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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籠帝國(Hamlet from the Golden Cage)#10

 

 

華爾滋與爵士 04.

 

還是得說,瑟亭老師的課非常難熬。

 

每一次上課都是折磨,是折磨沒錯。崔杋圭上課之前,都要先給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設,才可以面對二十分鐘後的舞蹈課。主要是老師氣勢太逼人,對他的舞步、態度以及表情都有意見。第一次上課後面被稱讚純屬僥倖,因為從那之後,他總是跳得普普通通,下課後,老師還會說「你這樣真的不行」,還是用朝鮮語說的,好似要用他的母語給狠狠打擊才到位。

 

練習用的曲子通常是輕快愉悅的華爾滋舞曲,噠——噠、噠,噠——噠、噠,三拍子組成的舞步,在一曲內要拉近青年男女的距離。對於已有家室或有點年紀的來說,這是場單純的交際與友好的表現,但對年輕人而言,除了那些以外,更是一個散發費洛蒙、吸引彼此的好機會。

 

也許是跳舞的對象不對?

 

Monsieur Choi, si seulement vous savez bien danser avec une jeune femme, je dirais que vous pourriez être déçu.(崔先生,如果你只有跟年輕小姐搭擋時才能跳好,我得說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這還真是誤會大了,因為他根本不在乎年輕小姐們。

 

況且不曉得為什麼,每次姜太顯都可以很快地學會瑟亭老師教的新舞步,不需要太多糾正、只需要一點鼓勵,讓他才休息沒多久,又要上場繼續練習了。說不甘心,是的,但更多的只是疲憊。他是真的不想去跳什麼社交舞。

 

教師離開後,練習房剩下他們兩人。今天被罵的頻率變高了,想來是因為臨近舞會,所以瑟亭老師也跟著著急,見他還是這樣駑鈍,搞不好就要放棄他了。

 

剛才練習用的華爾滋是小約翰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也會是宴會的開場曲。他一聽見那三拍子就惱火,跟著連連踏錯步伐,今天挨了太多罵。

 

姜太顯走過去留聲機旁邊。

 

「杋圭先生是真的不擅跳舞嗎?」姜太顯勾起唱針,抽起唱片,強行停止了唱片奏樂,這下只有畸怪的「呀呀聲」環繞著這大房間,被鏡子圍繞的大房間,「還是只是不想跳呢?」

 

「……我有認真學。」崔杋圭說。

 

「但似乎跳得還有點,」姜太顯挑起眉,裝做斟酌用詞,停了幾秒才又說:「差強人意。」

 

「那又關你什麼事?」崔杋圭不屑地回,「姜少爺自己跳這麼好,何必來關注我拙劣的舞姿?哼。」

 

「別這麼動氣,我也只是說說客觀的事實和一些個人觀察,」姜太顯翻了翻黑色的圓盤,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微笑,把唱片收起來,然後——拿出另一片今天才出現的唱片,放上唱盤,落下唱針,銀色的針挨著薄薄的邊緣滑出一些錄製時的環境音,「學生學不好,是老師的錯。」

 

這唱片是前幾日從蘇聯那輾轉運過來的,從列寧格勒壓制後,搭上了橫越西伯利亞大雪原的蒸汽列車,一路向東,再從陸地飄上海,自樺太廳的車站出發,搖搖晃晃地一路隨著鐵路再前進,乘著大海上了岸,再以飛快的速度送到他們手上。

 

「杋圭先生不是想成為作曲家嗎?總是那麼認真地練習鋼琴,寫新的曲子……每次聽你房間傳出沒聽過的旋律,我總會想那是不是你的新曲,」姜太顯饒有興致地說,「蕭士塔高維奇聽過嗎?」

 

「……沒有。」

 

「那你現在聽到了。」

 

「真是謝謝?」

 

「不客氣,」姜太顯說,「要不我來教你怎麼跳好社交舞吧?」

 

又開始臭屁了,這該死的崽子,分明年紀就小他快一歲,就算他是個外來的養子,也該因為年紀和承受了這麼多來自女主人的苦而獲得一點尊重吧?正這麼想的同時,崔杋圭無預警地被一股力量拉過去,接著就是一隻手扣在他的腰上,另一隻手來到了他的右手,牽好。

 

音樂聲漸漸自留聲機流淌而出。還以為會是輕快、可愛的舞曲,沒想到會是陰沉鬱悶的選曲,但是又異常地輕巧,和過往聽的那些曲子都不同。

 

「……你搞錯了吧?我這是女方。」崔杋圭輕輕擰起眉。他知道不該在這個人面前顯露太多情緒,因為那只會遭致更多的戲弄,但此刻他感到被玩弄一樣,「我既然都跳不好了,應該是你當女方,帶我練習。」

 

「你跳不好,是因為你根本不懂女方的舞步,所以跟老師練了幾次都不會成功,」姜太顯收緊了手,兩人貼在一起,沒有絲毫縫隙,「千金小姐們都是文鳥般脆弱的生物,你這樣逼,只會嚇壞她們。」

 

但跟老師練習時也沒有這樣貼緊。這句抗議都還沒說出來,姜太顯便勾著他的手轉了半圈。

 

「你剛不是還說學生學不好是老師的錯?怎麼現在錯又到我頭上了?」崔杋圭沒好氣道,「抱歉啊,我不像大情聖這麼熟千金小姐們?」

 

「是呢,是我的措辭不當,」姜太顯輕笑了下,也不怕被抓語病,繼續帶著他繞圈,退一步,讓崔杋圭往前踏、上半身不由自主地挨過去,「要是舞會真跳不好,儘管怪我就是。」

 

太近了。

 

音樂仍然流淌在這空曠的練習房內,輕盈的長笛過後,樂聲逐漸宏壯,這唱片果然是蘇聯來的貨,怕不是錄音室錄完就直接壓好。薩克斯風的低音又響起時,崔杋圭被姜太顯帶起了迂迴步,兩人向著同一個方向望去,一下就撞見窗戶上的倒影,接著沒讓崔杋圭回神,姜太顯又帶了一個後鎖步。

 

崔杋圭看見這張臉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大眼睛裡滿是笑意。不,姜太顯其實挺常笑的,就像他們說的那樣,他是個愛笑的孩子,嘴角一揚、眼睛一彎,讓人感覺周邊都輕快了起來。可此刻的笑容又不太一樣,他說不出哪裡不同。他知道姜太顯很好看(他當然更好看囉),但這樣近看還是第一次。眉毛的確是很濃,他也是,眼珠子也都是會發亮的黑,在眼眉之間,他們倆或許是真的有點相似,可是姜太顯的鼻樑鋒利得多,鼻頭的角度好像把刀,平時面對他人嘴唇總似笑非笑的,不太真心。如果外型真的那麼相似,卻還是感受到強烈的違和感,那麼就是內裡的差異過大了吧。

 

他們兩個有這樣近的肢體接觸也是第一次,因為是在教舞。這其實不難、卻被他跳壞了快一個月的社交舞,他的問題到底出在哪呢?是因為什麼呢?崔杋圭不想自己的雙眼也被他看,閃開了視線,姜太顯卻摟緊他的腰,向後退一步,把他拉起了醉追步。

 

照理來說,這應該是要讓女方的裙擺翩翩揚起的重點舞步,但崔杋圭沒有裙擺,他今天穿的甚至只是再普通不過的白襯衫與高腰西裝褲。

 

「你幹嘛啊!」這舞步他今天才剛學,還沒熟練,姜太顯卻一下把難度拉高。可奇怪的是,他意外跟得上姜太顯圈在他腳邊的舞步。

 

「這不是跳得出來嗎?」姜太顯笑開了,兩排白牙露出,就連孩子氣的犬齒也一覽無遺。

 

「……呿!你慢一點——」

 

「知道了。」

 

大鼓重捶。

 

現在音樂又變得雀躍起來,節節上攀,狂歡的節奏裝滿了整個練習房,他們被跳躍的音符給包圍著,崔杋圭幾乎覺得他被這個人轉得快要飛起來了。這還是第一次,第一次在這棟像是關鳥的籠子裡和一個年紀相當的男孩這樣玩,這棟宅子從來都是死氣沉沉的,沒有半點生機,常在的只有瘋瘋癲癲的夫人、幽靈般的繼子,以及沉默寡言的姜老爺。

 

即使他不願承認,但姜太顯的確是他來到這個家少有的樂趣。

 

和崔然竣、崔秀彬他們不一樣。但是哪裡不同呢?崔杋圭想了非常久,把腦袋都翻過來好幾遍了,才想到:這個人完全不把他當成自己的替代品。

 

「我說你也跳得太——高難度了吧……」

 

「這是在稱讚我嗎?」

 

「……隨便你怎麼說!」

 

「那就是了。」

 

和男人跳華爾滋是正確的嗎?崔杋圭不曉得,也不知道他跳得究竟對不對,因為姜太顯不像那洋人老師一直糾他錯,糾得他都無地自容想要挖洞自埋了。他只是想,或許跳社交舞就是這樣,重點根本不在跳得高不高明。

 

忽然——一個疾步,姜太顯一下把他逼上了牆,沒撞上,但崔杋圭嚇了一跳。

 

「……你幹嘛?」崔杋圭生生地蹦出一句氣弱的質問。

 

「杋圭先生,」姜太顯收起了笑,「你難道一點都不好奇我為什麼回來嗎?」

 

「咦?」

 

「是不敢問呢……還是你絲毫不想問呢?或者說,你覺得問了會有危險?」

 

「你在說什麼?」崔杋圭睜大了眼,實在是不懂他說的意思,他不明白為什麼上一秒他們還在打鬧,下一秒卻成了這樣,他心跳加快,不敢去想姜太顯要說什麼,而且現在雙手都被緊緊扣住,他已經快分不清這份慌亂是來自何方,「……我是有懷疑過,但說真的,我不是姜家的血脈,不過問這些對我來說是好的——」

 

「是沒錯,這樣做是人之常情,但你難道沒想過有可能被波及到?」姜太顯又說。

 

「……波及——」

 

「請先保持這樣,」姜太顯說,「我保證我會跟你坦白一切,但不是現在。」

 

「……你、我——我是說——」崔杋圭深吸一口氣,「那……那,崔秀彬他們……順怡……這些人……知道嗎?」

 

如果還有其他人也知道這件事的話,說不定,他至少可以不用擔心這會是個非常、非常巨大的秘密。

 

「所有見過我過去的人都不知道。」

 

然後他放開了崔杋圭。

 

音樂停下。

 

音軌跑完後,唱頭一拉起,再是轉動也轉不出聲音,室內只剩下無限的靜默,而無限的靜默又帶來更多靜默,還有自己的呼吸聲。他不曉得自己剛到底聽了什麼。但很顯然,那不是什麼好的秘密。他靠在牆上,久久不能言語。

 

突然地和姜太顯共享了這沉重如山的秘密。

 

「……你之後會離開姜家嗎?」崔杋圭問。

 

「會。」姜太顯說,「至於你……我想你還是離開這裡比較好。」

 

「為什麼?」

 

「姜家是不能久待了。」

 

「……經濟上,出了問題?」

 

「我父親死後,」姜太顯說,「叔父就把父親過去維繫的一切都搞得三崩五裂。」

 

「你,你要做什麼?」

 

「這個我不能說,但我保證絕對不會對你造成困擾,也會盡力幫你找到下一個出路,這點我發誓。」

 

「……你發誓,我就要相信嗎……」

 

「我知道這聽起來難以置信,但這棟房子裡,你只能相信我了,」姜太顯說,「杋圭先生,我說過,我們是在同一條船上,即使我沒回來,不出幾年姜家也會出問題,這點姜家的會計師和財務報表都看得出來。至少我在這裡,可以確保你往後不會有問題。」

 

崔杋圭跌坐進單人沙發內,「我真的能相信你?」

 

「可以,」姜太顯把唱片收進封套裡,擱在桌上,「很抱歉,把你捲進來。但不早點把你捲進來,之後的危機我無法預測有多麽慘烈。」

 

危機。

 

這麼說來,他的確是從傭人們的口舌碎嘴中聽到一點關於姜老爺的八卦,什麼最近內地不斷想要侵略外地、所以府內來自日本的官僚人數激增,相對的朝鮮人官僚就可能再也升不上去,甚至有被降職的可能。再來,則是之前投資的電影事業,因為底片遠從德國進口,受到課稅影響,加上現在電影市場趨於飽和,製作量不如預期得高……這都還只是偶然聽見的風聲,他知道會流到傭人口中,其實也多少代表,檯面下已經爛得檯面上也快要藏不住。

 

他的確是需要有人幫他以完好之身離開姜家,最好還帶點資產在身上。

 

他的確需要。

 

「……我知道了,」崔杋圭說,「我不曉得你到底有什麼計畫,所以,目前我和你的關係還是姜家的兒子和養子,就這樣。」

 

「不是朋友了?」姜太顯輕笑了下。

 

「……隨你怎麼說吧。」

 

「謝謝。」

 

「我只是也需要自保。」

 

「不……那樣已經是幫了大忙,真的,謝謝答應保密。順便說一聲……我得幫自己平反,」姜太顯說,「我不認識任何千金小姐。」

 

「幹嘛跟我澄清。」崔杋圭撇過頭去,「不跟千金小姐跳怎麼那麼會帶女方?啊?」

 

「之前住的那家裡有兩個女兒,是朋友的姊姊和妹妹,和她們一起跳,久了就會了。」

 

===

 

 

 

Shostakovich - Jazz Suite No.2 VI Waltz.2

 

△蕭士塔高維奇這首最紅的「爵士組曲」其實到1951年才正式發表,比故事的時間線晚了15年之久,但我太喜歡了,所以就是要用!!!

這篇才是「華爾滋與爵士」的真正重點,太顯向杋圭坦承回家當然有其他目的,不過也是最後一篇了。從下一篇開始進入新的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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