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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期間感冒好唏噓

 

 

金籠帝國(Hamlet from the Golden Cage)#32

 

 

 

 

世上的光 04.

 

儘管身體因為恐懼而發冷顫抖,但姜太顯卻清楚記得怎麼使刀。他忘了小提琴怎麼拉,但在劇團的期間,他並沒有真正落下劍道的訓練。他拿過真刀,但沒有拿真刀殺過人,而眼前這個人殺了並不只一個人,連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個,他也是被殺過的那個人。

 

「真宗」是父親不善的一面,因為這把刀殺過人,所以才買下。姜太顯抓緊了刀柄,漆黑的魚皮線綁製纏繞,磨著手的每一條紋路,他不禁開始回想,父親用過這把刀嗎?父親真正重視的,其實只有那把玄星。因為真宗其實是叔父想要的,卻被父親攔截下來了,姜太顯其實知道的,這是一把積怨的刀,上頭也有叔父求而不得的恨。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善於掠奪,卻弔詭地也懂得仁慈。所以父親終究被叔父殺掉了。

 

崔杋圭被推出門後,跌坐在草叢中,手裡還惦記著那把由姜太顯父親傳下來的環刀,是姜家的寶物。姜太顯把刀交給了他,他得好好護著。他身後的世界即將爆炸,要迸出血的味道。

 

首要任務是保護好這把刀。這是姜太顯交代他的,他最該做的事。而且,不知道傭人們到底出去通知了沒,現在是最最最危急狀況,必須有個明瞭狀況的人去通報。他得叫崔然竣或休寧凱過來。姜太顯說休寧凱派了人在這裡監守,那人有看到他們發生什麼事了嗎?

 

「你這雜碎,」姜太顯往前一刺,沒有刺中叔父的身體,倒是劃破了身上的衣服布料,「都是你這雜碎——」

 

「雜碎還是坐了你的位置。」姜老爺刀一橫,由下往上刮,推開了姜太顯的刀。

 

屋子看上去大,那把太刀看似有很多發揮空間,然而屋裡擺飾也多,角落又是盔甲、又是唐國大瓷花瓶,姜太顯刀劈下去,先砍壞了這些父親的收藏品,叔父被瓷器的碎片割傷了皮膚,但不是大傷。姜太顯已是殺紅了眼,絲毫不顧精緻昂貴的藏品碎成一片一片,這些又算什麼?不過是身外之物,父親不在,這些藏品又有什麼意義呢?

 

「小混球,看看!把你父親珍愛的琉璃笛子砍成什麼樣了!」姜老爺大笑道。他從前跟著兄長一起習劍,並非只拿一把刀胡亂揮動,朝鮮傳統的刀法與姜太顯學習的日本劍道不同,只有與日本人對過的姜太顯一時抓不住叔父的刀法。叔父的脇差抵住了他的突進,戳碎了櫃上的琉璃短笛。

 

那把琉璃短笛是父親從法蘭西帶回來的,一點也不能吹奏,純觀賞用的,只有他們這種不知滅亡未來降臨門前的貴族才會花大把銀子買一把不能吹的笛子。現在,笛子已經斷成兩截。

 

姜太顯絲毫不為那把斷笛惋惜,他只是一次又一次揮下刀刃,將所有擺放在牆邊、角落的珍藏品都砍碎了,那些碎片圍繞著叔父的周圍,形成一道界線。琉璃、珐瑯、青花瓷、凹陷的銀,生灰的銅,暗淡的錫,令人不快的殘破,姜太顯節節逼近,粗喘著氣,胸腔裡的恨意如太鼓那般撞擊,他打定了主意,要用這把日本刀殺了叔父,所有的一切,不過都是為了自己而已。

 

「你以為這樣能困住我?」

 

姜老爺反手一刺,直往姜太顯頸子戳,若不是飛閃躲過,那會直接要了他半條命。劍術若不如這個奸人,很可能會死於這把小小的脇差之下,若是劍術得力,也必須提防叔父出陰招。直到這時,姜太顯才發現自己想得遠遠不夠。

 

已被逼至絕境的人放棄了常人的思考,就連身體也異於普通人類,姜老爺朝著侄子衝過去,室內拖鞋踩在碎片上沒什麼阻隔力,卻像是失去痛覺一樣,發狂了只是不斷朝著姜太顯身上的致命處砍。

 

這下進攻被逼為防守,姜太顯不停退後,一步一步,又再次退到了門邊,他發現刀刃上有幾道砍痕,應是剛剛造成的,才意識到這把刀的品質已經大不如前,他不曉得叔父是否發現了,但他得快點解決掉叔父才行。

 

崔杋圭跑到另一邊的花園時,發現幾個傭人躲在那,要他們快點跑出去通報休寧凱和崔然竣。傭人們個個臉色慘白,顫抖著腿一個一個跑出去了,崔杋圭還在尋找順怡與晶子夫人的身影,看四周圍都沒有熟悉的人,只好又跑進屋內,這才看見倒在地上的管家。

 

「晶子阿姨!」崔杋圭聲嘶力竭地喊著,「晶子阿姨——!」

 

早上晶子夫人可能還沒醒來,可是外頭這麼大動靜,不可能沒察覺,他往晶子夫人臥房的方向跑去,卻意外撞見了管家順怡。

 

「杋圭少爺……」

 

「順怡!順怡!?」他扶起倒在地上的老管家,看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但腿似乎是扭傷了,大概是倉皇逃走時摔倒了。

 

「……您快走吧!老爺不會放過您的!」

 

「不行、我得先把你藏起來——」崔杋圭揹起癱軟無力的老管家,縱是他也嚇得想躲起來,仍在屋內尋找哪裡可以把老管家藏起來不受那瘋老頭殺害的。他想了想,只有那個放傘的儲藏室可以,至少那裡平常就不是姜老爺會踏足的地方,能爭取些時間。

 

不知道外面怎麼了。

 

他怕得不行。

 

「杋圭少爺、拜託您快走吧——」

 

把老管家藏在一堆家用品後方,崔杋圭把自己身上的針織衫脫下來給披上去。這裡昏暗,積滿了灰塵,對老人來說未必是個安全的空間,但現下情況緊急,扭傷腳的人貿然出去風險極大。

 

「姜太顯那裡還沒處理完,我得弄好那邊。」崔杋圭說,「我讓他們去通報崔然竣了,你別出聲。」

 

匆匆安撫好老管家後,崔杋圭頭也不回地離開儲藏室,又再次跑回側門。他身上還帶著那把環刀,緊緊握在手中,怕只是抬起一根手指,就會墜下、損傷,他把這把刀視為姜太顯的分身,牢牢地顧好。

 

他看見姜太顯刀上有血,而姜老爺身上的和服也滲出血來。姜老爺的胸口一道長長的斜砍裂口,不深,但已經造成傷害,崔杋圭深深倒抽一口氣,一時無法消化眼前所見。那把脇差已經斷了一截,只剩下斜斜的切面。

 

姜老爺並沒有因此倒下,同樣的,姜太顯身上也有些許淺淺的刺傷,在纏鬥的過程中也被刺了幾刀,他那把名為真宗的太刀,如今也不過是一把疏於修繕而不再發光的老刀了,崔杋圭想,得快點帶姜太顯走,可是不殺掉姜老爺,姜太顯不會走。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始終無法化解的扞格,兩軌強壓。然而姜老爺並沒有這些煩惱,他唯一會做的就是把擋在路上的石頭都踢掉。

 

脇差一轉向,直朝著崔杋圭而去,沒有一絲猶疑,筆直如一道光,就要往崔杋圭身上穿出一個洞,姜太顯心一驚,為了不讓左手的刀傷到崔杋圭,他轉了半個身子才用力把崔杋圭推出去。

 

將崔杋圭狠狠推出幾尺以外後,姜太顯背上是一陣強烈的刺痛,灼熱得要燒開,他逃不掉,叔父已經先一步來到他身後,不知從哪來的匕首狠狠刺進他的背中,又抽出,這次繞到了前方刺進肚裡,再一刀,抽出來刀子上全都是紅色的血,已經看不出原先銀白色的刀刃長什麼樣,就這樣一刀刀,在無法反抗之下,連續刺了五、六刀,直至姜太顯摔在地上,血從破開的傷口汩汩流出,和混著天上塵埃的殘雪交融一體,鮮紅色的血也不再鮮紅,已經被稀釋成了淡淡的水紅色。

 

他無法克制地吐出好幾灘血,喉嚨裡充滿了鐵腥味,食道裡全都是不斷湧上的熱血。

 

他低頭看地上的血,還在從他的嘴裡滴下,石子路、雜草和髒掉的雪都染上了紅色,那把刀子仍在身體裡,痛覺緩緩回到身上,一點一滴攀上神經。

 

所以說怎麼可以把崔杋圭放進計畫呢。休寧凱說得沒錯,他一開始想得也沒錯,把這個養子當成一縷幽魂,視而不見,才是最好的做法。

 

這全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也幾乎是篤定的事。只是他沒想到自己也會因為崔杋圭幾句話而心軟。不——讓他心軟的不是崔杋圭,而是已經被改變的自己。

 

是他的意志不夠。還想著雙手乾淨。自以為情操高尚。想當個善良的人。這樣才不會髒了崔杋圭。是他自己的錯。因此現在這樣也不過是咎由自取。

 

他沒辦法再思考了。

 

眼前一片黑,姜太顯幾乎要失去了意識,頹喪傾倒至地。

 

崔杋圭看見他躺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姜老爺原本手上還拿著那把連刀柄都是血的匕首,看姜太顯已經沒有任何反應後,甩掉沾滿了血的兇器,抬頭看跪倒在地的崔杋圭。

 

但也只是看一眼,之後便轉身,不再對崔杋圭有更多的眼神施捨。

 

早在清晨,就已經被自己丈夫敲昏頭而昏迷至今的晶子夫人在前幾刻才醒來,扶著暈眩的額,抓起自己櫃上的法器,預感壞事已經發生。她全然不曉得發生什麼事,只知道早上丈夫忽然出現在她房間,用脇差的刀柄敲昏了她。走出房門後,看見一路上全是傭人們的屍體,要不就是被砍傷而躲在角落等人救濟。她驚叫出聲,順著殘破的痕跡往後門走。

 

哪知道會看見這副景象。

 

兒子沒有了動靜,只是躺在地上,身上全是刀傷,流了一大片血,養子呆然跪在前,而丈夫則俯視流血的兒子。

 

她很快意識到,兒子奄奄一息,最後半口氣就要消失散去在這世上。姜太顯失血太多,即使送去醫院,也難保性命,甚至有可能在半路就宣告死亡。她沒有尖叫,也沒有昏厥,臉色早已是一片蒼白,手上的鈴鐺與刀沒有聲響,她定定佇立在門邊,無法動彈,最後摔落在地。

 

崔杋圭早就沒有聲音了,雙唇不斷打顫,他抓著姜太顯給他的刀,蹣跚爬起來,爬不起來,四肢跪如一隻困頓的小獸跪爬到姜太顯身旁,揪起早就被血染成整片紅的白襯衫,抱起他,聽他的心跳聲,摸他被刀刺到底的傷口,想要給姜太顯呼吸,想要把自已擁有的一切都傳過去,他的鼻息,他的聲音,他的生命。這次上帝依然沒有要給他一個幸福的人生,所以又再一次將他推到谷底,讓十一年前的一切都再重來,要他成為再一次的倖存者。所有陪伴他的人都會死,除了他。

 

他能感覺到頭頂的氣息,是那男人正在確認姜太顯是不是真死了。那樣出力戳,戳到了內臟,就算要活,也不過是幾天的事吧。

 

他放開姜太顯,輕輕地、雙手顫抖地,鬆開了手,等到姜太顯的頭安然地接觸到地面後,站起身抽開刀,銀白色的刀刃映出了天空,雪天沒有顏色,一切都失去了最原初的質性。

 

崔杋圭踏出一步,再一步,在薄薄的雪地上蹣跚前行,他還記得剛來這棟屋子時是怎麼學習模仿姜太顯的,揮劍的姿勢,使劍的習慣,他討厭劍道,更討厭模仿姜太顯,最後放棄了劍道,再也不學。在他認識真正的姜太顯以前,他就認識了這個人的影子,習慣,喜好,

 

什麼都不好,從十歲開始什麼都不好,他被接來這裡,被當作姜太顯來扶養,他失敗了,將就地苟活下來。在雨天裡他遇到柵欄外的少年,雨夜中迎來曾經的少爺。他開口,有人聆聽了,他開始找回崔杋圭是個怎樣的人。

 

在所有人的眼中他是那樣脆弱虛衰,就連姜太顯眼裡的他也是嗎?

 

或許最這麼想的是自己吧。他握緊了刀,在這短短幾秒之內思考,思考他要做出什麼行動,要怎麼挽救這個局面,無法挽救的話他該怎麼做。他其實知道只有一條路可以走,而且必須半點猶疑都不能有,不然他將失去所有。崔杋圭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全身的力氣都回來了,而且比往常任何一刻,都還要令他感到力量充滿。崔杋圭舉起那把名為玄星的刀,從前傳到姜太顯父親手上的,再來該傳到姜太顯手上的,如今卻在他這個養子的手上——而他很明確知道,這將會是這把刀最後一次沾血,從過去到現在,現在到未知的明日。崔杋圭其實也沒時間再多想了,他知道再晚一步,才會真的什麼都消失。

 

刀揮落時,鋒利的刀鋒  對著姜老爺的脖子用勁砍下去,動脈一旦破裂,血液便如湧泉般四濺,他的臉上此時沾滿了由動脈噴出的鮮血,那些血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噴濺,灑在雪地上猶如冬梅。

 

以他的力道和技術,無法第一刀就乾淨俐落,然而準確地刺傷了動脈,已經達到最大的效果。崔杋圭看見模糊的血肉,卻不感到畏懼與遲疑,只是木然地看著這灘血一點一點飛到身上來。鬼使神差地他又揮了第二次刀。

 

晶子夫人見狀,趕緊撐起自己,手裡抓著法器,一下跪倒在姜太顯身邊,檢查他的鼻息和傷勢。姜太顯還有一點呼吸,雙眼快要闔上,眼皮只留一個小縫看見殘存的光,被刺傷的地方疼得不行,抽得他想要快點結束這一切,就算是以死亡的形式終結這份痛苦也甘願。然而晶子夫人卻沒有悲苦痛哭,只是將他的四肢攤開平放,解開襯衫最上方的扣子,讓他能夠盡量呼吸到更多空氣。可這稀薄的冬日裡,怎麼吸進鼻腔都只會是寒凍的氣。

 

「把他搬過來!放在太顯旁邊!」晶子夫人對崔杋圭吆喝道。

 

被這宏亮的聲音驚醒,崔杋圭雙唇還在打顫,雙手卻聽話地動起來,聽從晶子夫人的指示,趕緊將身首快要分離的姜老爺拖到姜太顯旁邊去。他不知道夫人究竟要做什麼,現在這情況應當要把姜太顯送去醫院急救才對的,可是他與她卻在這裡做什麼呢?

 

晶子夫人將姜老爺還溫熱的屍體拉到兒子旁邊去,她甩著鈴鐺,雙唇不停翕動,念念有詞著崔杋圭聽不懂的語言,他抓著姜太顯毫無反應的手,急切地想要背著他出去,去醫院治療,再這樣下去姜太顯真的會失血過多死亡。那一刀一刀的一定刺進內臟了,很有可能血還沒流光人就走了。崔杋圭草草抹掉姜太顯臉上的血,那血都混了自己的眼淚,稀釋了一點,可怎麼看都還是血,從姜太顯身體裡出來的。那張曾經被說和自己太過相像的臉,正逐漸失去紅潤的顏色,嘴唇微開,總是閃亮的眼睛閉不上,人將死之際都是這種臉,崔杋圭知道,他曾經看過。

 

鈴聲響起,好幾個黃銅小鈴子搖出層疊的聲響,崔杋圭抬起頭,只看見養母渾身都是汗,在這大冬天裡的沁出汗珠,不斷地繞著圈唸著詞,以姜太顯與死去的姜老爺為中心打著圓,他不曉得這到底怎麼一回事,呆愣在那,試圖把冷去的手握熱。鈴聲越來越響,晶子夫人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平調的聲音聽上去令人恐懼,好像某種來自遠古的咒語,那或許,或許就是某種經文,這經文正穿過他的耳膜。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幾近崩潰邊緣,把自己埋進姜太顯變冷的懷裡。無論他怎麼做人都無法回來,依舊是無能為力,和以前還是一樣。

 

這簡直就是地獄,他不用再多動手殺人就已經先身處地獄,在人間的痛苦勝過長者們的恐嚇,他受夠這一切,除了姜太顯以外,這世上已經不會有任何人心疼他。

 

他發出哀鳴,就和晶子夫人念經的聲音重疊在一起。那一剎那,腦海竟浮現那些早已放棄的主禱文,好像一場諷刺。

 

「杋圭!」晶子夫人忽然急忙大喊,「抱好太顯!」

 

崔杋圭下意識抱緊了人。此刻姜太顯還沒完全死去,他勉強撐開眼皮,希望能盡力爭取一點時間,但身上被刺傷的地方太疼了,他連咬牙的力氣都沒有,只聽見母親的聲音,還有崔杋圭抱著他的手勁。

 

抱得很緊,可是又謹慎地收著力,環著他的肩頸,摟著他的腰,他身上都是血,那刺鼻的鐵鏽味,這麼大量的血,他以前從沒看過,甚至還是從自己身體出來的。他奮力擠出最後一點力氣,在模糊的視線中辨認出崔杋圭的臉龐,始終素麗的臉都是眼淚,嘴唇咬得都出血了,在白色雪天的映照下,這一切看起來都如夢似幻,崔杋圭簡直就是兒時在圖畫書上看到的天使。

 

媽媽的聲音還在繼續。

 

他總是不懂媽媽在說什麼,什麼天象、觀星的……他知道媽媽其實不只是媽媽,媽媽是神明的孩子,有神奇的力量,總能在頃刻間以燉好的藥草湯讓生病的他與姊姊安睡,他想那並不是普通的藥草,那是神明的力量。他很抱歉,說媽媽連杯子放在哪都不知道。

 

崔杋圭也是神明的孩子,即使遭逢那樣的苦痛,還是甘願將那條白金鏈子戴在身上。

 

真是可憐,他最喜歡的人跟他一樣,一生下來就不斷在經歷別離這件事。只是他誰也不是。他也很快什麼都要不是了。

 

耳朵快要聽不到聲音了,只有低鳴的嗡嗡聲,心跳越來越弱才對,他卻能感覺到有個東西持續在胸口撞擊。母親的聲音還在環繞著,他好困惑,那到底是什麼?母親為什麼不來抱抱他?為什麼還在那唸經文?再過一下下,他們就要再也看不見彼此了。

 

「——……太顯……」崔杋圭輕輕喊他的名,抹掉他不斷冒出的鼻血,「不要睡了——……」

 

他還能聽見崔杋圭的一點點呼喚,但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竄他的背。一陣麻癢感。那是要死之前特別有的感覺嗎?

 

晶子夫人停下來。她放下鈴鐺,輕輕擱在地上,接著,她抽出腰間的小刀,往自己手臂上一劃,一注血就這麼落下來。崔杋圭看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只見晶子夫人把自己的手靠過去,將溫熱的紅色液體貼在姜太顯唇邊,要他喝下。

 

「……阿姨!」

 

「喝下去就好了!」晶子夫人眉頭扭成一團,手臂直接都貼在姜太顯臉上了,她低聲哀求道,「喝一點、再喝一點——」

 

崔杋圭頭撇過去,想抱起姜太顯立刻往醫院去,「阿姨!不要這樣!他一直在流血!」

 

他不曉得晶子夫人究竟在做什麼,姜太顯命在旦夕,現在最該做的就是送醫。那些傭人們帶著休寧凱過來了,他可以聽見遠遠的腳步聲,還有呼喊聲。

 

姜太顯又咳出一口血。血是黑的。這一口血直接濺在崔杋圭的衣領上。

 

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黑色的血——」晶子夫人趕忙伸手也抱住姜太顯,「起作用了,他得再吐多一點!」

 

「您在說什麼啊……!」

 

「那傢伙的命移到太顯身上了!現在要把髒血都吐出來才行!這樣命才能渡過去!」晶子夫人整張臉都扭曲起來喊叫著,「太顯的命還沒到這裡的,是那傢伙強行攔截的,所以他得要還!」

 

「什麼——」

 

「杋圭!」晶子夫人還在後頭追趕他,「阿姨知道你不信這些!可是你就相信阿姨一次吧——」

 

崔杋圭收緊了手,又再次撐起癱倒的人,姜太顯嘴裡的黑血沒有停下,他似乎最後的一點力氣都用來咳血了。血一口一口吐,如一絲泉水沒有停消流下,淤積的黑血越來越深濃,崔杋圭感到懷裡的人正在下沉,下沉,姜太顯的身體變得更重了,壓歪他的手。

 

那重量快撐壞了他的手臂,死死地壓住他,不讓他動,那重量好像整個大氣層都往下壓,他快無法呼吸,胸膛被什麼塞住了,有個東西在壓他們。那感覺太過熟悉,被壓在車底的他就是那樣,看著哥哥頭破血流,靈動的雙眼不再睜開,而他就透過凹壞的鋼板縫隙,看見哥哥死去的臉龐。那種感覺是他要失去重要之人所不能承受之重。

 

「祢不能這樣帶走他!」崔杋圭用要把整個心臟嘔出來的力氣大喊,「不可以!不可以!這不公平!祢不能帶走他——」

 

他揹起姜太顯,顧不得晶子夫人的阻止,就要往前門去。現在四處都沒人了,傭人也不知道究竟去哪,到底有沒有人幫他們叫人來救援也不曉得。崔杋圭逐漸回憶起這種孤立無援,他必須找回十多年前那種感受,將自己拋入無邊無界的苦難之中,如此一來,他才能撐著自己與姜太顯,直到找到援兵為止。

 

眼淚流再多也不會變成海,把他最喜歡的人送去天堂裡。倒是他先出拳,手刃了他們倆的仇人。雖說伸冤在主,但崔杋圭已經不打算升天了。

 

背上的人完全閉上了眼睛。他仍是執意前行,也不管從這裡要去到醫院要多久,車子他不能開也得開,這條命他得想辦法治,這口氣出了,但帳還沒算清。所有的一切,他來到世上後,嘗過甜美便得到痛苦,如今他要終結這一切了。他的苦路並不會迎來復活的結局。就算他學他的基督質問天上的父為什麼拋棄他也不會有答案。這種事很早以前他就明白了。

 

崔杋圭不知道人死後到底會不會上天堂,姜太顯也不是信徒,姜太顯還想殺人。可是這樣好的人難道就不值得一點垂憐嗎?他曾經、是經歷過那樣的苦痛,他與他,他們兩個,難道就不值得一點神明的同情嗎?

 

無論哪個神都好,他希望誰能幫幫他們。

 

「……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崔杋圭停下腳步。

 

「……腰被刺得好痛——」

 

背上的人在蠕動著,像一隻傷痕累累的野獸那樣。崔杋圭聽見衣料摩擦的聲音,背負的重量也時輕時重的,因為有人在動,所以他一直站不穩。等穩固了腳步,他繼續又往前走。

 

「……杋圭哥……我的腰真的好痛……一直流血……是不是會死……」

 

「不會!」崔杋圭反射性大吼,他還沒搞清楚現在的狀況是怎麼回事,不曉得姜太顯怎麼突然又有了力氣可以說話,但聽到關鍵字,他還是反射性地大喊,「你不會死,我現在帶你去醫院,你等我,很快就到——」

 

「哥……」

 

「我在,」崔杋圭手往上托了一下。

 

「……哥——……」

 

「哥在。」

 

崔杋圭注意到血仍在滴,順著地心引力往下,他的手現在沾滿了血。姜太顯的聲音宛若幻聽,只是他瘋了才出現的虛幻而已。但那呼吸聲就在耳邊,熱氣緩慢而實切地飄在耳邊。

 

「太顯啊,」崔杋圭抖著聲音發話,「……你——」

 

「杋圭!」晶子夫人又往自己手臂上劃了一刀,頓時血流如注,恣意地往外噴發。崔杋圭不懂她為何要自傷到如此程度,然而同一時間,背上的姜太顯卻動了起來。垂掛在自己身上的雙手忽然勾起,一點一點,揪住他的襯衫。

 

傷重的人倏忽間倒抽一口氣,深深的一長串,從腔底呼吐而出。

 

姜太顯睜開眼睛。鬆開了手,兩人失去了重心,雙雙滑落地面,像是骨頭都沒了支撐力,像是被什麼吸住了,在雨水濡濕的草地上,崔杋圭看見了渾身是血,雙眼卻清明的姜太顯,與他面面相覷。

 

「……什麼……」

 

顫顫巍巍伸出手,崔杋圭的指尖碰到了姜太顯沾著血的臉頰。

 

不再是青白的。而且摸起來就和過往無數次一樣。

 

同樣抱持著千萬疑問的姜太顯一點也不明白怎麼突然就這樣了。他只記得自己為了擋下叔父,被一把匕首來回捅了好幾次,捅得他身體沒有一個地方是不痛的。就算是此刻,他也能回憶起幾分鐘前那些劇烈的痛楚。然而現在他卻呆坐在這,望著自己身上的血跡。

 

這看起來太奇怪了,崔杋圭立刻扯開姜太顯的襯衫,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這麼一扯,只看見姜太顯被刺傷的那些地方,都變成了一道道小小的口子,這絕不可能是匕首捅出來的痕跡。

 

不可能。但他忍不住伸手去戳傷口,一戳惹得姜太顯吃痛喊了一聲,但傷口並未流血。不過,雖然現在傷口不出血了,剛才流的那些也足夠造成他暈厥,現在還能勉強撐著,都不知道是靠身體哪個神奇的部位。

 

「杋圭!快去醫院!」晶子夫人忍著手上的劇痛,「外傷還是得處理!快去醫院!」

 

回頭一看,晶子夫人的手都變成紅色的了,看著觸目驚心。崔杋圭驚呼一聲,狼狽地爬起來,但他還得顧著姜太顯,兩邊都受了傷,即使現在姜太顯看起來是奇蹟似地——治癒了。

 

「太顯!」

 

休寧凱的聲音忽然出現,劃破了空氣中的驚愕,所有人都轉過去,看見了終於出現的救援。那輛福特是休寧一家的愛車,裝載容量大,從前姜太顯也開過幾次載貨,一看到這輛車出來,登時心就安了一點。姜太顯的意識又開始模糊,喘了幾下後,又暈了過去,嚇得崔杋圭一張臉白又更白。

 

現場是如此慘狀,休寧凱二話不說立刻開車將他們送到了帝國大學醫院,相較於奇蹟般活下來的姜太顯,現下晶子夫人的傷勢更加嚴重。她的傷口還在出血,必須盡快縫合。休寧凱要拉開崔杋圭,他不肯,執意要跟在姜太顯身邊,抽抽噎噎,雙手都因為劇烈哭泣而蜷曲發顫,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一旁雙眼半睜的姜太顯已經死了。

 

屋內還有其他傷者,休寧凱在來之前,先吩咐了妹妹聯絡消防伕們到姜家救護,他不知道屋子裡情況究竟怎樣,不過從通風報信的人口中得知,姜老爺應是發了狂,無差別攻擊所有人。

 

雖然感到很抱歉,不過現在他還是以姜太顯的傷勢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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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int-Saens - Piano Concerto No.2 in G minor Op.22 - I.Andante sostenu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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