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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提到的 天使的故事 是以前寫ㄉ小說。

 

 

 

Paranoid Paraiso(パラノイドパライゾ)#03

 

 

 

南方的半島。

 

夏季氣溫平均三十二度以上,根據不同地形會有濕熱、乾熱的區別,風大的乾燥地帶尚可忍受,濃稠茂密的森林則不行。

 

他們一行人從北國渡船而來,在船上待了數十天,停靠在岸邊,一到岸上,他就開始冒汗,就算穿著麻料的短袖襯衫依然是汗流不止。同行的學者說,雖然熱,但也不要隨便打赤膊,為什麼?因為你不知道南方的蚊子多麽恐怖,輕則癢,重則死,而且那曬傷不是你能想像的痛。

 

這裡容易脫水,記得每小時要喝至少兩百毫升的水才行,要是在這裡倒下……你不會想體驗這裡的醫療環境和技術的。

 

一從帝國大學畢業後,目黑蓮沒有立刻去考醫師資格,而是跟著從前的教授上坂一起到亞洲各地,研究各種精神疾病在不同的地區是否會因為文化、民族、族群、人種、宗教而有相異的癥狀。這一船上載著人類學者、腦科學者、神經學者、宗教學者、傳染病學者、考古學者,上坂醫生說要是船翻了,日本一部分的人才也就沒了,幸好他們有買鉅額保險。目黑蓮只能苦笑以對,他年方二三,心裡卻已老得像六三,一路上與年紀相仿的青年學者們甚少交談,反倒和那些年紀可以做他父親的人相談甚歡。

 

他們問他為什麼不去美國,美國什麼都有,他這麼年輕有為,應該去美國。

 

『我想來南洋。』他說,『這裡有我要找的東西。』

 

南方的瘋人。

 

他要找的是什麼?沒有人知道,上坂醫生也不知道,或許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離鄉背井,弟弟優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說不知道。問他是為了那件事嗎,他說不知道。又問他難道還想著要做什麼嗎。

 

他說,可能是吧。

 

南洋的病患不似日本那般拘謹,就連同一種病症,也有著熱帶地方的狂奔與開放性格。作為團隊內的年輕一份子,他被安排到的往往是最吃力不討好、需要體力的事。過去他在醫學部時,每三天就練一次柔道,保持體力,才能讀得下書,現在這柔道居然是用來擒拿壓制因發狂而逃跑的病患。

 

患了殺人狂症的病患拿起鋤頭四處揮舞,所有人嚇得躲進房子裡,有人爬到屋頂,拿槍射殺他,但是射歪了子彈只到肩膀,病患的手拿不起鋤頭了,開始像野獸一樣吼叫,響徹雲霄,目黑蓮趁他不注意時將他踢倒在地,反剪那隻沒流血的非慣用手,病患大哭大鬧動彈不得,其他人才敢慢慢上前。

 

他在信裡跟優說了這件事,說他的大難不死,說他的強運,說他立下功了。優只說我希望你能安全活著回來。

 

×

 

杏禰姊姊又邀了一次那男人來家裡作客,再一同前往和歌山。這次她說,一天實在太短了,不夠,完全不夠,熱愛中的戀人怎麼都不夠,為了以後可能互看不順眼的婚倦期,我們更該在此刻熱烈談愛。道枝駿佑想,那怎麼看都不像真正熱戀中的戀人,倒像是一對隨處可見的名門未婚夫/妻,嘴裡空談熱愛,手上卻什麼也沒做,在自己的想像裡高潮。

 

「蓮先生,你說我們在火車上是不是該吃吃看那個便當呢?」道枝杏禰盡顯興奮喜色,拉著目黑蓮在杏樹下舉辦茶會,今天目黑蓮是處理完了研究室的事才來的。迎接了面露疲憊的未婚夫,道枝杏禰心裡湧起一股髮妻之愛,想要好好地疼他、洗刷他的勞累。

 

「好呀,杏禰小姐說什麼都好。」

 

「蓮先生,您平時做什麼運動呢?這肌肉結實著呢,就像那些外國佬。」

 

「平時不過是簡單的鍛鍊,做些伏地挺身,在學校慢跑,不然一整天與醫學書和研究對象為伍令人煩悶。」

 

「蓮先生,您說我什麼時候該去拜訪您的父母好呢?事到如今,只有見過我的父親,我也想見見白榊先生和太太……」

 

「很快了,等我的母親完全病好,她的病不允許太多人在場,那是會傳播的……」

 

「啊!是肺病嗎!我懂了,我的母親也是肺病死去的。」

 

「謝謝您,杏禰小姐。」目黑蓮這麼說。

 

目黑蓮又這麼說:「小少爺,為什麼躲在這裡讀書,不去你的大房間呢?」

 

只要離開了道枝杏禰身邊,男人就會從「白榊蓮」變回「目黑蓮」,出現在他面前。男人的不請自來狀似一種干擾,一種入侵,破壞他的世界,染上更多墨漬,然而他卻不覺奇怪,反而莫名地接受了。像是洗腦,或者一種感染。

 

傍晚的午茶會結束後,目黑蓮穿過玫瑰叢,來到庭園的更深處,在離開了玫瑰和杏樹之後,庭園裡還有個秘密基地,是連傭人也不會來打掃的地方,專屬道枝駿佑一個人的小木屋。那是以前給園丁歇息用的空間,但是太隱密,園丁也不用,就空起來,被後來出生的小少爺撿走。目黑蓮是這次來拜訪時剛好發現的。他看見道枝駿佑瘦長的身體縮起來,抱著膝在那讀書。就算是白天亮度也不夠,所以道枝駿佑會拎一盞油燈來這,就著那火光讀小說。今天讀的是橫光利一。

 

這小少爺還穿著睡衣的浴衣,光著腳縮在椅子上。目黑蓮見了他光裸的腳掌,好像一片白玉,安安份份交疊一塊,兩條白色的小腿就這麼明擺著,作為一個男人卻有雙凝脂般的腿,腿的主人不怎麼喜歡,但目黑蓮應該是喜歡的。

 

「你們的對話好像劇本,」道枝駿佑知道來人是誰,頭也不抬,繼續窩在文字裡,說,「目黑くん,和我姊姊這樣開心嗎?有得到你想要的嗎?」

 

「還不賴,」目黑蓮拿起一本堆在小茶几上的詩集,端詳封面,說,「和她對話很輕鬆自在,因為她知道怎麼掌控我們的台詞。」

 

「看來你們對彼此都是頗有餘裕了。」道枝駿佑說。

 

「是,我想可以這麼說。」

 

「那真不錯,不管你有什麼目的,應該都快成功了吧。」

 

「不,你姊姊很快就會厭棄我的。」

 

「什麼?」道枝駿佑皺眉,「你別開玩笑,不是都掌握住她了嗎。」

 

「她是找不到真正喜歡的人的,包括我也是。」

 

「什麼意思?你別說笑了,杏禰見了你,就像聞到花蜜香的蜂,迫不及待要去螫。」道枝駿佑不解,姊姊為了離開家裡,一直積極地尋找能一起生活的人,卻遲遲未果。

 

「她根本不喜歡任何人,」目黑蓮淡淡地說,「她只是為了離開這裡,需要一個人帶她走而已。」

 

「那是因為目黑くん打從心底不愛她吧?這是你的投射。還是『您』認為,杏禰姊姊看上了您的皮相?」

 

「是不是投射,你遲早會知道的,」目黑蓮說,「希望在和歌山之行後她還會對我有興趣,繼續和我戀愛。對於皮相這點,能得到『您』的賞識,我很榮幸。」

 

「對不起,我實在不知道你想要做什麼。」道枝駿佑從書中抬起頭,說,「想要姊姊的愛嗎?還是想要道枝家的錢?」

 

然後,他看見目黑蓮手上拿著一個托盤,裡頭盛著他愛吃的司康餅與紅茶,是剛烤好的,還冒著煙氣的,不是目黑蓮剛才與姊姊吃的那些,而且,旁邊還夾著一朵切口漂亮的白玫瑰。

 

「——……誰知道呢……」目黑蓮說,「小少爺終於願意正眼看我了?」

 

「……」

 

「我帶了玫瑰當見面禮。」

 

「那是園丁剪給你的吧,是我家的玫瑰。」

 

這小木屋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該有的都有,一張有椅背、鋪了軟墊的椅子,一張沒有椅背的長凳子,專門拿來疊書用的。現在,那疊書被目黑蓮趕去地上了,用茶巾墊著。

 

小茶几終於發揮它真正的作用——放了一盤傍晚的午茶與茶點。道枝駿佑瞥了他一眼,拿一塊司康起來吃,沒有餡料,但牛奶的香氣撲鼻,光聞都開心。

 

「你聽過天使和凡人相遇後的故事嗎?」目黑蓮忽然問道。

 

「什麼?」

 

「天使和凡人相遇的故事。」目黑蓮說,「天使是沒有性別的,你知道嗎?」

 

「我怎麼會知道,又不信切支丹。」道枝駿佑嗤之以鼻。學校裡雖有這些東西,但從沒認真接觸過,純好奇地偷偷去晃了幾次,在他小的時候,父親總會用一種憂心的口氣說,切支丹和日本人民族性不合,接觸多了不好。

 

「有兩個少年從有記憶以來就是好友,在花園裡撿到了受傷的天使,他們帶天使回去療傷,」目黑蓮靜靜地說,「天使很漂亮……如果打個比喻來說,就像你一樣吧。」

 

道枝駿佑抬眼瞥了他一眼。

 

這一眼像是獎勵似的,給了他更多慾望,目黑蓮繼續說下去:「兩個少年都想要佔有天使,所以他們不斷向天使示好,但天使是天使,不受人類獻殷勤所動。」

 

「這是你編出來的故事嗎?」道枝駿佑說,「還是你跟朋友在搶哪個女人的真實故事?」

 

「都不是,這是我母親跟我說的寓言故事。」目黑蓮說,「思春期的小孩子就愛想這些。」

 

「那是指我嗎?」道枝駿佑擰起眉。

 

「總之,天使後來怎麼了你知道嗎?」

 

「我怎麼會知道……」

 

「其中一人設了陷阱,捕捉到了天使,企圖侵犯天使,」目黑蓮說,「另一個人發現了,拿起手邊的鐵鍬敲了朋友,朋友昏過去。天使說,謝謝他救了祂——……」

 

「這故事有點無趣啊……」道枝駿佑又拿起第二塊司康餅,是塞了藍莓的,放進嘴裡後,打好的鮮奶油在嘴裡化開,不甜也不膩,恰恰好,比這男人說的故事有趣多了。

 

「我還沒說完,你別急,」目黑蓮給自己和對面的青年斟了熱氣散去、留有餘溫的紅茶,「他救了天使後,拿出一把刀割了天使的翅膀。翅膀就像雞肉一樣被割開,天使像人類一樣流血,倒在地上了。」

 

道枝駿佑停下了咀嚼的嘴。

 

他忽然感覺口腔有些乾澀,但又不願拿起那杯倒好的熱紅茶,抬頭一看,目黑蓮正直直盯著他瞧。剛才這男人還說,如果是天使的話,會像自己一樣漂亮。

 

「然後,他把天使關在自己的倉庫裡,每天送飯給天使吃,但是天使不吃,更糟的是,天使不生氣……你想,天使本來不是人類,沒了翅膀後,到底還是不是天使呢?」目黑蓮說,「故事就到這裡。」

 

故事結束,司康還沒吃完;故事很短,茶點和紅茶還很多,且還熱著,為他們預留了時間。

 

道枝駿佑吞下嘴裡那口司康,再用紅茶沖下去,思考這個故事究竟有什麼寓言、想說些什麼,但這——聽起來甚至也不像故事。

 

「那兩人想佔有天使,是白痴嗎?天使一定能逃的啊,天使為什麼不逃呢?」道枝駿佑不屑地說,「天使這種生物,不是都能跟人類角力了嗎。」

 

「你還知道天使會跟人角力,真的不熟切支丹嗎?」目黑蓮歪著頭看他。

 

小少爺頓了下,沒有回應他的視線。

 

「……偶然聽見的,不是我看的。」

 

×

 

在火車上姊姊睡死了,根本連便當都沒吃到,就睡得跟豬一樣,道枝駿佑在心裡咒罵無數次,乾脆把姊姊的便當拿來吃,反正也不能放久。目黑蓮說,吃不下的話就給他吧,他食量大。

 

「我見證過,知道你食量多恐怖。」道枝駿佑說。

 

「我也見證過,知道你根本吃不完杏禰小姐的便當。」

 

「……呿。」

 

今天的目黑蓮沒好好整理髮型,不似平時那樣會用心以髮油梳出好看、有禮又節制的三七分,依然是那樣的分邊,但散亂多了,髮絲看起來也清爽得多,相當符合年齡,道枝駿佑看他掀開便當蓋子,雙手合十比了下說「開動了」後,又開始狼吞虎嚥。

 

配著火車沿途經過的山景、海景,蓊鬱林間,廣袤海洋,呼嘯而過的強風,夏天六月底的烈陽。一行三人就這樣乘著火車,往和歌山的旅館前進。這樣和家人、另一個「即將成為家人」的人一同出遊,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哲哉大哥在結婚前就已經離開家裡出外開業,幾乎不回老家。

 

他想起來,會喜歡高畠前輩的其中一個原因,或許是在高畠家裡看見大家在飯桌上碎碎聊著今天的事,沒有重點,也沒有什麼深刻的討論,更沒有任何帶有教誨意涵的訓話。僅僅只是說了,今天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傷心的事,想一起討論的事。

 

火車行駛山洞,倏地一片漆黑。

 

「……在這裡,我該怎麼稱呼你呢?」道枝駿佑問。

 

他已經漸漸習慣了稱呼目黑蓮為「目黑くん」,現在要他改口回「白榊」這個假名是沒辦法了,何況,他也不打算幫他一起瞞到底,主動問目黑蓮怎麼稱呼是最快的。

 

「蓮先生?」

 

「不要,那不就跟姊姊一樣嗎。」道枝駿佑扁起嘴,顯然是不開心。

 

目黑蓮思考了下,「……蓮くん?」

 

「這樣好親密啊……」

 

目黑蓮想唸他意見真多,隨即道枝駿佑又說,「那就蓮くん吧。」

 

「蓮くん,」他又說了一次,算作練習,看著目黑蓮,「蓮くん。」

 

然後他吃下一塊蘆筍。

 

還有一小時多才會到和歌山車站,午飯吃完了的兩人閒著沒事,現在困在車廂裡,也沒其他人能作伴,道枝駿佑打算就暫時先放過目黑蓮,當一回假朋友。

 

他們開始讀書、唱伊呂波歌、以食物為主題的文字接龍,道枝駿佑踢掉了腳上的皮鞋,兩條腿蜷起來縮在椅子上。

 

「蓮くん,還記得那個獵奇連續殺人事件嗎?」

 

目黑蓮停了幾秒,裝作在回憶,「記得。」

 

「依你來看,兇手是心理變態嗎?還是有什麼目的呢?」

 

「或許吧,這在明治、大正的犯罪史中,有不少類似的案例,兇手會尋找同一類型、或者有某種共同點的受害者下手,」目黑蓮解釋道,「這之中必然有個Missing Link,而警方、犯罪學專家的工作就是要找出這個連結。」

 

「那在腦病院研究精神病患的蓮くん也會參與嗎?辦案。」

 

「你想知道這起案件?」

 

「總是會怕嘛,」道枝駿佑誠實地說,但他沒有顯露出來,換了個輕鬆的語氣。他收緊腿,拿出早上準備好的梅乾當零食,也給了目黑蓮幾塊,「報紙說受害者年紀都是二十歲左右,不分男女,而且都是死在鬧區,我三不五時就要去市區上課,這不是剛好在兇手的範圍內嗎。」

 

「這樣範圍還是太大了,因為這種人在大學隨便一撈都會有,」目黑蓮說,「雖然……我覺得你的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

 

「欸?」

 

「沒什麼。」

 

畢竟是高級溫泉旅館,特地專人派車來接送他們,姊姊在到達車站的半個小時前終於醒來,她就在目黑蓮旁邊睡了將近兩個小時,中途無論是經過山洞還是一大片折射太陽的海邊,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就這麼一直睡著。

 

為什麼當初會同意要來呢。

 

接駁汽車上,道枝駿佑把後排較大的位子讓給了姊姊,自己一個人坐在他們對面,和姊姊的皮包、帽子一起,他就在目黑蓮的前方,眼睛只要一張開、就必定會對上視線。

 

這個人究竟是喜歡姊姊什麼地方呢?臉蛋?(他想他有資格說,自己比姊姊更加美麗)

 

家世?(既然舅舅是法官,媽媽想必也是來頭不小的人吧,自然會跟條件相當的人結婚,不管是目黑家還是白榊家都會是仕紳吧)

 

頭腦?(姊姊從前是讀女子高等師範的英文科,但是沒有認真讀過書啊)

 

性格?

 

性格?

 

(那麼,為什麼總是找自己說話呢?)

 

(他們說想結婚時,不是也才認識兩個月左右嗎?)

 

(兩個月的時間,怎麼可能培養出這樣熱烈的情愫呢?至少自己是不相信的……)

 

這個騙子、這個闖入他們家的男人,挾著自己的名字、頭銜、身分來到道枝家,究竟為了什麼?這個、有著奇怪知識、有著南洋混血臉蛋——似乎還對他有著意圖的,高挑男人。

 

「蓮先生?」道枝杏禰出聲喊人,從剛才開始,她的未婚夫就不知道在看著什麼,順著他的視線過去,什麼也沒有,只有自己的弟弟。

 

「嗯?怎麼了?暈車嗎?」目黑蓮立刻回過神來,關心隔壁女子的狀況。

 

「不,沒事。」道枝杏禰搖搖頭,露出一個善解人意的笑容,「您在看什麼?這麼入迷?」

 

「啊……在想些事情。」

 

「想些什麼呢?」

 

「想東京的母親,」目黑蓮說,「收到電報,父親說狀況是好轉許多了,但還是待觀察。」

 

「那麼,我們也可以去東京拜訪他們了?」

 

「或許,但是醫生說必須再觀察一陣子,這陣子天氣悶熱,對病患來說不是好天氣。」

 

「啊,是呢。」

 

旅館傍山,前方是海。

 

姊姊的房間和他們一樣大,公正,不偏心,但是姊姊特別有意見,她說,凡事看一男一女就聯想到性的人,真正瞧不起戀愛,認為男女之間只有繁衍,然而很多時候情愛才是最終的目的,只是看著心愛的人安穩睡去,也能感受到幸福。

 

『這樣的幸福感,光是牽著手,都能感覺到胸口下心臟在加速跳動,那樣的雀躍,是性帶不來的。』

 

然而在現實中礙於父親的關係,他們還是分開睡了,自己的弟弟和自己的未婚夫一間房,她說服自己這樣也好,可以趁這機會,讓弟弟和未婚夫多培養感情,順便套些未婚夫的過往情史、家人關係、工作仕途。就這個念頭,她終於甘願,拎著自己的皮包到了房間,就在兩個男人的隔壁而已。

 

×

 

在目黑蓮的記憶裡「父親」不是多好的詞。這個詞充滿了苦悶,憂鬱,壓抑,被害,委屈,不甘,屈辱,悔恨,憤怒。這個詞掌控了他十二歲之前的童年,定調了他往後的人生。

 

在他還能快活地於德意志玩樂、讀書時,父親正在軍中大展身手、開創光明的未來,以研發新的疫苗、抗生素拯救軍隊上下士兵為人生目標。他在德意志的第二年,父親待的醫療團隊,在實驗疫苗功效時因劑量調配中途出錯,一名軍官不抗副作用死亡,父親被指為罪魁禍首。因為他的劑量問題,造成軍隊莫大損失。

 

他在德意志的最後一個月,父親因被貶謫到南洋去,染上當地傳染病,連日的憂鬱與氣候不適帶來的營養不良,免疫力低造成的破口,死在異鄉半島上。他回來奔喪,父親已經在土裡。

 

母親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與屈辱,突然發了瘋。

 

目黑蓮忽然開始相信有神這件事。

 

否則他們家怎麼會這樣接連的,不幸呢?

 

鐵定是做了什麼,才會被懲罰吧。

 

是吧?

 

他的心裡漸漸泛起了這些想法,入侵他的腦,他的心,佔據他,自己生出的臆想,竟也說服了自己。

 

然而舅舅說,其實家裡有瘋病的繼承,他們本以為這一代不會有事,沒想到父親的事一來,刺激了母親體內的遺傳基因,幾日之內不成人樣,被強制送進精神病院,由舅舅、舅媽付錢請人照料。

 

精神病院內制度不全,伙食先不提,病患隱私不足,安全防衛也不足,偶爾有病患產生幻覺或是憂鬱過度,從樓頂上突然飛到地上這樣的事,也是會有。舅舅擔心,連忙將自己的親姊姊帶回來,在他們的宅邸內隔了一間安全病房,專門放置已經瘋掉的女人。但是母親有時又會發狂,想回有兒子們在的家,舅舅只好這樣不斷地運送母親來回兩個家,兩個不同的家,裂開他。

 

在目黑蓮的記憶裡,雙親是這樣,後來成為養父母的舅舅、舅媽是這樣。

 

而弟弟是這樣,他的手足,他的傾訴對象,他的一個可能也有瘋病基因的至親。

 

就像他自己,也會有發瘋的可能,他不能倖免。每天都他告訴自己他不能倖免,因為凡是有個起頭,就會有後來的事——

 

「蓮くん,你要先去泡?還是先去附近走走?」道枝駿佑問。

 

「啊,」他回過神來,想起自己在和歌山的溫泉旅館內,不是在東京目黑家父母親的臥房裡,「……看你姊姊吧,我都好。」

 

「嗯。」道枝駿佑看他走了神,不知在想什麼,剛才那張臉忽然變得嚴肅,都不敢叫出聲,「我去問……姊姊。」

 

目黑蓮點點頭,轉身過去看房間,他進入臥室,推開窗戶迎來的就是海潮的氣味,又澀又鹹,混著夏季的濕熱。

 

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些事了,本來在亞洲不斷流離的那段日子是為了要踏足父親的足跡,隨著父親待過的那些地方,一步一步印上自己的腳印,去看看究竟是為了什麼,要讓父親蒙受不白之冤。

 

然而在海外時他反倒很少想起這些事,只是一心跟著教授們做研究,觀察南洋原住民、殖民地人民們的情緒表現、社群內部的精神疾病、亞熱帶的氣候如何使日本人頹散糜爛患上神經衰弱,反倒是來到大阪後,開始想起那些事,父親的事,母親的事。

 

道枝駿佑回來,說「姊姊想去附近散步」,所以他們三人就到了街上繞繞,姊姊被兩人包圍著,三人並排上街。本來道枝駿佑想要離開隊伍,退到後面去,但姊姊挽住他的手不讓他走。

 

這裡是溫泉鄉,一出旅館大門,走出對外通道,就來到了冒著煙氣的河川邊,有些穿著日常和服的旅客正在清洗、煮熱剛買來的新鮮食材和雞蛋,多半是一對的男女,可能是幽會的情人,或是年輕夫妻,也有一些是全家出遊,總之,氣氛還頗休閒,這讓道枝駿佑稍微鬆了口氣。他本來還想這樣兩男一女的行列是不是太怪,現在看來也還好,希望路人看得出他和最中間的女人眉目相似。

 

「看到溫泉就想到伊豆的舞孃,」道枝杏禰說,「如果以外國的來比喻,或許就是珍・奧斯丁的巴斯……」

 

「和屠格涅夫的巴登巴登。」目黑蓮說。

 

「莫泊桑,」道枝駿佑不甘示弱,說,「也有寫過溫泉。」

 

「那正好,現在是一個英格蘭,一個德意志,一個法蘭西,正好是歐洲三強,」道枝杏禰樂悠悠地對目黑蓮說,「您說這不是太巧了嗎!就像杏花和蓮花那樣。」

 

「是,您說的沒錯。」目黑蓮笑著回她。

 

「蓮……蓮くん,」道枝駿佑結結巴巴地開口,他忽然想到,這是第一次在姊姊面前這樣稱呼目黑蓮,舌頭一時打了結,「等一下有想特別去哪嗎?」

 

「沒有呢,請以您姊弟倆意願為主吧。」

 

「你怎麼叫人家蓮くん?多沒禮貌。」道枝杏禰睨他一眼。

 

「沒關係,是剛剛您在火車上歇息時,我要他別再那麼生分,可以直接稱呼我名字的,」目黒蓮轉過去看他一眼,「是吧?『駿くん』。」

 

「……是。」

 

這才知道,原來目黑蓮也想要改掉對他的稱呼嗎。

 

道枝駿佑轉過頭,直直看著正面前方的路,不再看目黑蓮。他總覺得再這樣看下去,有什麼將要發生似的。

 

今天天氣不錯,他們一路向上,走進山林間,在林子內溫度也稍微降低了點,不那麼熱。道枝家的孩子都是遺傳了白皮膚,一曬就紅,預先做好防曬的姊姊杏禰聰明地披了件麻薄紗,然後弟弟就沒有這層準備了。

 

閒散到一半時,白皮膚上一片一片淺紅就這麼散出來,脖子後面、手臂、還有胸口一小片都是。目黒蓮讓他多喝點水,中途在涼亭給他倒了一大杯補充水分。下山後,一行人快快回了旅館,時間也差不多要晚餐了。

 

「你以後記得多搭件襯衫,」道枝杏禰說,「又不是女孩子,怎麼這麼嬌貴呢,居然一曬就紅。」

 

「體質關係,我哪有辦法,又不是我的錯。」道枝駿佑無力埋怨道。

 

他回到房間,拉起拉門趕快換掉了被薄汗弄濕的襯衫,很快地用乾淨的毛巾擦了身體,套上一件內襯,他拿出旅館準備的浴衣換上,在繞腰帶時,拉門忽然被拉開,他嚇得叫了一聲。

 

「……抱歉,我不知道——」目黒蓮似乎也被他的驚叫聲嚇了一跳,整個人定定站在那,手要拉上不是,不拉也不是,都是同性,好像不用這樣,但看對方的反應,好像又該拉上。

 

「你這人怎麼連問都沒問!拉門都拉上了!」道枝駿佑急得背過身,趕快把腰帶繫上,但目黑蓮就在身後,也沒有要離開的跡象,手忙腳亂的,連一個最基本的也打不好。目黒蓮走過去,拉過腰帶兩端,收緊了手。

 

「不要動。」他俐落地繞過圈,拉緊浴衣後那腰身盡顯,給道枝駿佑打了個貝口結。「好了。」

 

「噢、謝……不對,你該說一聲啊!」

 

「抱歉,下次會記得說。」目黑蓮說,「你姊姊先去泡了。晚餐,嗯,她吩咐女中把我們的那一份也端到她那吃。」

 

「噢,好……」道枝駿佑遮住自己的臉,他怕這麼一弄,臉都紅了,踏著步要離開去泡溫泉。

 

「反正等下就要脫了,好像也不需要給你綁那麼緊。」他離開前,目黑蓮這麼說。

 

「你!」

 

×

 

旅館內沒有收音機、也沒有留聲機這類容易被硫磺腐蝕損壞的東西,所以大家不是打麻將、看夜景、喝酒,就是玩紙牌。他們住的是第二好的葵之間,隔音好,景色好,也不會聽到其他住客的吆喝聲(不過這時是淡季,本就沒什麼住客吧),唯一沒那麼好的,就是房間沒有第一等的那麼大,但也很夠了。

 

道枝駿佑先脫了衣服,很快地洗淨身上的汗味,然後下了溫泉。畢竟是夏天,旅館泉水的溫度沒那麼高,但又恰到好處地逼走夏季帶來的燠熱與鬱結,這些日子他忙著學校的事,家裡又多了一個目黑蓮常來拜訪,心神思緒都亂了,每天光想這些事,就讓他昏昏沉沉的。

 

說不定他也患上了神經衰弱。這現代病。

 

「你在想什麼?」目黑蓮出聲道。

 

「呃!」道枝駿佑又嚇了一大跳,轉頭一看,是只有圍著一條浴巾的目黑蓮。

 

「……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但你這也太容易被嚇到了吧。」

 

「……我……我在想事情……沒注意到……」

 

「在想什麼?」目黑蓮又問了一次,然後坐在沐浴區沖洗身子。

 

「近代哲學思潮期末報告的事……」道枝駿佑扯了個謊,反正這也是真的,他報告快寫不出來了,但也不是多大問題,隨便扯扯也能一篇。反倒是關於目黑蓮的問題比較大。道枝駿佑看了他一眼,之前姊姊說的體格好他也是知道的,原來脫了又更明顯。

 

「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目黑蓮說,「我是說,找資料。要幫你寫報告是做不到的,我不懂那些。」

 

「噢,哼,我又沒求你,也不奢望你好嗎?」道枝駿佑點點頭,酸他一番,但又忍不住好奇,「你之前——去南洋,是為了研究什麼?」

 

「海外日本人常見的熱帶神經衰弱,」目黑蓮說,「還有一些是他們本地常有的一些精神疾病,在南洋,狂人症是最多的,但類似的疾病在朝鮮也有看過,這些器質性的疾病,會讓患者往後的生活有很多障礙。如果能透過藥物或是電擊治療改善,是最好的。」

 

「難得出來了,就別說這種話題吧。」目黑蓮又說。

 

「為什麼?我好奇。」

 

「……主要是平時大家拱我說了,他們自己聽了也不太高興或害怕,我也就不想說了。」

 

「噢……那說、說點別的,」道枝駿佑很快地轉了個話題,「你有幾個兄弟姊妹?」

 

「一個弟弟。」

 

「就這樣啊?沒有姊妹?」

 

「沒有,我母親身體不大好,弟弟難產,生完他之後就決定不生了,不然她自己還想要個女兒。」

 

「你長得像父親還母親?你和弟弟像嗎?你弟弟幾歲了?」

 

「……或許是像父親多一點吧,但眼睛是像母親。我弟弟跟我很像,是會被誤認是雙胞胎的程度。他小我兩歲,比你大三歲,今年剛到東京地方裁判所當調查官。」

 

「噢……聽起來很聰明。」道枝駿佑說,「那,嗯,蓮くん在這之前有過其他戀人嗎?」

 

「這是你姊姊要你問的嗎?」目黑蓮笑著說。

 

「……一半是,」道枝駿佑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讓自己的視線轉回海景。

 

「另一半是?」

 

「你先回答。」

 

「你該先說,另一半是什麼。」目黑蓮說。語氣裡透露著不肯退讓。

 

「……我也好奇,這樣可以嗎!」道枝駿佑惱羞成怒,拍了下水面,水花濺到目黑蓮臉上。

 

「可以,」目黑蓮抹掉臉上的水,露出一個難以捉摸的笑,說,「有。」

 

「……是什麼樣的人。」

 

「和我一起長大的人。」目黑蓮說,「不過那孩子已經結婚了。」

 

「哪家的小姐,這麼榮幸被您愛過?為什麼分開?」

 

「有馬製藥的三少爺,因為他說他想過正常的生活。」目黑蓮說,「兩年前和帝大附屬醫院心臟科主任的女兒完婚,生了一個兒子,現在肚子裡又一個。」

 

「噢……」

 

道枝駿佑用雙手捧起一灘水,在這午後接近夜晚的黃昏時刻,大紅夕陽映射在手上,夕陽就在他手心裡,一晃一晃地碎成一片一片,粼光閃閃,總覺得這夕陽很快就要沉下去。

 

「咦?」他這時才意識到不對,「三少爺!?」

 

「三少爺。」

 

「男的!?」

 

「是。」

 

「咦!?所以是,分手!?」

 

「……你要這樣解釋也是可以。」

 

道枝駿佑被這震驚得嘴巴闔不起來,他不可置信地盯著目黑蓮的側臉,難以想像這個人居然有和他相似的經歷,不對,嚴格來說,目黑蓮的經歷比他還要慘烈好幾倍吧。雖然同樣寫作失戀,但程度的差別太大了。戀人和其他人結婚這種事,怎麼想都比戀情胎死腹中還糟吧。

 

「……不需要想怎麼安慰我,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目黑蓮說。

 

「我又沒說要安慰你!」

 

「你臉上表情很明顯。」

 

被這麼說的人立刻伸手摸自己的臉。

 

「……現在呢?」

 

「現在怎樣?」

 

「跟我姊姊,」道枝駿佑低下頭,「也是為了有個正常生活嗎?」

 

目黑蓮沒有回答。只是學他拍水面,水花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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