出那些信件……鄭號錫偏偏要在最近的信上問一些有的沒的,本來就在吵架了,還一直寄那些東西過來。本就緊張的關係變得更繃人,閔玧其怕鄭號錫先把抓著橡皮的手放開。父親看見後首先動怒的原因倒還不是因為他的交往對象是男的,而是巴望著他以後可以娶鐵路局長的長女。要是知道了他閔玧其有過這段關係,誰知道人家還要不要嫁。

 

『那是我的東西!是號錫寫給我的!』他想搶過父親攥在手上的那些信件,卻被旁邊的下人攔阻。『你不能這樣擅自看我的東西!』

 

『你一天還吃這家的飯就沒資格說這種話,』父親攤開其中一張,草草讀著上面的字句,『鄭家的人知道嗎!?知道你跟他兒子有這種關係嗎?』

 

閔玧其無法回答。

 

事實上他為了這個與鄭號錫翻臉,四五天沒說話,只有那傢伙單方面一直寄信過來。這幾天學校又放長假,他們更沒機會私下見面。他想打電話給金碩珍求救,可是連出房門都無法做到。

 

鄭家這裡,金碩珍借了電話先打回家,又撥電話到接線生那。四五個人圍繞在一台小小的電話前,傭人把燈全關了,只留下幾盞照明用的。

 

「喂……?你好,我想請問金星西服店的號碼……對,好,」

 

「打給西服店幹嘛?」金泰亨歪著頭問朴智旻,後者聳聳肩。

 

「金星……?」鄭號錫知道這間店號,是他朋友家裡的店,但不知道為何會從金碩珍口中聽見。

 

「喂……?南俊?」

 

×

 

嚴格說起來,這間黑房間並不是從前關他的那一間,在去日本之前,他們就把舊家賣了,而那間獨立的小牢房更是在賣掉之前就拆了,宛如從沒存在這世上過。那次他練毛筆時手一揮,幾滴紅墨汁就濺到了那幅山水圖,據說是從哪個競標會上搶來的,他慌得要用水溶開洗掉那顯眼的紅,但清水一滴上,反而只變得糊糊爛爛的,那時他心裡只想死定了,心臟跳得跟馬達一樣快且重,手足無措地要抓起那幅畫找人幫忙,卻踩到了一角,山水圖就被撕扯破開了。

 

 

『對不起!對不起!不要、我不要進去那裡、對不起──爸爸、媽媽──救我──哥哥!哥!對不起我錯了──不要──』

 

『二少爺、求你進去了!』奶媽哭著說,『不然下場會更慘、求你了!聽老爺的話……』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拜託!求你放我出去──爸爸!!媽媽!』

 

 

聽見門被鎖上的時候他停止哭泣,這時候沒有一種情感可以形容,連眼淚也無法具體描述,最後一道光線被蓋上了,房間裡只有後面的鐵欄杆窗可以往外看,但也只能看到樹叢。

 

後來他也曾經被威脅過要再關進那房間幾次,雖然沒有真正施行──只代以關禁閉、禁足,不過在那之後,他便無法得知這些懲罰的名目是什麼,應該說,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沒有明確的罪名,沒有明確的動機,但懲罰是絕對真實的。

 

彈鋼琴?蹺課?匿名投曲子到出版社去?與鄭號錫關係過於親密?他有時不知道父母是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而他得繃緊神經等待混沌般的懲罰。

 

 

『我家,就是一個變態的官僚體系,官僚體系,你懂嗎?』他搖著鄭號錫的肩膀說。

 

他自己也好奇怎麼會愛上一個、來自不受規矩拘束家庭的人,鄭家似乎很早就生存在他口中的官僚體系之外,他們沒反抗過,也沒被這體系弄得受挫,因為打從一開始,他們就不存在這裡。

 

但閔玧其只得用自身及其少數的資本、籌碼去對抗這噁心的東西,他說。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鄭號錫說。

 

閔玧其注意到他的表情冷下來。

 

『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啊?』

 

鄭號錫沒有回答他,只是扳開閔玧其抓住他肩膀的手,一根一根手指,抓在手上之後,讓它們回去。他每天都聽閔玧其抱怨這些事,而他覺得那沒關係,如果這樣可以讓他舒服一點的話。

 

但他想閔玧其錯把他當成了垃圾筒而不是鄭號錫了。

 

『……你、要對我說這些都沒差,反正我很樂意聽你說,』他說,『玧其哥,雖然我不是你家的人,但我從十一歲就認識你,你對我那種態度卻好像把我當成外人一樣,你的故事我都知道,可是你從來沒有想過說過要怎麼辦、以後該怎麼做,你甚至沒有把我放在那段敘事裡。

 

我是你男朋友,喔不對,應該說,我以為我是你男朋友,反正你也從來沒有做過什麼承諾,每次我要你至少戴上那支手錶時你也說不要。我都想你是不是打算把這段關係當作你、我不知道,你年少輕狂的一段記憶?然後等到某個時機到了就斬斷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鄭號錫只是你閔家二少爺的「一個朋友」,然後你會結婚生出一個繼承人、或許還會回日本去,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因為你最討厭這裡不是嗎?!你最討厭這個把你關起來的地方因為!閔玧其應當是自由的!而不是像個人偶一樣被擺佈!

 

『閔玧其!我非常願意對你說我愛你要我說幾百萬次都沒關係!因為那就是事實!但對你來說要在公開場合與我對上眼都是一次搏命,不如不要這段關係你會更輕鬆點。』

 

 

他從西裝內裡口袋拿出那支瑞士來的機械手錶,上頭還刻了閔玧其的羅馬拼音縮寫,是鄭號錫用自己偷偷去西餐廳彈琴掙來的錢買的,他花了一年多才買得起這支錶,雖然在機械錶內是最便宜的。那支錶閔玧其始終沒有完全收下,每次要為他戴上時他總拒絕,說這樣太明顯了。

 

閔玧其看著那支錶。

 

鄭號錫抓著那支錶塞進他手裡後走了。走下樓梯時鞋跟踩在木板上那種響亮的清脆聲音對閔玧其來說,跟走音的提琴一樣難聽。

 

在那之後幾天鄭號錫還是持續捎來幾封信,讀了都有罪惡感,上面是他滿滿的道歉與後悔,閔玧其躺在床上看著那些字,微光透過黃色紙張,字跡變得更清晰,那幾句暗號也更深刻。

 

然後那些信就被看見了,被通報上去了,他就被關禁閉了,奇妙的是這次被關進黑房間裡他也不怎麼怕。

 

 

 

「喂?南俊?我是……對,那個,你會開車嗎?」

 

朴智旻與金泰亨還有田柾國三人互看了一眼。金碩珍抓著話筒的手浮現了青筋,看上去很緊張,他說,「我有事請你幫忙,你、嗯,你明天早上九點可以到學校附近的南十字嗎?」

 

「南十字是什麼?」朴智旻問。

 

「大學附近的珈琲館。」鄭號錫說。

 

「……好,謝謝。再見。」他掛掉電話。

 

「好了,」金碩珍說,「明天早上……明天早上我們先去玧其家一趟說找他,閔家大概也猜到這件事被傳出去了,可能會被擋住,不過還是試試看。」

 

「試什麼?還有為什麼找南俊?要把他拉進來嗎!?」

 

「先問為什麼被關起來,可能要被關多久……雖然我覺得玧其自己一定也不知道,不過我想他父母大概就是要用這招隔絕你們的。現在線索太少了沒辦法想出 一個計畫,好了你快去睡覺!」

 

金碩珍沒有正面回答後兩個問題,只推著他進臥房要他趕緊睡覺,明天一大早就要到市區和金南俊會合。他絕不承認有一小部分的興奮是因為能見到金南俊。

 

「等等,哥你今天會留下來吧?」鄭號錫反抓住他手說,「我有事跟你說。」

 

「啊?」金碩珍茫了,「喔,好啊……這三隻可以睡客房吧?」

 

鄭號錫這才回過神來,想起在場還有他們三個,說,「客房在三樓樓梯口右邊。」

 

朴智旻一句話也沒說地拉著金泰亨和田柾國的手往上跑,他覺得鄭號錫快崩潰了,有很多話想說。

 

「幹嘛這麼急?」田柾國問。

 

「號錫哥看起來快哭了啊!」

 

「有嗎!?」金泰亨詫異地瞪大雙眼,他一點感覺也沒有。

 

「因為你是笨蛋。」朴智旻說。

 

「因為二哥是笨蛋。」田柾國也跟著說。

 

被罵笨蛋習慣了的金泰亨並沒有因此不悅或賭氣,只是有點無奈地嘟著嘴說,「奇怪耶你們,這樣就要被罵笨……」

 

夜深人靜的,悄悄打開門,還四處探頭看有沒有傭人過來,三人進了房門後馬上鎖起。這樣有點像在做什麼壞事一樣刺激,田柾國一直止不住笑。

 

「臭小子,你玧其哥被關起來還笑?」金泰亨拍著他的頭說。

 

「……對不起。」

 

「好了,這又沒什麼好打的。」朴智旻抓著金泰亨的手安撫他,同時又另一隻手摸著田柾國被打的地方。

 

「快點睡吧,可能明天要趁他們家的人還沒醒來之前趕快走。」朴智旻說。

 

×

 

「玧其在樓上喔,要叫他下來嗎?還是你們上去找他呢?」

 

閔先生端著咖啡笑著說,那華美的青綠色陶瓷茶杯隨著太陽柔光而映出漂亮的草黃色。金碩珍也端著一杯,但閔先生給他們的是紅茶,他乾笑著,臉皮快僵掉了,心想這人絕對知道他們「知道了」,還貼心地給出第二個選項,他拿著茶杯的手顫抖著,杯底與盤子相碰時還發出「喀喀」聲響。

 

「……我們上去找他好了,麻煩你了。」金碩珍說。

 

一名女傭從圍裙口袋拿著一串葡萄般多的鑰匙串,領著他們四個上樓,朴智旻不是第一次來到閔家,可每次來他都感到呼吸困難。閔家的時空彷彿和外面不同,他們的鐘走的是閔家的步調,走的路是閔家的步伐,就連空氣也是閔家才有的氣味,沉悶窒礙。彷若空間會自由移動,走到長廊上都以為兩邊的牆向他緊緊逼來。

 

女傭抓出一把鑰匙,開啟了鎖,一點也不覺得鎖住閔玧其是什麼丟臉的事,不怕外人傳出去。那把鑰匙串不斷發出金屬的細細敲擊聲,聽了就刺耳。

 

「玧其?」金碩珍探頭看房內,卻不見閔玧其的身影。「玧其!?」

 

「誰!?」

 

遠遠看過去,一個人躲在書櫃之後的閔玧其,他看上去像瘋了一半,眼神陰毒,這兩三天他拒絕吃飯,試圖以絕食做抗議,父親卻喚來醫生強迫他進食,他不肯,只好打針。

 

他原以為又是哪個人要來逼他吃東西,手上準備好了小刀用以自保與威脅,但在發現來人是金碩珍後,剎那間變得脆弱,手抓著書櫃板子,要他過來。

 

朴智旻首先跑過去抱住他,但閔玧其的身子因為沒進食而變得衰弱,差點跌在地上。「哥!」

 

「我沒事,」他忍著頭暈說,「今天他有沒有寫信來?有嗎!?他每天都會寫信來的!可是他們每天都說今天沒有我的信!」

 

金碩珍回頭看了一眼,女傭還站在門口,他要她退下。閔玧其如此衝動憤慨的模樣他是第一次見到。

 

「……昨天他聽到他爸媽說了。這件事大概已經傳到你們家的一些熟人去了……」金碩珍說。

 

「……是嗎?」閔玧其說。

 

「我猜他大概也不能來,來了八成會被擋下,」金碩珍從口袋裡拿出一疊紙,「今天的信。」

 

鄭號錫說他每天都寄信給閔玧其,也不求有回音。只是每天都一定會寫一封叫人送去閔家。

 

「……哥,你知道你會被關,嗯,關多久嗎?」朴智旻問。

 

「我不知道,」閔玧其有氣無力的說,「我連今天禮拜幾都不知道。」

 

「我猜你大概會被關到號錫放棄要見你吧,」金碩珍說,「或是,或是要你做出決定,不再與他見面。」

 

「哈,我搞不好還會被送到日本去……」他抓著那疊紙,上頭的文字寫得急切又歪斜,鄭號錫這次是用朝鮮文寫的,內容卻不再是道歉,反而談了一些不相關的瑣事。

 

「那個,你知道南俊吧?」

 

「啊?」閔玧其皺著眉說,「……誰……學生會那個?」

 

他對這個人有印象,有過幾次交流,記憶中是個有禮貌又處事圓滑俐落的人。

 

「嗯,嗯,其實,他有想一個辦法,」金碩珍說,「你先把包袱都收拾好,帶著你最重要的那些,晚上我們再來接你。」

 

「接我?」

 

「先帶你去我們家躲,再看看要去哪,如果你不見了閔家一定會先從鄭家找起。」

 

「躲?等一下,你在說什麼?」

 

「私奔啊玧其!」金碩珍忍著激動說,「快把你東西收拾好。」

 

×

 

金南俊看著眼前的四人,除了金碩珍外,還有三個面孔是從未見過的。一個眼睛又大又圓看起來像是女生最愛的那種男孩子,一個又瘦又高又帥長得一副耿直樣,最後那個是最矮的,可是臉頰有點肉肉的,小小的眼睛好像在笑,金南俊覺得他有一種天生的可憐可愛。

 

『嗯,我弟弟,』金碩珍說,『這兩個要升高三了,這個升高一。』

 

『你好。』三個人都微微鞠躬向金南俊問好,也許金南俊天生有領導者與兄長的氣息,一剛一柔中和得正好,他們三個對他的第一印象甚好。

 

『你們好……學長好多弟弟啊。』

 

金碩珍笑了,但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拉開椅子坐下,先開菜單後麻利地對著服務生點了幾杯茶和點心,他又轉頭問金南俊想喝茶還是咖啡,金南俊說他決定就好,因此又多了一杯玉露茶。那過程之俐落流暢,讓金南俊連連讚嘆不愧為名流的孩子,但金碩珍也只是裝著,想留給金南俊一點「學長」的味道。

 

把整起事件明中帶暗、暗中留明的說了一遍,金南俊聽了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因為這種事對他們來說幾乎是不可能會遇上的,但如果只是開車去接應他當然沒問題。金碩珍向店家要來紙筆,在上頭快速地寫下重點,嘴上也沒歇著。三個小的就坐在一旁聽他們倆談話。

 

閔玧其躺在床上,現在也只能躺在床上了,金碩珍他們暫時離開,等到晚上全家都就寢後會再來,但他現在對什麼都沒有信心,怕金碩珍一走就不回了。隨便抓一卡皮箱抓了最常穿的衣服、內衣褲、書本、護照、身分證明、琴譜、一些私藏的緊急備用金,還有鄭號錫送給他的手錶,戴在手上。他穿著鄭號錫留在他家的那套衣服,同時也笑傭人不知是裝不知情還是真不知道,他們洗的衣服不屬於閔家的。

 

他的鄭號錫──他想這麼說──他的鄭號錫說,會一直都在他身邊。鄭號錫沒說過謊,鄭號錫知道他最喜歡用這種尖銳外殼包裝自己,所以鄭號錫一點也沒有被他嚇到。

 

他抱住自己,以為這樣就能抱住鄭號錫。那件衣服上早就被洗掉所有氣味了,只殘存洗衣劑的味道。

 

他想他知道為什麼這次被關進黑房間裡一點也不怕了,他的人生中有了比這更可怕的東西,如果失去了鄭號錫,他想,如果失去了鄭號錫,他鐵定會迷失在這個比迷宮還要迂迴的破爛世界裡。等待著沒有出口的出口。

 

 

 

 

 

To be continued.

 

 

 

arrow
arrow

    Cecil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