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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度突然往前奔

 

 

Paranoid Paraiso(パラノイドパライゾ)#04

 

 

 

夏季的開胃菜是酸爽清口的酸桔涼拌蟹肉,酸味可以增加食慾,改善夏天的食慾不振。蟹肉盛裝在白底金邊花紋的淺盤子裡,以兩片紫蘇葉妝點。再來是酪梨花枝刺身,也是開胃菜,不過份量稍微多一點,吃起來較有飽足感。接著女中端來了刺身拼盤,一艘船停泊在桌子正中央,集中了三人份量那麼多,有白有黃有紅有深橘還有一大片作為伴奏用的白蘿蔔絲。道枝駿佑坐在他們倆正對面,被船隻給隔開,闢一條河。

 

「蓮先生,多吃點。」道枝杏禰對著隔壁的男人露出桃花般的笑容,那笑靨是怎麼綻放怎麼甜。

 

女中也不曉得這是怎麼樣的三人組,從她的角度看過去,看起來較成熟的這位少爺一表人才,有著南方樣的淺麥色肌膚,雖有濃密利眉,但眼角又像柳葉一樣曲柔,就算是坐著,也能看出他身材足有六呎以上。而只有一人坐著的小少爺,和女子同樣是屬於美麗的類型,可這小少爺的臉蛋又比女子更精緻清麗,比女子更加漂亮,脂粉未施都有白裡透紅,臉頰潤粉像開出一朵櫻花。

 

只不過小少爺臉色難看了些,從她端開胃菜到現在上主菜了,都沒說幾句話,倒是女子相當聒噪,什麼話題都有,從山上的栗子到路邊小攤販的糖葫蘆都能說。而那個高大黝黑的少爺,是女子說一句他就應一句,臉上堆滿微笑,也感覺得出是真心回應,只是她上菜時,瞥見了男人都在看對面的小少爺。

 

這說不定是場禁忌之戀,女中猜,很有可能兩個男人都覬覦這女人,而更加成熟的少爺提防著這小少爺,小少爺也悶悶不樂,不時抬起頭看對面,想必是在互相牽制吧。那岩蛸是主廚今天的得意之作,小少爺卻是吃得一臉索然無味。偶爾抬起頭,和對面的人對視了,又立即低下頭,別開視線,很不情願似的。

 

女中走了後,姊姊說一句:「那位剛剛好像一直在看我們啊。」

 

「你多心了吧,」道枝駿佑說,「姊姊自我意識很強耶。」

 

「真沒大沒小……居然這樣說姊姊,我好歹也是早你出生四年多呢。」

 

「又不算長輩,只是出生順序在我前面而已。」

 

「是怎樣?今天吃了炸藥?說話也太不客氣了吧。」道枝杏禰聽到弟弟的語氣帶著不耐,也開始生怒,「你就是被媽媽寵壞了,她什麼都讓著你,結果你一點也不懂禮貌,如果她還在世我看還不吐血。」

 

「為什麼突然提到媽媽……」

 

「怎麼?不行嗎?」道枝杏禰說,「真想讓她看看你長成什麼樣子。」

 

「是姊姊先——」

 

「可能是曬太多太陽了吧,駿くん也好、杏禰小姐也好,今天也走了不少路,吃飽飯就好了。」目黑蓮打斷他們的爭吵,試圖緩和氣氛,「難得出來玩嘛。」

 

「哎,說那什麼話,」姊姊見目黑蓮出來打圓場,就收住了發火的嘴,改以撒嬌,「蓮先生不也和我們走一樣多嗎。」

 

「我在南洋待過幾年,對這種氣溫很習慣,你們去的都是北國,自然是不熟悉這樣長時間在高溫下走動。」

 

晚餐的爭執算是和平落幕了。

 

要泡第二次之前,還要等晚餐消化,三人就在兩個男人的房間裡打花札、撲克牌、看月色,目黑蓮又請女中端來酒和下酒菜,醃漬的柳葉魚、鹽昆布高麗菜和胡麻小黃瓜,以及一碟金平牛蒡。道枝駿佑沒喝酒,但吃了牛蒡,目黑蓮將那整碟都推給他。

 

「我很少玩撲克牌,能教教我嗎?」道枝杏禰說。

 

「沒問題,今天就先玩排七吧,等熟悉了,再玩其他更進階的。」目黑蓮說。接著,就抽開五十二張牌開始洗牌,然後挑出四張七,擺在榻榻米上,開始講解規則。

 

知道真相的道枝駿佑什麼都沒說,姊姊過去打過的牌還少嗎?去英國遊學也打牌,跟一群金髮綠眼的女孩子賭瘋了,說出去舍監也都不相信,一群女孩子哪會聚賭這種事,尤其是乖巧溫順的東洋女孩,更不可能。然而姊姊回日本後也不打算收斂,每逢節日就要全家孩子出來玩牌,刮錢不是目的,從別人身上搜刮一些給出去了乍看不怎麼樣、但會越想越痛的東西,她才會高興。

 

現在一到目黑蓮面前,就變成什麼都不懂的大家閨秀啦,玩撲克牌厲害什麼的可不行,玩玩花牌就好。道枝駿佑雖然不說,但可沒打算幫姊姊瞞著,玩了一場後,提議開始加強難度,變著花樣玩。

 

目黑蓮邊喝酒邊丟出牌,笑看道枝駿佑卯起來和姊姊拼誰更會玩橋牌,道枝杏禰也忘了自己裝作不會玩牌的設定,這麼高難度的都玩起來了。目黑蓮倒也不是喜歡看人比賽,只是道枝駿佑有這樣一面總是很有趣,總算像個有活力的二十歲青年。

 

「蓮くん喝太多酒,小心等一下在溫泉裡溺水,我還要救你。」道枝駿佑看他還在喝,忍不住這麼說。

 

「我還是會克制的,」目黑蓮淺笑一展,說,「能被駿くん救,也算是我賺到了。」

 

「說什麼話……」

 

牌也不打了,酒也不喝了,一整天玩下來三人也都疲累,姊姊說她要再去泡一次後就睡覺,明早行程再說,也許就去海邊走走、戲水吧。道枝駿佑沒有再去,倒是目黑蓮和姊姊一同去了,他步伐穩健,看來那一點酒沒對他造成影響。

 

女中進來幫他們鋪好床,兩床被褥就這麼並排一起,相隔僅有幾公分,他本還打算請女中把他的部分移到隔間去,但沒辦法,那裡實在太窄了,光桌椅就佔去一半。

 

反正也沒事做,道枝駿佑拿出田山花袋的文庫本就著檯燈讀。讀著讀著,耳朵豎起,很怕目黑蓮突然回來打擾他的個人時光,他就得立刻調整好自己的狀態,維持冷漠的樣態,才不讓目黑蓮拿捏住。但隨即又在心裡罵自己,到底為什麼要注意他回來的時機,好像在等他一樣,又為什麼要調整自己狀態,通通沒必要。

 

才沒有。才不是在等他。

 

這麼想的同時,房間拉門就「唰——」地開了,道枝駿佑夾好書籤,把書壓在桌上,關了檯燈。現在房間裡就只剩月色了,從窗戶看出去,就是一輪明亮滿月掛天上。目黑蓮看床鋪已經好了,挑了離自己最近的那床坐下。

 

「明天打算去哪?」道枝駿佑問。

 

「沒什麼打算,你想去哪就去哪。」目黑蓮說。

 

「噢,」道枝駿佑呶呶嘴,棉被拉好,把自己埋起來,背對著另一人,「抱歉啊有顆電燈泡。」

 

「誰是電燈泡。」

 

「我。」

 

「……睡吧。」

 

目黑蓮也躺下來,沒有再說話,他仰躺著,看見天花板上的吊燈,依稀可以聞到自己身上還留著一點硫磺味,和棉被的香氣混在一起,聞不出來是什麼氣味,但很像檀香一類的。

 

過了許久,道枝駿佑偷偷拉下棉被,眼睛飄往目黑蓮的方向,他想,姊姊和他,這倆認識不過才幾個月就要結婚了,真是兒戲。就算現在他們準小舅子、準姊夫共處一室,而他有很多機會可以慢慢瞭解目黑蓮,但光從隱瞞姓名和喜歡過男人這件事,他就打從心底懷疑這個人,沒半點可信度,具有危險性;而且說不定,他之前也那樣騙過其他女孩子,只是姊姊想趕快結婚、離開家裡、心急昏了頭,才沒有注意到這男人有多麽恐怖。姊姊太單純了,不瞭解男人,即使談過那麼多次戀愛,還是不懂男人真正在想什麼。

 

「你剛在讀什麼?」一道聲音劃破空氣,目黑蓮突然開口。

 

道枝駿佑心裡一驚,趕快閉上眼睛。

 

「田山花袋?」目黑蓮又說。

 

「……嗯。」

 

「哪一本?」

 

「……少女病……」

 

「我沒讀過這篇,好看嗎?」

 

「……比起蒲團……我應該是更喜歡蒲團。」

 

「為什麼?」

 

「也不為什麼……」道枝駿佑說,「就是感覺。」

 

「芳子和男友一起去了京都……被老師阻止了他們的往來,」目黑蓮開始說起〈蒲團〉的故事,聲音像是灌了酒一樣,越聽越沉,「你不覺得老師的佔有慾很扭曲嗎?」

 

「嗯……」道枝駿佑回想小說情節,少女拜文人為師,文人愛上少女,卻嫉妒少女另外結交的男友,得知少女和男友在京都行發生肉體關係後,氣得將少女的父母叫來帶走她,拆散他們,「如果老師沒得到,他寧可誰都不准得到芳子,甚至毀了芳子也在所不惜……」

 

最後文人抱著少女睡過的蒲團,不斷地嗅那上頭的髮油氣味獨自哭泣,將自己積累已久的慾望全部抒發在上面。

 

「姊姊說如果是和你的話,光是牽著手都會感到幸福,」道枝駿佑果斷地側過身,再一次背過目黑蓮,「不可能吧,孤男寡女的。」

 

「你不相信?」目黑蓮的聲音聽起來是真心想知道他的想法,說,「喜歡的人,就算只是牽手,也會很開心。」

 

「別說笑了,思春期想的怎麼可能是這些,我好歹也是個男人。」

 

「就算是男人,也是會思考性以外的事,否則這世上的愛情故事就少掉一大半了。」

 

「牽手不過只是肉體接觸的一部分,是開頭,怎麼可能消停。」

 

「如果撇除掉一定要發生肉體關係外,牽手可以是一件不牽涉性慾、只有感情的行為,因為手是最直觀、能夠碰觸到另一人溫度的入口。」

 

「怎麼可能只有這樣就夠了。」道枝駿佑嗤笑一聲,「你跟三少爺只有牽手嗎。就只牽手也開心嗎。」

 

「如果還能牽的話吧……」目黑蓮說,「你沒有牽過吧,所以不懂——」

 

「真可惜你永遠牽不到了。」道枝駿佑截斷他的話,「醒醒吧,你不就是想娶我姊姊過上正常生活嗎,這樣你也能跟三少爺一樣麻痺自己吧!」

 

「你在生什麼氣?」

 

「誰生氣了。」

 

「如果是因為你姊姊的話,你的確有充分理由懷疑我的意圖,」目黑蓮看著他的背影,「如果是因為三少爺的話……」

 

「誰要因為三少爺生氣,你煩不煩?吵死了啊!煩不煩啊!」道枝駿佑惱怒不已,氣得坐起來要把床鋪拉去隔間睡,再這樣下去,他只會越來越氣、越來越惱火——甚至他連自己憤怒的原因都不想承認。

 

然而這憤怒卻是不斷增長,一股氣堵在胸口不得紓解,他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目黑蓮先是揪住他的床鋪,往自己這邊拉,再抓住他的手腕往後一扯,他倒回被褥上,目黑蓮就這樣壓上來吻他的嘴,一秒三秒五秒過去了他還沒反應過來,一隻手伸過縫隙扣住他的後腦,讓兩雙唇壓得更緊。

 

道枝駿佑終於找回心神,嚇得一揮手,甩了目黑蓮不重但也不輕的一巴掌。

 

「我學過合氣道的!」他急得大喊。

 

「……合氣道沒有教賞人巴掌吧。」目黑蓮摀住左臉,夜色中看不出有沒有被甩紅,但聽聲音,應該是不大嚴重,「你別一直看我不就得了?」

 

「我沒有看你。」道枝駿佑別過頭,「你自我意識過剩。」

 

「好,」目黑蓮說,他站起身,踢了一腳被子,「我去隔壁房了。」

 

道枝駿佑心裡響起警鈴,身體先一步大腦行動半坐起身,這也才發現原來自己心裡有個渴望發展的方向嗎。「不行!」

 

「為什麼?」

 

「你會嚇到杏禰!」

 

「反正你也嚇到了,多嚇一個也沒關係,」目黑蓮說。

 

「不行!絕對不行!」道枝駿佑起不來,被自己的棉被和浴衣絆住,手腳並用地去扯目黑蓮的衣角,「你不能找她!不准!」

 

「她是我的未婚妻。」

 

「那又怎樣!」道枝駿佑大喊,「我不承認!你不准去!」

 

「那我留下來,你要走嗎?」

 

「……我……——」

 

「我留下來,你要走,那不如我走,」目黑蓮說。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道枝駿佑咬著牙,不情不願,總算是擠出一些字,「你去的話,我就……」

 

「抱著我的棉被哭?」

 

「才不會!你少臭美!」他惱羞成怒地喊著,「我才不會那麼噁心!」

 

「真的?你敢保證?」

 

「敢……!」

 

「但我的話或許會吧,」目黑蓮幽幽地說,「因為你不懂,喜歡的人從手中溜掉的感覺。」

 

又是三少爺。道枝駿佑氣得臉色發紅,全身都在顫抖,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如此生氣,或者更應該說,他不想承認自己生氣的原因。

 

「我才不要知道,」道枝駿佑反抓住他的手,將他扯回自己的床鋪,一個沒抓好,自己也又摔回去。

 

狼狽起身後,他一手撐住自己,一手死扣著目黑蓮的手,「我才不要知道他的,你也不該再記得他的!從現在開始、你只能知道我的!」

 

然而沒有真正嚐過戀愛的人什麼都不會,說了賭氣的話後,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雖然是他壓著目黑蓮,但一點佔上風的勢頭也沒有。就算是練過合氣道,那白纖骨感的手腕在目黑蓮這,還是派不上用場。

 

最後,他被目黑蓮拉進同一床被褥中,目黑蓮的嘴上來了,印在他的唇上面,不只是這樣,還要他張開雙唇,強迫他接受他,要他打開自己的全部,軟舌闖進,撬開他與他交纏,奪走他的呼吸和神智。

 

完全丟了心神,這下連魂魄都快被勾走了。

 

腦海裡甚至已經沒有姊姊的存在。

 

那個本該在目黑蓮旁邊的人,那個說好了要和目黑蓮結婚的人,現在完全不在他的腦中。

 

目黑蓮放開了他,回歸現實,大喘著氣填補剛才的匱乏。

 

道枝駿佑終於在自己心裡承認了一直不想承認的事。而現在他該思考的是該怎麽樣,才能完完全全地讓目黑蓮只屬於自己。

 

兩個高個子擠在兩床凌亂交疊的棉被上實在是不太好睡,但他可以縮起來,把自己再努力縮起來一點。目黑蓮的手指扣著他的手指,一夜不再有人說話,就這樣靜靜地讓窗外的風吹過樹葉,窸窣摩挲。指尖是燙的,臉也是燙著,整個人都燒起來。

 

現在才牽手,先吻了他才牽,這怎麼可能不心跳加速。

 

×

 

「今天就去海邊走走吧,」一早,道枝杏禰用完了早餐就這麼說,「哎,好累,我已經有點想回家了呢。」

 

醒來的時候,手還牽著,熱著,一整晚都沒放開,道枝駿佑臉更燙了,他想著似乎該抽出手,要是姊姊來了就糟了,但是他更加不想抽手,讓目黑蓮誤會他是反悔了。腦袋一陣熱散去後,他總算是稍微清醒了點,看著天花板的燈,開始思考該怎麼辦,目黑蓮是要捉弄他、他們整家,還是真的對他動了情。他不知道。

 

因為那男人從一開始接近他們就是有目的的吧,他不知道,他猜想的,他不敢去想。

 

目黑蓮醒來後,沒有立刻鬆開手,只是收緊了點。

 

「姊姊應該會醒來了,」道枝駿佑用蚊子般的音量說,「我要去刷牙了。」

 

他撐起身,打算要去盥洗室洗臉刷牙,睡了一晚現在想必也不會好看去哪。

 

「不解釋一下昨天的事?」目黑蓮依然沒有放開他。

 

「……要解釋什麼。」

 

「為什麼不准我去你姊姊房間,」目黑蓮說,「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我姊很可能會來這,你先放開……」

 

「不用,你現在解釋,我就放手。」

 

「……別這樣……」

 

「那我換個問法,你希望我和你姊姊成婚嗎?」

 

「……」

 

「駿。」

 

「不要。」

 

「為什麼。」

 

「我說不要就是不要,」反正是背對著,反正他現在又看不到自己的表情,道枝駿佑漲紅了臉壯大了膽,喊著,「你不准和她完婚,你只能有我。」

 

「我為什麼只能有你?」

 

「沒有為什麼,」青年說,「……你不能牽了我整晚的手又說什麼都沒有……」

 

脹滿的氣球一下子就消了。因為不過只是牽手,就像他講的,不過是牽手,不過只是這樣牽了一晚,那最多,也只能說是曖昧。

 

畢竟說到底,目黑蓮的確是可以不用有他。道枝駿佑後悔了。

 

「牽手又不算什麼,這是你說的,」目黑蓮說,道枝駿佑整個人一抖,他又接著說,「……既然你說牽手不算什麼,那現在又是什麼……」

 

「……」

 

「究竟牽手在你心裡是算數呢,還是什麼都不算?」

 

手還被扣著,指尖在燒,從最尖端的地方,不斷竄上溫度來。

 

「任性的小少爺,」目黑蓮說,「無語至極,連這種情況也不肯誠實一點嗎。」

 

「你——你不能把事情都推到我身上,」道枝駿佑低下頭,盯著被自己捏皺的睡衣,他發覺自己再多說一句就快哭出來了,是為什麼,他不曉得,但現在不能哭,聲音緊緊懸住,委屈得不行,「是你吻我的——你才該說些什麼——」

 

「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你——」道枝駿佑轉過去,想要再賞他一巴掌,逼他說點話,卻只看見用手遮住臉的目黑蓮。

 

「我是真的不知道要說什麼,」目黑蓮說,「……我只有失敗的戀愛經驗,你說我該說些什麼才好?」

 

告白,告白,戀愛,這個在半世紀前出現的詞,戀愛小說會讀到的詞,中產以上的男男女女才享有的特權,道枝駿佑想,這種文學書上才出現的概念,這個對他們而言還不算太有歷史的發音。告白,英文是Confession,戀愛呢?Love?戀愛至上主義,文明的開化,思想的解放,廚川白村,愛倫凱,男女之間的情愛——不對,他們不是男女,這點不符合,但是情愛,情與愛,情、愛。精神的愛,超越肉體的愛,不以繁殖為目的、以精神契合為主,這些東西,倏地跑進了腦袋,太多形而上的、高尚的,不直視這份感情黑暗面的——

 

戀愛意味著個體的自主性,個體的成熟,健全的人格,對婚戀的一套想法,去死吧,他不在乎這些,他只是想要目黑蓮眼裡只有自己。

 

「我——」

 

「駿佑,醒來沒啊?」

 

一拉開門,道枝杏禰只看到兩個才剛睡醒要起床的人。尤其是自己弟弟,一頭亂髮,滿臉油光和倦意,臉上還有壓痕,其實目黑蓮也差不多,不過對她而言,蓮先生還是那樣好看。

 

在姊姊出現的前一刻,他們立刻鬆開了手,對話也被迫中止。

 

用完早餐後,他們到附近的海灘散步。今天溫度沒昨天高,但還是有太陽,道枝杏禰撐開白色陽傘,穿一件米黃的連身過膝洋裝,頸子上還有綁帶,襯出她柔美的後頸,兩條粉嫩小腿踩一雙平底的白色瑪莉珍鞋,輕輕踏過沙灘,要讓她的未婚夫知道將來的妻子不只聰穎,還美麗,落落大方,甜而不膩。

 

然而目黑蓮看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弟弟,既沒有嬌小的身材,也沒有甜美的氣場,更是怕生,一見人就退到後面去,但目黑蓮沒有看她,看的是她的弟弟,身材纖瘦高挑,一捏就要碎的氣息,倔強又愛亂發脾氣,偶爾還愛說些諷刺的話。

 

那到底是該怎麼辦。

 

「我想吃冰淇淋!」道枝杏禰看見了沙灘外路邊的冰淇淋車,嚷嚷著要吃一球,要弟弟立刻去買,沒辦法,道枝駿佑只好拽著零錢趕快去買了一球,在等冰的時候,目黑蓮也過來,多要了兩球。

 

「我不付,」道枝駿佑說。

 

「我知道,不會要你付。」

 

「我的意思是——」他發覺自己又說錯話了,趕緊補上,「我的意思是,她的錢付她自己的……我,我自己也有些錢……」

 

目黑蓮一次付了三球的錢,完全沒讓道枝駿佑有掏出自己私房錢的時間。兩人又頂著烈日,將冰淇淋送回去給在踩水的女子。道枝杏禰臉上漾出開心的笑,接過冰淇淋嚐了一口很甜,又對目黑蓮說些話,似乎是在邀他一起下水,但目黑蓮搖搖頭,說等一下,接著,就朝著自己走來。

 

洋傘就這麼扔在沙灘上,孤零零開一朵白色的花,道枝駿佑撿起來,改給自己和冰淇淋遮陽。牛奶的冰很香,又甜又消暑,他慢慢地吃,哪裡融化了就趕快補上,然後吃完,又一處融化了。

 

「你吃這麼斯文,很快就全融掉了。」目黑蓮說。

 

「太冰了,牙齒酸。」

 

「用舔的啊。」

 

「還是好冰。」

 

過了五分鐘,他總算是把那球牛奶冰解決,而姊姊依然是一個人自得其樂在海中玩,簡直不像一個即將出嫁的二十四歲女子。

 

對了,姊姊是要出嫁的人了。雖然他們根本也都還沒說婚禮要辦在哪,因為姊姊只是要那個儀式和身份,只是要一個離開家的藉口,而最好是一個她也喜歡的人。因為姊姊已經不想再看見父親那種死氣沉沉的樣子了。因為哲哉大哥也是如此,才離開了家。

 

他轉轉洋傘,和目黑蓮並排坐在沙灘上,鞋子丟在一旁,兩條腿就這麼潛入沙中。

 

那樣的姊姊,那樣的家,那樣的自己,還有那樣的目黑蓮,一個不速之客。太多東西一下子衝進他的人生裡,道枝駿佑幾乎要喘不過氣。他只能挑一個,專注在一件事上。

 

「我有話跟你說。」道枝駿佑說,然後放下洋傘,一大片白色的花遮住了姊姊的身影。

 

「嗯?」目黑蓮湊近他。

 

然後他向前吻了他。

 

×

 

他已經有三個禮拜沒有見到他了。

 

學期末,忙著交報告,分明是沒有心思去管那個人的,可是道枝駿佑還是常常有股衝動,就這麼撥電話過去,打通那個掛著「白榊」門牌的家裡的黑色扁電話,去他的房間,聽他的德律風根收音機,躺在他的床上,鼻息充滿他的氣味,恨不得就像時雄那樣嗅著芳子的氣味,讓自己的一切都染上目黑蓮的顏色。

 

像丟失自我和心神,他讀了還沒讀完的梵樂希,回憶起高畠學長,竟已經無法再想起那是什麼樣的心情,因為那並沒有強烈到勾起他的情感。更因為目黑蓮說過的天使的故事,他去圖書館借了聖經來讀,然而並沒有一則故事是這樣的,所以,那真的是目黑蓮母親自己講的吧。聖經裡並沒有這樣越界過度、無禮至極的人。但是目黑蓮的天使,被人類搶奪、監禁、傷害。像是發狂。像是戀愛。

 

戀愛使人瘋狂,自卑,自我質疑,他時時注意自己的儀態,就為了哪時候忽然在家裡、學校、餐館、大街上遇到目黑蓮時,自己是好看的。戀愛使人心生雀躍,容易滿足,嘴角高高掛起,只要接到目黑蓮的電報,上頭簡潔、節制的文字,他都能當作詩文那樣閱讀朗誦。他每天都期待著目黑蓮。偶爾他還會打來,但是姊姊會先攔截電話,說些無趣的甜言蜜語,再轉交給他。因為前面有姊姊在,他們的對話不能太久,每次都只能說些言不及義的社交辭令。從姊姊的話語中,他得知目黑蓮正忙著幫上坂醫生整理報告,同樣也是要趕在學期末之前交出,上坂醫生才能拿到研究經費,目黑蓮也才能繼續觀察實驗。

 

沒想到居然淪落至此,要聽姊姊的轉達,他才知道目黑蓮在做些什麼。

 

為什麼呢,明明就是個騙子。

 

他可不能先打過去,誰先撥了電話,誰就輸了。道枝駿佑拿起話筒,又放下,遲遲不肯動手,手指剛戳進轉盤,就好像被火燙到那樣縮回去。他是不可能主動打過去的,就算他知道目黑蓮的電話、地址、真實姓名、手的溫度、唇的觸感,他也是不可能主動打過去的。

 

「蓮先生?」姊姊接起電話,喊了他一直想著的那個人的名字,「您今天要來嗎?太好了,我好高興,好幾個禮拜沒見到您了我有多難受您知道嗎!咦?嗯,我弟弟在家,嗯,好!晚飯時間等您過來!要不來住一晚吧!要跟我弟弟說話嗎?嗯,好的,好——駿佑——!過來!」

 

道枝駿佑立刻闔上手裡的書,停了三秒,一、二、三,好了,才起身到電話那去。

 

「做什麼?」

 

「蓮先生說要找你,」道枝杏禰滿臉困惑,但還是把話筒交給弟弟,「說快點,我還要跟蓮先生說話。」

 

「噢……」道枝駿佑接起話筒,「喂?」

 

「你姊姊還在旁邊?」目黑蓮問。

 

「嗯……嗯。」

 

「你去過浪花淀川煙花祭嗎?我記得這幾天都有。」

 

「呃,嗯,去過……一次吧。」

 

「明天陪我去?」

 

「……嗯。」

 

「那……你應該也開始放暑假了吧?」目黑蓮說,「我才剛結束掉案子。」

 

「嗯,」道枝駿佑點頭,雖然電話那端的人看不到,「你今天會來吧?」

 

「會。」

 

「嗯。」

 

「好了,講完沒?換我了吧?」道枝杏禰伸手,要拿回話筒,不得已,道枝駿佑只好把話筒塞回她手上。

 

沒差,反正現在目黑蓮幾乎都在他這,他不用擔心。

 

晚上,目黑蓮搭了計程車過來,一來到道枝家,就得穿過一段不短的路,才能到達玄關。這是道枝家所剩為數不多的尊嚴了。守衛給他開了門後,計程車司機慢慢駛進車道、草皮、停下,嘴裡還唸著「這裡到底多長」。道枝杏禰已經在門口揮手等目黑蓮,他都還沒下車,她就興高采烈奔過去給他開車門。今天也吩咐了廚房要上好菜,還要上好酒。

 

「就住下來吧,我想和您一起喝酒。」道枝杏禰說。

 

「嗯,好吧。」目黑蓮笑著說。

 

今天的晚餐是德式的家常菜,且父親不在,和其他醫生出外餐敘了,這更好。自從知道目黑蓮曾經在德意志住過兩年時,道枝杏禰就一直想給他帶些德意志的回憶來這,證明她是個體貼周到的女人。目黑蓮看著那最標誌性、典型的水煮豬腳和香腸、牛肉鹹煎餅、蔬菜凍、馬鈴薯濃湯,恨不得把整個巴伐利亞搬上餐桌那樣。他們家很少吃過這種東西,所以也不嚐不出這道不道地。道枝杏禰不斷問目黑蓮這夠不夠味、好不好吃,目黑蓮只是笑著,說很懷念,他小時候在德意志時常吃。但是關於德意志的事,隻字未提,只說了,從德意志的船隻回國時,他完全沒有依依不捨的心情,唯一想起的就是在每天晚上睡覺時,從床鋪看出去的那盞煤氣燈。

 

「蓮先生,今晚要一起去花園……」

 

「抱歉,我想先休息了,今天才剛處理完報告的事,」目黑蓮面容倦色遮不住,婉拒了這提議。

 

「好,沒問題,我叫傭人給你鋪床。」

 

吃飽飯族,傭人們收走了桌上殘羹,紛紛偷瞄目黑蓮。上次和上上次,這個男人來的時候都是精神有禮、神清氣爽的,今天倒是勞形苦心,連微笑都做不太出來了,只有大小姐還是像熱戀中的麻雀一樣,說個不停。而小少爺呢?從頭到尾都沒說話。這婚事還成不成,傭人們看多了,也不大抱希望,大小姐每次說要嫁,每次都告吹,他們不懂這些讀過書的年輕人怎麼反而連這種事都做不好,反反覆覆的,只會猶豫和裹足不前,最後什麼都沒做好。

 

道枝駿佑進了目黑蓮的房間,和上次一樣,隔壁的客房。

 

本以為目黑蓮會醒著等他,沒想到房裡竟然只剩一搓燭火隨風輕晃,目黑蓮已累到睡倒在床上,身上的睡衣也沒穿好,胸口露了一大片。他給他拉好領子,小心翼翼地,卻還是驚動了睡著的人。雙眼睜開時,一雙手正捏著自己的衣領在動。

 

「……我給你拉領子,」道枝駿佑解釋道,這情況實在有些尷尬,只好放開手,「晚安。」

 

「嗯,」目黑蓮拉好自己的衣領,「現在幾點?」

 

「十點半……」

 

「你怎麼在這?」

 

「……就來看看,」道枝駿佑抿起唇,給了一個模糊的答案。

 

「要睡這嗎?」

 

「……」

 

「就睡這吧。」目黑蓮扣住他的手,把他拉來床上——這是他們相隔二十多天以來的肢體接觸——說,「我已經三個多禮拜沒見到你了,你也都不給我打電話,打來這,杏禰就會接起來,我就聽不到你的聲音。你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我……」

 

「嗯?」

 

「我不想打,」

 

「什麼?」

 

「因為,我不知道,你是,」道枝駿佑說,「是真的……」

 

「真的什麼?」

 

「……真的……戀慕我,還是——」

 

「因為我一開始沒用目黑這個姓?你覺得我瞞著你很多事?」

 

道枝駿佑搖頭。

 

「因為我想娶你姊姊,」目黑蓮捏了手中的那隻手,「卻又這樣?」

 

「你到底,要什麼,要誰,」

 

「你希望我給你一個明確的答案?」

 

道枝駿佑點頭,「我已經說過了,這次換你。」

 

他指的是上次在旅館說的,他不要目黑蓮和姊姊完婚,不要目黑蓮看其他人,要目黑蓮只能有他一個。

 

「你是真的,有那麼一點,喜歡我姊姊?」

 

「不是的。」

 

「那我呢?」道枝駿佑追問道,「我呢?你又是怎麼想的?有趣?捉弄我?」

 

「不是的——」

 

「你不能……你不能這樣,明明我說了的,你卻好像,看起來我掌握著主控權,可是分明都是你——」青年想甩開被握住的手,卻死死的,甩不掉。目黑蓮太過狡猾,把事情都推到他身上,結果他還是先說了,底牌盡現,沒得談,說著說著都快哭了。但又不能哭,一哭就糟了,說不定目黑蓮會覺得煩。

 

道枝駿佑轉過身子,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臉。

 

盼這麼久才來的人、每次都被姊姊攔截的電話、明明自己才是那個介入的人、好像說什麼都沒有立場,一想到這些事,他又生出愧疚。雖然說了那些話,但最後目黑蓮是會娶姊姊,還是選他,完全沒有個底。說不定他還要當姊姊婚禮唯一的宴客,看目黑蓮和姊姊結為連理,創造一個新的家庭。而那時,目黑蓮很可能不會承認在旅館的那個吻和牽了整晚的手,以及他在海邊的親吻,那些都只會是一時意亂情迷,只是某個時空的裂縫造成的亂象。

 

「我只要你,」目黑蓮用力一扯,把他拉過來,扣住他雙手,「我只要你,我說了的,向你保證,我看的只能有你,只會是你。從現在開始,你不能再想以前那些人。」

 

「你只能看著我。」

 

×

 

為了不讓姊姊和父親發現,早上道枝駿佑先和父親一起久違吃了早餐,父子倆的話題甚少,父親不知道昨晚目黑蓮來住,但還是問起了目黑蓮的事,問白榊先生最近如何、忙什麼研究、有沒有跟你姊姊說婚禮的事、你姊姊是認真想定下來了嗎……他一概回答不清楚。父親這才又問起他的事情。母親死了之後,父親的關心順序除了已經很難連絡上的哲哉大哥,再來就是這年紀還沒嫁出去的姊姊,最後才是不怎麼有用、去讀了文學科的自己。

 

「書都讀得好吧?」

 

「嗯,還可以,報告……老師說都不錯。」

 

「暑假了,可以出去放鬆下,上次和歌山怎樣?」父親問完這些,又突然說,「有空給你母親掃個墓。」

 

「和歌山……可以吧,就跟以前一樣。」道枝駿佑說,「已經預定好了後天要去。」

 

「你以後想做什麼?翻譯?翻譯官?想去法蘭西讀書?」父親問。

 

「翻譯……吧,」他回答,「我不會跟父親拿錢,學校有獎學金的,再不然……我自己會想辦法。」

 

「嗯。」

 

似乎是聽見不會再跟家裡拿錢後,父親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母親那邊的家人逐年減少資助道枝家,尤其看見父親的樣子,更是不想拿錢出來,但還是有給三個孩子偷偷塞錢,尤其是道枝駿佑,繼承了母親太多,阿姨和舅舅們給他特別多零用錢,說這個別亂花,就當作是未來讀書的基金,以後有需要,阿姨和舅舅會再給的。如果他真的想要的話。

 

道枝駿佑忽然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會。

 

早餐吃到一半發現這件事,他開始後悔跟父親吃飯了。

 

這段期間,目黑蓮在客房裡洗漱好,換了一套乾淨的衣服,傭人另外給他端了一份西式的早餐,有烤好的麵包、新鮮的水蜜桃、殖民地來的香蕉和一杯咖啡,配從道枝駿佑房裡拿來的小說。他房裡除了上課會用到的法文書外,還有些自己從書店訂的法文小說,再來就是新感覺派的小說最多,還有文藝雜誌,十足的文藝少年。目黑蓮看見他書桌上還有本聖經,有翻過的痕跡,上面甚至還有劃線,看來是當成小說在讀了。

 

「你……吃飽了嗎?」道枝駿佑總算吃完那頓難受的早餐,回到樓上,看見目黑蓮在客房的書桌前翻書。

 

「嗯,」目黑蓮闔上他拿來的屠格涅夫,是二葉亭四迷翻譯的《初戀》,「你在讀這個?」

 

「唔,嗯。」道枝駿佑點點頭。

 

「你喜歡露西亞的小說嗎?」

 

「不知道,最近才開始讀的,」道枝駿佑說。總不能承認是在和歌山聽他說屠格涅夫和巴登巴登,才開始想讀露西亞小說,那該有多丟臉。

 

「我家有些,要看嗎?」目黑蓮說,「你是不是該先帶一件浴衣到我家去?還是……乾脆就住我家?」

 

於是道枝駿佑拎了一個小皮箱出門。他叫家裡的司機開車送他們到「白榊」家去,要司機保密這件事。然後,他先是用目黑蓮的電話打給大西流星,說今天他說謊去他家了,幫他擋一下,之後再幫他弄想要的舞台劇票。接著再打回家裡,跟傭人說今天不回家了,他要住朋友家。哪個朋友?就說大西製菓的少爺。電話說到一半時,對面突然換了人。

 

「駿佑,最近又出現了新受害者,心理變態那個,這次的在基督教團教會,」姊姊說,「和你朋友出門玩小心點。對了,蓮先生呢?你看見他沒有?我醒來後他就不見了!」

 

「啊……啊,那個,」支支吾吾,道枝駿佑趕快想了個藉口,「我出門前他有,叫我轉達你,他研究室臨時有些事,要處理,叫我跟你說,我忘記了,嗯。嗯。好,嗯……」

 

掛斷電話後,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上次來已經是好幾個月前了,道枝駿佑看見這個家似乎比前一次更加凌亂,不過不是懶惰導致的,而是忙於研究,東一疊書、西一堆報告。他找了個空位,把自己的皮箱放好,然後往目黑蓮的臥房過去。

 

還是那台皇家牌打字機,太久沒彈而有點生灰的木鋼琴,看不見桌面的書桌,還有幾件沒洗的襯衫。道枝駿佑看著那疊襯衫,說,「要不先來打掃一下吧。」

 

「啊,對,我要請打掃女傭來……」

 

「不用了,我們兩個掃就好。」道枝駿佑說,「你家裡應該有掃除用具吧?」

 

他們分好工作,只要是散落在家中各處的書和研究報告這些只有目黑蓮才懂的,就給目黑蓮自己去整理。而零散的襯衫、桌上空茶杯、地板這些,就給道枝駿佑負責。看似沒做過什麼家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少爺,意外地打掃很努力,說不上俐落,還有些技巧或細節不懂,但也算得上是奇景了。目黑蓮看他拿一塊肥皂,彎腰站在洗手台前搓襯衫領子上的污漬,按照國人平均身高做的洗手台對道枝駿佑來說有點低,不過小少爺看起來不大在意。

 

「……我給你拿張板凳和臉盆?」目黑蓮說。

 

「不用,很快就好,兩件而已。」道枝駿佑頭也不抬地說。

 

「好吧,」目黑蓮說,「你這樣子看起來倒有點可愛。」

 

「啊?」

 

「沒事。你等等想吃什麼?」

 

「……都,都好。」

 

「那我去買菜了。」

 

「咦?」

 

說買菜,聽起來是吩咐家裡的傭人去做的事,但等到道枝駿佑給他搓完兩件襯衫領口袖口的污漬再拿去晾之後,目黑蓮真的抱著剛買回來的食材回來,買了番茄、雞肉、青江菜、蔥、麵條和現炸好的天婦羅回來,簡單煮了番茄烏龍麵。本來家裡還有些其他老師送的香菇,但道枝駿佑說他討厭香菇,可是很愛番茄。

 

還冒著煙的熱湯麵上桌時,道枝駿佑坐在餐桌邊,說,「我不知道你會煮飯,還自己去買菜。」

 

「我也不知道你會洗衣服跟打掃。除了合氣道和打掃外,你還會些什麼我不知道的?」

 

「……有時候也是會,想自己洗衣服的。」道枝駿佑說,「沒了,我什麼都不會。」

 

「你說指,思春期做夢之後的清洗嗎?什麼都不會?不是還會法文嗎?」

 

道枝駿佑紅了半張臉,送他一個毫無魄力的瞪眼,「才不是……我開動了。」

 

番茄烏龍麵是酸中帶甜,翠綠妝點的蔥花現切的帶有鮮味,用水汆燙的青江菜鮮脆爽口,加上一條炸蝦或炸豬排,還有吸滿湯汁的雞肉塊,道枝駿佑在心裡想著這些,都快變美食心得了。

 

「好吃。」他只說這麼幾個字,但用行動表示,一口接一口的。用小指刮掉嘴邊的天婦羅花,但沒刮掉。

 

「喜歡就好。」目黑蓮伸手給他摘掉,「晚上就去外面吃吧。」

 

浪花淀川煙花祭會在晚上八點開始,目黑蓮打算就先在家裡待著。他已經好久沒有放鬆了,幫上坂醫生交出結案報告後,終於鬆了一口氣,而且這份報告上還有他的名字,如果在考取醫師資格之前就有這份成果,對往後研究之路也有幫助。道枝駿佑先洗了個澡,他還是第一次在這個家待超過兩小時以上,總感覺看不夠,就乾脆去洗了澡。

 

他帶了兩套換洗衣物、琉璃紺底色金茶芒草圖樣的浴衣,睡衣的話目黑蓮說穿他的就好了,在這不大也不小的浴室裡,好好地把自己從頭到尾從裡到外都洗乾淨,最好身上的香味是要清爽自然,不能有半點人工化學味。

 

泡在浴缸裡時他又想起,姊姊那裡該怎麼辦呢?

 

怎麼辦呢?姊姊。

 

要怎麼跟姊姊解釋:我搶了你的未婚夫。而最糟的是,她的未婚夫,也真的就這麼被搶走了。

 

或許,他該趁他們結婚之前,把握這最後的機會,和目黑蓮度過這些日子,能愛多少是多少,能給出自己的全部,他就會給,只要目黑蓮要,他就給,只要目黑蓮想,他就會做到。明明剛見面的第一天他還那麼討厭這個人,直覺他是個騙子,現在就算知道他是個騙子,也甘願被騙。好像被下蠱一樣,他害怕這樣的自己,這樣的感情,可是更害怕的是他明白這一切的危險性卻又停不下來。

 

「駿?」目黑蓮敲敲浴室門,「還好嗎?醒著嗎?」

 

「啊?嗯!」

 

「還以為你泡到暈過去了……」

 

「我,我要出去了……」

 

目黑蓮喊他「駿」,不是「駿佑」,也不是「小駿」、「駿くん」、「駿先生」這類的,而是,「駿」。這也不算是什麼綽號,但不知為何,聽了卻耳朵發癢、心臟不斷鼓動。

 

時間接近八點。他先在浴室裡換好了內襯,然後拿出那套很久沒穿的浴衣,幸好是高等學校最後一年時做的,和現在身高差不了多少。目黑蓮讓他轉過身,像上次一樣,幫他打腰帶,繫了一個紮實的貝口結。

 

「腰太細了,這麼繫還剩好多,」目黑蓮笑著說,「你吃不胖嗎?有運動?」

 

「平常無聊也就自己練練合氣道吧……」道枝駿佑說,「我都有正常吃喔。」

 

「但量不多吧。」

 

「或許吧……」他試圖也跟上這友好的氣氛,開了個話題,「蓮、蓮くん呢?你會什麼……運動嗎?」

 

「柔道?從小練到大?」目黑蓮思考了下,「小時候外婆外公怕我們出事,要我們跟著舅舅一起練柔道,現在是有時間就會練一下吧。」

 

「當法官的舅舅?」

 

「海軍大將的舅舅。」

 

繫好後,道枝駿佑看著自己腰後方的結,要目黑蓮轉過去也幫他繫。目黑蓮的浴衣是藍褐色的,乍看沒有什麼圖樣,仔細一瞧,就能摸出墨色的麻葉紋,他照著目黑蓮的手勢和自己的記憶,給他綁了個還算可以的貝口結。

 

「這樣對嗎?」

 

「對。」

 

目黑蓮扣住他的手,一下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忽然就這麼抱住他。雙手環在腰上,正面的擁抱,距離這麼近,都能嗅到道枝駿佑身上的氣味,就和他每天的一樣。

 

「蓮くん?」對於這舉動有些意外,和驚喜。道枝駿佑伸出自己的手,慢慢地摸上他的背,手在發抖,那寬肩好像也在顫抖,他想那應該是錯覺吧,是自己在打顫。目黑蓮的手很熱,隔著兩層衣料,他依然能感受到那份熱度,好像要灼傷了,恨不得把他揉進自己身體裡的用力。

 

目黑蓮依然沒有說話。他以為他會吻他,但是沒有,仍然是這麼抱著,一句話也不說,手收得很緊,側臉的肌膚相貼,卻還是沒有言語的介入。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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