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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家子#34

 

 

 

 

 

子夜的寒冷得他又一次甦醒。鄭號錫眨眨眼,什麼都看不見,今天他睡自己家,這些日子少了閔玧其這個人體暖爐,就難以入夢。就算作夢也盡是些噩夢。

 

幼時他陷入失眠魔咒時,家裡人叫了醫生來給他做完全的診斷,從頭到尾一點也不放過,連指尖都細細磨過。鄭家的人從不會過度要求自己的小孩,兩個孩子都如海洋中任意漂流的葉片,面對陽光隨著洋流帶他們走,而他很幸運地遇見閔玧其。

 

但還是睡不著。

 

他又睜開眼,想,剛才應該有睡著吧?有吧?看牆上的時鐘指針還在二與三之間跑不過去,在那一圈圓中兩根細針前前後後追逐就是不過坎。他自認為是個圓滑的人,至少面對外人,他是不會露出任何破綻的,四兩撥千金打太極,該說什麼就說什麼,不該說的絕對不會洩漏。

 

然而幼時的他卻是莫名其妙被鬼附了身,夜裡他會突然醒來,抱著被子在宅院裡繞一圈,或是在房裡蹦蹦跳跳,直到身體終於負荷不了,倒在床上。因為他睡不著,無論怎樣都睡不著。

 

以為看了醫生,就能脫離那場噩夢,永遠地擺脫,把它甩在後面。他要醫生消滅它,而非僅僅關上門阻擋在外,他要醫生消滅它。

 

現在那個夢又隨著圓回來了。

 

他在夢裡跑得氣喘吁吁要躲開,卻反被扣住腳踝拖回去夢境邊緣。一點一點往下墜,直至深淵底連光也看不見的所在。

 

『呀,如果你還是不能睡的話,我先搬去你那邊一陣子。』

 

隔天早上閔玧其給他打了通電話,冷冷的語調飽含溫暖的情感,鄭號錫靠在牆邊仔細聆聽他的每一個字,儘管閔玧其為了避免同事懷疑而壓低聲音說話,透過話筒與電線,鄭號錫依然感受到他的擔憂。

 

「你別那麼擔心……」

 

『那你就別頂著黑眼圈跟我見面。』

 

「……我知道了。」鄭號錫說,「那今天?」

 

『好。』

 

通常醫生都是敷衍兩句,就開藥給他吃。他問,就這樣了嗎?醫生說,難道失眠是需要入院治療的病嗎?

 

「鄭先生啊,」主管的聲音響起,鄭號錫立刻反應過來。

 

「是?」

 

「那件事處理好了嗎?」

 

「我正在處理了。」

 

「那好……」主管拍拍他的肩膀,停下,然後捏了一記,在他耳邊補了一句話,「我很看好你的。」

 

「……是。」

 

主管走了之後,又剩他一個人在辦公室裡。進來文教局他靠的是實力,進來後他幫著日本人「教化」朝鮮人,管理各式各樣的教育與文化同化事務,要怎麼培養殖民地的人才。日本人的殖民方式較接近不列顛帝國,一方面從殖民地獲取暴利,一方面又提拔殖民地人才好讓他們回流到內地。

 

鄭號錫的歷史學科背景以及研究報告,讓他得以進入文教局,擔任一個薪水與稱呼都不錯的職位,而且又是公務員,雖然不像父親那樣經營鋼鐵事業賺進大把鈔票,可依他的家世背景和能力,要在政府機關裡爬上重要職位,也是遲早的事。

 

但他們只會停在某個階層。

 

他與閔玧其約在文教局附近的珈琲館會合,閔玧其說先回他家整理些衣服,再回他家。路上電車今天人不多。

 

「今天怎麼帶相機出來了?」鄭號錫問。

 

「去採訪,」閔玧其說,「聽說對方家裡有個很漂亮的庭院,就帶了。」

 

「是嗎?」

 

「有一個仿莫內式的花園,睡蓮的顏色很漂亮,可惜上色之後就失去那種真實的色彩了。」

 

「真可惜,」鄭號錫說,「……那就不是它們真正的顏色了。」

 

他們兩人是肩靠肩斜倚在窗戶旁的,閔玧其趁著空隙握住他的手,是別人都看不見的死角,說,「我好像,找到那傢伙了。」

 

「咦!?」

 

「你說是朝鮮人的可能性很大,不是給了我幾個名字嗎?」閔玧其說,「我就去查了他們的背景……其中一人,他爸是總督府裡的翻譯官,本來要靠著關係把他送進文教局的。」

 

「然後我搶了他的位置?」鄭號錫說,吐了一口氣,不敢置信會是這樣簡單的原因,聽起來實在太可笑了。

 

「號錫,」閔玧其說,「就算是二等公民,進了總督府,還是有可能可以變成日本人的。」

 

這道理他當然懂,他們可以藉著複雜的政府結構挖出一條路,通往日本帝國的路,他鄭號錫即便只是進文教局謀個小小文職,也是有人要搶這位置的。正因為如此他更不敢相信。

 

「……那,」他說,「那該怎麼辦才好?我不想鬧大。」

 

「我知道,」閔玧其說,「最好是能夠我們幾個就解決。」

 

×

 

「田柾國,你長笛吹得挺好嘛。」社團老師每個禮拜聽他們團練,長笛的部分是最吸引他的,不是因為音色完美,而是因為在那疊疊層層的樂聲之中,長笛聲很是清亮脆弱。

 

「謝謝。」田柾國用日文回答。

 

旁邊的女同學正在拆長笛,拿出一塊布擦乾管子裡的口水,她擦得很仔細,絲毫不怠慢,看了田柾國一眼,說,「你還真是上天給的禮物啊。」

 

「啊?」

 

「長笛和鋼琴都好,還得老師緣。」

 

「……啊,有嘛……」

 

「還沒有嗎?」女孩輕輕笑著說,「我前幾天還聽到你兩個哥哥說你放棄了好幾年長笛。」

 

朴智旻與金泰亨當時在教室外的閒聊,與隱隱的擔憂,全被女孩聽見了。當她得知田柾國距離再次拿起長笛已經間隔了十五年以上後,心裡頓時泛起忌妒的火,但也不能怎樣。

 

「……嗯。」

 

收好長笛之後,他又想起朴智旻在睡前時不停問他是認真的嗎?是認真想要繼續吹長笛的嗎?鋼琴不是很好嗎?

 

『可是我想試試看。』他說。

 

『為什麼?』朴智旻不是眼瞎了,他好歹也知道田柾國的個性是如何。要田柾國做什麼他都會做到最好,但並不主動。

 

『……沒什麼啊,』田柾國說,『只是覺得,好像可以了。』

 

好像可以再吹長笛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他沒有騙自己。

 

但動機呢?

 

「柾國!田柾國!下來幫我攪拌麵粉!」

 

金碩珍的聲音炸開他的腦門,嚇了一跳,方才腦海裡還全是朴智旻呢,一下子就被哥哥的聲音給擠到一旁去了。他悻悻然地跑下樓,看見金碩珍又在廚房裡做甜點。

 

「這次又要幹嘛?南俊哥?」

 

「才不是咧!」金碩珍皺著眉誇張地揮舞著打蛋器,「這是給辦公室一個前輩的回禮而已。」

 

「回什麼禮啊?」

 

「上次一群媽媽們煮了一堆果醬給我,喏,就是你早上吃的那些,當然要給人家回禮啦。」

 

「嗯哼。」田柾國點點頭,沒有理會金碩珍接下來一連串的自言自語,要攪拌這麵糰就夠煩的了,他不想再花心力去應付哥哥難懂的玩笑。

 

「欸,你今天給點面子說我的笑話很好笑啊!」

 

「不要!這麵糰有夠難搞的!」

 

白白黃黃的麵糰並不難攪,麵粉比例大概不多,應該不是要做麵包的,田柾國猜這次是水果派之類的吧。朴智旻喜歡吃金碩珍烘焙的糕餅,尤其是南瓜巧克力派,當他咬下派時,臉頰就好像撒上櫻花花瓣的糯米糰子一樣,白白的臉都變得粉嫩。

 

「哥,」

 

「嗯?」

 

「派怎麼做啊?」

 

「欸?」

 

金碩珍原本在煮焦糖的,被田柾國這一句話嚇得不輕,差點忘記關火把焦糖燒壞了。弟弟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典型少爺,連蔥和蒜都吃不出差別,只顧吃進肚裡,居然問派怎麼做。

 

「哥!我肚子餓了!」金泰亨突然跑進廚房,摸到飲料櫃中一罐蘇打水,直接開瓶對口喝。金碩珍要他別那麼沒禮貌,都留下口水了。

 

「反正我會喝完啊,又沒關係。」

 

「喝什麼?」

 

這下連朴智旻也來廚房了,他一瞧見金泰亨手上那罐蘇打水,就搶過來也對著瓶口灌下,咕嚕咕嚕地水入喉時喉結也跟著滾動,才沒幾眼就灌了半瓶。

 

「你喝太多了!」

 

「很渴啊!」

 

「智旻尼,」田柾國突然發聲,舉起手上的叉子,說,「這個。」

 

那是金碩珍剛剛舀起、還沾著焦糖的草莓,切片的果肉白粉染橘,飄散濃郁香氣,朴智旻就像見到糖果屋的韓森一樣湊過去一口咬下。他看見盤子裡還有櫻桃、蘋果,順手拿一把叉子蘸著糖吃。

 

「朴智旻!你是小豬嗎!?」金碩珍狠狠在他臉頰上捏一把,搶走他手中的食材。

 

「我餓了。」

 

「有沒有廉恥啊?居然偷吃完還說『我餓了』!?」金碩珍誇張地大喊。

 

「我沒有偷吃,明明就是在你面前吃的。」朴智旻又搶走叉子,繼續把沒吃完的蘋果咬一咬吞下,他剛才在林子裡走了一圈,中午又沒吃什麼,當然餓了。然而一點也不想吃正餐,只想吃些甜點或是點心。

 

金泰亨說,「五點半了,今天晚餐吃什麼?」

 

「誰知道?」金碩珍說,「今天爸媽又不在了,我跟他們說隨便煮份量多就好。」

 

「哇,爽耶。」田柾國說。平常爸媽要吃的無非要精緻鮮美就是清淡清爽,才二十出頭的一群男人吃得飽比吃得好更重要,只有金碩珍對吃更要求一點而已,但他今天晚上要和金南俊去吃飯,才不管弟弟們吃什麼。

 

「我做完這個就要出門了,你們自己處理。」金碩珍說。

 

「你要出門?」朴智旻問,「去哪?找南俊哥?」

 

「對對對,所以拜託你們三個別把房子燒了。」

 

「這點不用擔心啦,」金泰亨看了田柾國一眼,對金碩珍說,「我們會乖乖待在同一個地方。」

 

金碩珍沒作聲,繼續燉煮他的焦糖水果。方才兩個弟弟的眼神他從眼角看到了,心裡的警鐘不小心敲響,泛出極小的一聲。

 

他們比之前更近了。更近了。

 

這已經不是曖昧這個詞承擔得起的感情了,金碩珍知道他們之間絕對起了變化,比以前更近了。

 

×

 

鄭號錫仔細地讀金南俊幫他整理好的論文對照版,很清楚地說明了他引用資料的脈絡以及出處,因為有多數資料都是鄭號錫自己口頭訪問來的,引用的也才那幾處而已。將這份對照版的交給學校應該就夠了,再怎麼樣都不能把既有的事實編成虛構的,再來就是向上司交代了。

 

但閔玧其想的和他有些不同。

 

若是平時,閔玧其可能會懊惱糾結好一陣子,最後不甘願再夾雜失落吞進肚裡,他討厭以暴制暴這件事,但對於鄭號錫的敵人,他很有可能會把對方碎屍萬段、丟進熔爐裡直到地球少這一號人物。當然只是抽象比喻,他不至於如此暴力。

 

「吃啊,」閔玧其看他盤中的烤魚一點也沒少,甚至配菜也沒吃。

 

「……我沒什麼食慾。」

 

「你中午不也沒吃多少?」閔玧其挑眉說道,「我記得你在電話裡說你沒時間吃,隨便吞一個飯糰而已。」

 

「嗯哼……但就是沒食慾。」鄭號錫嘆了一口氣,放下筷子,將杯中的梅酒白蘭地一飲而盡,雖說只是水果酒,可這也已經是第六杯了。閔玧其搶走他的酒杯,把剩下的酒全喝光。

 

「別喝太多了,你胃裡根本沒東西。」他說,「呼──我才是那個該喝的吧,都兩個禮拜沒碰了。」

 

「你是認真要弄……他嗎?」

 

鄭號錫頓了下,終於問了這兩天一直纏住他腦袋的問題。閔玧其說,他找到那傢伙了,他不會放過他的。

 

「不然呢?」知道鄭號錫不喜歡挑起紛爭,也不喜歡報復;他也不喜歡,但這件事,很有可能會毀了鄭號錫在政府機關的名聲,也可能毀了鄭家的聲譽。此事非同小可。

 

「你想怎麼做?」

 

「就,威脅下吧,」閔玧其說,「我不會動手啦,但至少要讓那傢伙知道別惹錯人了,嗯,應該說別用這種事陷害人,效益不保證高,成本是絕對高。」

 

頭頂上的燈泡突然閃了好幾下,又明又滅影子和光線交錯而現,和式紙門拉開,一名在外待命的女侍,身穿樸素但布料昂貴的和服,展開燦爛扁平的服務笑容,對他們說不好意思,燈泡品質不良造成您們困擾。

 

「這沒什麼。」鄭號錫說。

 

「說起來,」閔玧其咬著筷子前端,想起了什麼,說,「那三個小子最近怪怪的。」

 

「嗯?」

 

「我不知道,好像哪裡不對勁,是碩珍說的,」他說,「說金泰亨和田柾國最近變太多,他幾乎來不及反應。」

 

「智旻也是?」

 

「他也是,但沒那兩個混小子怪。」閔玧其說,「我不知道他是在擔心什麼,但太久沒聊,也看不出他們什麼端倪。」

 

前些日子,金碩珍說,他覺得三個弟弟不對,說哪裡不對,他也不知道,因為那都是他的感覺和直覺而已。金泰亨與田柾國本來就是任性又自私的小孩,只看自己想看的,也只在乎自己在乎的,當然作為他們的兄長,金碩珍也不是認真要他們改掉這種壞習慣,因為任性歸任性,還是懂規矩的,而且金泰亨又生性隨和,就算他真有冷漠的一面,也不會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

 

這幾個月兩個弟弟都拉著朴智旻一起行動,原本就黏得緊了,最近這情形又更加劇,幾乎到了形影不離的狀態,朴智旻出現,另外兩個其中之一也會跟在身旁。

 

「喔……比如說,黏太緊。」閔玧其說,「他說,他們三個黏太緊。但這樣不是很正常嗎?雖然我不知道他們兩兄弟打架的結果到底是誰。」

 

「有什麼不對嗎?泰亨和柾國兩個小子不是在搶智旻……嗚哇,這樣說起來有點猛。」鄭號錫說,接著他想起了一件事,「你沒對碩珍哥說,他們兩個喜歡智旻的事?」

 

閔玧其搖搖頭。

 

「這對他衝擊未免太大,你又不是沒看到那兩個小子多認真。」

 

鄭號錫腦海馬上浮現金泰亨與朴智旻在大學的模樣,只要時間允許,兩人就會一起去食堂吃飯,休息時間也在一起,有次朴智旻坐在中庭看書時,金泰亨整個人就趴在他背上睡覺。

 

自從那天在車上聽到田柾國與金泰亨吵架後,鄭號錫看他們之間的互動,是怎麼看怎麼曖昧,且充滿了慾望。

 

「……不過好像不知道,智旻最後選誰?」閔玧其咬掉鯖魚的頭,這麼說,「跟這兩個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都不會覺得尷尬嗎……再說,他又那麼在乎碩珍哥,應該說他太在乎金家的三個兒子了。」

 

鄭號錫倒是沒想那麼多,自己的事就夠煩了,他腦袋現在是一團亂如萬線纏葛,不知道閔玧其會做出什麼事,也怕閔玧其會出事。那個人家裡背景也不差,若這一狀被告上去了,在他們圈子和工作圈傳開,難保閔玧其也難在出版社待下去。

 

不過他必須承認,在得知這人的身份後、證據也收集充足時,的確稍稍能入睡了。也多虧了閔玧其每天都陪他到天明,至少此刻,他想一直黏著閔玧其不放,一刻都不想離開他,就算沒有發生這個陷害事件也一樣。

 

「哥,」鄭號錫從床上跳起來,久違地喊了閔玧其「哥」,他想到某件事,從剛才自己的心境變化發現的某件事。

 

「……幹嘛?我想睡覺啦。」

 

「你說碩珍哥說他們黏太緊?」

 

「嗯……啊。嗯。」

 

「泰亨和柾國都是?智旻也是?」

 

「那有什麼奇怪的嗎?不就他們兩個都喜歡他嗎?碩珍哥的意思是『他們三個黏太緊』還是『泰亨和柾國黏智旻黏太緊』?」

 

「我哪知啊?」閔玧其終於睜開眼,問,「你到底想到什麼?」

 

「你想會不會,會不會他們三個,有什麼,關係?」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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