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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年代為昭和七年(1932年)。

*「您」並無對應的日文詞,可以想成「目黒さん」、「道枝さん」。

*故事所需,有另外的原創角色。

*大阪大學法國語文學系其實直到戰後才出現。

*可以當作睡衣的浴衣其實也算「寝巻き」,但沒有適合的中文翻譯,只翻睡衣又更加詞不達意,故使用「浴衣」代稱。

 

在結束之後可能會整理一份裡面出現的作品。

 

 

Paranoid Paraiso(パラノイドパライゾ)#02

 

 

 

 

那男人騙了全家人。

 

『你聽好了,』男人沉穩,沒有一絲動搖,或者驚訝,只是靠近他,再靠近,『我不姓白榊,姓目黑。目黑蓮這個名字,你記好了。』

 

『目、目黑……——』道枝駿佑驚恐地看著男人,眼瞳裡全是害怕,遮不住,『可、可是、白榊光臣又是誰……——你不是、他兒子嗎……』

 

他曾經請在大阪地檢署任職、熟識的長輩幫他調資料,查閱東京是否真有「白榊光臣」這個人,而對方回傳的消息是「有,還有一個妻子白榊胡桃,有兩個兒子,一個還是研究生,一個似乎是醫生」,還給了他調閱的紙本資料。紙張上真有這些人存在,而大兒子的名字就叫「蓮」。

 

『那是我舅舅,白榊是我母親那邊的姓,』「目黑蓮」說,『駿佑先生可真厲害,趕緊查了我底細,不過,我可一句謊話都沒說。你該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

 

一個認識沒多久的外人就算事跡敗露,也可以當作遇到鬼趕快趕走他,然而要是讓家人知道他的問題——幾乎是病症的問題——可不是一、兩天就能解決的事了。

 

『你放心好了,』自稱本名是目黑蓮的男人笑了下,不帶任何譏諷與輕蔑,只像是在安撫,『我不會說出去的。』

 

『那你——……』道枝駿佑遲疑了下,不懂這個說法是什麼意思,『要威脅我做什麼……?要、要我——』

 

『不是!你怎麼都只想得到這些呢!』目黑蓮笑出聲,這次真的是在笑他天真愚蠢了,『你聽好,我對你沒有任何的企圖或目的,就是這樣,你只要安安份份扮演我未來小舅子的角色就好,其餘的事別擔心,好嗎?』

 

還在暈眩中,道枝駿佑不曉得怎麼會這樣,這樣的發展也與他想的完全不同。他還以為對方會以此為把柄,要脅他做這做那、當奴隸、錢財……或者什麼都好,拿點可用的利益,壓榨他。然而對方只是交換了一個自己的秘密,沒了。

 

目黑蓮輕拍他的臉頰,對他說了晚安,然後回去客房。

 

就這樣無事到天明。

 

隔天一早醒來,道枝駿佑還是不大安心,昨晚也睡得不好,直至凌晨三時才淺淺入眠,睜眼時已經是十點多。幸好今天大學沒課。他下樓時正好聽見姊姊的聲音,看來是在和白榊……不,和「目黑蓮」說話。

 

「蓮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您請我去喝小酒,結果我喝醉了……!」

 

「沒關係,我不知道您不能喝酒,不然我就帶您去其他地方玩了。」目黑蓮似乎絲毫不感困擾,還反過來安慰姊姊杏禰。他們正在和室用早餐,因為姊姊昨夜飲酒,傭人們就做了清爽不負擔的蛋花雜炊加些鱸魚,目黑蓮也跟她吃一樣的。嗅到了那樣的香氣後,道枝駿佑到廚房去,說他也要一碗,但要端去飯廳的長餐桌吃。

 

和室和洋室是交錯斜開的,格局就類似於他與姊姊的房間,因此只要門沒全掩上,那裡說了什麼都能聽見依稀。

 

「這樣實在不好意思,說好了要和您一起在杏樹下閒聊整夜的,我卻食言了。您最近有什麼事要忙嗎?讓我做些補償?」

 

「最近要在腦病院替上坂醫生協助研究,其餘就沒什麼事了,怎麼了?」

 

道枝杏禰又是挽起他的手掌,安安妥妥地夾在自己的小手中,「這樣吧,您平時都悶在研究室也不好,我們下週末可以去和歌山泡泡溫泉、歇歇息,雖說是夏季,但那裡的夏季溫泉也能治熱帶來的病,您覺得如何?」

 

「嗯,下週末的話我沒問題,」目黑蓮說,「只是我們還未結婚,這樣您父親是否會……」

 

「沒關係,叫上我弟弟!」道枝杏禰說,「駿佑!過來!我知道你醒了,來這裡一下!」

 

麻煩的姊姊。

 

道枝駿佑擱下陶瓷湯匙,撞上瓷碗,一聲清脆響亮,不情不願地過去了。姊姊總是這樣,喜歡拿他當好用的工具、擋箭牌,他不是厭煩姊姊這個行為與態度,只是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好幾次也膩了,希望姊姊能快些定下來,別再抓他來擋。

 

「怎麼了?」他依言來到和室。

 

「怎麼還穿著睡衣?今天沒課?」道枝杏禰問。

 

「嗯,沒課。怎麼?」

 

「下週末和我們去泡溫泉吧。」

 

「……為什麼突然……?不是夏天嗎?」他跪坐到距離他倆最遠的地方,臉撇向姊姊。

 

「我想和蓮先生一起出去玩,但我們還沒結婚,爸爸一定不准。再說,夏天又怎樣?夏天帶來的熱傷害,也是能靠溫泉治癒的。」道枝杏禰說,「你就和我們一起來吧,別擔心,我路上絕不會冷落你的,我們姊弟也很久沒一起出去了不是嗎!」

 

這話也是。自從母親死了之後,他們家就終止了一直以來的家庭旅行,有時是海外遠行,有時是國內旅行,有時是溫泉之旅,都是帶著他們三個孩子一起去,後來哲哉大哥上了大學後就不去了,變成只有姊弟倆和雙親,相差四歲的兩人時常口角,但道枝駿佑知道,姊姊對自己是又愛又嫉,兩相情感衝突下的結果。母親死後到現在,算一算這樣的旅行也五年沒有了。

 

「嗯……」

 

「駿佑先生不去的話我會很困擾的,」目黑蓮說,「您也知道,杏禰小姐的名聲不能因為我而毀壞,希望您也能一起去。」

 

靠著「名聲」這一詞,就可以讓他不得不說好了。

 

「去多久?」他問。

 

「至少三天兩夜吧?和歌山,我們也很久沒去了,我還留著那間旅館的電話呢。」道枝杏禰說。

 

「嗯……好吧。」

 

「太好了,那我現在打電話過去跟老闆娘打聲招呼,希望他們沒換號碼才好。」

 

說著,道枝杏禰就放下幾乎吃光的碗,立刻去客廳打到總機去。道枝駿佑想離開這裡,但又想知道,目黑蓮會說些什麼。上次也是這樣,姊姊出去打電話,他們倆忽然有了單獨的時間。

 

「我想,你應該不會讓我跟你姊姊同房吧?」目黑蓮說。

 

「當然不可能啊……」道枝駿佑說。那間旅館的老闆娘都認識他們,萬一要是被知道了,怎麼可能不傳出去。好歹父親也是個軍醫,他們都會記得的,傳上去給府內的人知道就不好了。

 

「那怎麼辦?你只好跟我一間了。」目黑蓮說,「臉上表情也太明顯了吧,忍忍吧,駿佑少爺。」

 

這時他大可說「那就三間房吧」,然而道枝駿佑現在心裡還殘留著昨天餘留的驚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連這麼簡單的解方也沒想到,便傻愣愣地點了頭。目黑蓮本想提醒他其實可以再多訂一間房的,但看他竟然點頭答應,那還是別說好了。

 

「你在另一間飯廳吃?」目黑蓮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開了新的。

 

「嗯。」

 

「為什麼,怕我真的會講出去所以故意避開?」

 

「才不是,」道枝駿佑轉過頭,不去看他,「是給你和姊姊留空間。」

 

「好貼心,其實不用的。」目黑蓮說,「你今天真的沒課?」

 

道枝駿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沒……」

 

目黑蓮放下湯匙,掛在陶瓷支架上,對他一笑。「那好,你有時間,就來跟我參觀一下吧。請你去換一套外出的衣服。」

 

他不知道自己哪裡有問題,真的去換了。

 

天氣越來越炎熱,道枝駿佑換上麻料的襯衫和薄長褲,只穿一雙舊舊的皮鞋,目黑蓮穿的是他的衣服,姊姊吩咐傭人備好的,也是類似的輕便裝扮。兩人身高差不了多少,身材也相似,因此穿上去不會顯得太短。道枝家的孩子一直以來都是訂做衣服的,師傅總說,小少爺的身材做起衣服來特別花錢。

 

道枝駿佑走下樓,在周圍祖先肖像畫的層層注視下,盯著這個陌生又危險的男人。

 

「沒想到您真的願意和我出去。」目黑蓮說。

 

「要去哪?」道枝駿佑問。他發現這樣站著,還是比目黑蓮矮,所以又踩上了一階階梯,正好視線往下。

 

「腦病院。」目黑蓮合了他的意,抬起頭。

 

「咦!?」

 

目黑蓮沒有立刻說明,只是先行一步,走出道枝家。平時道枝家的人出入都是司機專門載的,但這是目黑蓮提的議,所以兩人只能慢慢走出大門,繞去外面的市井。這中途都沒人說話,道枝駿佑只能跟在他後面走,心裡有些害怕。

 

「別想歪,以為我要辦了你嗎,」目黑蓮知道他困惑的原因,拽著他的肩膀,將他抓進人行道內側,「我現在在當上坂醫生的研究助理,打算在醫師資格考之前先累積點經驗。」

 

「……為什麼找我去?」道枝駿佑不解,這沒頭沒尾的,他們根本沒聊過這些事才對。

 

「你不是看過『瘋狂的一頁』嗎?」目黑蓮面露疑色,說,「沒興趣嗎?腦病院。」

 

「……看過是看過但……那……」道枝駿佑頓了下,看著男人,「您真是難以捉摸……」

 

「怎麼又用敬稱了?不是才直接喊『你』的嗎?」

 

「你希望我用『你』?」

 

「這樣就好了。」目黑蓮招了輛計程車,在車子停靠之前這麼說道,「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會說出去吧?」

 

「不是嗎?」道枝駿佑睨了他一眼,「到底誰知道了秘密後不會當成威脅說出去的啊,你又不是我朋友,沒有守密的必要。」

 

「即使不是朋友,或是有必須守密的必要,這還是一件沒什麼好說的事,那是你個人的事情,」目黑蓮說,「你把其他人想得太壞了。」

 

「那就別威脅我會把這件事跟我姊和我父親說啊!」

 

計程車到了。

 

目黑蓮給他開了門,請他先上去,自己再上車,一下就滑到他身邊去。「那是為了讓你安靜點才出的下策,我不是也說了自己的秘密嗎?司機,請到帝大醫院N棟,謝謝。」

 

×

 

莫名其妙地,他就被帶來了帝國大學醫院的腦病院外,在這之前目黑蓮還先給他買了顆飯糰墊墊胃。

 

「會不會你看到那些景象後吐出來?」目黑蓮收回拿著飯糰的手。

 

「什麼!?你要給我看什麼!?」

 

「開玩笑的,不過是我跟醫生拍的一些影帶。」目黑蓮又塞給他飯糰,是明太子的,這家飯糰道枝駿佑偶爾來附近上課時也買。

 

「還有拍攝錄影啊……」

 

為了能更好地觀察病患的習性和發作的狀態,上坂醫生和身為研究助理的目黑蓮向學校申請了經費,買了不少膠卷,又像認識的人借拍片與放映器材回來,打算挑選幾個病徵嚴重程度不一的病患拍攝,不過膠卷有限,也只能先挑三、四人出來,而且是無聲的影帶,因此病患的夢囈是聽不見的。

 

進了上坂醫生的研究室後,目黑蓮把椅子上的書搬走,堆去搖搖欲墜的另一疊書堆上,七、八本書一放,書塔更危險了。研究室很大,但藏滿了東西,角落還有一個用黑布遮起來的東西。「坐那邊。」他指著清出來的椅子。

 

「……那位……上坂醫生呢?」

 

「醫生今天有課,四點後才會進來,」目黑蓮晃著手上的鑰匙,說,「平時只有我能進來這裡,醫生管得很嚴,因為學校裡有其他教授也覬覦著他的研究成果。他想參選下一任醫學院院長,這樣才有更多經費發展精神病學。」

 

「噢……」道枝駿佑像發現新世界那樣,看著四周的書堆和紙堆,拿起手邊的一本書,一翻開就是滿滿的醫學名詞,讀了也不懂。這時,目黑蓮從一個大箱子裡拿出幾卷膠卷,到角落掀開蓋著機械的黑布,一台放映機就這麼現形。目黑蓮把膠卷嵌上去,讓鏡頭對著這間房唯一乾淨、空白的地方,也就是唯一一面沒有被書遮住的牆。

 

拉上研究室窗簾後,影帶開始播放。

 

喀噠喀噠的膠卷轉動聲響在房間內迴盪,從這到那,道枝駿佑雙手拄在膝蓋上,正襟危坐地等影片開始。

 

有影像出現了。在畫面裡,有一張床,一個床頭櫃,床頭櫃裡有一些東西,看起來像是報紙、茶壺以及茶杯,角落有個人簡易廁所,用矮牆遮掩,然後,一個年輕男人躺在床上,看上去和他們差不多年紀,或者更小一點。

 

「這是……哪位?」

 

看見牆上映出的人影,道枝駿佑繃起身子,他總感覺這影像有點——異常?不適?怪異?目黑蓮看了他一眼,在讓影帶跑的同時,給道枝駿佑斟了一杯溫水。

 

「一個中學教師的兒子,現在十七歲,」目黑蓮說,「十二歲時開始有神經衰弱症狀,後來開始幻想自己不是父母的孩子,十五歲時一天夜裡拿刀攻擊父母,幸好母親還沒睡,及時阻止他犯下……弒親之罪。」

 

「病人有時會突發性的狂躁,」沒有等道枝駿佑反應過來,目黑蓮繼續說,「不過最多的是情緒放大、幻覺幻聽,會幻想有其他外力驅使他去做出一些有傷害性、違法的行為,理由通常都不成常理,因此和普通的叛亂份子啦、不容於社會的反抗者啦是不同的。」

 

「那他,他的父母怎麼了?」道枝駿佑諾諾地問。

 

「父親受重傷,母親輕傷,不過現在都已經痊癒了,但從兒子強制入院後,很少和兒子見面。」目黑蓮怕這番話會讓道枝駿佑認為父母就此和身為病患的兒子切割關係,又解釋道,「為了他們好,醫生建議少接觸,因為現在病患的狀態是連自己父母都認不出來的程度。」

 

牆上的影像開始有了動靜。男子——或者該說少年,像是觸電一樣彈起身體,臉上的表情麻木,但是肢體很慌張,動個不同,還四處張望。接著,少年反過來跪坐在床上,對著牆壁說話,點頭,恭恭敬敬的姿勢,好似在聽訓,然後,他又忽然下床站著,就只是站著,什麼也沒做,就這樣站著、跪坐在床上對牆說話兩個動作重複好幾次。由於這景象實在太過異常,道枝駿佑看了有些害怕,他感覺飯糰就要從胃袋衝上來。

 

「我認為,」目黑蓮開口,劃破靜謐的空氣,嚇了道枝駿佑一跳,「這種強迫行為可能也是這種精神病的一部分癥狀,但還不夠確定,要再多觀察幾個患者。」

 

「……噢,噢,那,要怎麼醫治好他們呢?」

 

「這個嘛,還不好說,這叫做『Schizophrenia』,因為日本目前對這種疾病的研究還不夠多,我希望能夠有多一點本土的病患願意讓我拍攝,就能趕快找出其中規律,判定是否與風土、民族性、文化慣習有關聯。」

 

「你……你平時就是在看這些患者嗎?」

 

「倒也不是,我也是有研究失眠症的,這在最近越來越常見了,你姊姊杏禰小姐不也有失眠症嗎。」

 

「那,那你什麼時候才會是正式的醫生啊?」

 

「等年底考試吧。」目黑蓮說,「其實精神病科不難考,雖然在一些獵奇小說家的書裡好像很厲害或者……很瘋狂、天才,但這東西沒人想碰,因為做不出什麼顯著的實質成績,又要花長時間觀察,升遷就不容易,所以沒多少人想進來這。」

 

「那你又為什麼是想當精神病醫生?」道枝駿佑問。

 

「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目黑蓮別過頭沒有看他,停止了放映中的膠卷,喀噠喀噠聲也停下了,「不覺得很有趣嗎。」

 

說謊。

 

道枝駿佑沒有戳破他,只是冷冷瞥他一眼。

 

不,也不是說謊,只是「不想說」,或者,「不願說」。

 

目黑蓮看他臉色很差,就沒再放第二卷膠卷,看來這樣的內容對於一個沒接觸過三流獵奇情色小說的文學少年來說太刺激了,便提議道去校園散步。「我在這只待過腦病院和醫學院,沒你熟阪大,你帶我去參觀其他學院吧。」

 

×

 

那天晚上目黑蓮帶他去吃了路邊的小餐館「Le Moulin」,他平時不會去吃的那種,因為裡面有一半的人都在喝酒。平時下課經過這裡他都很好奇,因為下課通常是天還亮的時候,但這間店在天亮時是還沒開的,最快也會是晚上六點後,終於開始亮燈準備營業,而那時道枝駿佑已經回家了。

 

「風車」,要符合店名一般,店門口招牌上有一支小風車,隨著風一來,就開始骨碌骨碌地轉起來,實在有點害怕會掉下來。目黑蓮熟門熟路推門進去,很快就有服務員給他們帶了位,遞上今日菜單,菜單全是法文和日文,這他就懂了。

 

「這家店……」他隔著菜單望著目黑蓮。

 

「你沒吃過?」目黑蓮有些驚訝,但隨即想到這小少爺謹慎又封閉的個性,搞不好傍晚的課一結束就回家了,「每天六點半才開,營業到凌晨兩點,很多你們學校的『有志青年』都喜歡窩在這裡討論政治,酒又多,不愁喝不夠。」

 

「你常來?」

 

「偶爾吧,有時研究室待到八、九點才弄完,就和醫生或其他研究員來這吃飯。」

 

「那……有推薦什麼嗎?」道枝駿佑盯著菜單,上面的菜色可說是和洋混搭,左邊這頁,既有蛋包飯、香雅飯這些常見的洋食,也有咖喱飯、炸豬排飯等飽足感重的食物,還有番茄燉鍋菜、酸菜香腸等道地法蘭西菜,品項不少;而右邊這頁,除了最上面一小塊是紅茶、英國奶茶、牛奶,下面全是酒類,啤酒、紅酒、威士忌、白蘭地、電氣偽白蘭等時下流行的或家常的酒都有。

 

「沒什麼特別推薦的,因為都好吃,」目黑蓮說,「我今天要吃炸豬排加咖哩飯,換你。」

 

「嗯……嗯……我吃炸牡蠣飯。」

 

除了兩道主菜外,目黑蓮又點了烤雞,以及一瓶紅酒。服務員很快送來開胃菜、兩隻玻璃杯和酒,替他們倒了一些。

 

「你喝酒嗎?」

 

「酒都倒了,才問?」

 

「基於禮節,總是要問的,」目黑蓮說,「不喝的話我喝。」

 

「這一整瓶!?」

 

「對。」

 

「我……我也喝一點……」說著,道枝駿佑就拿起酒瓶給自己倒了更多酒,紮實的半杯猩紅液體在光亮的玻璃杯裡晃來盪去,他很少喝酒,家裡也不大喝,偶爾親戚聚會時會喝一些,只知道父親一個人偶爾會獨自喝點酒。和朋友出去時也不怎麼來這種地方吃飯,這還是頭一遭和其他人喝酒。

 

「那麼,看完那支影帶後有什麼感想?會覺得這些人有問題嗎?異常嗎?」目黑蓮問。

 

「你不覺得,」道枝駿佑愣了下,說,「帶婚約對象的弟弟來看這種東西太刺激了嗎?」

 

他必須承認,「這樣的人」,從前他也只看過小表姐一個,而且距離很遠地看,不靠近。小表姐病情沒那麼嚴重,沒那麼「瘋癲」。不過偶爾走在路上,巷口內會有「這樣的人」,大人們看了都快快把他拉走,遮住他眼睛,「別看」,他們會這麼說,好似那是什麼骯髒的傳染病,不小心入了眼,是要清洗乾淨的。

 

但為了回答目黑蓮的問題,他還是說了:「異常……或許吧,但那,也是生病吧,既然是生病……那醫學或許……是有辦法的吧?」

 

「我以為你對這種東西有興趣,」目黑蓮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那我下次弄點更刺激的。」

 

「別……」

 

「開個玩笑,我是說帶你去乘小飛機。」目黑蓮說,「你酒量好嗎?」

 

「不清楚……」聽見了小飛機,道枝駿佑眼裡發出好奇的光,但目黑蓮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問他酒量。

 

「很少喝?」

 

「嗯。」他提醒對面的人,「我才成年沒多久。」

 

「也是,那你可以開始喝了。」目黑蓮看著他那張稚氣仍未脫的臉,雖說還殘留著一股奶味,但臉上的傲氣也是不減,白淨透亮的肌膚一看就是沒怎麼攝取過有毒物質,自然別說酒了。

 

「喝酒……是不是要先吃點東西啊?」

 

「呃……是,要先墊墊胃,你真的沒喝過耶。」

 

「這種事騙你幹嘛……」

 

「可以充面子啊。」

 

「充了又撐不了多久,」道枝駿佑拿起叉子,吃了一點沙拉和麵包,讓胃裡有點東西,才拿起紅酒喝了一口,紅酒滑過喉嚨時,眼裡折射出一點光芒,「我還以為會很苦,沒想到蠻香的耶。」

 

「我當然是挑適合小朋友的口味。」目黑蓮說,「你喜歡的話下次再帶你去真正的酒吧。」

 

雖然被說是小朋友有點不甘,但還能喝到更多的紅酒,道枝駿佑心裡生出了一點期待。等到主菜上來後,兩人就專心吃飯了。因為目黑蓮說對阪大其他地方不熟,但是法文科不在這,道枝駿佑也只有一些課程會來這上,不是很瞭解這,所以在吃飯前兩人就在校園裡瞎晃。

 

和這個欺騙了他們全家、不知道有什麼目的的男人這樣親暱地一起散步,似乎不是個好的行為,但目前來看,目黑蓮也沒什麼奇怪的打算或意圖,除了帶他去看精神病患者的真實錄影……雖然對方好像真的只是要讓他見識見識。

 

當初他會看「瘋狂的一頁」,不過也只是因為朋友說有部有趣的電影,一定要看看,實際來說,他對於這類「非常規」的事感到懼怕,就如同他喜歡男人一樣。

 

「目黑くん,」道枝駿佑看著對面飯吃得大口、沒有停歇的人說,「到底為什麼想研究這些人呢?」

 

這男人始終都是一副游刃有餘的模樣,原來吃飯時也會像個小孩,道枝駿佑想。

 

「沒有特別什麼原因,就是因為看到了這樣的人,所以想瞭解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

 

「啊……你還是不願意說啊,有什麼秘密嗎?」

 

「沒有。」目黑蓮反過來看著這個吃飯慢條斯理、優雅小口的青年,他吃飯的樣子就像是在認真品嚐食材的味道,似乎比起添飽,好好享受食物才是他的重點,「你的秘密就只有前輩嗎?」

 

「……閉嘴啦。」

 

「那前輩是有什麼魔力,讓你一個高嶺之花念念不忘?」目黑蓮說,「你應該才是讓人念念不忘的那個吧?」

 

「我為什麼要跟目黑くん說啊。」道枝駿佑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反正你一定沒半個能說的人吧,就算是失戀也需要個出口吧,我不是個很好的對象嗎?」目黑蓮說,「前輩很帥?溫柔?還是會保護你?啊不過,你這身材應該是反過來保護別人吧?還是說前輩也很高?」

 

「比我矮啦,」道枝駿佑翻了個白眼,前輩比起他來的確是矮了點,大概有半顆頭吧,但那不妨礙他喜歡前輩。

 

那個有名的高畠嶺央,是法文科創科以來的天才,從上大學之前就在法蘭西生活過的外交官之子,一張薄如鹽的清爽日本臉蛋與法式的名字,喜歡惡作劇的個性,能夠翻譯出獨屬於自己的韓波與馬拉美,道枝駿佑才剛入學就被這個人給迷住了,「……法文很好,對人很友善……又很可靠。」

 

「那是崇拜嗎?」

 

「不是,」道枝駿佑瞪他一眼,「你這人懂不懂戀愛啊,戀愛跟崇拜是不同的。」

 

「但是很多愛源自於崇拜,」目黑蓮說,「在心裡崇拜久了,也就在心裡解釋成戀愛。」

 

「……」

 

說崇拜,也許真有那麼一點。

 

前輩對他這個認生又高大的學弟特別好,一入學,看他畏畏縮縮躲在角落的位置,也不跟人交談,也不參與話題,上課來,下課走,小組討論時不大發言,課堂讀詩時也是蚊蚋般小聲。前輩主動過去,問他要不要一起參加讀書會,就當來玩,會有很多點心和紅茶可以吃。前輩告訴他許多法蘭西好玩的地方,讓他以後有機會去那玩時,可以跟著這些地點,一個一個踏過。道枝駿佑樂得直點頭,回去求父親讓他也去一次法蘭西,但父親說沒錢。他是央求阿姨一家,才得到一個短暫停留法蘭西的機會,回到日本之後,父親臉上是慘澹的表情,說,又欠了人家人情。他意識到,自己根本不該去的。

 

在那之前他的世界很單純,一點小事都是爆炸,宛如白銀世界裡的一口黑井那麼突兀。母親倒下,在玫瑰園裡死亡,口中汩汩流出混著氣泡的鮮血染紅白玫瑰,他的世界裡出現了墨漬。墨漬。不是紅色的血,是黑色的墨漬。

 

「就算是的話,也沒什麼不好吧,」道枝駿佑說,「反正他人都不在這了……我為什麼要跟目黑くん說這些事啊!」

 

「你現在倒是能很順地叫我『目黑くん』了。」目黑蓮笑著說,「沒關係,戀愛這種東西不就是在想不到的時刻降臨的嗎。」

 

拋下這一句話,目黑蓮不再多說,收起了話題,繼續吃飯。這讓道枝駿佑稍感不知所措,他剛剛居然真的就說了前輩的事,給這個男人聽。明明是他的感情,他的秘密,他的戀愛,卻被這男人給引誘出來了。

 

他還想說些什麼,試圖扳回局面,這時,聽見餐廳裡收音機傳來一則插播消息——「今晨,一名牧師在位於中央區高麗橋的浪花教會花園中發現一名年輕男子的屍體,並且背上有兩道割傷。因死者脖子上有吉川線,警方因此判定是為他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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