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之星#下

 

 

 

 

 

 

 

「你該去上課了。」

 

 

 

「欸?兩點了……好吧。」

 

 

 

「你要穿哪件?」

 

 

 

「白的,領口有碎荷葉邊的。」

 

 

 

「知道了。」

 

 

 

「啊、今天用領結,黑色那條,有珍珠的那條……啊,對。」

 

 

 

早在他開口要求之前,那條黑色緞帶已經送到手上了,緞帶的兩端各有一顆珍珠,還是粉紅的,特別稀有。襯衫穿上後,領結繞過領子下,壓在第一顆鈕扣上對好位置,綁起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兩顆小巧的珍珠沉甸甸地垂在胸前。頸子後方的痣和左鎖骨的痣都被巧妙地遮起來了,衣料收束那具奶白色的肉體,暫時封印。

 

 

 

「今天要嗎?」

 

 

 

「不用。」

 

 

 

「除了練舞外要做什麼?」

 

 

 

「和你一起寫功課。」

 

 

 

「還有呢?」

 

 

 

「沒了。」朴智旻說,「睡覺?」

 

 

 

陽光如彈珠一樣彈進房間,一步一步拓展它的領地,暗紅色的地毯浮現一小顆一小顆黃色的光點。朴智旻穿上背心,然後又一次解開領結,扔在身後的書桌。珍珠清亮的敲擊聲答答答,撞進金泰亨眼裡。

 

 

 

「領結鬆開了,」金泰亨說,「我再幫你繫一次。」

 

 

 

「嗯。」

 

 

 

朴智旻沒有把領結交給他,而是金泰亨自己去拿。

 

 

 

他們總有一天會習慣這些事,反覆拿針戳自己,直到習慣,直到血流光,當一切感知都停止運作的時候,一切都會恢復平靜。反覆的苦行最後成為常態。金泰亨又細心地替他打了一個漂亮工整的結。朴智旻這次乖乖的沒再解開。禮拜天早上固定去城鎮的教會聽佈道,每次都只有韓太太、朴智旻和金泰亨,他們曾問過韓先生呢,韓太太說,他不重要。

 

 

 

在經過了七年之後,他(們)認清事實,每一次脫掉衣服都成為例行公事,身上的肌肉線條是經由他人打造,並非他的最初意願。朴智旻第二次脫掉衣服的時候,大腿內側被人捏了一把,那個偷捏他的中年男人被韓太太轟出去,摔出門外時身上多了好幾道傷口。在場的「觀眾」們緘默不語,所有人都捏住自己的手,掐出紅印子。這個男孩是他們歷年來看過最好看的,身體勻稱,體態輕盈但豐滿,凝脂般的奶色肌膚,深色的眼珠好像小動物,豐潤飽滿的嘴唇一張一合閃著水光。

 

 

 

而金泰亨永遠躲在房子外,由外監視,確保他們沒有對朴智旻做任何越軌的事。

 

 

 

假裝自己是樹叢,盤腿坐鎮守著遠處的人。金泰亨知道,至少朴智旻的身體只能被眼睛複製,無法被實際觸碰感受。每次來的人都稍稍不同,不過長年看下來,有好幾張老面孔,可能從前幾個男孩就開始看了。朴智旻不只是乾站著,也不只是全裸。有時他要按照要求擺姿勢,有時會換上奇怪的衣服,有時手腳會被綁起來,有時嘴巴被膠帶封起來。

 

 

 

這種聚會一個月一次。

 

 

 

小孩子的身體有什麼好看的。十五歲時,金泰亨這麼想。

 

 

 

「十一歲的小孩,身體到底哪裡吸引人?」

 

 

 

他知道有人喜歡尚未發育的小女孩,但小男孩,他就不懂了,不過,他也不懂那些人的腦袋,說不定他們就是怪,就是有病,才喜歡小男孩的身體。

 

 

 

電視上演的那種,櫥窗裡的人形模特兒,被設計師擺來擺去的,如果關節沒固定好,連自己的身體都控制不了,喀拉喀拉掉下來。朴智旻的手呢?朴智旻的腿?朴智旻的頭?

 

 

 

金泰亨看著熟睡的朴智旻,心想,這樣還能睡著?

 

 

 

你居然睡得著?

 

 

 

青春期後身體開始變化,金泰亨注意到自己的聲音比以往更低沉沙啞了,喉嚨那裡長出一個結,用手去摸有種異樣感。他也摸了朴智旻的,他的喉嚨很平坦,不仔細摸還以為沒長。

 

 

 

手臂抽長,身高也咻一下地拉高了,朴智旻以前還有一點嬰兒肥,來到這裡之後消瘦許多,他們很少出去,最遠只到過鎮上的教會,還有一次他們口渴,去了教會附近的雜貨店買水。朴智旻看到那個「輾死松鼠」的男生,站在櫃檯後面,和一個女生一起點貨。他們年紀看起來相仿,女生大一點吧,而且長得很像,就連小孩子也認得出他們是兄弟姊妹的關係。再次看見他,朴智旻還是不相信他會輾死松鼠,但是,起初他也不認為韓太太是壞人。

 

 

 

金泰亨變為朴智旻的貼身僕人,負責替他處理大小事,他們一起上課一起練琴。金泰亨不知道韓太太究竟有何居心,讓他的地位淪為僕人,又讓他學習這些才藝。為了不讓政府教育機構懷疑,韓太太也要他一起和朴智旻上課,接受自學教育的程度鑑定考試。

 

 

 

「你現在多高了?」朴智旻踢著水面問。

 

 

 

「我沒量。」金泰亨說。

 

 

 

他們的身高差異一直沒變,只不過現在是朴智旻頭往下低看著他。五公分的差距是物理上的,金泰亨無法直視他們逐漸拉長的距離。每天他六點半起床,稍微洗漱後就到朴智旻的房間去喊他起床,雖然床頭有鬧鐘,可朴智旻要金泰亨親自叫他。等朴智旻洗完臉刷完牙後,他再替他拿出衣服。大多數時間朴智旻不願金泰亨替他換衣服,不過偶爾,他要金泰亨幫自己穿。

 

 

 

擦乾他腳上的水珠後,金泰亨拿著水盆走回浴室,嘩啦一聲後又出來了。

 

 

 

「應該快一百八了吧?」朴智旻又說。

 

 

 

金泰亨又跪下來,替他扣好睡衣的襯衫。朴智旻沒穿睡褲,就拖著長長的睡衣,他不打算穿睡褲。

 

 

 

被這麼多人看過身體,拍攝、上傳到暗網。隨著他年紀越大,這些要求都變本加厲,有男人要求朴智旻踩他,有男人要求把他綁起來兩腿張開玩給他們看,宛如另類的性奴,朴智旻知道對他身體最沒興趣的人,就是眼前這個男人。他不會像他們一樣饞涎欲滴,眼球都快從眼窩裡跑出來了,那些眼球恨不得把他的身體當作平台滾。金泰亨只把他的身體當作工作事項之一。

 

 

 

長到十八歲了,朴智旻還沒看金泰亨露出一絲慾望的眼神過。他知道他的身體是被俘虜的工具,也是唯一有的武器。有幾個男人想要開價買他,韓太太不賣,理由是要是身體被人碰過了很難保有原色。

 

 

 

「大概有吧。」金泰亨說。

 

 

 

「明天喔。」朴智旻虛虛地說。他才說出第一個音節,金泰亨的身體就明顯地顫動一下。朴智旻沒有漏掉這個反應,他的腳掌還在金泰亨手中,那雙大手溫且熱,和他冰涼的身體不同。

 

 

 

腿一抬,踩了金泰亨的胸口,引來對方的瞪視,朴智旻沒有收手,因為那個瞪視完全是寵溺的表現,包含了無奈,連金泰亨本人都沒注意到。腳掌移到他的腹部,搭在那片襯衫上。

 

 

 

「別鬧。」金泰亨說。

 

 

 

朴智旻沒理他,腳直接踩在他的褲檔上,那個男人慾望最明顯旺盛的部位,屬於金泰亨的熱度就在腳趾尖徘徊,下一秒雙手被壓制住,倒在床上。

 

 

 

就是這樣的姿勢,金泰亨還是維持那張冷臉,他咬著牙說,「不是叫你別這樣了嗎?」

 

 

 

「我沒怎樣!」朴智旻用比平常大的音量喊著,「你不如說說你是怎樣好了?每天幫我穿衣服開車門幫我打掃房間在我身邊當狗也甘願!?」

 

 

 

「如果不是為了你誰要這樣當狗!?」金泰亨掐住他的手腕,把他壓進床裡,朴智旻力氣不比他小,不過現在情況不同,金泰亨很明顯在盛怒之中。

 

 

 

「你對我沒任何感覺!?」朴智旻沒有被嚇到,反而往前傾,壓逼金泰亨迫使他說出他心底的慾望,「那些男人都覬覦我的身體、哪一個不是想上我?你完全沒感覺?騙誰?」

 

 

 

「你嗑藥了嗎?」金泰亨說,「你他媽嗑藥了嗎?瘋了?」

 

 

 

「我腦子清楚得很!」

 

 

 

「那你就該知道你的身體是你自己的,」金泰亨說,「連你也要這樣作賤自己?」

 

 

 

「你以為它還有什麼價值?」

 

 

 

「你──」

 

 

 

「有什麼價值?有什麼價值!?都被人看過了、還拍照要求擺姿勢上傳到網路上去了有什麼價值!?和充氣玩具一樣!有多少人早就在他們心裡幹我幾次了!有什麼價值!?」

 

 

 

「別把我當成那種人!以為我對你的身體有興趣!」

 

 

 

「既然你這麼想證明你是不同的,」朴智旻說,「那你就做你最想做的那件事、上我啊。」

 

 

 

×

 

 

 

下了車就看到「育恩育幼院」掉漆的招牌,巍巍顫顫地貼在水泥牆上,兩個人站在大門前,等待他。金泰亨死了家人後,被無數親戚拒絕收養,連暫時收容都不要,理由全是「他會剋死家人」。無奈之下社工只好帶他到育幼院去,希望日後有個愛他的人會收養他。

 

 

 

社工見他明明是個相貌堂堂的孩子,很有禮貌,看以前的照片笑得多燦爛,嘴都咧開了。如果沒有發生事故的話,他一定會在往後的時間,擁有很多朋友,自由自在地生活,沒有需要掛心的事情,他的家庭,看起來是那麼自然美好。

 

 

 

『泰亨……名字很好聽啊。』院長說,『誰取的呢?』

 

 

 

『爺爺。』金泰亨快速地說。好像早就準備好了答案。

 

 

 

院長對社工使了個眼色。

 

 

 

『他的爺爺……現在在醫院,也沒辦法照顧他。』

 

 

 

『啊……這樣啊。』

 

 

 

這個地方死氣沉沉,終年都是陰森的冬月壟罩,藍色的太陽和黑色的月亮輪流出現,監視,警告。育幼院後方是教會,因為是基督教會辦的,整塊地都有類似的東西,雖然簡樸,但還算清幽。只是教會屋頂上的天使看起來要摔下來了,金泰亨看著傾斜的天使,不自覺說出『他快死了嗎?』

 

 

 

『沒有,』一個人說,『他只是不小心,快要摔倒而已。』

 

 

 

那男孩說他跌倒了,但沒有死。雖然大家都說他要死了。

 

 

 

『他是誰?』金泰亨問。

 

 

 

『我不知道,某個天使吧。』

 

 

 

金泰亨看著那尊天使。

 

 

 

『廢話,我當然知道。』

 

 

 

那當然是該死的天使,我他媽沒眼睛看他背後的翅膀嗎?

 

 

 

『你又知道什麼?』那個男孩輕輕地說,『你還不是以為他要死了?』

 

 

 

所以他們在談論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究竟是誰,究竟要死還是摔倒,究竟在那裡幹嘛。生在天上本來就有這種風險對吧?要摔死真是怨不得人。

 

 

 

『你是誰?』金泰亨這才注意到背後有個人在與他對話,而且一點也不客氣,聲音聽起來好幼稚,像個小小孩似的。

 

 

 

『朴智旻。』朴智旻說,『你又是誰?』

 

 

 

聽說他們是同年,是老師說的,同年的可以當好朋友啊,你們兩個在這裡很寂寞對吧?那就和對方好好相處吧。金泰亨不懂為什麼同齡也可以被當成理由,強迫他和另一個莫名其妙的人當朋友,朴智旻沒意見,反正他來這裡也很久了,不是沒見過金泰亨這種渾身是刺的傢伙。

 

 

 

他們的床位被排在一起,每天晚上點名時,金泰亨的名字都會排在朴智旻之後。後來也習慣了,只是兩個小男生,難免會有爭吵與打架。他們從不相信「不打不相識」,只有怨恨的累積。

 

 

 

『你為什麼來?』金泰亨問。

 

 

 

『……因為我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

 

 

 

『很遠?哪裡?』

 

 

 

『……就是很遠的地方。』

 

 

 

『啊?那不是死了就是不要你吧?你還真的相信啊?』

 

 

 

『閉嘴。』

 

 

 

『不要。』金泰亨說,『你只失去一個人而已,別像個小屁孩一樣哭。』

 

 

 

『你就不是小孩嗎!?就不是嗎!?』朴智旻忽然大哭大喊,掐住金泰亨的脖子,把他壓在草地上,邊哭邊喊,『我媽只是去很遠的地方!她會回來的!她會回來的!』

 

 

 

對於小時候,絲毫沒有美好甜蜜的回憶。金泰亨放下手中的溼紙巾,盯著書桌上的檯燈看。他和朴智旻從小就不對盤,更何況打架的程度還不是一般小孩可以比擬的,成人的肉身殺人方式他們幾乎都做過,卻沒有一次把對方殺死過。

 

 

 

剛剛寫完功課給家教改完了,普通教育制度規範的知識範圍他們都是略懂、能通過考試就好。朴智旻一個人去練舞,而他在朴智旻的房間裡,收拾散亂的課本與講義。他們在這裡的每一天都一樣,讀書、寫功課、看電視、去後面的院子逛、玩球、運動、什麼也沒做、睡覺。

 

 

 

金泰亨會偷偷跑去琴房彈琴。

 

 

 

就在朴智旻練習室的隔壁,當他在彈琴的時候,朴智旻正在拉筋。他想。他們以前的育幼院到底做過什麼,明明他們是那樣討厭彼此,到底為什麼最後朴智旻要被領養時,他會哭倒在地上。

 

 

 

其中一個顯著的原因是,他恨朴智旻把他留在這個孤獨空洞的冰箱裡。

 

 

 

還有嗎?

 

 

 

「泰泰,」朴智旻輕喚出聲,「幫我選一條。」

 

 

 

他右手拿著一條寬版的暗紅色緞帶,左手拿的是純黑的細緞帶。金泰亨選了左手。

 

 

 

「今天?」

 

 

 

「嗯。」

 

 

 

那條細緞帶就和自己現在繫的類似,金泰亨捏起兩端,繞過朴智旻的頸子,這次他沒有綁在領子下,而是在他白皙的頸子上輕輕打一個結。鬆垮垮的,在金泰亨眼裡看著,比以往都還要真實。

 

 

 

「這件衣服又是新的?」

 

 

 

「嗯。」朴智旻看著窗外,「有個男人說,我的身體會越來越不值錢,他想要趁十八歲的時候買下來。」

 

 

 

「這他媽什麼噁心垃圾話。」

 

 

 

朴智旻看著窗外的綠林。

 

 

 

「她說好。」

 

 

 

×

 

 

 

說出口的和聽見的其實不完全一樣。

 

 

 

門內的人沒把門關好,露出一個縫,是故意的嗎?朴智旻躺在凹凸不平的刻花門板上,靜靜地,屏住呼吸,專心聽裡面的人在講什麼。又是韓太太的聲音,和不同男人在談判,有許多男人都想買下朴智旻。說上一次一定很爽。

 

 

 

「我這裡不是妓院,請你們放尊重點。」韓太太的聲音聽上去很從容,不過話中的意思很明顯。

 

 

 

「……恐怕是再多錢也不可能了?」其中一個男人試探性地問。

 

 

 

「以前還有人出過更高的,」韓太太說,「但我說了,這裡不是妓院,我不是人口販子,在法律上他還是我養子呢,就是賣身的也不許你們這樣,職業道德要有啊。」

 

 

 

讓養子做這種事的養母。朴智旻輕巧地想。

 

 

 

「那麼如果我說,我想供應他上大學呢?」

 

 

 

「什麼?Sugar Daddy嗎?」韓太太輕蔑地笑了聲。

 

 

 

「他應該沒有去上學過吧?聽說妳的做法都是這樣的,把孩子們關起來,固定時間推出來,像展示動物一樣;當然,我沒資格責備評判你,因為我也享受『妳』給我的好處,得以窺看他的身體。」

 

 

 

「你想說什麼?」

 

 

 

「我呢,只是希望他能成為一個有點腦袋的東西,古代的高級妓生也是懂得琴棋書畫的,上大學,可以讓他見見世面。可愛的孩子,值得獎勵。我不會用幼稚的糖果餅乾吸引他,我會實現他最想要的。他最想要的。」

 

 

 

「……你現在,是想要拿走他嗎?」

 

 

 

「沒有,我只是提議,」男人說,「只是,妳也知道,他十八歲了,再過去,妳也很難控制他吧?而且……」

 

 

 

「……而且?」

 

 

 

「觀眾們要的不是成人。」

 

 

 

把門關上後,朴智旻邁開步伐跑開,他要去找金泰亨,去找他,告訴他自己聽到了什麼,他們要被釋放了?被流放了?他們不會自由,會被拋棄,可能還會被殺掉。這些想法並不瘋狂,朴智旻的腦袋沒有瘋掉,他知道韓先生是怎麼處理那些要侵犯他的人,他看過。就和宰殺家畜一樣,只是沒有死。

 

 

 

那棵榆樹下埋的不只有過去存活的男孩吧?

 

 

 

所以那個男人真的要買他了嗎?真的要買了嗎?他能上大學嗎?他也能「見見世面」嗎?金泰亨也會一起嗎?他會願意來嗎?他們到底該怎麼辦?他們真的會有自由的一天嗎?

 

 

 

 

 

 

 

『你媽媽,長得什麼樣?』

 

 

 

『……我沒看過她。』

 

 

 

『嗯,』金泰亨應了一聲,說,『我也快忘記他們了。』

 

 

 

朴智旻沒有回話,他們兩個因為打架,被罰關在禁閉室一晚。禁閉室就是教會裡的一個小房間,除了牆上一個大十字架外,就是一張小床,沒有窗戶。十字架下面是一個床頭櫃,一支蠟燭,被玻璃罩住。

 

 

 

六、七歲的小孩擠一張床應該可以吧?老師就讓他們兩個好好在這反省,第二天早上才能出來。教會這時已經沒人了,牧師住在育幼院裡的房間,只有金泰亨與朴智旻。

 

 

 

有暖氣就還好,至少沒有被虐待,朴智旻累了,想睡又不敢睡。他沒被罰過關禁閉,沒想到第一次進來就是因為這傢伙。金泰亨偷偷瞄了背後的人一眼,他們背對背坐著,什麼也沒說。最後他躺下來,佔據一半床位,把另一半棉被踢過去。朴智旻依然坐在床邊,一動也不動,金泰亨伸出手,拉拉他的衣角。對方還是像石像一樣凝固,他只好用力扯他的衣服。朴智旻終於放棄掙扎,躺在他旁邊。

 

 

 

蠟燭的火焰閃閃晃晃,十字架映出了好幾片殘影。

 

 

 

『好恐怖。』金泰亨說。

 

 

 

 

 

 

 

「她這麼說?」金泰亨問。

 

 

 

「嗯,」朴智旻點點頭,「我們可以想個方法,先利用他逃出去,之後再從他那邊逃出──」

 

 

 

「『我們』?」金泰亨說,「我?跟你?」

 

 

 

「什麼……對啊……不然我們是──」

 

 

 

「你憑什麼認為我們會一起逃走?」

 

 

 

「你不想走嗎──」

 

 

 

「如果是真的,你走吧,」金泰亨說,「但我不相信那男人會被你騙。」

 

 

 

「你為什麼不跟我走?」

 

 

 

「所以說,你到底為什麼認為,他會讓你帶著我?」

 

 

 

他掐住朴智旻的手臂,使勁地搖晃他,企圖把他腦子裡那些荒誕的點子晃出去,他們被抓進這裡後,必須放棄任何希望。這裡是地獄的門,沒有出口。金泰亨終於發現了,那些曾經讀過的經文,那個美好的天堂,就在城鎮上,而他們要獨自去城鎮,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所謂天堂幾乎是觸不可及,眼巴巴地看著它離去。

 

 

 

「因為……他們要我的身體。」朴智旻愣愣地回,「趁我的身體還能用的時候,說不定他們,會,願意。」

 

 

 

「你要賣身?」金泰亨說,「你要賣身?」

 

 

 

「……不。」

 

 

 

「你在做的事就是賣身!你這蠢貨!這就是賣身!」

 

 

 

「我沒有,」朴智旻惶恐地說,「我只是想讓你走。」

 

 

 

×

 

 

 

青年已經不是青年,從他清秀的外表也看不出到底幾歲,金泰亨看了他七年,始終不知道青年究竟是誰。他只知道這座宅邸裡,除了他與朴智旻、青年、管家、女人、韓先生韓太太外,都只是臨時聘來的打雜工。管家也差不多快死了吧?金泰亨知道他患有絕症,出於某種奇妙的理由留在這。他八成是在慢性自殺,不過這座宅邸比較適合快速的自殺。死得太慢,時間都沉下去了。

 

 

 

他慶幸朴智旻終究是挺過來了。這七年間他幾乎沒有記憶,朴智旻也是。他們並不想浪費大腦的記憶體在這些破事上。記憶要用在美好的事上。這麼一想,原來他認為有逃出去的一天嗎?總有一天他會拉著朴智旻的手,一起去電視上看過的那些景色。他夢過。

 

 

 

「今天要練舞。」他提醒朴智旻時間到了。

 

 

 

「嗯。」

 

 

 

「怎麼沒換好衣服?」

 

 

 

「你不幫我換?」

 

 

 

「嗯,」金泰亨說,「我不幫你換了。」

 

 

 

「為什麼?」

 

 

 

「沒為什麼,」他深吸一口氣,「以後都不會幫你換了。」

 

 

 

「為什麼?」朴智旻不死心地問。

 

 

 

「……你的身體,」他說,「不要被我碰到,比較好。」

 

 

 

「你吃錯藥了?」朴智旻皺著眉瞪他,「哪裡有病?」

 

 

 

「我會幫你繫領帶,但是衣服自己穿,」金泰亨說。

 

 

 

「搞什麼?你不幫我換衣服?我時間快不夠了,別玩這種遊戲。」

 

 

 

「你不是知道嗎?我就和那些男人一樣想上你,」金泰亨的手輕輕掐住他的脖子,說,「只不過我可以說,我比他們誠實一點。」

 

 

 

「……別這個時候發瘋,」朴智旻說,「金泰亨,別這個時候發瘋……」

 

 

 

「我沒瘋,」他站得直挺挺地像塊板子,雙眼無神,聲音平板得像把刀,「天知道我多想擁有你,恨不得讓你完全屬於我。」

 

 

 

「……這是什麼新的招式嗎?那個女人叫你這樣做的嗎?金泰亨,別這樣……」

 

 

 

他看到金泰亨慢慢走過來,跪在他腿邊,雙手搭在他赤裸的膝蓋上,像是在膜拜什麼似的抬頭看他。宛如朝聖者的姿態。

 

 

 

「你為什麼要出現?如果你就乖乖站在後面不說話不是很好嗎?」金泰亨說,「那個天使明明就是要死了?為什麼你不承認?為什麼要說他只是摔倒?你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認為我們可以逃出去?我們跟死了一樣啊,朴智旻,我們不存在啊。死了也沒人會在意啊。知道那棵榆樹下多少人的屍體嗎?七具,有七具屍骨。那次暴風雨劈落了半棵樹,我和那個哥哥一起處理掉下來的樹枝,挖開土看,有七具啊。」

 

 

 

「什麼屍體?你在說什麼?金泰亨,不要這樣,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真的要跟他走嗎?」

 

 

 

「我會帶你走──」

 

 

 

「那記得你走的那天,先燒掉我的屍體,骨灰隨便扔都沒關係,只要不是這裡就好。」

 

 

 

朴智旻看著他。

 

 

 

「閉嘴。」他說,「你再說一次那種話,我先死給你看。」

 

 

 

「你不能自殺,」金泰亨說,「自殺的人不能上天堂。」

 

 

 

「可以的!可以!」朴智旻忽然大聲尖叫,喉嚨一陣拉扯,把金泰亨的耳膜都震破了。他雙手抓住金泰亨的頭,要他睜大眼睛好好看著自己,咬著牙說,「可以上天堂,可以,如果這樣噁心的人生和遭遇都不能上天堂,那祂不配死在十字架上。可以。我們可以上天堂。」

 

 

 

金泰亨不懂,為什麼朴智旻如此相信這些東西。他不相信。每個周末他們去教會他都在發呆;韓太太假意聽佈道,其實走進教會前,都要先喝上一百毫升的威士忌;唯有朴智旻一人專心地翻著聖經。他不懂,為什麼朴智旻要相信一個從沒見過的人,甚至只在書上看過他的事蹟。

 

 

 

在這裡的人互相擁抱,交換笑容,輕聲問起最近過得如何。一群瞎子,金泰亨想,一群瞎子。

 

 

 

他們歌頌著天堂的優美。

 

 

 

他們說要懺悔,懺悔。撥去眼中的梁木。在塵土與爐灰中懊悔。可是無辜的人到底犯了什麼罪?還是說、出生在世上也是一種罪嗎?電視上的人看起來都好開心,小孩子高興地吃著冰淇淋,投入爸媽懷裡。

 

 

 

他不相信死後有天堂和地獄。這些都在人間不是嗎。

 

 

 

『誰來救救我們?』曾經,十一歲的時候,金泰亨祈禱過一次,他跪在窗前,雙手交扣,照著以前老師們教的那樣唸。

 

 

 

「可以的話,我真希望從沒出生過。」金泰亨對朴智旻說。

 

 

 

×

 

 

 

「你叫什麼名字?」男人問。

 

 

 

「我沒有名字。」朴智旻說。

 

 

 

「啊……是嗎?」男人轉過身,背對著他,「沒關係,之後我會給你個名字,你知道我是誰吧?」

 

 

 

「嗯。」

 

 

 

「等等晚餐時間了對吧?」男人又轉過來,說,「『韓太太』會跟你說,之後你該怎麼做,知道吧?對了……我和她說過,我可以實現你一個願望。」

 

 

 

男人說,「……你想讓他走對吧?」

 

 

 

「……嗯。」

 

 

 

從練習室出來後,全身都還頂著汗,昨天看到的那男人就出現在門口,堵住他的去路。朴智旻沒有嚇著,他只覺得噁心。男人的長相,就和其他人一樣,道貌岸然,衣冠禽獸。

 

 

 

「我要回房了。」

 

 

 

「不帶我去參觀你的房間?」男人說。

 

 

 

「那種地方和您的身分不符。」朴智旻說,「請別來自取其辱。」

 

 

 

「倒是很會頂嘴啊,呵,我很期待。」

 

 

 

金泰亨拿著朴智旻的鞋子從練習室出來,他剛剛還在裡面整理,聽到門外有聲響,看到一個男人擋住朴智旻的去路。朴智旻光著腳,而男人沒注意到。

 

 

 

「鞋子。」金泰亨說,「穿一下吧,地上很髒。」

 

 

 

他單腳下跪,抬起朴智旻的腿幫他穿好鞋子,那也不過是一雙普通的名牌拖鞋。男人注意到金泰亨,問,「你又是誰?」

 

 

 

「傭人。」金泰亨說。

 

 

 

「……你故意的?」

 

 

 

「我故意什麼?」金泰亨說,「不好意思,我要送他回房了。」他把手搭在朴智旻的腰上,將他輕輕往前推,自己則跟著後面。

 

 

 

金泰亨猜那個男人八成就是要買下朴智旻的人,看起來和其他的男人一樣,全身上下都散發著傲慢猥瑣的氣息。只是他比起其他人更聰明,用另一種方式買下朴智旻。而他們知道沒有退路,只能虛張聲勢。

 

 

 

晚餐時間,韓太太就會向朴智旻宣布,他可以離開這棟房子了,然後前往下一個監牢。朴智旻已經不是少年了,男人要怎麼玩他都可以。金泰亨從衣櫃拿出一套正式的西裝,等浴室裡的人出來。十一歲後,他再也沒有擁抱過朴智旻。

 

 

 

浴室的門開了,朴智旻全身溼答答地出來,金泰亨趕緊拿浴巾幫他擦乾。用毛巾抓起一撮一撮頭髮,吸水。朴智旻的身體他每天都看,每天都隔著毛巾碰,在蒼白頸子後方、左鎖骨、右手的手指都有痣,肌膚是新鮮的白粉暈染,練舞的律動在他身上形成漂亮的線條,胸膛因為呼吸微微起伏、又回復平坦,乳尖是暗紅色,性器也是。

 

 

 

朴智旻想說些什麼。他用手指梳理金泰亨有些散亂的瀏海,坐在床上,低頭看著那個幫他擦乾腿上水珠的人。他們始終保持著這樣的距離。手指持續在他的髮旋上逗留,棕黑色的髮絲又細又軟,金泰亨一直都保持那個小瓜呆髮型,整齊有層次的瀏海下,有一雙陰狠的眼珠子。在朴智旻眼中,那雙眼珠有如墜落晨星一樣漂亮。

 

 

 

金泰亨感覺到有雙手爬到他臉上,捧住他的雙頰,抬頭一看依然是那個人。他把自己埋進那個人的懷裡。

 

 

 

有一雙唇落在他嘴唇上,兩片嘴唇碰觸的瞬間他閉上眼,空氣也跟著他們顫抖,呼吸過不去,靠著對方給的氣暫時存活。金泰亨知道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接吻,也是第一次。這個像天上晨星一般的人就要離開他了。那是在聖經讀到的,明亮的晨星。

 

 

 

一點慾望也沒有的初吻,嚐起來沒有想像中的甜蜜,電視上演的不是這樣,大家接吻的時候,不是都沉迷於其中嗎?不是都滿懷愛意與慾望嗎?這個吻吃了好像安眠藥一樣,昏昏沉沉的,出現幻覺或死了也沒差。

 

 

 

他們粗魯又愚笨地掠奪對方的嘴唇,朴智旻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環住了金泰亨的肩膀,換氣後又是一個新的吻,將自己全數奉上。管家粗暴的敲門聲終於把他們拉回來。

 

 

 

「死人了!死人了!你們快出來!」管家呼喊著。

 

 

 

×

 

 

 

樹上吊著兩具屍體,徐徐地旋轉搖盪,冰涼的血液從腳尖滑下,兩具屍體都是血,面容已經被打爛了,估計是用鈍器打的,但是身體的傷口是刀刺的。朴智旻和金泰亨怔怔地望著樹枝延伸出來的、血肉模糊的軀體,聽見女人的尖叫哭喊,還有管家神智不清的囈語。

 

 

 

韓太太與韓先生先被殺死之後,才被吊在榆樹上。草皮上一大灘新鮮的血,在冬夜裡都化為冰塊。韓太太的高跟鞋一隻掉落,另一隻勉強掛在腳尖上,原本就艷紅的鞋底變得更紅了。金泰亨看了看身後有兩個失去理智的人,沒發現青年的身影。

 

 

 

「……我覺得……」他喃喃地說。

 

 

 

「……什麼?」朴智旻察覺他的不對勁,同時心裡又感到深不見底的恐懼。這兩具屍體在他夢中出現過許多次,只是他沒想到有天真的會成真。

 

 

 

女人跪在草地上大哭大喊,淒厲無比像惡鬼慘叫,接著她爬起來,往大門的方向跑。金泰亨牽著朴智旻的手跑進屋內,現在是晚餐時間,餐廳內說不定有什麼事情。他希望不是他。可是他心底一直浮現青年的臉孔,爆炸、填滿、腦內。

 

 

 

他看見青年拿著切肉的刀子和酒瓶,站在餐桌的後面,下半身被擋住了,戒備地緩步過去,看到那個要買下朴智旻的男人趴在地上,看不見臉。男人沒死,餘命尚有,艱困地在地上爬像隻甲蟲,地板都是血。青年沒有理會他們,甚至沒看金泰亨一眼,他拿起酒瓶,往男人的頭上砸,砸一下男人哀號了一聲,砸第二下,酒瓶夭折後男人也終於斷氣了。

 

 

 

「其實,」青年喘著氣說,「這樣簡單多了,」

 

 

 

他又對金泰亨說,「你們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然後他拿起刀子往自己的脖子一割,正好孱弱的管家進來,看到一片血從某個地方噴出來灑在空中,嘴裡不斷發出窒息的聲音。他衰老的身體不能負荷這種光景,像是地獄一樣的畫面,牆上一大片血跡奪取了他剩下的呼吸,管家跪倒在地上。金泰亨不敢相信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先是韓先生與韓太太兩人被殘殺吊在樹上,再來是這個男人頭被敲破致死。滿坑滿谷的血宛如洪水襲來淹沒了這座宅邸。

 

 

 

朴智旻的腦袋已經亂成一團,糾纏的毛線也比他清楚,在雜訊般的思緒裡他只想到,「現在可以逃走」。現在可以走,阻擋他們的人都不見了。現在走的話,他們就可以自由。儘管他不能確定那東西到底是好是壞。他拉住金泰亨的手臂,將他往後拖。

 

 

 

金泰亨看著他。

 

 

 

這片血海為他們開了一條路。朴智旻著急地說,我們走吧,快走吧。趁一切都還有挽救的機會,趁現在走吧。

 

 

 

可是我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會不會更危險。金泰亨說。

 

 

 

不會的,不會,朴智旻哭著說,我們走吧,離開這裡。

 

 

 

胡亂把衣服塞進一個大皮包裡,還有幾本書,一條緞帶,手機。朴智旻從韓太太的房間裡拿了韓先生的大衣,要金泰亨快穿上。金泰亨要他等等,逕自跑去廚房,拿了一盒火柴和一桶油,跨過一具一具屍體,把所有視線可及的都盡可能淋上汽油,點燃火柴,一丟。

 

 

 

金泰亨打了電話報警。

 

 

 

朴智旻扶起暈厥的管家,把他帶到大門外,搖醒他,說,「對不起,等一下警察就來了,你會沒事的。我們要走了。」

 

 

 

他把一件大衣披在管家身上,小手揮揮,與金泰亨牽著手跑了。剛剛那個女人打開了大門,正好省下找鑰匙的時間。要先經過一片茂密陰森的林子,空氣很凍,月亮明睜,金泰亨要他勾好自己的手,說,就快出去了。

 

 

 

×

 

 

 

每次他們經過這個城鎮時,都會想起那個「輾死松鼠」的男孩。不過他們一次也沒看過有人輾死松鼠,馬路也沒任何血跡。他們不知道韓太太說的到底是真是假,他們從來不知道教堂以外的城鎮,到底長什麼樣。只依稀記得招牌,和那個男孩的臉。無人的深山公路,有奇怪的動物鳴叫聲,對於很少出來外面的他們,那都是恐懼本身。

 

 

 

「……泰亨,」

 

 

 

「嗯?」

 

 

 

「我們要往哪裡走?」

 

 

 

「不知道。」金泰亨說,「沒有他們的地方都好。」

 

 

 

記得開車經過這段公路也要十分鐘才到鎮上,換成走路的話,不曉得要花多久,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走在針山上。茂密的針葉林尖聳直立,月光也被啃得一塊一塊的。金泰亨想到了一件事,他已經很久沒喊朴智旻的名字了。七年?幾年?也不知道。

 

 

 

朴智旻的手異常的冷,因為過度緊張,指尖因此發白,他緊緊貼著金泰亨,金泰亨也一直摟著他。

 

 

 

「智旻,」他用氣音說,「要喝水嗎?」

 

 

 

臨走前,他腦子一亂從廚房拿了一罐礦泉水,現在派上用場了。打開瓶蓋後,朴智旻小口小口喝著。金泰亨一隻手壓著他的背,要他慢慢喝。然後,他們又繼續往前走。從現在開始他們終於可以面對彼此了。

 

 

 

金泰亨如此想著。

 

 

 

過了許久,終於走進城鎮後,金泰亨看著街上一片昏暗,從未看過這種景象讓他很害怕。只有幾盞招牌燈亮著,遠處教會紅色的十字架、公車亭、雜貨店的招牌燈。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個地方待著,這裡有「旅館」嗎?印象中好像不在這條路上,也許他們從沒經過有旅館的那條路。依靠記憶只是徒增慌亂。原來這樣折騰下來都接近午夜了。

 

 

 

「好冷。」朴智旻說。

 

 

 

「我找找,有沒有旅館……」金泰亨拿出皮包內的手機,開啟網路和GPS後,笨拙地打了「旅館」上去搜尋,但什麼也沒顯示。查詢沒有相符合的結果。

 

 

 

他急得快哭了,咬著下唇、望著四周,一隻小貓也沒有。

 

 

 

「我們可以先找個地方坐下來,」朴智旻說,「等到明天早上再說也不遲啊。」

 

 

 

「現在很冷,你會凍死的。」金泰亨說,不死心地繼續查,他不相信這裡沒有「旅館」。

 

 

 

「不會的,」朴智旻虛弱地說,「我們找個地方坐吧?嗯?」

 

 

 

對這地方相當陌生,連哪裡是公園也不知道,也沒看見哪裡有可以擋風的地方。不得已只能在公車亭的長椅上窩一下,金泰亨以自己的手,圈住朴智旻的雙手,確保他不會冷。他們又累又餓,沒有一絲期望,只希望現在能過快快過去。他要朴智旻稍微睡一下。

 

 

 

「其實我們可以去教會避一下的,」朴智旻閉上眼睛後說,「只是,太遠了……我走不動了。」

 

 

 

「為什麼,你覺得那裡會開門讓我們進去?」

 

 

 

「那裡是不會拒絕任何人的啊。」朴智旻輕輕地說。

 

 

 

「你都遇到這種事了,」金泰亨說,「到底為什麼相信祂會救你?」

 

 

 

「救我的是你啊。」朴智旻說,「我只是想要相信……相信一切都還有救。」

 

 

 

「……我什麼都做不了,救你的不是我。」

 

 

 

「是你啊,」朴智旻說,「我要由衷地感謝祂把你送給我。」

 

 

 

說完這句話後,陷入一陣沉默,金泰亨思索了好久,又緊張地確認朴智旻還有呼吸,稍微放鬆後,他整個人都垮了。這一切都不像真的。

 

 

 

他想,他才該感謝朴智旻在他身邊吧。

 

 

 

不再去想為什麼他們會熟稔起來,現在他們終於可以用最原始的姿態面對彼此了。他可以誠實地訴說他對朴智旻的感情了,可以不用壓抑著自己,可以平等地說話,可以恣意地喊他「智旻」,就像小時候那樣。

 

 

 

漸漸地他陷入睡眠,沉入夢裡,逃避現實的荒涼。金泰亨握著他溫暖的手,希望在夢裡,他們可以有個美好的結果,就像他一直期望的那樣。他真希望他的命不要那麼硬,希望朴智旻不會被他剋死,他希望他深愛的人能好好活著。他討厭剋星,他想成為朴智旻心中最明亮的那顆晨星。

 

 

 

 

 

 

 

 

 

 

 

 

 

「……嘿,嘿,先生?先生?醒醒,嘿……」陌生男人的聲音。金泰亨在夢中想。

 

 

 

「……先生?你還好嗎?咦?你們是韓太太那家的小孩吧……?嘿……」男人又說話了。

 

 

 

「這裡很冷耶……他們不會睡了一晚吧……昨天韓家燒起來,好像發生了什麼事,」現在換成女人說話,「……逃出來的嗎?」

 

 

 

「不會吧!?」男人的聲音又說,「天啊!你們還好嗎!?」

 

 

 

睜開眼睛後,金泰亨視線還模糊著,瞇了好幾下眼後,發現是那個「輾死松鼠」的男孩……不對,現在應該要稱之為男人了,他和一個與他長相相似的女人站在一起,兩人瞪大眼看著他。

 

 

 

「你是韓家的小孩對吧?」男人說,「聽說昨天韓家發生火災,你們是逃出來的嗎?還好嗎?」

 

 

 

金泰亨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搖搖朴智旻,對方猛然驚醒,雙雙看著「輾死松鼠」的男人。

 

 

 

「我是那家雜貨店的兒子,」男人指著斜後方的雜貨店,「就是那個有寫『鄭』的招牌……你們不會在這裡睡了一晚吧?」

 

 

 

金泰亨點點頭。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的臉為什麼如此擔憂?他與朴智旻做了什麼嗎?為什麼男人和女人要來跟他們說話?

 

 

 

「要不要先來我們家?」女人說,「聽說火勢很大,來不及搶救,還出動隔壁區的消防車過去,但好像只救出一個人……」

 

 

 

「總之,先來我們家吧?」男人說,「唉,你們兩個,會冷死的,昨天零下耶!走吧,泡杯茶給你們喝。」

 

 

 

「我們很好……」金泰亨小聲地說。

 

 

 

「你才不好,」男人說,「你們該看看臉色多蒼白,唉真是……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別擔心,我們家什麼都有,只是小了點,但要餵飽你們還是可以的。」

 

 

 

男人和女人走向雜貨店,他們一前一後不時回頭確保他們有跟上。朴智旻的手被金泰亨緊緊抓在手裡,兩人跟著那對姊弟慢慢地走。往後方看了一眼,渺渺灰煙從樹林飄出,消散在乾淨的天空中。

 

 

 

 

 

 

 

 

 

 

 

 

 

 

 

 

 

 

 

 

 

 

 

 

 

End.

 

 

 

 

 

 

 

 

 

 

 

 

 

 

 

明亮之星、晨星、Morning Star

以賽亞書14:12指涉對象為前大天使路西法。

啟示錄2:28、22:16指涉對象為基督。

眼中的梁木 出自馬太福音7:3。

在塵土與爐灰中懊悔 出自約伯記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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