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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駿

 

 

 

 

 

考上了東京的學校,搬到了東京後,他開始在東京尋找那個人。

 

在澀谷、六本木、吉祥寺的每一條街上,期待轉過來的臉會是那個人。在人群中,他總是希望能夠在一個陽光溫和的星期三下午再遇見他。他知道他去了美國,但他仍然保有一個想像:如果他暫時回來了也好,他們仍然有機會在東京的街頭相遇。

 

母親和阿姨瞞了他整整半年,前半年他還能和目黑蓮透過line和電話聯繫上,雖然見不到人,但至少知道對方還在,不是消失了。目黑蓮說他臨時被喊去了美國,大伯父那邊有個機會,可以讓他在美國繼續進修,日本的律師資格可以先擱著,才剛回到東京,家人就把立刻把他送去芝加哥。

 

這一頭霧水的,突然目黑蓮就離開日本國土了,道枝駿佑慌得不行,哭著問他在哪裡,想偷偷買機票也去美國,但媽媽給他下了禁令。他拿著自己從小開始存的存摺,想知道有多少錢,媽媽看見他在翻存摺,過去打了他一巴掌。

 

他傻得說不出話來。媽媽這一掌把他打得頭都有些暈,必須靠在櫃子上才不至於摔倒,陽葵里撞見,驚訝得跑來抱著弟弟問媽媽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自己問他,』媽媽怒目圓睜,全身都在發抖,面色脹紅,『你問他跟他表哥做了什麼事。』

 

『什麼?什麼表哥?媽媽在說什麼——』陽葵里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母親,就連以前快破產時母親都沒這麼激動過,她望向弟弟,希望他說些什麼,但弟弟什麼也沒說。

 

『你問他跟他那個Alpha表哥幹了什麼!』母親沒能忍住,朝著兒子尖叫,『我從來沒教過他去跟自己的表哥做那種下流的事!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駿、你到底做了什麼、駿——』

 

『沒什麼。』道枝駿佑摀著自己發紅的左臉頰,甩開姊姊的手,蹬蹬蹬地逃回二樓。

 

直到這時姊姊才知道自己的弟弟和表弟做了什麼,由於太過震驚,這件事沒人敢告訴外婆,外婆已經快九十歲了,禁不起這點刺激,更何況這並不是一點小事。問了母親後,陽葵里知道現在知情的人除了父母外,還有優里,以及目黑家的三人。儘管表親之間可以結婚,不存在法律問題,但道枝駿佑的母親最在意的是自己未成年的兒子被親姐姐成年的兒子拐騙了,法律都只是其次,倫理是首要。對她來說這與誘姦無異。

 

當她將「誘姦」一詞貼上去後,道枝駿佑就已經沒有能反駁的餘地了。那之後道枝駿佑整整一年再也沒有和他們有過像樣的對話,每天回到家吃完飯、收拾好自己的那部分後,就回房讀書。週末也只和長尾謙杜兩三個朋友一起出門,八點前就回家,或者又是窩在家裡不出門,一個人在院子裡玩那架有些老舊的無人機。

 

而從某一天開始,目黑蓮的那隻號碼再撥過去,已經是空號了。只有機械語音不斷重複回播,提醒他此路不通。

 

他突然發覺這才是真正的被拋下,先前的那些都只是預演。

 

在他的世界裡喜歡一個人就是天大的事,那不是錯,只是因為時間還不到,還不到他必須面對感情以外的更多事。他對感情的想像是無暇的,單純的,天真的,無垢的,最純粹的那一種,也是最難的那一種。

 

他不會知道目黑蓮要面對什麼,自己未來要面對什麼。因為在此刻,他只需要想像他們兩個的未來就夠忙碌了,即使不能成真,光是想像,也能令他開心一整天。如果目黑蓮給了他一,他就會回報十,而他還不會知道,其實目黑蓮想給的是百,但怎麼樣就是給不了。他不知道,就搶先一步戳破了洞,驚喜也沒了。在他的世界裡有很多想像,很多投射,正因為他們認識得太久了,便以為自己對對方瞭若指掌。

 

道枝駿佑終於是發現,只有他一個人正面、往前追,目黑蓮始終是被動的等他上來。但這不對,並非指,一件事的正確與否,而是指,他不想追了。但這樣也好,他想如果他的感情裡有一點創口,說不定還能向目黑蓮索討一點補償。他和目黑蓮的最後一次通話發生爭執,哭著指責目黑蓮根本從來沒喜歡過他、所以才會逃走、他們連戀人都不曾做過,十七多歲的人了,哭起來還是像七歲那樣,劈哩啪拉地只顧責備對方,直至他聽見目黑蓮那邊傳來混著鼻音的軟弱的反駁。

 

『你才是那個不負責任的人,』目黑蓮壓著自己的泣聲,唯恐被聽出什麼,頓了很久才又能開口,『我也希望你能懂我啊。』

 

為了不讓對話停在不愉快的地方,目黑蓮還是說了,好好吃飯,顧好身體,記得要吃抑制劑,回家要跟朋友一起、絕對不能落單,睡覺別著涼了,然後道了晚安。那是目黑蓮第一次、和他說話時就像個孩子。

 

雖然他沒了目黑蓮的新聯繫方式,但目黑蓮有他的號碼、他的住址、他的所有SNS帳號、他的一切秘密。

 

可是目黑蓮再也沒有主動聯繫過他,只有新年和生日時的一句祝福詞,透過明信片捎來,依然是提醒他注意身體健康。每年生日時,都會有個禮物寄到家裡,沒有署名,但道枝駿佑知道就是他。

 

算一算自從高二開始,他再也沒在生日時去天神祭了。就這樣到了大學畢業、就職。什麼都沒發生,沒人來找過他,他也未曾在東京與大阪的街頭找回那個人。

 

就只是這樣。

 

「みっちー今天下班有空嗎?」從編輯部走出來後,大西流星伸了個懶腰這麼問他。從戲劇系畢業後,道枝駿佑進了一間集團經營的大出版社任職,是網路媒體部門的大西流星介紹他來的,因為大西流星說「反正戲劇系一定也找不到什麼好工作,繼續來當我後輩吧」。而大西流星會在這裡,也是因為更久之前的戲劇部學長西畑大吾引薦的,就這樣一點串一點連成一線,都能開校友會了。

 

「沒什麼安排,你想去哪?」

 

「有個麻煩的傢伙啊一直想找我去吃飯,」大西流星說,「一個煩死人的Alpha,我想就找多點人去吧,而且你比他高多了,去壓壓他氣勢也好。」

 

「上次那個在酒吧搭訕你的人?」

 

「對,就是那傢伙。超——煩。」

 

「那你也找大ちゃん啊,多拉點人去嚇嚇他。」道枝駿佑提議道。

 

「欸——可是大ちゃん跟我差不多高耶,氣勢會降下來,我也只是想去打發他一下然後我們兩個再自己去喝酒。」

 

「就找嘛,人多還是比較有利呀。」

 

如果沒有認識的學長們,在東京的生活實在說不上有趣,每天就是上班下班寫稿找素材拍攝出席公關活動,幸虧他們是時尚雜誌,不至於榨乾腦袋,若是隔壁的社會新聞八卦週刊部門就可憐了。當初錄取他的主編看見他大學曾經有過另一家時尚雜誌平面模特兒經驗,問他為什麼做過。

 

『是在路上被找的,』他記得自己這麼說,『認識的哥哥以前也當過,所以……好奇。』

 

所以在東京的生活,就只是這樣百無聊賴。長尾謙杜去了另一間大學,兩人有空就會約出來,在長尾謙杜租的小套房喝酒。他到現在才稍微懂了酒的滋味,雖然喝起來還是那般苦,但他偶爾也需要這些東西。在與目黑蓮斷了聯繫的兩年後,他對好友說了那段事,盡可能地把那當做是別人的故事在闡述。他演過獨幕劇,知道怎麼樣進入一個角色,瞞過自己。

 

只是他到現在依然不知道該怎麼為這段關係下註解。遠超過表兄弟,卻始終不是戀人;遠遠超過戀愛關係,卻只是表兄弟。

 

『所以你身上的氣味是你表哥的,』長尾謙杜也喝了酒,意識有些迷醉,但比道枝駿佑還清醒,『你怎麼會以為你爸媽沒察覺到……』

 

『嗯,我真的,好笨喔。』道枝駿佑醉倒在榻榻米上,一條一條用指甲壓著數過去,『笨到都沒發現、他想要什麼。』

 

『你年紀還小啊。』

 

『所以他才不想要我啊。』

 

『也別這麼悲觀吧……我覺得你表哥……也是真心的吧。應該吧。』

 

『不確定的話就不要說了啦……』

 

『我又不會通靈,』長尾謙杜沒好氣地說,『但是,如果不喜歡的話是絕對不可能,替你做那麼多事吧……應該吧。』

 

去年外婆過世後,遺囑中吩咐這棟大房子可以留給道枝一家,也就是自己的二女兒一家,條件是其餘財產只能繼承五分之一,另外五分之四將由大女兒、大兒子、小兒子繼承。外公過世時這些財產都還沒分配完,現在終於是分完了。而道枝家二女兒陽葵里也即將結婚,婚期就在外婆的一年忌之後,希望能給家裡帶來點開心的氣氛。結婚對象是個Beta男性,是個建築設計師,兩人在四年前一次案子中相遇,兩家人相見那天眾人發現這Beta男都還沒比道枝駿佑高,陽葵里自己先笑了出來。那時道枝駿佑剛上大學,身高又長了,入學時健康檢查發現有179公分,健檢人員還反覆確認了他的第二性別。

 

陪大西流星打發完那個煩人的Alpha後,他們三人隨便找了間看起來順眼的酒吧進去。都內酒吧多,但有分不同客群的,混合式的一般酒吧、專為三種不同第二性別開設的酒吧、找正經對象的酒吧、只是玩玩尋找一夜情的酒吧,三人來的比較像是——對Beta和Omega來說可以喝得爛醉也沒關係的上班族發牢騷酒吧,酒錢不貴、環境稍微吵了點、但很安全,而且還有日式下酒菜。他們一進來就點了三杯毫無情調的生啤、魚肝和烤雞翅。

 

「みっちー剛剛好帥,」西畑大吾說,「我看那傢伙根本沒發現你是Omega,你一站出來他就往後退耶!」

 

「他搞不好覺得我在跟みっちー交往,這樣誤會的話就太好了。啊,反正都被誤會了,乾脆以後要是有人來纏我就叫みっちー來吧。」大西流星說。

 

「……好像哪裡不對,算了。」道枝駿佑想了想,自從他長到這身高後,如果不主動說的話,幾乎所有人都誤認他是Alpha或Beta,尤其上司還一直找機會想給他介紹Omega,說擔任讀者模特兒很多可愛的大學生喔要不要試試,他只能苦笑婉拒。

 

「就算是大隻的Omega也是一隻狗狗啊——對吧——」西畑大吾挽著大西流星的手,說,「小流星應該就是貓貓吧,和みっちー是相反的類型。みっちー可能需要一個多金帥氣身高至少185的Alpha撒嬌,小流星的話感覺會揍爆自己的Alpha。」

 

「我才沒有。」大西流星白了他一眼,說,「多金帥氣身高至少185的Alpha要去哪找啊?好為みっちー往後孤單終老的人生擔憂,謙杜說你大學都沒談戀愛,咦難道是不想談?話說回來我們三個在這邊聊戀愛話題也太噁心了吧。」

 

「不然你要聊明天從早上九點拍一群笨蛋大學生搔首弄姿到晚上九點的事嗎。」西畑大吾拋出了個話題。

 

「當我沒說。」

 

「為什麼一定要多金帥氣185的Alpha啊……」道枝駿佑將這一個一個條件拆開,想都不用想就能立刻給出一個大致符合條件的人。

 

「因為你在當雜誌編輯啊……要求一個多金的伴侶錯了嗎……」大西流星說,「185公分是大概值啦,你有179,不高個至少五公分說不過去吧,取個好聽的數字就是185囉。再來,帥氣不好嗎?你長得很好看吧,當然是要一個能跟你匹配的人吧。」

 

聽起來好有道理,但他周圍幾乎沒有這樣的人,也不想去認識什麼新人。

 

「年上?年下?」西畑大吾問。

 

「年上吧,畢竟是狗,需要被照顧。」大西流星說。

 

「誰是狗啊!」

 

「年上要到幾歲啊?三歲?四歲?五歲?」

 

「會不會他最後跟一個大他十五歲或是五十歲的人——」

 

「好恐怖,那是談戀愛還是包養啊?」

 

「才不會!五歲就夠了!五歲!」道枝駿佑忍不住大喊道,「咚」地一聲玻璃啤酒杯敲在桌上,然後濺出來的啤酒就潑到自己臉上了。西畑大吾抽了張面紙給他擦臉。

 

「還像小孩子一樣啊,」大西流星幽幽地說,「你應該很多人追吧?是不喜歡他們?有另外喜歡的人了?還是對這種事根本沒興趣?沒興趣的話還好說點。」

 

道枝駿佑不想說,總覺得每次談起這種話題都會想到目黑蓮拋下他的事,還有母親那一巴掌,父親的逃避,以及大姊略帶厭惡的試圖諒解,全家只有二姊沒有責備過他一句話。

 

外婆死了後,他心裡覺得輕鬆點了,這樣想很糟糕,但至少他們可以不用再想辦法跟外婆解釋為什麼一家人不再像以前那樣。

 

是他被拋下呢,還是目黑蓮被強行帶走呢。那好像也不重要了。

 

「他去美國了。」他說。

 

「誰?」

 

「多金帥氣又有185公分的Alpha。」他說,「噢不對,他離開時還是183公分而已。」

 

×

 

陽葵里的婚禮在盂蘭盆節連假的後兩天,避開了節日選在後面,道枝駿佑請了特休,提早連假一天回大阪去準備。他在自己的房間裡找到了那件保存良好的鐵灰色正裝和服,是畢業前訂做的。雖說在與目黑蓮的事情曝光後,和母親的關係產生變化,但母子倆也並非不說話,基本的交流還有。因為陽葵里說他穿西裝都不合身,加上早上會先在櫻宮神社舉行神前式,因此要求全家人都得穿和服出席。

 

「駿,接待的時候不要駝背,求你了,」陽葵里用力拍著他的背,「只要是跟我們家有關係的都要來這裡簽名送禮金,知道嗎?就算你不認識也要假裝自己認識他,懂嗎?」

 

「是——」

 

和上次優里的婚禮相比,陽葵里的婚禮小巧多了,但也相當精緻,雙方是因為工作結識,年收入與目前的家庭環境也相當,母親說,或許這次會好一點吧。

 

去年年初優里終於離婚,帶著他們收養的孩子回家住,孩子跟媽媽姓,她自己有工作,又是主管職,不擔心養孩子的問題。道枝駿佑很喜歡這個沒血緣關係的外甥薪太,乖巧又會討人歡心,不會委屈自己去討好不重要的人,分得很清,而且從小就有一張清麗的臉蛋,想必長大後也會是個禍水。他們得知這孩子會在育幼院不是被拋棄,而是生下他的兩人在高速公路連環車禍中死了,從人生的開始就沒有好運,所以優里才決定接他回家,沒想到丈夫還是跟外面的Alpha生了孩子,拖延了好久還是決定離婚。

 

「現在就剩小駿還沒結婚過,」薪太說,「小駿什麼時候要結婚?」

 

「也要有對象啊。我沒可以結婚的人,怎麼辦耶——」

 

「那小駿跟我結婚——我晚上會幫你蓋被子。」

 

「只有蓋被子嗎?我還要你每天煮飯給我吃,回家時要對我說『你回來了』,我傷心哭哭的時候,你還要安慰我說笑話讓我開心。」

 

「我會講笑話,也會跟你說歡迎回來,可是我不會煮飯耶。」

 

「那怎麼辦,你只好加油囉。」

 

婚宴會場選在櫻宮神社對面的旧櫻宮公會堂,在河的對岸,是和洋式建築,濃棕色的內裝潢和雕綴繁複的石牆讓整體看起來更莊嚴,不管是西裝還是和服都能完美融入背景之中,而且邀請人數並無太多,所以在餐廳內大家能保持更舒服的距離。餐廳會場外就是一片黃玫瑰園,公會堂外則是天滿橋和一排的櫻花林,二姊當初就是看上了這點,才砸下重金決定辦在這。

 

道枝駿佑拎著外甥一起在大門推開後的接待處受理簽名和禮金,外甥和他一樣都穿著鐵灰色的正裝,只不過外甥的式樣可愛多了,還夾了一個淺黃色的向日葵刺繡章,說這代表陽葵里。一大一小逢人就說您好、謝謝您今天出席、請在這裡簽上大名、會場請往右方直走到第二個轉角再右轉就會到了。

 

「小駿為什麼沒簽名?」

 

「我就是你阿姨的弟弟為什麼還要簽啦!」

 

「那你給我簽名好了,吶,用這張紙幫我簽名,」薪太抓起一張放在桌上的新婚伴侶合照推給道枝駿佑。

 

「用這張簽名我會被你阿姨殺掉的。今天之內就會被殺掉。」

 

「咦——為什麼?簽嘛簽嘛——」

 

「不好意思,這是禮金。」

 

「啊、不好意思,謝謝您——」光顧著和外甥鬥嘴,沒有注意到接待台前站了人,道枝駿佑趕忙伸出雙手收下禮金,然後就看見一張再也熟悉不過的臉。

 

好狗血的劇情,這是晨間劇嗎,還是韓劇,是韓劇吧,而且是八點檔那種,他想。

 

過了五年,目黑蓮的外貌依然沒什麼變,黑髮還是短短的,而且身上有股清香,不是沉香,也不是費洛蒙,就是一種高級衣物柔洗劑的香氣,百貨公司一樓一瓶兩百毫升就要八千元以上的那種。他穿的是全黑西裝,繫一條Dior的暗紅色千鳥紋領帶,現在看起來完全就是個成熟的大人了。

 

道枝駿佑發現自己的計算方式如此庸俗,應該也能算是大人,不太成熟的那種。

 

「能借我一枝筆嗎?」目黑蓮說。

 

「給你!」薪太把自己手上的毛筆遞過去,目黑蓮說了聲謝謝後,在簽名簿上勾上自己的名字。

 

「你的名字怎麼唸?」薪太問。

 

「嗯……目黑蓮,蓮是蓮花的蓮。」

 

「我叫薪太喔,媽媽說是炭火的意思。」

 

「薪太,不要打擾人家。」道枝駿佑摸摸外甥的頭,讓他安份點,「不好意思,會場右轉直走,第二個轉角再右轉就到了。」

 

目黑蓮放下筆,開口似乎想說什麼,但道枝駿佑低下頭裝忙,整理那一疊禮金,不想抬頭看他。

 

這樣下去也只是自討沒趣,索性照著指示去會場了。

 

「小駿——他是誰呀?好高喔。」薪太說。

 

「你表舅。」

 

「咦——」

 

早上的婚禮和中午的婚宴,很順利地結束了全部的流程,今天請來的都是雙方熟識的親朋好友,開的桌數不多,但菜色豐富。餐點選的也是和洋折衷,只有十道,且每一道看上去的份量都不多,但因為經過精心設計,減少澱粉,增加蛋白質的比例,所以吃到第八道時,都已經差不多飽了。道枝駿佑和目黑蓮坐的也是同一桌,兩人恰好是正對面,幸好他的隔壁是薪太,可以假借在照顧外甥,躲開目黑蓮的視線。

 

目黑蓮一家四口被排進道枝一家同桌是陽葵里刻意的。

 

雖然有點對不起媽媽跟阿姨,但弟弟看起來實在太可憐了,她想。

 

「蓮去年秋天搬回日本了。」姨丈首先開口,打破這個冰冷的僵局,「我讓他在那待久一點,累積一點教學經驗也好,後來回日本實習,現在也快結束了。」

 

「……是嗎?那之前考取的資格就?」優里問。

 

「我叫他放掉了,既然第一次能考上,第二次就能考上,」姨丈自信滿滿地說,「去美國比較重要,大學時沒讓他去德國我們很愧疚啊,剛好我大哥從德國搬去美國,在那裡做起來了,就叫他不要浪費時間快過去。」

 

「嗯。恭喜。」優里點點頭,她對其他家庭的孩子有什麼成就實在沒興趣,但姨丈就是這種愛面子的人,作為晚輩她也只能微笑了。

 

「駿佑呢?」阿姨開口:「你留在東京不是嗎?」

 

「嗯,」被點到名的道枝駿佑抬起頭,給外甥擦擦嘴,「……還在當編輯。」

 

「還在當啊?還是阿姨介紹你去更好的出版社啊?」

 

「……不用了啦,謝謝阿姨。」他低下頭,假裝清理餐盤。

 

「現在搬到哪住啊?」

 

「高圓寺那一帶……」

 

「高圓寺……還是我們那棟新御茶水站的房子打掃一下?」阿姨轉頭看向丈夫。

 

「你別管人家要住哪了,」目黑蓮對母親說,「不如把那間房子租店面出去。」

 

「兇什麼……哎我也是想過店面啊,但就是沒好的租客。」

 

幸好是到了第八道都快吃完,才開始這尷尬的話題,剩下解決完甜品和水果就沒事了。

 

婚禮結束後其他賓客都先回家了,只剩新婚伴侶的親戚們在花園內喝下午茶,道枝駿佑帶著外甥去花園拍照散步,藉以逃避目黑蓮,唯恐有人看到他與目黑蓮共處一室,就要懷疑起來。母親看見他們舅甥獨自去了花園中央,要他小心別讓薪太被玫瑰扎到。

 

現在花季正盛,庭院裡都是盛開的黃玫瑰,而且天氣好,雖然是八月中旬,但氣溫只有27度,恰恰好。他拿出手機,讓外甥站在花叢中,擺些可愛的姿勢和花合照。

 

「小薪,誰最可愛?」

 

「我最可愛——」

 

「來,一、二、三——哎唷好可愛喔!」

 

「小駿也要拍、跟我一起拍照!」

 

目黑蓮跟著過來,他倒沒有在乎其他人的視線和心情,反正現在他已經有自己的去處了,根本不用在意父母。他一來就奪取了薪太的注意力,薪太忙著盯目黑蓮產生好奇心,都忘了舅舅在幫他拍照。

 

「是優里的孩子?」目黑蓮問。

 

「啊?噢,嗯。」道枝駿佑拍拍黏在薪太身上的草屑,「今年四歲了。」

 

目黑蓮蹲下來,仔細端詳小男孩的臉,在這張臉上似乎看不見表姊的元素,他有些困惑,「是長得像爸爸?」

 

「……呃,嗯,跟優里不太像。」道枝駿佑想了下該怎麼說,現在孩子在,不能講太多,遂開別的話題轉移,「你實習要結束了?」

 

「嗯,十一月底開始受理申請,等審核完畢,就轉正式律師。」

 

「……進你爸合作對象的事務所?」

 

「不是,」目黑蓮說,「芝加哥那有個老師是日本人,他寫推薦信讓我去他朋友開的事務所。」

 

「民事?刑事?還是家事?」

 

「民事,那間事務所是跟企業合作的,很需要民事律師人手。不過我會先被分到離婚、遺產分配這些……前輩比較不想做的工作。」

 

「噢。」

 

「你的雜誌社在哪?」

 

「就在東高圓寺附近,離住的地方二十分鐘吧。」道枝駿佑說,「……那你搬回松濤了?」

 

「沒有,自己搬出來住了,」目黑蓮說,「在新橋。」

 

「為什麼搬出來?」

 

「因為很煩,住在那就什麼都做不了。」

 

薪太看兩人在講話都沒理他,自己一個人太無聊了,看這男人和舅舅應該是認識的,安全的人,就抱著目黑蓮的腿不放,目黑蓮乾脆抱起他。

 

「……你現在除了實習還在做什麼?」

 

「沒做什麼,實習很忙,什麼雜事都要做,幾乎每天都比律師還晚離開事務所。」

 

「什麼是『實習』?」薪太忽然插嘴道。

 

「就是在正式上班前的練習。」目黑蓮說。

 

「蓮要實習嗎?」

 

「薪太,不能直接叫人家名字,沒禮貌。」道枝駿佑說。

 

「這倒是沒關係。」目黑蓮掂了下孩子,說,「他好輕。」

 

「『表舅』是什麼意思?」薪太又問,他想起剛剛舅舅說的話。

 

「就是……嗯……你媽媽的表弟。」道枝駿佑解釋道。

 

「那又是小駿的誰?誰是誰?」

 

「呃……」道枝駿佑看了他一眼,又對薪太說,「我的表哥。」

 

「喔——……」小孩似懂非懂,親戚關係太複雜,他的人生只記得媽媽、阿姨、舅舅、外公外婆,還有幼稚園其他小朋友。對初次見面的目黑蓮,薪太有股莫名的親近感,即使不大確定這個人該怎麼稱呼才是正確的,卻一點也不怕這個陌生的男人。而現在吃飽飯自然是要睡午覺,孩子戒心全無,直接在第一次見的表舅懷裡打瞌睡了。

 

「啊,嗯,他都吃不胖,有點擔心,帶去看醫生又說沒問題。」道枝駿佑接續剛才他們沒說完的話題,從目黑蓮手中抱過昏昏欲睡的薪太,這孩子上半天都跟著他在櫃檯邊接待人,中午吃完飯自然就想睡了,現在硬撐著眼皮子不肯閉上,但才靠到舅舅肩上眼睛就闔上了。

 

少了嘰嘰喳喳的薪太,他倆就少了個緩衝物,道枝駿佑往上抬了手,讓小孩睡得更好些。平時待在東京都見不到外甥,回大阪時他都自願當全職保姆帶小孩,不然這個家實在太死氣沉沉了。

 

「你長高了?」目黑蓮問,他倆斜靠在花園的矮柵欄上,視線的高度是差不多的,記得在出國以前道枝駿佑大約還只有175公分不到。

 

「啊,對,剛進公司體檢量是……179公分了。」道枝駿佑說,「大概考完大學時又長了一些,後來就一直是這樣了。」

 

「我也有長高,雖然只有2公分。」目黑蓮說。

 

2公分,183加上2是,185。多金帥氣又有185公分的Alpha。道枝駿佑忽然想起這句話。

 

目黑蓮離開時這孩子才十七歲多,雖然眉眼沒有太多改變,依然還是平平略垂的濃眉和悄悄上揚的雙眼皮,但氣質變了太多。十七歲時的道枝駿佑還有些傲氣與嬌氣,明白自己的外貌優勢,有恃無恐,知道自己喜歡他所以予取予求也不怕,還像帶刺的薔薇。現在看那些銳氣已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清靈的氣味,不像薔薇,更像夏天庭院裡曬了一半陽光的月橘。

 

「頭髮也長了。怎麼想留這麼長?」目黑蓮伸手碰他貼在後頸上的碎髮,純黑的天然髮色和粉白的肌膚是對比。

 

「嗯,我不是那個嗎……講好聽點是時尚雜誌的編輯,主編說出去就是門面,這樣的長度比較好看,所以,嗯——」說完後,道枝駿佑抿緊自己的嘴,他本來不想和目黑蓮說那麼多話的,他們根本沒什麼話好說,也不想談這五年多的事,既然目黑蓮當初都那樣做了,他不需要這樣去熱臉貼人。

 

但嘴巴就是關不了。

 

「你週末有空嗎?」

 

這句話如果是出自其他人他是絕對會敷衍過去的,公司裡有些發現他是Omega的Alpha只要聽到他拒絕,就會燃起無用的征服慾,越挫越勇,逢他就問週末要不要出去玩、吃飯、兜風、看電影、看海,無論是誰來問他一概回答沒空,有時被問煩了就騙人他已經結婚了,還生了第二胎,那些人不是被嚇跑,就是覺得他有病,不再找他。

 

那現在呢?

 

目黑蓮問他這句話,很顯然就是要約出去。過去他們從沒有過這樣的問句,因為那時候根本不需要問。

 

「做什麼?」

 

「約你出去。」

 

「為什麼?」

 

「追你回來。」

 

道枝駿佑又托了下手,抱好睡著的外甥。他轉過去背對目黑蓮。

 

「要去哪?」

 

「看電影。」目黑蓮說,「三部電影挑一部。」

 

「哪三部?」

 

「綠光、流浪者之歌……洋洋的夏天回憶。修復版。」

 

「嗯……」道枝駿佑思考了下,這幾部電影他都聽過,但沒看過,在心裡用抽籤遊戲選了下,「綠光吧。」

 

「那就是,星期六下午三點的電影。」

 

「……然後?」

 

「去吃飯,」

 

「吃什麼,」道枝駿佑想了下,依照目黑蓮的習慣應該會是——「該不會是什麼港區的景觀餐廳吧?」

 

「呃,如果你想吃的話我去訂,」目黑蓮說,「我本來打算看完電影在路上逛逛,然後隨便找一間。」

 

「……嗯。」

 

「那我去接你。」目黑蓮掏出手機,點開line後,要道枝駿佑和他交換新的聯繫方式。

 

看著畫面上的QR code,道枝駿佑想到的是目黑蓮突然停用的帳號和手機號碼,前半年他們還能說上幾句話,後來就什麼都沒了。如果有點心的話,目黑蓮大可一直和他保持往來,但除了生日和新年外什麼也沒有。

 

他不想交換聯繫方式。

 

「你的舊帳號呢,」他問,「手機號碼呢。」

 

「都停用了,去美國後沒多久就被停了,」目黑蓮說,「信用卡都被停了,身上沒現金,回不來日本。」

 

「你有我的帳號跟手機,可以直接加我,不需要這樣。」他說,「只會寄那些明信片和禮物來,講一些言不由衷的祝賀詞。」

 

「……你希望我說些什麼——」

 

「不要把責任推到我身上!」道枝駿佑說,剛剛那聲太大,懷裡的人動了一下,他趕緊拍拍外甥的背,「如果真的不想跟我有任何往來的話為什麼不乾脆一句話都不要說,還送那些東西來,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對不起,我只是覺得那時候自己什麼都做不了,」目黑蓮揪住他的袖子,希望把他拉回來一些,「你希望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可是我做不到,如果不是被這樣送去美國我也不知道自己這麼沒用,我想等一切準備好再來找你。」

 

道枝駿佑甩掉他的手,抱好了薪太,手機就掛在腰側邊,如果給了目黑蓮現在的地址和聯繫方式就好像是輸了。

 

五年多來他時不時就夢到目黑蓮和過去的事,每天都下意識地把高挑的背影認成是他,沒想到目黑蓮早就回日本了,但沒有人告訴他,目黑蓮也沒有,而他也沒有真的在路上找對人。

 

「駿——」

 

「星期六下午一點在高圓寺站南口。」道枝駿佑說,「要地址我再給你,但你要自己來問,帳號沒有變,我不會主動告訴你。」

 

×

 

說出那句話感覺自己的身價都變高了,但下一刻他發現自己這麼輕易說好,身價瞬間又下跌。說到底世界上Alpha那麼多,每天都一堆Alpha貼上來要約他,他大可不必綁死在目黑蓮身上,但目黑蓮一傳訊息來他就嚇得差點摔出剛換新的手機。前一支手機撐了四年才換的,可不能這樣摔爛。

 

目黑蓮「電影院在荷谷站」

 

目黑蓮「三點開演,要先去吃飯嗎?」

 

「吃什麼?」

 

目黑蓮「高圓寺站是不是有間叫Kushii的印度料理店?」

 

目黑蓮「你吃過嗎?」

 

「吃過」

 

「還不錯」

 

「那家?」

 

目黑蓮「嗯,那家,可以嗎?」

 

「可以」

 

目黑蓮「好」

 

目黑蓮「晚安」

 

他沒有回傳晚安。也沒有傳貼圖。試圖把自己的身價拉回來。

 

盛夏的週末四處都是人,熱得要命,汗浮在身上黏黏的感覺很不舒服,道枝駿佑乾脆躲進超商裡吹冷氣。但進去兩分鐘後他又出來了,就怕目黑蓮找不到他。今天他穿了一件麻料的深藍色襯衫和寬鬆的九分褲,太熱了,褲管又摺了一次上來,涼鞋是今年剛入夏時買的,即時派上用場。東京的夏天不可信,所以他又多戴了一頂草帽遮太陽。

 

在三部電影裡選一部,他選了綠光,依照這天氣來看,或許也能看洋洋的夏天回憶,而目黑蓮……或許就是流浪者之歌,雖然他一部都沒看過,只是光憑片名的印象兀自想像而已。

 

在和自己叨叨絮絮的內心對話中,想起了去沖繩玩的那次。這之後他又去了一次沖繩,大二時和長尾謙杜一起去的,兩人住的是普通的民宿,沒有汽車駕照的兩人只騎得起機車,然後在海邊從正午待到日落,一樣去國際通吃飯,跟店員確認哪些菜沒有苦瓜,因為沒有人會幫他吃。他也沒對長尾謙杜說,他來過沖繩的事。

 

「先生,先生?」

 

「欸?」

 

「我注意你很久了,在等人?」

 

一個不知哪來的魁梧男人突然出現在他面前,道枝駿佑茫了下,過了兩秒才意識到這是被搭訕了。

 

「對,在等人。」他轉頭過去要走開,沒想到男人追上來,拉住他的側背袋,力氣很大不讓他走。道枝駿佑扯了扯自己的袋子,瞪男人一眼。

 

「哎呀不要這麼無情嘛——我一看就知道了,你是一個人吧?」

 

「煩死了……走開啦。」

 

這男人不肯離開,道枝駿佑已經不知道翻了幾次白眼,越走越快想把男人甩開,但往後看了一眼男人還在,他開始有些警戒,一邊看手機有沒有新消息,但通知欄是一片空白。

 

「駿?」目黑蓮從他的對向過來,看他走得很急,攔住他後,看見後面有個陌生男人跟上來。男人一看見目黑蓮臉色就變了,砸了舌「嘖」一聲地退開。

 

「那是誰?」

 

「……我本來要在Lawson等你,剛出來就一個突然跑來搭訕的奇怪路人。」道枝駿佑用指關節壓住自己眉頭,鬆了口氣,陌生男人不比他高多少,但是身材壯碩,面相看起來也不太友善,他憶起多年前發生的事,身體下意識逃跑了。

 

「沒事吧?」

 

道枝駿佑搖搖頭。

 

「……幸好。」

 

目黑蓮牽起他的手,好像本來就該這麼做,一點遲疑也沒有,但他們牽手的次數分明是一隻手都能數得出來,唯一一次正大光明在街上牽是沖繩的時候。

 

「穿這樣不熱嗎?」道枝駿佑說。雖然穿的是寬鬆的短袖襯衫,但黑色的就是吸熱吧,而且褲子也是黑的,看起來還貼腿,帆布鞋也是黑的,光看就覺得是個巨大的吸熱體。

 

「還好,我不怕熱。」目黑蓮說,「在芝加哥那種地方被關久了還有點懷念東京的溫度。」

 

「大阪呢?不懷念?」

 

「也有,」目黑蓮說,「回不來參加外婆喪禮的時候更懷念。」

 

對,目黑蓮沒有回來參加喪禮,想起來了。

 

「為什麼沒回來?」

 

「當時在準備畢業考,」目黑蓮靜靜地說,「考完了我媽才說外婆喪禮辦完了,優打電話來,一直跟我說對不起。」

 

「……後來呢?」道枝駿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情形,有些震驚。被牽著的手不自覺壓了一下,目黑蓮感覺到了。

 

「……也沒什麼吧,」目黑蓮想了下,「考完哭了三天,然後就……想不大起來了。回日本的時候,外婆已經變成墓了。」

 

「噢……」

 

「那孩子是叫薪太吧?」目黑蓮突然問。

 

「嗯,炭火的薪。」

 

「優里他們只生一個嗎?薪太沒有兄弟姊妹?」

 

「……沒有,」道枝駿佑說,「薪太是領養的孩子,生他的人已經死了。」

 

「……是嗎。」目黑蓮說,「那孩子很可愛。」

 

「嗯,優里也離婚了,」道枝駿佑說,「……她說為了薪太一定要離,所以就算爸爸和媽媽勸她想想,還是離了。」

 

「但是陽葵里的先生很好,」他又說,「至少他們是一樣的。」

 

電影院是在御茶水女子大學附近的一座小影院,專門放映這類非商業片或獨立影展片,兩人到了現場都還有票能買,就劃了最後排的位置,付錢時道枝駿佑沒有拿錢包出來,手機也沒掏出來,目黑蓮也順手地一次付了兩人的票錢。他只是想測試,測試目黑蓮現在究竟會做到哪一步,雖然回過神來這樣的方式太幼稚,但他決定了不要反悔又補自己那份票錢。

 

「你之前常看戲還是電影?」開演前,目黑蓮這麼問。

 

影廳裡人大概佔了廳院的一半,假日的電影座只有在這種地方才可能那麼少人。

 

「看戲看膩的時候就看電影,」道枝駿佑說,「等你訊息等到煩的時候就去練合氣道,一年大概只有兩次沒練。」

 

「所以等到討厭我了嗎?煩了?」

 

「……我是不會接這句話的。」

 

以前在戲劇系時他不停地看舞台劇,學生自製的、職業劇團的、業餘劇團的都看,有時也到小劇場看些實驗性強的劇,他也沒想過只是一時興起的社團活動到後來真的成了想鑽研的東西。和朋友一起演了節奏緊湊的獨幕劇後,開始調整自己的入戲狀態。

 

人家說戲劇能治療心靈,或許有部分是真的吧,至少在演戲的時候他可以暫時忘記自己被目黑蓮拋下的事。雖然偶爾也有那種,需要他用這段回憶進入角色的時候。

 

侯麥的電影就是囉囉唆唆的,不斷嘮叨,但又能從台詞和角色互動中拾起一些東西,道枝駿佑看著女主角消極以待,逃避那些外來的好意,堅持自己的想法,同時又懷疑自己這樣下去究竟能得到什麼。因為室內溫度恰好的關係,加上電影沒什麼劇情起伏,他有些昏昏欲睡,但一想到隔壁坐的是目黑蓮後又立刻醒了。

 

為了這個可以稱為約會的事,昨晚他失眠了。到清晨四點才逐漸撐不住睡過去,一覺睡到了十一點半,匆匆起來沖澡梳洗,看見通知欄有目黑蓮的訊息,提醒他一點碰面。

 

「想睡了?」目黑蓮忽然湊過來,黑暗中看不清人,只能靠電影的光認出輪廓,道枝駿佑聳聳肩,身體靠過去。

 

「嗯。」

 

「無聊?」

 

「不是,」他又搖頭,「溫度。」

 

「冷?」

 

「這裡有點冷……」

 

他立刻打住。

 

『我正在忘記,我原本沒去想,但你講到要讓別人看到自己……我不知道,我什麼都沒有,要是我有那些東西,別人早就看到了』。

 

電影裡的人這麼說。他看清了目黑蓮的臉,和以前還是一樣。

 

總覺得剛才的自己就像以前那樣,明明沒什麼大問題,卻連一點小事都忍受不了,想對隔壁的人抱怨、撒氣、撒嬌,只想對目黑蓮說些話,讓他知道自己受了什麼委屈,那委屈就算小得像灰塵一樣,目黑蓮也都接住,那果然是被寵壞了。就是被寵壞了才會這樣恣意妄為,以為目黑蓮就不會有痛苦,只想把自己的所有芝麻小事都扔到對方手上,要對方解決。

 

「駿?還好嗎?不舒服?」沒有等到他的下文,目黑蓮捏捏他的手,手很冰,只覺不對勁。

 

「我想出去。」

 

「咦?」

 

「我想出去。」

 

道枝駿佑沒等他反應過來,反扣著他的手離開座位,電影已經進入尾聲,女主角已經快有個好結果,但他們還是離開了影廳。他們躲進洗手間裡,昏暗得隨時都可能發生危險,道枝駿佑將目黑蓮壓在牆上,抱著他,靠在他身上,雙手環在他腰上死死的,不肯放開。

 

這跟十三歲、十七歲的時候相比已經完全不同了,他長高太多,內裡卻半點沒長,還是一樣遇到委屈時只想找目黑蓮,他覺得他人生完蛋了,只把賭注放在這個人身上、風險過大、而且完全不打算給自己留後路。

 

「你不要走,」他把自己埋在目黑蓮肩上,死不肯抬頭,怕一看對方會是多冷漠的臉,乾脆就別看,但也不會讓目黑蓮推開他。闊別五年來的第二次見面,不過才第二次,道枝駿佑已察覺到,如果再不做些什麼,目黑蓮又要不見了。一股腦地心裡所有的恐懼湧上,促使他又追上去。

 

「你在說什麼……」

 

「你不要走,」他又說了一次,「我不會纏著你,不會煩你,但是拜託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沒說過要走,」目黑蓮大致懂了他在想什麼,回抱住他,發現他一直在發抖,大吁一口氣,「你在說什麼,我還怕你先走了。」

 

肩上濕了一小塊,目黑蓮手環得比他更緊,就只怕他又開始不安。

 

「那你為什麼不聯絡我啊!我一直在等你啊!每天都在等你回來啊!你這不就是討厭我了嗎……」道枝駿佑沒忍住眼淚,像個小孩一樣開始大哭,說話都說不清了,抽抽噎噎的。

 

「……我想等自己能獨立時才回來找你……」

 

「你就不怕我跟別人跑了嗎?是笨蛋嗎?你到底是什麼笨蛋啊!書都讀去哪了啊!我跟別人跑了怎麼辦啊!」

 

「如果你真的跟人跑了我也沒辦法……那就只能怪我沒用了,」目黑蓮說,「在說什麼啊駿才是笨蛋吧……」

 

「我沒辦法啊——」道枝駿佑哭得開始抽,身體不住顫動,光是想像今天一切結束後目黑蓮對他說再見的模樣都快死了,他關住那些想像。「就沒辦法啊……我也想要真的離開蓮啊……可是我做不到我也不想看你跟其他人在一起……如果你跟其他人在一起了我都下定決心要跟你搞不倫了——……你不要走……」

 

「什麼搞不倫啦,我不可能跟其他人了——……」目黑蓮本來還差點哭出來的,被這人弄得反而笑出來,又忽然發覺道枝駿佑是認真的,認真到蠢了,蠢到他又快哭了。

 

不是快哭了,目黑蓮咬了下唇,發現自己臉上真的有眼淚。

 

電影就這樣放掉了。沒看到最後,不知道女主角怎麼了呢,是否好好面對自己了呢。道枝駿佑已經忘記了,還有女主角與電影這回事。

 

反正那是好結局,目黑蓮說。

 

×

 

十二月開始,目黑蓮正式加入老師介紹的律師事務所,成為其中一份子,這意味著他終於且正式脫離父母的掌控,雖然被延後了五年,但總歸是換來自己的生活。事務所位在霞關,距離新高圓寺站只有20多分鐘,目黑蓮還是決定搬家,要搬去中目黑站,三房一廳,衛浴兩間,還要有停車位,停他從大伯父那接收來的二手保時捷,而且附近就有商店街,吵一些也沒關係,他們會住在離市場兩個街區之外的家。

 

打包好自己小套房裡的所有家當後,道枝駿佑鬆了一口氣,總算是把從上大學到出社會這五年多來的東西都收進箱子裡了。搬家公司一箱一箱搬走,直到房間變成空的為止,目黑蓮只來過這裡兩次,沒有好好再看最後一眼,房間就沒了。

 

「跟它說再見吧。」目黑蓮說。

 

「嗯,」道枝駿佑走了最後一次,順著自己從回到家、洗手、換衣服、吃飯、洗澡、打電動、睡覺的動線,走了一遍,然後對著窗戶的方向雙手合十,說了一聲謝謝,還有再見。

 

「走吧。」他挽上目黑蓮的手臂,兩人離開了這個房間。

 

他們不是開車來的,是搭地鐵來的,看著街上的景色是即將道別的景色,還真有點不捨。道枝駿佑在那個房間裡等了很久,希望有一天目黑蓮能捎來一則訊息也好,說他們會再相見,但沒有,在這裡沒有。反倒是回到了大阪後才找到人,或許是因為那是最開始的原點吧,他想。

 

他拉著目黑蓮的手,在街上走著,忽然開始想以後的事。

 

「如果有了孩子怎麼辦?」

 

「那就生啊。」

 

「可是生出了生病的孩子怎麼辦?」

 

「那就照顧他吧,」

 

「如果生不出來怎麼辦?」

 

「就領養一個孩子吧。」

 

「即使他跟我們兩個沒有血緣關係?」

 

「即使他跟我們兩個沒有血緣關係。」

 

「……如果他們不接受我們怎麼辦?」

 

「那只好,」目黑蓮說,「我們自己要過得開心了。」

 

年底新年連假,他們先是在八幡神社參拜,祈求來年健康順利,然後照那個好久沒實行的慣例,一人一個保佑平安健康的御守,互相交換。接著隔天一起回了大阪去,見了母親也不再多做解釋,只說他們是認真想過的,不是兒戲。母親嘆氣,一時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才好,就說了,你長大了,會自己負責了。

 

也許有些事還是沒辦法吧。他想。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看見房裡的東西都原封不動,桌上零星的文具整齊收好,書櫃上沒有灰塵,房間裡空氣也不混濁,牆上還掛著他在戲劇部聯賽得來的冠軍獎狀。衣櫃裡還收著他過去訂製的每一件和服和浴衣,包括那件芍藥圖樣的。外婆留給他的遺物是一只琉璃做的文鳥,怕帶去東京弄不見,他就收在大阪了。母親定期來他的房間打掃,將這只琉璃文鳥擺在矮書桌上,這樣回家時他就能看到。還以為出社會後、回家時間少了,母親會把琉璃文鳥收起來,但每次看都還是在,今天看也還是在。

 

「你在幹嘛怎麼弄那麼久……駿?」目黑蓮見他都沒動靜,上來一看,發現他抱著那些和服靠在桌上哭,嚇了一跳。

 

隔天去給外公外婆掃墓,道枝駿佑穿著外公留下的和服,說了目黑蓮回來的事,自己的工作沒問題、要保佑蓮的工作順順利利,還要保佑陽葵里肚裡的孩子、保佑薪太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長大,以後他一定會更常回來看她們。

 

「外婆,」道枝駿佑說,「也要保佑我將來的小孩喔。」

 

新年期間街上都是人,他們搭著地鐵,慢悠悠到了天神橋筋,到以前常去的小店吃了天婦羅烏龍麵、月間烏龍和生啤,見到會喝酒的道枝駿佑很稀奇,目黑蓮忽然感慨時間過得實在過太快了,又被罵「不要說這種老人家才說的話」。然後,到了繁昌亭看新年落語,今天的段子都是新年主題的雙關語,最後是一個人情噺,道枝駿佑笑得眼睛都瞇起來。

 

最後才是又回到天滿宮,兩人投了錢,雙手合十敬禮,許了願。

 

參拜完後,兩人漫無目的地走著,停在龜之池上,將手中的許願石往前一扔,敲在金色的石頭上。

 

「明年天神祭要來嗎?」目黑蓮扣緊他的手,這麼問。

 

「要啊,」道枝駿佑笑著對他說,「那是我們每年的定番。」

 

雖然不知道祈求是否真的有效,如果天神真的有聽到他的祈禱的話他與目黑蓮或許就不會走到這一遭了吧。

 

不對,也可能是,正因為他祈求了,他們才能繞回來。

 

他由衷地這麼想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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