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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雷乍響也似水流(全是你的,直到永遠)#16_End

 

 

 

『媽媽她曾經想要殺了那個人。但是沒成功,爸爸和姊姊攔住她了。媽媽沒有成功。幸好媽媽沒有成功。』

 

『……什麼時候的事?』休寧凱問。

 

『我國中?的時候?』姜太顯雙眼骨碌碌轉,試著回想這些事,『其實也才幾年前不是嗎。』

 

兩人翹掉了補習班,在外面瞎晃,這時是即將大考的寒秋,風刺骨不足傷身有餘,他們倆穿著黑色的羽絨外套,看完了一場實在沒什麼印象的電影,買了熱奶茶和熱可可坐在影城外的長椅上吹風。

 

『為什麼是那時,你不是七歲發生的事嗎?為什麼等到國中?』

 

『嗯,因為我國中時那個人假釋了。』姜太顯說,『其實想殺他的人多的是,媽媽還排在後面……』

 

遊行現場比他們想得還要混亂一點點,各路人馬都聚集在這,支持的、反對的、維護秩序的、看戲的、準備好要出來作亂的,還有媒體。當然還有很多教會人士出席了,崔杋圭是大邱人,不會在這看到自己熟悉的人,但能看到自己出生的教會在首爾的分會,一瞬間心情還是有點複雜的,好像牛奶布丁裡加了洋芋片,怎樣就是不協調,也不可能為彼此妥協。

 

作為主辦的李慧琳國會議員早就準備好了,整間辦公室、幕僚、黨內發言人都在場,當然還有一些知識型網紅、KOL也在現場,一眼望去就能認出好幾個。崔杋圭準備好了小型的數位單眼,掛繩牢牢纏在手上,就怕等一下有人群推擠的情況發生,不過有姜太顯這個保鑣在,他是不太擔心。

 

說是這麼說,但才一踏上街,崔杋圭就發覺來自四面八方不和善的眼神與惡意,包圍著遊行路線的是各種仇恨標語,活動才剛開始沒多久,就已經有人開始吆喝咒罵,還有偏激的基督徒在街邊大聲合唱聖歌。那些歌詞崔杋圭非常熟悉,是刻在腦紋裡那般熟稔,此刻卻被用做是在驅魔似的在詠唱。還有一群小孩子高舉布條,上面寫著「我們不要同性戀入侵校園」。

 

死者少年的母親就在遊行的最前端,和國會議員辦公室、其他同黨政客,以及其他年輕力壯的助理們一起,被層層圍著,似乎也同樣高度戒備著這個場合。

 

為了取得更多影像,姜太顯說就直接進人群裡吧,然後摟著他的腰一下鑽進了遊行隊伍裡。脖子上掛的記者證這時就很好用了,周圍的人一看是記者,兩個好看的男人,還貼得這麼近,看了都興奮地揮著六色旗。

 

有歸屬感嗎?

 

倒也沒有。

 

可能因為他也從來沒好好想過這件事、更未曾向任何朋友提起過。只有前陣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對崔然竣說了,然後,然後就是現在了。在事實上,他是和他的男友一起來這個遊行,男友

 

姜太顯手上也沒閒著,顧崔杋圭的同時,也拿起包裡的單眼拍照,他其實不怎麼想記錄下自己也在這裡的一刻,可是又好像,不能說跟自己完全無關。跟他真的有關嗎?需要有關係嗎?沒關係的話,他會因此更傾向主流一點嗎?真的可以這樣分類嗎?

 

答案當然是不能。但現在他最該擔心的是保護好崔杋圭,因為才不過十點,就已經聽見玻璃砸碎的聲音。他轉頭,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卻什麼也沒瞧見,人群仍然是跟前五分鐘一樣,沒有異樣,他多想了。

 

不是好天氣。天冷得雪要下不下,他也不希望初雪在今天就降臨,這到底是什麼日子,他並不想直面任何一件橫亙在心頭的事情,但他知道總有一天要解決,而且很快就要面對,因為崔杋圭。

 

都是因為崔杋圭。他把那盒壓了許久的菸給扔了,因為看見那個人對著菸的白霧皺眉。

 

「我餓了,」崔杋圭忽然這麼說,「忘記吃早餐了。」

 

「啊?」

 

「想吃飯……」

 

於是兩人暫時從隊伍中離開,先去附近的超商隨便買了點三明治和飯糰果腹。崔杋圭小口小口地把飯糰咬進嘴裡,看著緩緩前進的遊行隊伍,說,他其實是想離開那裡,不是真的多餓。

 

「為什麼?」姜太顯問。

 

「不習慣。」崔杋圭這麼回答他,「……我不覺得自己是這裡的一份子。」

 

姜太顯沒說話,心裡倒是認同。才一到這裡,就被大片六色彩虹旗給淹沒,可是他並不感到溫暖,也不排斥,只是單純地當作一種過路的風景,但才剛踏入人群之中,異樣感變從胃底湧出。

 

當太久化外之民了,一時之間無法投入其中,姜太顯想,他們今天能夠見證到什麼嗎?真的能夠看到什麼發生嗎?

 

「但那不代表我不能理解,這樣逃開也不是好事,」崔杋圭把最後一口飯糰塞進嘴裡,好似下定了決心,說,「而且我還是喜歡你做的飯糰。」

 

這起事件的開端是學校的監督不力,還有班導師以及班上同學的縱容與刻意無視,看過那些影片後,沒有人繼續在公開論壇指責這場遊行是作秀。異見仍然在,可風向已經變了。現在輿論站在死者少年的一邊,其母站出來的行徑也獲得理解。不過崔杋圭還是認為缺了什麼,比如說,那個跟死者曾經很要好的少年。他們走出超商,這次沒進人群,而是平行走在人行道上,保持距離。

 

「你說那個優等生?他好像還是沒回學校。」姜太顯說,「我假裝成別家媒體去問的。」

 

「你……!」

 

「沒辦法,我要是直接問的話會暴露的,」

 

「……好吧,所以也不能期待會有什麼新說法了?」

 

「不知道呢。難說。」

 

大約十一點時,遊行隊伍停在某個定點,這裡早已架設好小舞台,就在春川高中的正對面。議員和助理、以及死者少年的母親站上台,周遭已經準備好的媒體立刻架設攝影機和麥克風,準備實況轉播這場影像。

 

兩人隔得有點遠,勉強找了個可以的角度,努力拉長鏡頭捕捉畫面。崔杋圭伸長了脖子探探周邊,一樣是充滿了抗議的人和詛咒的吆喝聲,什麼雜聲都有,聽上去格外混亂。可以聽到遠方傳來一個媽媽的嘶吼聲,她用擴音器大喊著街上的人都在教性高潮、教肛交,這些東西敗壞倫理,毀壞倫常,還會造成少子化甚至絕育,讓人類陷入末日。

 

台上的李多琳議員自然是聽見了,其他人也是,有的人面露尷尬,也有人泰然自若早已習慣這種場合與突發狀況。議員耐心地想要解釋,卻又立刻被另外一邊的人打斷,是另一個團體,都是男人居多,而且年輕力壯,看上去就不好惹,也對周邊其他的人造成隱隱的威脅。

 

好麻煩,崔杋圭想,他真的攤上了一件麻煩事,希望這系列的專題真的能帶來很多流量,最好掀起討論,最好真的有人因此對這些事開始思考什麼。他不知道,此刻的他只覺得冷,旁邊的姜太顯環著他,讓他不至於凍得發抖。

 

今天不可能就發生這些事吧。不曉得為什麼,總是有這種預感,不好的預感?好的預感?發生大事的預感。崔杋圭舉高了相機,盡可能把畫面都收錄進去。他承認他是在等待什麼事情發生,那不是預感而已,是他的期望。他的期望裡有姜太顯?他的此刻有,他的過去沒有,他的未來有嗎?在延長的世界線上,他們到底把彼此放在哪裡?而他又在姜太顯的哪裡?他們交往甚至不到一年,為什麼要考慮這些?是因為他們都對彼此說出了不敢講的那些歷史?是這樣嗎?

 

「哥,」姜太顯一甩手,把他拉去自己後方,「過來點。」

 

「這完全不是過來點啊——」崔杋圭不明所以,他踉蹌幾步,手上相機差點晃出去,幸好掛在了手上,但也就是在這幾部狼狽後,他看見人群裡忽然出現一個大圈。

 

倒也不是大圈,定睛一看,是人群自動避開、團團圍繞著某個人。

 

這才中午十二點多呢,怎麼事情已經出現了。

 

「誰?」崔杋圭難掩興奮地問。

 

「那男孩,」姜太顯說,「姓張的同學。」

 

啊?

 

「當事人之一」、霸凌影片中身為主謀的少年,就站在台前,沒穿校服、沒戴口罩,就穿普通的外出服和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凡是看過那支影片的人,都能認出他來,畢竟在那支六分多鐘的影片裡,他的臉就佔了三分鐘以上。這段影片一出來,可以保證他在社會上的死亡,不過此刻他人就在這裡。

 

「咦?」崔杋圭放下手中的相機,又立刻舉起,「他怎麼在這裡?」

 

其他人也有相同的疑問,紛紛舉好自己的手機、抓好構圖、隨時準備上傳到社群。舞台上死者少年的母親當然也認出他來了,呆愣地站在原地,拿著麥克風的手垂下,沒有任何反應。反倒是其他助理先開始維持秩序,但在維持秩序的同時,最外圍的人也開始搗亂,場面逐漸要陷入混亂,媒體一嗅到這氣味,紛紛靠上前準備要現場轉播。

 

「我要過去。」崔杋圭想都沒想,就朝少年的方向前進。

 

「哥!」

 

崔杋圭擠過人群,硬是開一條路,就是要走到最前面。跟在後面的姜太顯捏緊了他的大衣,小聲地對被擠開的人道歉。

 

好像所有人都有默契地給他開了一個專屬的舞台,不為別的,就是想知道事情接下來要怎麼發展。

 

少年的神情好像許多天沒睡,恍惚無神,雙眼顫顫瞇起又睜開,整個人搖搖晃晃的風一吹就稍稍縮起身子,少年又高又瘦,而且臉蛋生得特別,再配上他在影片內的暴行與對死者少年的訕笑與嘲弄,現在看起來格外刺眼,好像眼中的梁木一樣,拔不掉。

 

「同學,請問有什麼事嗎?」李多琳議員放下麥克風,只以普通的音量喊出聲。

 

少年聽見了,抬起頭,從大衣內袋拿出一疊不知什麼用塑膠袋裝好的東西,他把東西從袋裡拿出來,全部摔在地上,是好幾十張拍立得照片。

 

照片就這樣散在柏油路上。其中一張飛到了崔杋圭腳邊。

 

他撿起照片,一看,上頭拍的人是死者的少年以及眼前這個少年。是合照,也有其他獨照,背景黑黑的,在閃光燈的作用下,看出了主體是兩個人還有一個蛋糕,看起來是生日派對。他蹲下來,伸手向前,撿拾更多照片。

 

少年見他正在端詳照片,也不作聲,只是從自己的大衣裡拿出又一袋東西,裡頭不曉得裝了什麼,似乎很零碎,這麼一扯,東西都掉出來了。

 

照片沒有什麼出格的內容,沒有令人詫異的腥羶色,只是好幾張普通的慶生側拍,這幾十張照片都只有兩人的合照和互拍,有時還有蛋糕的景物拍攝。而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也不過是一些文具、小筆記本和紙條。崔杋圭沒有再伸手。

 

他看見筆記本上的名字是死者少年的。

 

「……是你兒子先的,」少年咬緊了牙,雙眼忽然灌了神,憤恨地看著台上的那位母親,「……是你兒子拋下我的——」

 

然後他又從大衣外面的口袋拿出一個長形物體。

 

「……他要幹嘛?」姜太顯還沒有時間去弄清楚那是什麼東西,一下子把崔杋圭往後用力拉,退進人群之中,雙雙摔在地上。與此同時,那名少年舉起手中的刀,揮舞自己的雙手,往自己身上刺。

 

×

 

「下一屆大概不會當選了吧……」張總編雙目空洞地說,渙散的焦點散落在各處,就是看不進電視裡播放的內容。儘管現在一則政治新聞的存活率不過才兩、三天,但只要政黨有心,可以炒作、攻擊超過一周都不是問題。

 

距離遊行已經過了一個多禮拜,也差不多進入名嘴討論期,就連「想知道真相」也製作了這個特輯,探討這次事件牽扯的各種議題與人倫悲劇。網路上、紙本媒體、電視新聞、Youtube,想得到的媒體都以這次事件為主做了不少探討,所有人都在講,好似事件已被攤平,其實什麼都沒有理清。

 

就站在第一排的崔杋圭即時被拉到後方,躲過了少年自殘附帶的危害。人群開始竄逃時,姜太顯已經帶著他跑到最外圍,他們穿過層層肉牆,冒著被踏在地上的風險,逃出了那場血肉做成的驚恐。

 

甚至他手上還抓著照片,沒來得及放開,姜太顯就把他拽到後方去了。面對刀刃稍有個閃失就是滿盤皆輸,儘管少年傷害的對象是自己,還是對周圍的人造成一定程度的威脅。

 

回到辦公室是好幾天後的事。張總編讓他休息幾天,這期間要是真的想工作,就居家辦公,不用勉強來辦公室。也因為這樣,每天姜太顯下班就是往崔杋圭家去,陪他吃飯,陪他加班,陪他睡覺。如此休養了三個工作天,崔杋圭還是回去上班了。

 

這三天已經足夠把所有事情與當事人家底掀翻再炒爛。

 

「死掉的吳秀鉦和那個自殘住加護的張明赫交往過,後來分手,張明赫就開始帶頭霸凌人家。至於為什麼不去弄別班男生,純粹是因為弄自己範圍內的人……而且還是前任。」崔然竣說,「至於家長的部分,一開始真的信了學校的話,但後來才知道自己兒子被霸凌,嗯,你說對了吧,他們是真的不太關心兒子,因為兒子出櫃後,他們全家就進入冷戰狀態了。」

 

「完全不想聽這種匯報啊……」崔杋圭咬著牙,啃掉一口姜家的手作飯糰——他昨晚才親眼看著姜太顯做的。

 

「嗯,總之,就是這樣,那個張明赫貌似還沒脫離險境,刺太多刀了。」崔然竣說,「你還好吧?都二十多歲的人了,心智堅強點。」

 

「看到一個小男生在你面前捅自己肚子十幾下你能接受嗎?人超多,太顯要把我拉去後面安全的地方也花了一段時間。」

 

「……這倒是真的。」姜太顯附和道。他以為靠他的力量可以直接把崔杋圭成功拉出人群,誰知人太多,又躁動,大家都瘋了,他要把人拉走之前得先確保人沒事才能動作。

 

當時他才剛要起身,少年就舉著刀刺向自己,同一時間,姜太顯也把他拉到後面去。事情同時發生,都混亂了,沒有個章法秩序,好像搗破了蟻窩那樣,所有人竄逃而出,朝著四面八方奔走,臉上充滿了驚惶。而他差一點也要被波及到。

 

「你沒受傷就好,唉,搞這一齣,真的沒人猜得到。」崔然竣皺皺鼻子,打了個噴嚏,然後拍拍他的後背做安慰。今天崔秀彬說要來這裡接自己下班,一起去吃飯,因為今天是他們的三週年,所以崔然竣的心思也沒放多少在這弟弟身上,總之,只要沒受傷就好,治療心靈的創傷是男友專屬的特權,他只要定時丟些好吃的點心過去餵養就好。前幾天才說怕要分手,現在看起來沒事了,黏得緊緊的。

 

崔杋圭也知道這哥就是要把他丟給姜太顯,所以胡亂安慰個幾下就著手自己的工作。本來也是吧,在場的其他人一定也跟他一樣受到了不小的驚嚇,但生活還是要過、工作還是要做,他沒有理由再消沉下去。更何況,他才是最該振作起來的人,稿子再不交就要開天窗了。難得總編給他多幾天期限,他還是遲遲沒寫完,晚上回了家自主加班還是姜太顯幫他打點好食物,讓他邊在餐桌上趕稿邊把流質的蔬菜牛肉粥送進嘴裡維持身體最低限度的運作。

 

他們兩個算是和好了嗎?

 

應該算吧,畢竟姜太顯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就把他帶進車裡,讓他冷靜下來,檢查他身上有沒有受傷,再把人帶回自己家,又是給他泡熱茶、脫掉外衣塞進被窩裡、放好熱水,還準備了一頓飯。把那些相機、攝影機還有意外夾進大衣口袋裡的照片給扔在一旁,暫時封存。那天晚上姜太顯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待在他身邊,等他睡著。

 

敲完最後一個字,也把最後一口粥送進嘴裡,三篇新聞稿外加一篇臨時新增的特稿終於完成。

 

存檔、把稿子丟給姜太顯校對、大舒一口氣、垂下繃緊的雙肩,崔杋圭想都沒想,把自己扔去床上,抱著他的兔子閉上眼,讓他乾了好幾天的眼睛休息。

 

「錯字我直接改可以嗎?開追蹤修訂?」姜太顯問。

 

「……嗯,直接改吧,不用開修訂了,再幫我潤稿一下……」

 

講完這句話後,他就失去意識了。

 

姜太顯是校稿到第三段時才發現床上的人已經斷片,靜悄悄地,神經都鬆開了陷進柔軟的米灰色棉被中,臉緊緊貼著兔子布偶,吸嗅熟悉的氣味入睡。他把崔杋圭翻了個身,抽出壓在底下的棉被給人蓋好。

 

幸好已經洗完澡吃完飯了,姜太顯默默又回到小餐桌邊幫他修稿子,看得出來是在思緒非常快速轉動但手急迫的情況下寫的,讀得懂邏輯,但文字呈現就是一團打結的電線,看來整個晚上他都要幫忙潤稿了。

 

今天是禮拜五。上班族終於能夠放鬆的一天。但姜太顯還在這裡自主加班,希望之後崔杋圭有點良心,獎金分他一點。

 

他拄著下巴,繞過筆電望向床上熟睡的人。

 

崔杋圭的睡臉是寶藏。他得小心藏起來、關起門,不讓任何人看見。換作是以前的那些歷史人物,他才不會這麼想。

 

他的閾值到了。

 

在浴缸裡,崔杋圭忽然對他說,如果能和他一起到達某個終點,他會非常非常開心,不是因為他必須要,而是他能選擇要不要。可以的話,他會選擇這麼做,選擇姜太顯,選擇兩人一起。

 

還以為崔杋圭會是一顆讓他睜不開眼的太陽,沒想到是另一顆月亮。他感到意外,但也因此安心,至少他不會害怕自己背後的影子太過強烈,形成對比,凸顯他的缺陷與缺憾,放大他的錯誤。幼時還想安心感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幻想,現在他真切地體會到了這東西有多麽重要,重要到足以毀了一個人的基底。他敲鍵盤,把那些太過坦率、還需雕琢再三的文句改掉,換上更加簡潔、中性的新聞專業用語。崔杋圭不是外行人,再怎麼受情感驅使,也不會讓文章流於全然感性,所以姜太顯能做的,也不過是在鮮奶油上灑上漂亮糖粉那樣的程度。若是崔杋圭嚐到糖粉後會因此拍拍他、說一聲做得真好,那他會很高興。

 

等到修改完、送出稿子給總編後,已經是凌晨一點半,姜太顯收拾下房裡的東西,把桌上的餐盤空杯都洗乾淨,刷了牙後鑽進被窩。對了,等崔杋圭醒來後他得提醒他一定要去刷牙,以免蛀掉。但一被溫熱棉被捲進去後,他因為修稿而活躍的大腦變開始休息了,意識越來越模糊,直到睡去。

 

所以三點多醒來看見崔杋圭斜躺在床頭滑手機時,他已經忘了自己的睡前提醒。

 

「……怎麼醒了?」姜太顯問。

 

「喔……就突然醒了,」崔杋圭聳聳肩,往他的方向靠過去,「然後想到我還沒刷牙就睡了。」

 

噢對,是這件事。

 

「在幹嘛?」姜太顯又問。

 

「回我哥訊息。」崔杋圭說,「他婚禮是兩個禮拜後的禮拜六,我要回大邱一趟,你可以嗎?」

 

「什麼東西可以不可以……」

 

「我不在身邊你可以嗎。」崔杋圭得意地彎起嘴角,「禮拜五下午就會回去,然後禮拜天晚上才會回來,如果我太晚回來你先吃吧。」

 

不過就是一個週末不在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吧,可是姜太顯稍微模擬一下了兩週後的週末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這間房,或是他自己的家,好像真的有點扛不住。就是兩天半而已,更何況他們每天還一起上班、就坐對面,哪該有什麼問題?

 

「嗯。」他靠在枕頭上點點頭,「……可以。」

 

可以是可以,就是不太想。

 

在鍵盤上緩緩地敲出文字,回覆「我只負責收禮金啊其他一概不負責」後,崔杋圭停下手,噘起嘴。「你要來嗎?」

 

「啊?」

 

「婚禮,」崔杋圭又重複一次,「你來吧。」

 

婚禮。哥哥的婚禮。會有哥哥,和哥哥的妻子,與哥哥的弟弟崔杋圭,當然也就會有,哥哥的爸爸媽媽,哥哥的親戚,哥哥的朋友,哥哥的……很多人都會聚集在此的大日子。

 

「可以嗎?」姜太顯怔怔地看著他。

 

「嗯,」崔杋圭點點頭,看他表情傻傻的睜大了眼,忽然覺得好笑,可又不是真的覺得好笑,更應該說是可愛吧,「就是……嗯,攜伴參加,也是很正常的吧。」

 

×

 

「叔叔——!」

 

當兩歲的孩子堆好了一座搖搖欲墜的米白色沙堡後,興奮地從沙中站起,一個不穩,又跌坐下去。但他絲毫不覺疼痛或委屈,又再次站起來,朝著自己的叔叔狂奔過去,兩隻稍稍拉長的小肉腿交錯著,一點也不知疲憊,玩了一整天還是沒有消停,等不到關機的那一刻。

 

崔杋圭聽見孩子在喊自己,停下手上動作,把紅色的塑膠鏟子扔進黃色的小塑膠桶中,桶子裡面是滿滿的貝殼,他奉姪子之命,一個人在海潮線邊孤單地揀貝殼。

 

「幹嘛——?」他拉著嗓子大喊。

 

「好了!你看!」姪子叡真臉上也玩到都是沙子,一張白皙的小嫩臉現在看起來就像個小野人,蹦蹦跳跳的,想盡快向叔叔展示自己的偉大作品。是詞彙量正在逐漸成長的年紀,崔杋圭在走去沙堡的這一小段路上,就聽叡真把出生兩年的語詞都用在自己的沙堡上。

 

「還不是哥哥幫你的。」崔杋圭挖苦道。

 

「才不是!都是我!哥哥只有……拿沙子。」

 

「姜太顯先生,請問這座沙堡是崔叡真自己堆的,還是你出手幫忙堆了九成九?」

 

「叡真自己堆的,我只是幫忙運沾了水的沙子過來。」姜太顯這麼說,但他的雙手是滿滿的混水沙子,就連指甲縫裡都被填滿。

 

崔叡真挺起胸膛,雙手叉腰,對著自己叔叔擺出一副「你看吧」的表情。

 

「……可真行啊你,連哥哥都能指揮。」崔杋圭認輸,不再多說,把桶子裡的小貝殼都倒出來,「來,裝飾你的城堡。」

 

仲夏的下午四點半,水青色的天空還相當明亮,艷陽高掛,不過月亮已經出來了。崔叡真堆累了,坐在一旁望顧四周,讓兩個大人替他收尾。

 

「月亮。」他指著天空,「月亮耶。」

 

「嗯,月亮出來了,」姜太顯拍掉自己手上總算乾掉的沙子,把沙堡做最後收尾,拿出手機讓「原創者」與自己的作品一起合照。他們住在離這裡十分鐘車程的飯店,後天回大邱,然後他們再回首爾。

 

同行有小孩子,他們捨棄了公車,改租一輛車四處跑。暑假期間辦公室常有人請假,家族旅行的好時間,只不過他們帶的是哥哥的孩子。

 

才八月初,哥哥就一通電話打來說拜託他們把這體力用不完的小渾球帶出去玩,他們夫妻倆上班都忙死了,最近他嫂子第二胎又快生了,實在無暇再帶這個有暑假的孩子出去消耗體力,這個重擔就落到崔杋圭和姜太顯身上了。

 

好吧,的確也是該把累積很久的補休用一用,請了三天假加一個週末也差不多了,姪子先由媽媽帶來,然後媽媽就分頭去找朋友玩了,留下一個新手保母和可以預見未來四天會多累的叔叔。

 

「你看看,腳上都是沙子,快來沖水。」等拍完照,崔杋圭兩手一撈,把輕盈的小姪子撈去了沖水池。三人一起在水池裡踏啊踏的,把卡在指縫間的白沙都沖乾淨。

 

「我餓了,」姜太顯說,「想吃炭烤。」

 

「烤魷魚?我想吃那個,還有烤魚套餐——好餓啊!我想喝酒!」

 

「那就去那間吧?說很有名,只不過要排隊。」姜太顯提議道。

 

「又要喝酒。」崔叡真說,「把拔說叔叔喝太多了。」

 

「你這麼好動愛四處跑是遺傳到我,所以你以後一定也會超愛喝酒,知道嗎?」崔杋圭大言不慚地說。

 

「才不會!」

 

「會,而且你一定喝得比我多!」

 

「我現在是在帶兩個兩歲兒童嗎?」姜太顯握好方向盤,已經不想理會旁邊兩人。

 

姜太顯講的「那間店」是束草一間專做海鮮炭烤的老店,無論什麼時候都是高朋滿座的狀態,今天想必也會是,所以現在過去的話時間剛好。他們先在路上買了巧克力餅乾和運動飲料給孩子,自己則買了瓶裝水。

 

很幸運地現在隊伍不太長,店家說等十五分鐘就有位置了。為了讓姪子安靜點,崔杋圭拿出自己的法寶——幼童也能簡單上手的編織器——是同事分給他的。不傷眼睛,能培養耐心,還可以訓練手,多好,他為自己的機敏感到得意。

 

店裡人的確多,超多,他們兩大一小人數相對少被排在最角落的位置,在途中,崔杋圭注意到有些人在看他們,但隨著姜太顯逐一唸出菜單上的品項後,就忘了這事。肚子填飽最要緊,其他都不重要。烤魚、烤魷魚、扇貝、烤蔬菜和生啤酒上來後,更是專注在桌上的食物而已。

 

為了讓兩歲多的姪子也能吃到這些菜,兩人輪流分工用剪刀把魚和魷魚剪得碎碎的,還叫來一大罐Milkis,讓孩子忙著吃飯,他們也能安安穩穩地聊一些無用的瑣事,諸如當了資深編輯後薪水是變多了,但責任也變重了,正想著是不是要跳槽做別的事。已近三十,考慮的事越來越多,還包括他們倆住的那間國宅小套房好像該整修了,沒什麼大問題,但屋齡久的房子總是會陸續產生不方便的現象。

 

崔叡真也聽不懂他們說什麼,玩了一整天,又加上吃飽喝足,走出餐廳時,人已經昏昏欲睡,崔杋圭抱著他上車,自願當搖籃,讓姜太顯開慢一點。

 

「還說不會累。」

 

「怎麼可能不累啊,早上玩到現在。」姜太顯笑說。

 

「我最累。」崔杋圭噘起嘴,伸長了自己泛紅的左手,「你看都曬傷了,晚上一定會超痛。」

 

「回去給你擦藥。」

 

興許是車裡太安靜,大人的說話聲喚醒了孩子,在崔杋圭懷裡脫動。

 

「醒啦?不繼續睡?」

 

「人家想尿尿……」

 

「忍一下,再五分鐘就到了。」

 

「唔……」

 

「忍一下嘛。」

 

個人造業個人擔,誰哄的孩子誰去抱,一到飯店,崔杋圭立刻把人撈去飯店一樓的洗手間,大概高中後他就沒有用這樣的速度衝刺過了,讓想專心停車的姜太顯笑個不停。

 

「哥哥幫我。」小姪子拿著一盒布丁,手一舉高就堵到姜太顯面前,要他幫忙撕開膜。

 

「喏,來。」姜太顯把人摟過來一起坐在地毯上吃宵夜,撕開布丁後,拿一把飯店檯子上的鐵湯匙給孩子。布丁是從海邊回來時去超市買的,一串三個,每個人都能吃到,還買了果汁牛奶、酒、汽水跟洋芋片,就是準備好了晚上要配電影看,但現在說好要喝第二輪酒看電影的人在另一張床上哎哎叫,痛苦地哀嚎曬傷好痛、肌肉好痠,姜太顯特別後悔沒有強拉崔杋圭去運動增強體力。

 

「你叔叔真沒用,」姜太顯瞥一眼隔壁床的人,又把目光鎖定回電視,將魷魚絲撕成一條一條的放在小碟子裡給崔叡真,拉了孩子後領看一下背部肌膚,「嗯,還好你沒曬傷。」

 

「你還敢講!」崔杋圭在哭嚎中混了這一句埋怨,「把我的防曬用完的是誰啊!」

 

「知道了,等一下我立刻去買。」

 

晚上十點,提早的宵夜也結束了,姜太顯去附近的商場買防曬和其他零食,崔杋圭帶崔叡真洗好澡後,就躺在床上把人哄睡。

 

這次旅行把姪子塞給他們也是場意外,哥哥一家人本來訂好行程了,哪知道工作臨時派來,只得推遲,也不可能讓懷孕八個多月的嫂子一人帶兒子出來玩,乾脆就讓弟弟和男友帶兒子去玩。都做好了會被拒絕的心理準備,聽見弟弟和姜太顯答應,還真有點訝異。

 

房間冷氣溫度正好,不會太冷,但又能把人弄得昏昏欲睡。崔杋圭自己也累了,不過,還是先讓孩子睡著重要,幸虧姪子是容易入睡的類型,這點和他不同。

 

「妹妹快出生了,」崔杋圭用手指把姪子剛吹乾還有點蓬散的頭髮給梳開,一遍一遍,讓漂亮乾淨的黑髮重回平順,「……你是家裡第一個孩子,比之後的妹妹還要早來到世上,先看到了爸爸媽媽……和這個世界。你要帶著妹妹一起長大。」

 

崔叡真沒有回答他,只是把頭湊近他懷裡。

 

「我知道你一定聽不懂,」崔杋圭又說,「就當叔叔在自言自語吧,嗯?」

 

「唔,」姪子確實聽不懂,但叔叔的嗓音是溫和的中音,光是聽著都催眠,他躺在叔叔胸膛上,沒能回答出什麼,只是抬頭,用跟他幾乎一樣、有點昏昏欲睡的棕黑色眼睛看他,「想睡覺覺。」

 

「快睡吧,吶,你的狗狗。」把姪子心愛的布偶小狗塞進孩子手裡後,崔杋圭調暗了床頭燈,只留通道和浴室的照明。

 

姜太顯回來後,看見雙人床上熟睡的崔叡真,還有在露台躺椅上吹風的崔杋圭。

 

「要喝嗎?」他拿出袋子裡的冰紅茶,貼在崔杋圭臉頰邊。

 

「喔?要。」

 

「幹嘛不去裡面吹冷氣?」不只買了新的防曬,姜太顯還買了曬傷後的調理藥膏,直接拉起崔杋圭的手、腿擦藥。冰涼的藥膏碰到曬傷的地方後,舒緩了熱辣刺痛的皮膚,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我想看電視,但他睡了。」

 

「小聲點就好啊。」

 

「沒關係,在這裡也好。」

 

飯店離海岸是有點遠,但景色好,從這裡可以遠眺到海。深夜的海是黑色的,看上去格外悚然嚇人,可是盯久了,看那陣陣浪潮規律翻起攪回,浪聲拍響,又覺得寧靜。

 

「……你哥哥,也是蠻讓人意外的。」姜太顯說。不用多講,也知道他指的是把自己兒子託給弟弟和弟弟的同性伴侶帶出去旅遊。

 

「對吧?」崔杋圭彎起嘴角,「我也嚇到了。」

 

「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啦,真的要有問題,早就對我冷暴力了吧,」崔杋圭打開冰紅茶瓶蓋,喝了一口,然後把瓶子放在一邊的小茶几上,爬去姜太顯的躺椅,窩在一塊,「表示信任你。」

 

「跟哥真的很像。」

 

「誰?我哥?」

 

「叡真,」姜太顯說,「好動,愛鬧,有點臭脾氣。」

 

「你說誰臭脾氣啊!」

 

「還超可愛。」

 

「……噢。」

 

容易被哄這點也是。

 

叔叔跟姪子真的會像嗎?不是都說跟舅舅像嗎?啊,不過他們家是不會有舅舅的,況且每次回去大邱,崔杋圭總會帶著姪子出去玩,所以跟叔叔像,也是必然的吧。

 

他會帶著崔叡真去附近的公園散步,去認花草,去玩球,去他曾經去過的地方,那些他的叔叔帶他去過的地方。這不是刻意選擇的,而是腿一邁開,他就不由自主朝著這些地方去,不是他去那裡,而是那裡在招手喚他過來。

 

一想到這件事他就沒來由地想哭。他收緊了手,牢牢貼在姜太顯身上。對方的手也撈過來環住自己。

 

對了,家裡的植物不知道會不會太渴呢?回去後得要趕緊噴水,那可是姜太顯去給他抱回來的萬年青和黃金葛,只因為他看著電視說希望房子能有點綠意,隔天窗台上就多了兩株盆栽。那一天下午姜太顯還誆他說要出勤,會先回家,原來是去市集買了這些。

 

「……姜太顯先生,」崔杋圭喃喃道,「……跟我結婚吧?」

 

「認真?」

 

「超——……認真喔。」崔杋圭凝視他,要表達自己多麽認真,「要嗎?」

 

「要。」姜太顯梳開他被風吹亂的瀏海。

 

「那我想要一克拉鑽戒。」

 

「……我努力。」

 

「我愛你喔。」

 

「是因為我說要給你一克拉鑽戒嗎?」

 

「不是啦!有沒有鑽戒根本沒差!我是在表達愛意耶!」

 

「知道啦,開玩笑的。」

 

「你也要說我愛你啊。」

 

「……我愛你。」

 

「好勉強喔。」

 

「不是勉強,只是不習慣。都這麼多年了一定要講嗎?哥又不是沒感覺到。」說著說著,姜太顯就移開視線,把崔杋圭抱進懷裡,避開了目光的相視。

 

「好吧,」崔杋圭說,「我還是要說我愛你喔。」

 

說完,兩人之間沒有再多的言語發生。崔杋圭累了,躺在姜太顯的胸膛上是特別安心,夏夜涼風徐徐,冰冰涼涼的蘆薈曬傷藥膏塗在身上很舒服,姜太顯的心跳聲很大,砰、砰、砰、砰,海潮聲也沙沙響,在耳邊迴盪。

 

要說開心?不太像。興奮?不是。毫無波瀾的求婚環節就這麼過去,宛如只是在談論晚餐話題,但他們知道剛剛做了個重要的決定,而且是早就想過無數次的決定。可以確定的是他們比任何一刻都還要平靜,敞徉在意識的海中,頻率相對,不需要多以言語干涉他們的這一刻。

 

崔杋圭閉上眼。

 

「我是你的,」姜太顯說,「直到永遠。」

 

 

End.

 

 

 

 

TXT - Blue Hour

 

 

 

終於完結!!!
這篇將近十萬字的中長篇真的花了好多心力🥲
一開始只是想要寫關於自殺和同性戀的部分,
沒想到後面整個變得很政治性(?)哈哈哈!!!
不過結構和衝突的部分很早就定了好了,就是多了非~~~常多的細節,寫起來真ㄉ很不輕鬆ㄟ

下一篇是長篇,目前寫N萬字了,但因為設定繁複很多,加上有調文獻、比對內容等工作,所以大概過一陣子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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