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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尚往來(A Tale of Virtue)

 

 

2022.1.26. 修正結局


原結局移動至最後

 

 

 

他最近交了一個男朋友。

 

他最近很開心,因為這個男朋友體貼,風趣,細心,無論做什麼都會把他放在心上,上次約會提過的一個小東西,這次約會時就會突然出現。男朋友眼裡只有他,絕不三心二意,他說什麼都聽,而且長得又帥。他倆價值觀、感情觀、金錢觀相近,喜歡聽的樂團、喜歡讀的作家、喜歡看的那些電影都好像。他們的相遇還像那部電影「四月物語」那樣,下著雨的春天,他的男朋友(那時還不是)買完書後要出去——那本書是近期才上市的新翻譯版本詩集——發現雨又開始下了。他提議說店裡有很多把客人遺忘的傘,可以借這個剛買完書的可憐人一把,然後從傘桶拿出好幾把。

 

第一把黑色的傘破了一個大洞。第二把藍白條紋的傘骨斷了。第三把有紅色小花的透明傘一打開就開花。最後他挖出一把總算是沒出大事的傘,是檸檬黃的一把傘,在傘桶了沾了點泥巴,不過不打緊,因為雨水一沖就乾淨了。他未來的男朋友道謝,接過那把檸檬黃的傘後跑回家了。

 

後來那個人來還傘,還問他什麼時候下班,他想約他去喝杯茶。

 

那個人說自己的名字是羅渽民,在一間診所當諮商心理師,主要是替小學年紀的孩子做心理治療,偶爾也會順帶幫父母。現在的家長比較重視孩子的心理狀態了,所以診所每天也有不少個案,而他在工作以外的興趣,就是會到黃仁俊任職的書店去。他們書店雖是連鎖書店,但是也因為大,所以分類細、活動多,而黃仁俊的分店是兒童、青少年為主,時常舉辦親子讀書會,黃仁俊的另一項工作,就是擔任現場的故事老師。所以羅渽民說,他常常會介紹個案的小朋友多多讀書,去轉角的那家書店聽聽繪本。

 

都是和兒童相關的職業,真巧,黃仁俊攪拌那杯蜂蜜檸檬茶,一片黃檸檬切圓飄在茶水上,熱氣蒸騰,溫了黃仁俊的圓臉頰,在這還冷得會打哆嗦的初春,這一切都剛剛好,他看著桌子對面的羅渽民,點的是黑咖啡,沒有加任何一顆糖,附贈的小餅乾也沒吃半口。

 

似乎是注意到黃仁俊的視線,羅渽民把自己的那盤餅乾推過去,「你吃吧。」

 

「咦?」

 

「你看起來很喜歡這個餅乾,」羅渽民低頭,忍不住笑了,「剛茶喝不到兩口你就把整盤吃完了,現在茶還很多,就拿我的去配。」

 

這是喜歡上羅渽民的契機嗎?如果是,那也未免太幼稚、太貪小便宜了,所以黃仁俊心想如果被問到為什麼喜歡羅渽民的話,絕對不能提起這件事。儘管,那之後羅渽民都會特意下班時繞來這家店買他喜歡吃的那個口味,放在家裡,隨時都能吃到。

 

某種程度上,他們算是秘密交往,因為沒有半個人知道他們的故事。他想滲透進羅渽民的交友圈,也成功滲入了,可是羅渽民沒有出櫃,所以他們也無法大方地說正在交往。而叫人傷心的是,他自己也是。他沒有向親朋好友出櫃,因為他未曾想過自己會喜歡上誰,更不可能知道自己會喜歡上一個男人。儘管他都已經二十六歲了,還在同一個派別的教會長大。所以所有人都知道他最近一年和一個叫羅渽民的人相當要好,甚至變成室友,但他們不會知道他們在交往。

 

那不打緊,因為他是真切地從羅渽民的眼珠子看見了,他是真實地、存在於他的心裡。說多合拍就有多合拍,食性差不多(羅渽民願意陪他吃辣)、生活習性和時區差不多、在家裡的樣子差不多,就連在床上都是大小、形狀、頻率都如凹與凸般契合,黃仁俊沒有過別人,無從比較,但他知道不需要多餘比較了。他現在唯一需要擔心的,只有如何把羅渽民綁在身邊。他知道羅渽民的習性,只要是自己的,就一定是好的,所以他也會是。

 

那一天羅渽民問他為什麼想當書店店員,他說,其實不是想當書店店員,「是因為這家分店的主題是兒童和青少年,我想當故事老師。」

 

因為小時候總是愛讀那些童話書,他九歲時讀了一本充滿幻想的童書,看起來像是給大人讀的,但其實是寫給孩子的,他著迷於書中的魔法、善惡、惡作劇,與兼具纖細浪漫和英雄化的情節。那時他沒有真正辨別善惡的能力,只有照單全收,他必須等到四、五年後,身體變化、壓力增加、同儕之間更加密切,才會知道原來善與惡只是一個入口,還有很多事,他要慢慢去體會,自己也跌一跤,才會明白後果並非所有人都承擔得起。

 

他的成長歷程相較於其他人已經是安穩許多,有一面巨大的保護傘落下,父母愛他,永遠為他先一步預想任何事情。在這面傘下,他沒有經歷過太多的波瀾與失敗。縱使有,他也不願再想起,因為未來還有很多好事等著他去體驗,比如說,遇見羅渽民。

 

交往一週年的日子,也是春雨霏霏的日子,他倆決定了,就在家裡吃燭光晚餐,然後配Netflix度過這個晚上。近來羅渽民因為個案的關係,心情總不大好,有些低迷,黃仁俊決定要煮一頓好的給他補身子,不僅避開辣椒調味,還特地選了活血補氣的菜餚。原本還想像是西式的燭光晚餐,最後變成了一道道御膳房料理。羅渽民笑得合不攏嘴。

 

「謝謝,」羅渽民捧起湯碗,喝了一口暖胃,笑著說,「我還想為什麼叫我晚一點回家,原來就是湯在五分鐘前才燉好。」

 

「我還問了我媽怎麼燉……這好難做喔。」黃仁俊說,「好吃嗎?」

 

「好吃。」羅渽民點點頭,「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人參雞湯。」

 

「嘴真甜。」

 

「如果我說是第二好吃的你一定要生氣了。」羅渽民開玩笑說。

 

「第一好吃是誰?說。」黃仁俊用腳輕輕踢他。

 

「我媽媽的人參雞湯,」羅渽民夾了一片海苔配豬肉和白飯吃,「我爸被宣判無罪那天從看守所回來,我媽煮了人參雞湯,泡菜豬肉豆腐拌飯還有蔬菜烤牛肉給他,他說出來後就只想吃這些,為什麼我媽會知道呢,他覺得很神奇。」

 

黃仁俊愣了一下,他從沒聽過羅渽民說這些事,身體頓時繃了起來,放下作弄的腳,雙手擺在桌上,專心聽話。「怎麼了?」

 

「我十歲的時候,」羅渽民像在提一件無關自己的事,繼續夾黃豆芽配飯,他喜歡黃豆芽配煎牛肉這個組合,「我爸被一個家長指控性侵小學生,他是珠算班的老師,有一天,有個家長說我爸性侵她女兒,還找了另一個小男生,聯合作證。因為廁所沒有CCTV,只有拍到他進廁所的身影,就只是這樣的證據,法庭還是到了二審,才宣判證據不足無罪。他在看守所待了半年,不斷被延長期限,每一次時間到了,就有新的假證據又出現。丟了工作,教會沒人相信他,朋友走了一半。出來後,他花了三四年才重新找到工作,現在是個中盤商,進口傢俱,幸好他是無罪,沒有前科。其中那個小男生的家人,有一天送來好幾盒大禮,跪在我家門口求原諒。他們說,那女孩的家長是銀行主管,提議出錢替他們家公司融資,因為那女孩的媽媽以前曾經被我媽媽欺負……應該是霸凌過吧。她想報復,所以找上她的丈夫讓她知道什麼叫,無能為力。小男生的父母說,他們都是迫不得已,不過我媽把他們轟出去了。」

 

羅渽民說話時沒有停下嘴,只是在陳述一件過去聽過的事,與他似乎沒有關係,他沒有參與其中似的,手不停夾菜,吃得津津有味,以行動證實他有多麽喜歡黃仁俊的料理。一週年的禮物,他準備了一枚銀戒指要給黃仁俊,上面沒有刻特殊文字或記號,但是一對的,躺在盒子裡一大一小。他已經預先猜到了,黃仁俊的禮物是一顆鏡頭。

 

黃仁俊停在桌邊,說停——因為他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像被拔掉電源一樣——沒有動作,沒有抬頭,沒有回應任何一句話。從羅渽民的第二段開始,他就已經失去了力氣,不敢吭聲,生怕多說一個字,都是褻瀆了這份告解。現在他最該做的,就是喚醒記憶,但不作聲,繼續聽。

 

一份針對以前的自己的告解,與控訴。

 

時針還在繼續走,這一刻他忽然,能聽見牆上那個鐘裡頭指針在走的聲音,滴答滴答,不搶快也不落拍,全然無視他瘋狂加速跳動、慌亂的心。他曾經有過的、唯一的、完全算不上好的回憶。他與羅渽民最初的交集。就在那時。

 

不用羅渽民多提,他也記得那個男人叫什麼名字。此時,餐桌對面的人像是與他心靈感應,開口道,「他的名字叫羅基勝,在全國最大的連鎖珠算補習班當老師。」

 

×

 

熱水燒開後開始尖叫,穿過他的耳膜,他從夢中驚醒,兵荒馬亂起床想趕快到廚房關火,看見羅渽民已經先一步靜掉IH爐,蒸騰白氣噴發,很快便散去。那是新買的熱水壺,講求安全,不輕易燙手的設計巧妙避開指尖,而且保溫效果好,就是現在放著不管,也能一直溫熱。而羅渽民要的是燙人的溫度,一下子唰地,一半的熱水進了熱水瓶,剩下一半則在咖啡濾杯上旋轉。

 

「你今天牛奶要多還要少?」羅渽民問。

 

接近中午的十一點,沒有工作的週日,黃仁俊沒有書店輪班,羅渽民也沒有診所值班,固定這天,他們會一起做些活動。去野餐、看電影、逛街買衣服、採買食材,或者就乾脆什麼都不做,一整天窩在沙發上廝混也好。

 

「多一點,」黃仁俊雙目渙散,瞧見中島上的幾片厚吐司,說,「你要烤吐司?」

 

「我想做傳統的西多士,」羅渽民拿出三顆蛋,打散,泡吐司混牛奶,沾一點點花生醬,然後下鍋。蛋汁還有剩,他決定拿另一個小平底鍋出來煎蛋,丟入一小塊奶油後,開始敲鍋翻攪。黃仁俊走到另一邊去,用料理長筷夾吐司,慢慢地煎。

 

時序已經進入盛夏,偶爾醒來會浮上一層薄汗,吃完早午餐後,兩人會輪流去沖澡。最近還替出國出差的朋友照顧小狗,是首爾市少見的中型犬,一隻已經七歲的機場退役米格魯,叫做上尉。就算有好動的基因,還是上了年紀,所以只要在附近的草地跑個兩三圈就夠了。比較苦惱的是狗食,上尉老了,不能吃太油膩,還要盯著牠喝夠水才行。

 

一聽見打蛋的聲音,上尉就在廚房入口靜靜等待。但黃仁俊只是拿出一包雞肉,丟進滾水裡汆燙,上尉只能吃健康的水煮雞肉。幸好家裡的爐子有三個,不然大家都餓的時候還真忙不過來。

 

「上尉,過來,喝水。」黃仁俊端了一盆滿滿的水到牠的位置去,米格魯很快地跟過去,一口一口乖巧喝進水。幸虧這是隻懂聽人話的狗,沒有費太多力氣。朋友說,你上次提到想領養狗,那我出差期間上尉就交給你顧了,就當作是練習。問了羅渽民,他說好。

 

「吐司好了喔!」廚房裡的人大喊,「上尉的早餐也好了。」

 

兩人坐在自己位置上後開始吃飯。開電視當背景音。

 

「等一下帶上尉出去散步,」黃仁俊說,「我想順便去逛那間新開的文具店,他們好像有很多牌子的彩色筆和色鉛筆,又很便宜。」

 

「下次上課要用的嗎?」羅渽民問。

 

「嗯,因為下次是畫畫課,雖然有專職的美術老師,不過我也想去上看看。」

 

「那我也順便看看好了,」羅渽民把昨天新買的澳洲胡蘿蔔折斷,堆到黃仁俊盤子裡,挖了一勺沙拉醬抹在旁邊,「上尉!過來,來,吃蘿蔔。」

 

黃仁俊瞄了一眼他的手,左手小指的扭傷還沒好,所以戴了護套。大家都以為他是整天工作打字才受傷的,誰想得到,只不過是和朋友一起約了打籃球,手指吃蘿蔔乾,看起來格外好笑,小指旁邊無名指的戒指,也連帶成為焦點之一。診所的人都保持彼此的隱私,不做多問,但院長還是忍不住問了,以為他偷偷結婚。未料,羅渽民說:『還沒結婚,我想挑良辰吉日。』引起軒然大波。

 

交往至今也不過一年多,還說不上什麼婚不婚的,都還太早。在黃仁俊的認知中,結婚之前,或許要先交往個三、四年……雖然他們交往半年就閃電同居了。而目前為止,他終於向李東赫坦白這件事,告訴好友,他有個交往對象,同居了,是個男的,他們都覺得彼此很重要,不想錯過。李東赫嚇得嘴巴闔不起來,Player-1死亡。

 

『你輸了。』黃仁俊伸手,『來,說好的一千塊。』

 

李東赫驚訝他交往,更詫異他交男友,最嚇人的是這種情況下還不忘討錢。乖乖地從錢包掏出一張根本不值得轉帳的一千元拍到黃仁俊手上後,他立刻捏著黃仁俊的耳朵,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在聽完那浪漫得可以被收進教科書的愛情故事後,李東赫覺得有點荒謬,因為這實在不太像真實人生會發生的事情,就像,電影,或者小說,總之就是那種虛構的文本才會出現的事。

 

『我能見他嗎?』

 

『為什麼?』

 

『怎麼說,』李東赫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呶呶嘴,『因為這種事實在太像故事情節了,我想看他本人。』

 

『這是在懷疑他別有所圖嗎?』黃仁俊沒生氣,因為他知道,自己和羅渽民的相遇與相戀不真實得像暈眩後的錯覺,分不清是真假,尤其是他沒對李東赫說出口的那些事情。

 

『嗯,也不是說懷疑他就是壞人,只是我想看看他。』李東赫說,『不過真實人生更應該比小說、漫畫還扯啦……但就……畢竟你也是第一次跟人交往,我覺得,還是得替你把關一下。希望你還沒忘記,你書店那個變態後輩的事。』

 

他的表情看起來不像開玩笑,反而嚴肅得有點令整個空間寂靜,黃仁俊點頭,他知道李東赫指的是店裡一個後輩熱烈追求他的事,就說,改天就去他們家吃飯吧。事不宜遲,當天立刻就要黃仁俊去叫那個男朋友把時間空下來,不准反對,現在就要。幸虧,那天羅渽民晚上沒值班,下午就回家了。他看黃仁俊傳來的訊息,思考了幾秒,回覆「好」,然後立刻打開外送App下訂生鮮。

 

對於黃仁俊朋友的突然來訪——羅渽民沒有任何的懷疑,因為他不是需要被懷疑的那一方。他只需要,扮演一個盡責的「好友的男朋友」就好。說是扮演也不太對,因為他從未在黃仁俊面前說過一句假話。真的不能再真,就是現在在他身上接滿測謊電線,也不會有任何一條、能夠紊亂他的心。

 

對於這件事,他又是怎麼看的呢,他暫時先不去想,也不透露。目前首要該做的,是繼續和黃仁俊生活。因為他倆相處一室,他總能感覺到只要有黃仁俊在,自己的體溫就會節節攀升。只是在他說了那件事之後,似乎就稍微冷卻了下來。這是意料之中,他不稀奇,也不感到震驚。

 

NANA「煮常吃的可以嗎?」

 

RJ♥「可以呀」

 

RJ♥「對不起,你明明剛下班」

 

NANA「沒關係」

 

NANA「那你買些甜點和飲料回來吧,愛你~~~」

 

訊息是這樣傳的,傳完之後,黃仁俊打了李東赫一下,又說羅渽民是諮商心理師,每天工作回來都很累,還這樣疲勞他,有夠沒良心。搞得壞人才是李東赫,就是說破嘴也說不清。

 

那頓晚餐吃得很好,普通的好,就像在自己老家那樣,一坐上桌,爸媽就會端上所有孩子想吃的菜、好吃的飯。那位男朋友長得真好看,遠遠無法只用「好看」來形容,堪比是偶像的程度了,想必他的人生是順遂的吧。

 

好友和那個男朋友在廚房裡的一來一往、一進一退、一前一後,宛如在跳恰恰似的,知道對方的下一步要往哪走,非常熟稔地彼此來回交錯。偶爾一兩個猜測錯誤,讓兩人輕輕撞上,也都像是偶然拆開了特殊口味的糖果那般令人驚喜。而驚喜,又是這熱戀情侶最不缺、也最需要的。黃仁俊喜歡吃辣,所以餐桌上幾乎都有泡菜或辣椒調味。

 

李東赫頓時知道了,他在這個家裡是多餘的。所以吃完飯後,他只對黃仁俊說,有什麼事一定要找他,而他衷心希望不會有任何事,來干擾他好朋友的生活。然而一個閃失,那個干擾就可能會是他。他深刻地感受到了。

 

『希望男友先生不要欺負這孩子,』臨走前,黃仁俊去拿了打包好的蛋糕,李東赫對羅渽民這麼說:『他沒什麼心眼,說一就是一,但又容易受影響,把一認成二,久了他會信以為真。』

 

『我知道。』羅渽民勾起一個笑容,這事他再清楚不過了。『沒人捨得欺負他的。』

 

『喔,是嗎。』李東赫輕輕飄過一句,接著,黃仁俊拎來一個紙袋,裡頭是他與羅渽民一起做的檸檬果凍乳酪蛋糕。

 

『不要放太久喔。』黃仁俊說,『放冰箱記得把盒子蓋好,不然冰箱味道會弄得蛋糕都是。』

 

『知道啦!謝了,改天見啊。』

 

回憶就到這裡。

 

他們一起去買了畫筆,然後在公園野餐。那公園其實是夾在兩條人行道中間的一塊綠地,幸好人不多。因為懶惰,他們就在附近的麵包店買了三明治和果汁就算了。鋪了塊黃白格子的野餐墊後,兩個人一隻狗就在草地上待著。上尉散步後累了,躺在墊子上休息,偶爾喝水,或吃一塊三明治掉下來的雞肉。

 

「書店,」黃仁俊說,「打算下期開始要招收中學生,所以班級規模擴大,正在找新人。」

 

「會變忙嗎?」

 

「還不曉得,不過已經收到不少報名表了。」

 

「嗯,」羅渽民撕了一塊蜂蜜蛋糕,塞到黃仁俊嘴裡,「中學生是幾歲到幾歲?」

 

「十二到十五,其實也就是國中生。」黃仁俊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有幾個孩子是以前就在班裡的,家長說,因為喜歡這門課,所以還很怕上國中了不能來,時機就這麼好,開了國中生班。」

 

「該不會是喜歡黃老師吧?我如果國中時遇到黃老師,一定會假裝成績很爛,一直問你問題。」羅渽民故作狐疑的臉,「或是你們店裡那個男的。」

 

「我又不是真的老師……」黃仁俊忍不住笑了,但略過他後面那句,「你國中成績好嗎?」

 

「普普通通,一直都很普通。」

 

「普普通通能當上諮商師嗎?」

 

「那是高中最後一拼,」羅渽民解釋道,「成績原本勾不著邊,都想放棄了,去找了當時給我諮商的人,她說那就試試甄試吧,如果是我的話,所以我就甄試進來了。」

 

這話題一開,就好像碰到了燙手的水壺,自知不可再進行,所以黃仁俊沒說話,等著下一個岔開的話題。而還好,上尉起身的是時候,牠似乎是蓄滿體力了,靠過去想蹭黃仁俊的腿,於是黃仁俊也抓住這機會,給上尉揉肚子、搔下巴。這些日子他總是不踏實,一邊享受羅渽民給的一切愛情,一邊又愧疚於他曾犯過的錯。

 

羅渽民怎麼想的又是不知道。

 

他曾問過,是早就知道了,所以來接近自己(想要報復?他沒說出口),還是木已成舟,才發現這件事的?對方當時半夢半醒,躺在床上,不知道聽清了沒。但他聽得很清楚:羅渽民是到了兩人同居後才知道的。而會確信是黃仁俊,則是因為替父母搬家時掃到這份資料。照理來說,未成年孩子的個人資料是受到嚴密保護的,但黃仁俊就在他父親任職的補習班補心算,根本不需要特地調查。母親當時留下了一張紙,是黃仁俊的學員資料表,所以他知道了。

 

後來怎麼了?誣告?針對他們家的沒有成立。

 

也許是因為,羅渽民的爸爸看他們可憐,那年冬天特別冷,整個半島幾乎結冰,孩子穿的衣服還是不夠暖,所以說和仁俊的事,只是一場誤會。但針對那女人和她的女兒,則是一點也不肯放過。

 

×

 

在證明父親無罪之後隨之而來的是另一份訴訟。針對那女人的誣告罪成立了,但針對黃仁俊的沒有。羅渽民沒有多問為什麼,他知道主謀已經被判刑又賠錢了,所以他想就這麼算了。很多事就是過了就算了,不是不想追究,是再這麼下去,他的人生會一直停滯不前。

 

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有些自私,父親蒙受不白之冤,且這股恨意是朝向母親而來,他卻已經受不了了,家裡的氣氛永遠快活不起來。也許是有重新振作的,那一陣子父親東山再起,還剩下的朋友們給他接風洗塵,介紹他去做傢俱生意,讓他們家不致陷入困頓,因為單靠母親一個人的薪水完全不夠。原本母親是大銀行的行員,官司開始後,就辭職了,無心上班。

 

很多事都壞了。因為那兩個小孩模糊不清的證詞,他們家頓時全垮壞了。

 

就壞在——那是他十歲時的事了。父親又待半年看守所就出來,但對他們而言,這不斷加長的時間,只是延長他們母子倆在外的痛苦。可是一拿到社會上去,只有半年,最後又無罪開釋,也沒有前科或任何定他罪的記錄,僅有歧視這類懸浮在空氣中、你不說我不說就不存在的無形物,也激不起太多同情。況且,十歲這個年紀也有些尷尬,說開始長見識了,也不過只是人生初次踏入雙數歲的開始,實在沒有什麼智識與經驗,所以那時的黃仁俊被父母和那女人控制,也難以說那就是惡。

 

惡究竟是什麼,他也漸漸不曉得了。就連此刻,他也難以用文字語言來形容,當他發現自己的愛人就是十六年前親口「誣陷」他父親的人時,到底是該繼續愛下去,還是——這個想法也很快被自己推翻,因為他深知自己做不到。

 

就連教會的人都請他們暫時不要再來了,他們上的教會是這一區最大的,信眾有不少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而他們只是一個珠算老師和銀行員組成的家庭。他那時不知道,對於平等兩字不甚熟悉,因此當這個詞被推翻時,他也毫無反應。

 

所以又該怎麼辦呢。

 

父親清白歸來後,那些失去的信賴不會回來,因為不會有人回頭。父親總說身邊還剩下這些朋友已經是上帝待他不薄,還是有人願意相信他,甚至有個以前和他處處不對盤的老師也出面作證,絕對沒有性侵的事。他聽父親將那位老師比喻為好撒馬利亞人,低語,告訴他,絕對不要做任何不義之事,要相信會有好事發生。

 

要相信有好事會發生。他秉持這個信念,卻時時懷疑這句話,他不相信,也沒能說服他。他認為所有的好事都抵不過被喊是性侵犯兒子這件事,甚至有時候他快要相信,父親真的做了。

 

他少數相信的是,黃仁俊真的不懂,真的被成人操控,被當做報復用的棋子、工具、什麼稱呼都好,他相信、渴求、希望黃仁俊是真正無辜的,而非真的出於某種惡意而指控他父親。

 

「渽民,」黃仁俊拍拍他的肩頭,把他從睡夢中拉起來,「起床吃藥,快,你燒還是沒退。」

 

迷迷糊糊,朦朦朧朧,他頓了好一會兒,想起來自己是染了重感冒,整個人像被釘子釘過一樣,又痠又痛。還以為平時上健身房已經把免疫力練到好了,沒想到被一個個案傳染,幾年都沒生過病,一病就是撞車等級。個案在學校也是被同學傳染的,小學裡一傳十、十傳百,病毒量能超乎想像。黃仁俊才剛拿到駕照,就要被迫上路,載他去急診室打針拿藥。回家後,上尉似乎察覺到什麼,從自己被窩中爬起來,跟著他倆一起到臥室,看羅渽民病懨懨的,累得連句話都說不出來,就趴下身來,躺在他床邊守候。

 

「有胃口嗎?」黃仁俊看著他好好吞下退燒藥,說,「我煮點白粥好不好?就淋一點點醬油,和一顆蛋。」

 

他在腦海中想了這道菜的樣子,不反胃,於是虛弱點點頭,又躺回去。在臥房能聽見客廳的黃仁俊打電話幫他和診所請了兩天假,簡單說了他的狀況,再請同事好好消毒他的診間。

 

「請好假了,他們說你病全好了再去上班,」黃仁俊用毛巾擦掉他悶出來的汗,「他們還問我是誰,我說是你室友。」

 

羅渽民瞇瞇眼,好似在笑,然後抓住黃仁俊的手收進被子裡。

 

「我要去給你煮粥啦。」

 

「再一下。」羅渽民看黃仁俊臉上掛一個口罩,心裡有些愧疚,「我戴才對吧。」

 

「都發燒了還戴口罩不是徒增痛苦嗎?」黃仁俊把他額上瀏海都撥開,「粥還想加什麼?香菜不行,你現在不能吃太多有纖維的食物,加木耳好嗎?」

 

他沒意見,就讓黃仁俊負責。

 

在他告訴自己這件事後,黃仁俊害怕的是:他們該怎麼走下去才好。若是他沒說,自己是真的一點也不會再想起這件事。所有人都把不曾發生過的事塞進他嘴裡,要他再在法庭上複誦。正巧那時,也不能說正巧,因為那女人就是看上了他們家生意失敗,無法借貸,生意夥伴拿了錢就走,貨款欠了一大筆,所以這就是他們被挑中的原因。

 

煮粥的材料家裡都有,黃仁俊倒了米和水進鍋,然後加一點鹽巴調味,蓋上電子鍋蓋後,就開始打掃家裡。今天也沒什麼事,他就從書店早退了,然後就把招生的事情交給後輩去做了。離開店時,後輩又跑來說希望至少能出去吃一次飯,黃仁俊沒理他,只說他有急事,必須快走,然後故意喊了店長說離開前想討論些事。

 

後輩的身材和羅渽民差不多,但沒那麼壯,不過要壓制他也綽綽有餘了。黃仁俊一直認為自己不是女孩,用不著怕這事,但被壓在置物櫃邊時,心裡還是激起了一些恐懼。到底該用什麼樣的方法,才能讓他死心呢。

 

也是沒個消停的樣子,黃仁俊一想起那天晚餐就喘不過氣。是什麼樣的男人才能在說完那些話之後,還像沒事人一樣,拿出訂做的銀對戒,說這是一週年紀念,「遇到仁俊很開心」,是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幸運。那時是夏天,現在已是隆冬,他竟然也這麼糊裡糊塗地過來了。

 

胡思亂想的期間粥煮好了,叮叮兩聲把他拉回現實。

 

「煮好了——……」他又回到臥房去,摸摸羅渽民的額頭,藥效作用了,也不怎麼出汗,打算就先擱著,等人自然醒再說。他本來還想跟羅渽民說說那莽撞的後輩今天是怎麼堵他的,看來是沒機會了。可是現在又能幹嘛?他也沒胃口,就按了保溫鍵,很快洗了澡,鑽進被窩裡一起睡了。

 

也許真的被傳染到了,連他也昏昏沉沉的,也或者是天氣變化大、書店裡的事讓他煩心、羅渽民大病,他夢到了過去那些事。第一次在法庭上隔著一層黑色的玻璃指認,講一些模稜兩可、不存在的事,誣陷一個無辜之人,太真實也太恐慌,他在夢中甚至已經快撐不下去,告訴自己必須快點醒來,於是睜開眼,房間一片黑暗,只有床底的一盞小夜燈。他伸手摸了自己的額頭,看來是沒燒,或還沒燒。試著坐起身,身體沒問題,就是還無法從驚惶中緩過來。

 

如今想起來還是很驚險,因為誣告一事,是檢察官說了算,不知道羅渽民他們一家是怎麼協調的,不知道爸媽做了什麼協商。

 

「怎麼了?」羅渽民被他一翻身弄醒,本來也就差不多快醒了,聽見黃仁俊急急起身的窸窣聲,感覺有些不對勁。

 

「你醒了?」黃仁俊嚇得一問。

 

「一秒前,」羅渽民說,他覺得吃第二次退燒藥後效果很好,幾乎是神清氣爽,「覺得好很多了。」

 

「……要吃飯嗎?幾點了……十一點,粥給你保溫了,除了蛋還想吃什麼?」

 

「香菇……和蛋。」羅渽民閉眼,好似想起什麼,「差點說要歐姆蛋。」

 

黃仁俊摸摸他的臉,「給你做一般炒蛋。」

 

那麼現在,羅渽民抱他時還是充滿愛情。這讓他既是安心又是惶恐,一刻也無法歇息。黃仁俊有時候甚至好奇,所以在坦白之前,羅渽民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在抱他、吻他、愛撫他、甚至更深入的那些事。

 

他不覺得那是假的,至少羅渽民那些吻不是假的,他還是感覺得出來。他最喜歡的是兩個人一起搭透明電梯要上頂樓看風景那次,羅渽民忽然在電梯裡吻了他,那時他們還沒交往,羅渽民回過神來,要為這個唐突的舉動道歉,但他沒讓人說話,自己就先抱過去了。

 

「你病快點好吧,」黃仁俊端上粥時這麼說:「不是還要去滑雪嗎。」

 

×

 

黃仁俊的側面很好看。他最喜歡的其中一個角度。尤其從他的高度看下去,能看到淺淺的眼皮摺子疊上,短而翹的睫毛悄悄斂下,雖說用柔美、婉約這樣的字眼形容一個大男人有些奇怪,不過用在黃仁俊身上都是合適的。

 

早上十點半,在診間裡等待個案到來之前,他先在一些旅遊網站找了推薦的民宿。

 

個案不曉得怎麼稱呼他,叫「醫生」似乎怪怪的,叫「羅先生」又不大對,叫「諮商師」或「心理師」……他不知道,所以都請大家喊他「老師」算了。面對的也都是學齡孩童,用老師這樣的稱呼,說不定能更快進入狀況,穩定這段醫療關係。

 

會想做心理諮商師,有絕大原因是因為過去的經驗造成的。父親消失的那半年,消息蓋不住,很快地學校都知道他父親因為什麼事件被捕了。同學的家長紛紛要大家別再接近他,也別做朋友,原本的好友們也一個一個離開,大家不太懂那是什麼,但既然警察來抓人了,絕對不會是好事吧。

 

他變成大家提防的對象,更糟的是,他變成大家飯桌上的話題,在觥籌之間,把這當做一件警示小語,一傳十、十傳百、鄉里間要互助,小心孩子在學校和補習班遭到「狼師」魔爪侵犯。聽說那孩子才十歲啊,而且不只那個小女孩,還有一個小男孩。他兒子不是也十歲嗎?新聞寫的?他兒子就在我女兒學校啊。

 

「老師,」個案的國中男生在學校被霸凌,因為長得瘦小,又不太會看眼色,被同學欺負。家裡有些錢,不先去看身心科轉介,而是直接聯繫了診所說要做指定治療,「老師為什麼想當心理師?」

 

「怎麼了?」羅渽民給他倒了一杯柳橙汁,又拆開一盒餅乾,「因為我小時候很嚮往吧。」

 

「嚮往?」

 

「嗯,我因為在學校被欺負,被班導師轉去學校輔導室,再轉去醫院,醫院又給我轉去諮商心理師,」羅渽民給自己倒了一杯黑咖啡,說,「覺得她很厲害,想要跟她一樣,所以成績不好也死命用推甄考上了。」

 

「欸——」男孩不曉得有沒有聽進去,這年紀的孩子總是想要學做大人,但又弄巧成拙,看了好笑。

 

「老師也會被欺負嗎?」男孩又說,「老師很帥啊。」

 

「……這跟長相無關啦,」羅渽民苦笑,不自覺脫口一句一點也不專業的話,「想欺負人是不缺理由的。」

 

「是喔,」男孩似乎有點不置可否,他的腦袋一看見羅渽民的臉,就無法和「被欺負」掛上邊,對他而言好似是非常規的一件事,「連老師都會被欺負,那我被欺負也是很正常的吧。」

 

「喔?你覺得自己有做什麼是『會被欺負』的嗎?你覺得,是你的錯嗎?」把話題拉回到個案身上,羅渽民決定了,要是再被問起這件事,他就要讓這孩子閉嘴。

 

男孩離開後,他又重新把唱針擺回去,唱盤裡傳出葛拉斯和史普魯伊爾的小提琴獨奏,空間霎時染上白日難有的肅穆,整個房間壓低了氣。他把蓋下的相框重新擺正,那是他與黃仁俊交往半年時兩人一起去越南旅遊的合照。黃仁俊說喜歡西貢奶茶,所以他學會怎麼煮西貢奶茶。黃仁俊孩提時代很少出國,因為家裡困苦過一段時間,等到東山再起時,他人都大了。於是在兩人交往後,他們時常算準了時間出國玩,因為小時候家裡沒什麼機會,唯二那兩次,是去日本,一次是去泰國,都是媽媽帶他去的,爸爸似乎不想出現在那些會被稱為是「官員」的人前面。

 

那曾經是他不可碰觸的聖域,但這聖域已經漸漸瓦解,取而代之的,黃仁俊變成新的聖域,而且他發現這才是他一直在追尋的那個聖域。神聖且不可侵犯之領域,裝著他最愛的人,他都還未曾跟父母說過。

 

成年之後他就很少和父母聯繫了,他想要重新開始,想要擺脫家裡那樣的氣氛,想要知道自己一個人在外頭能做些什麼、遭遇什麼,關於那些不好的事,他知道的還不多,但也夠多了,多得已經超越當時他所能承受的範圍。

 

上了大學後、當兵、考上研究所、再考取心理師資格,然後他被分派到這間診所,在書店裡看見黃仁俊。他常常去書店,想藉此曝光,讓黃仁俊對他留下印象,所以常常一待就是一小時,每次至少會買一本書,記得一定要報會員姓名號碼,不能開app,因為這樣才會聽見他的名字和手機號碼。但他甚至都還不確定黃仁俊喜不喜歡男人,只是一味地重複這些動作,無疑是自我陶醉,但也無法自拔。他故意在梅雨季節不帶傘,買書,讓黃仁俊發現他。

 

那個叫李東赫的人相當防備他,深怕他會傷害黃仁俊,這說不定是好的,他已經習慣被針對,不怎麼在意,而且在自己過去的想象中,他是真的很有可能有一天失手殺了害他父親遭受冤罪的人。只不過在以前那都是模糊的、不定的形象,現在明確了。他有該憎恨的對象嗎?如果排順序,第一名絕對是那女人,第二名是狗急跳牆的黃仁俊父母,第三名或許是那個女人的女兒,第四名,照理來說是黃仁俊,但他排不進去。但說起來,他真正恨的只有那女人,而他的神明要他不要恨,他頓時不知道該怎麼做,難道奉上自己的左臉給人打嗎,他不知道。

 

後來他發現一件事,比殺了他們更好的辦法,那就是要他們永遠無法忘記這件事。

 

就是黃仁俊哭著跪著懇求他放他走,他也不會答應,因為在那場雨中,他不知怎的,總有一種感應,知道黃仁俊和自己就是註定的,永遠的,不變的。永恆與宿命,天長與地久,對凡人來說未免太過自視甚高,且罔顧理性,無常並不會挑選亂世或太平盛世,他那麼平凡的一個人,他們倆之間還有那樣的關係,怎麼想都是走鋼索,一個不穩就摔沒了。可是,可是他又是那麼清楚地知道。

 

而且,黃仁俊和他也是相同的。他實在沒有理由要分開,因為他在那場雨中碰見了他。他承認最後他利用了黃仁俊的愧疚感,因為他知道黃仁俊絕對會有愧疚感。他也不曉得該怎麼做,放掉黃仁俊不會令自己痛快,可愛著這麼一個從前的禍根,又好像是給了父母二次傷害,再重重地砍他們一刀。

 

「仁俊啊!來看看!」在觸控板點了幾下,滑開放大頁面中的圖片,「這間怎樣?」

 

黃仁俊聞聲過來,看他挑選的民宿,雙人情侶房,簡潔乾淨,原木色系,富有情調,風景很好,正對群山,高度正好遮掉了滑雪場,不會看到遊客們。而且浴室沒有完整的門,只有一扇大約一百公分高的矮牆遮擋。

 

「你想幹什麼?」黃仁俊瞇眼看他。

 

「你說呢?」羅渽民眨眨眼。

 

「無聊,隨便你啦。」黃仁俊說,「春節還訂得到嗎?」

 

「可以啦,這間是同事介紹的,」羅渽民說,「那我訂囉。」

 

「好……天啊好貴!你訂這種檔次的民宿!?有必要嗎?換一間啦!」一看訂單頁面,黃仁俊嚇了一跳。

 

「可以啦,我付,沒有要跟你拿錢。這時間普通價格的民宿都被訂完了,就訂這間沒什麼不好啊。」羅渽民不理會他的抗議,拿出信用卡,很快地付了訂金。

 

「諮商師薪水這麼高就可以這樣揮霍喔……」

 

「還可以吧,通常都是以小時計價的,」羅渽民說,「我這是用精神和專業換來的報酬,所以你說,是不是該跟我一起住情侶套房共浴,給我撫慰疲勞的心靈?」

 

「……白痴。」黃仁俊說,「我是為以後著想耶!我們又沒辦法登記,當然要從現在開始存錢啊,誰知道會不會出什麼意外,醫療險、健保、意外險還有家裡要是出事……我是說,我們還是要好好存錢。」

 

「好好存錢和花錢犒賞自己一下不衝突啊,」羅渽民拍他屁股,偷摸一把,「人不是為了存錢才工作的,適時花一下錢才更有動力賺錢。而且你已經在想我們以後的事了喔?這是變相求婚?」

 

「你不要過度解讀。」

 

「那請老師解釋一下,這段文字我該怎麼理解?」

 

「……該煮飯了。」

 

「老師、老師!不要不回答啊!老師!」

 

他沒有理會羅渽民的破音,走去客廳忙他的事。

 

早在上個月他就已經用系統請好假了,因為羅渽民說要出去玩,只有兩個人,因為是睽違一年再一起出國,所以怎麼樣都要排好時間出去。就算最後無法出國,也要和羅渽民一起待在家裡。

 

忽然他發現一件事,自己似乎一直下意識待在羅渽民看得見的地方,睜眼所及之處,伸手可觸之方,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就只在這裡,不會做任何羅渽民不喜歡的事。

 

×

 

「前輩,你今天是六點下班吧?有空嗎?」

 

「……沒有耶,我今天跟人約好了要吃飯,」黃仁俊換上店內的圍裙後,聽見背後突然出現一把聲音,嚇得他差點忘記呼吸,希望自己沒有表現出來,「怎麼了嗎?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只是想跟前輩討論一下招生的事,因為現在超出預定人數,你怎麼看?」

 

「嗯……可以問問店長?」黃仁俊不想對上他的眼神,掃到他的名牌時又看了一次他的名字,「卓在勳」,心想知道漢字的話,或許能縮小範圍,調閱這個後輩有沒有前科。

 

「店長說全權交給前輩辦。」

 

「喔那……不然等一下午休可以談一下。」

 

「好,謝謝,那我們在轉角的餐廳見?」

 

「……好。」

 

還是應該跟羅渽民說的,現在十一點,距離休息時間只剩一小時多,他一點都不想跟那個人吃飯,反胃至極,令人作嘔,可工作上的事又不能不處理。後輩這樣追求自己已經超過半年,是和羅渽民交往後的事。起初他沒放在心上,認為後輩只是比較喜歡自己罷了,直到有一次後輩突然出現在他家附近,說是在翻員工資料冊時翻到的,說今天下了雨,但黃仁俊沒帶傘,所以他很擔心,黃仁俊看見他手上拿了兩把傘。黃仁俊愣了三秒,要他別這麼做,然後故意又往前走了幾棟屋子,但除了這無用的制止外,說不出別的。那時羅渽民還沒下班,後輩問,前輩的室友還沒回來嗎。

 

李東赫認為叫做卓在勳的人不是什麼善類,要黃仁俊小心為上。但說到底,到底是真的巧合還是別有用心,又不曉得了。一個男人被跟蹤的事他還不太敢說出去。

 

午餐是選在轉角的普通小餐館,黃仁俊鬆了一口氣,這裡人多,對方應該做不出什麼事。

 

「那……呃,你說招生人數超出,」

 

「是的,表單已經關閉了,不過還是很多人寄信、打電話、甚至現場一直詢問會不會加開班,因為故事老師是和我們書店合作很久的,所以——我也問過老師了,她說接下來一個月在別的書店有班,我想,不然就前輩親自來吧?」

 

「咦?」

 

「我也會在旁輔助前輩的。」

 

「呃,不,我意思是,已經確定可以加開班了嗎?問過店長了嗎?」

 

「店長說全權給您負責。」

 

「不是,他是店長,他該知道吧,這不是他份內工作嗎?」黃仁俊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急忙說,「不然就先別開了吧,就這個班就好,我們也是需要別的活動,不能一直只有閱讀寫作班。」

 

「是嗎。不加開……有點可惜呢。」

 

「……嗯。」

 

「好吧,那就先這樣。對了,前輩,我之前看到你在這裡吃飯呢。」

 

「喔?是嗎?什麼時候的事?」

 

「很久以前了吧,」對面的人說,「和一個看起來很像前輩室友的人來。」

 

「喔……咦?」

 

黃仁俊放下手中的茶杯。開始覺得哪裡不對,他沒正面回應,也不想給出任何能挖掘更多資訊的應答,只先擺好碗筷,推到桌子的中央。

 

「因為前輩的室友每次都會在對面的紅綠燈等你吧?一個很帥的男人。」卓在勳說,「雖然他都會刻意走得很遠,不過我知道,那個人是常客吧?我對他很有印象,後來變成你室友了啊,也是想不到。」

 

「你怎麼知道他跟我住?」

 

「猜的啦,猜的,因為有時候你們兩個講話會提到一些家事之類的事啊……講得很小聲,但我都有聽見。你們最近是不是還養了狗啊?」沒有理會黃仁俊逐漸發白的臉,卓在勳很是陶醉於自己細心的觀察,一筆一筆挑出來,像是要交作業給老師檢查,往前湊近他,「雖然我才來不到一年,但根據我的猜測,前輩跟他應該不只是室友吧?前輩是這樣的人?」

 

一陣耳鳴穿進耳朵,腦殼子疼,黃仁俊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

 

「你想說什麼?」黃仁俊坐起身,把錢包、手機都放進背包裡,惶恐地退後。他很少在職場說自己的事,更遑論是跟這個曾經毫無緣由就在他家出現的人談。因為深怕被發現,所以他也從未主動提起和室友同住時的事,而這個人貌似都知道了。

 

「沒有要說什麼啊……」卓在勳臉上浮現無端被指責的受挫表情,像個被指責的孩子那樣,「只是想分享一下我的觀察——」

 

「不需要!」黃仁俊低聲吼道,「拜託你別再這麼做了!你到底想幹嘛?跟我講這些要做什麼?你為什麼還跟到我家去!?」

 

「因為……!那天前輩沒帶傘,我很擔心啊!」

 

「不用、我自己會注意!」他從錢包掏出兩張一萬元,壓在桌上,匆忙步出餐廳,連回頭都不敢,只顧著往前走。他沒想到就連在那種人來人往的地方,說了這些話。這應當是有問題的,但黃仁俊沒時間去控訴,他只想著快逃離現場,雖然再過不久,那個人也會回到書店去。

 

頓時間他的腦海中反覆重播著一句話,不停地問為什麼是自己,他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麼,非得受到這樣的對待與無來由的恐懼。他應當是一個有能力反擊的成年男子,但眼下他連走回書店都是跌跌撞撞,站不穩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掉。與此同時,他也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害怕哪個,是怕自己真的被男人抓住、還是他的私生活被他人的眼睛入侵、還是兩個都有?

 

他快步回去,躲到書店洗手間去,把自己關在裡面,掏出手機立刻傳訊息給羅渽民,說了現在有人在追他,他躲在廁所裡。羅渽民很快就回訊息了,問他人安不安全、是誰在追他。

 

「我在書店廁所」

 

「員工限定的地方」

 

「書店同事跟蹤我 他知道我住哪裡 知道你跟我一起住」

 

「之前他還跟過來家附近過」

 

「拜託快來」

 

「快來」

 

收到訊息的當下,羅渽民正準備要出去吃飯,他今天下午還有診要看,而且是改了好幾次才約好的時間,但黃仁俊傳來的訊息相當不妙,六則訊息幾乎是不間斷發出,他定睛看了許久,跟櫃台說家裡有急事需要早退,盡快通知下午兩點半的患者擇日再來。

 

診所離書店不遠,攔車趕過去的話很快就到了,羅渽民只拿著手機和外套就跑出門,心裡慌得很,打過去卻是無人接聽,而且很快就掛斷了,惹得他更著急。他不知道是因著什麼原因掛斷電話的,也無法確定掛電話的是黃仁俊本人,還是那個跟蹤他的奇怪同事。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他心想,黃仁俊是個成年男子,但那並不保證什麼。

 

下了車後他很快到書店內,這時人不多,櫃檯有人顧,臉被電腦擋住。羅渽民一步一步過去,看見電腦後的人是他們店長。

 

「請問仁俊在嗎?」他問。

 

「仁俊?他剛剛回來……好像去了員工休息室。」店長納悶地說,「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他室友,」羅渽民拿出自己的證件給他看,說,「他剛找我有事,說不舒服,我直接進去了。」

 

說完,他也沒等店長反應,逕自往員工休息室走去。黃仁俊的電話依然是無人接聽,羅渽民在洗手間外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一看,一個男人蹲跪在地,頭貼近地面,往門縫裡看,嘴裡嚷嚷著「前輩不要躲我啊」。

 

羅渽民推倒他,聽見腦袋撞上瓷磚牆的聲音,朝他低吼,「你想幹什麼!?」

 

問出這話時他心裡也不太穩實,因為他沒有料想過會是這種情景,一個成年男人幾乎是趴在地上,意欲翻過這道門抓住門後的人,還一副無辜受罵的表情。所有的一切、就只有這麼幾個元素,已經足以嚇壞他。

 

「仁俊、仁俊?我來了,還好嗎?仁俊!?」羅渽民拍著門。

 

「你是誰?」男人摸摸頭,站起身反問他,扯住羅渽民的衣領。

 

羅渽民甩開他的手,防衛地後退,洗手間小,聲音迴盪,轟隆轟隆,「不關你的事,媽的!」門鎖轉開,門縫裡露出黃仁俊半張慘白的臉,額上全是冷汗,眼裡滿是驚惶。

 

×

 

辭掉書店工作後,一時之間陷入絕境中,所有事情都開始失控,急速往前進,最後終究是止不住,燒成一片。店長聽聞他們爭執,來到洗手間內看見被羅渽民壓在牆上的卓在勳,還有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黃仁俊。霎那間店長開始思考,這是可大可小的事,他又該如何解決?在他平順的人生中,從沒遇過這種怪事。

 

最後他選擇上報,要公司裁掉兩名員工,另外再找人。現在火燒屁股、眼看就有新課程要開班了,應該是找不到更多人員,但為了不毀掉書店的信譽,他決定還是快趕走這兩個人,另外請分店支援。而黃仁俊壓根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麼,與其被趕走,不如自願離職,連資遣費都不拿了。

 

眨眼間工作就沒了。因為沒有理由,所以他還是選擇檢舉了店長,但這也只是一個無力的回擊。

 

人生說變就變,原本平坦的路也會出現一個大洞,等著他哪一天落下來。每天起床後,他都是先躺在床上好久,等上尉進來房間輕咬他的棉被角,把他挖起來。接著洗漱,吃羅渽民給他準備的早餐,然後打開筆電看職缺。

 

『我還可以養你一陣子。』羅渽民說,『找工作的事別擔心,你們店長的行為反而才會被追究,而且嚴格來說,你根本沒有做任何會造成職場麻煩的事,那男的才該擔心。』

 

『……可是警局會受理嗎?他沒有對我造成實質傷害——』他問。

 

『嗯,而且我們也很難提出證據,說他確實到過我們家附近,』羅渽民說,『但也不能就這樣姑息他……』

 

這些事來得太突然,他壓根沒準備好,原本平靜的生活就這樣被穿破。而且後來細想那些場景,他忽然感到熟悉。黃仁俊幾乎都快想起,以前的那些事。

 

十歲那年他在父母和其他大人的引導下,對律師說了謊話,他壓根沒做過的事,去陷害一個與他毫無關係的清白之人。

 

接著就是毀了那男人的家庭。那之後的好幾年,男人身上都背負著幼童性侵犯的嫌疑之名,即使已經洗刷冤屈,還是有不少街坊鄰居認為他真的就是犯罪者,紛紛以耳語、傳單逼迫他們一家離開這裡。黃仁俊知道那男人什麼都沒做,至少是真的沒對他做過。然而警察來補習班抓人的那天,全補習班的人都知道了羅老師侵犯小孩子,不分男女,至少一個。無論是真是假,無論後來有沒有人相信他,那烙印始終還在身上,久久未能散去。

 

十多年後羅渽民出現了,以一個普通男人的身分出現在他眼前,和他戀愛、同居、甚至求婚。在某一個階段時,羅渽民知道了他就是當年那男孩,卻依然待他如往。

 

這是讓黃仁俊最害怕的地方。他甚至幻想,卓在勳會不會是羅渽民找來的?就為了要讓他真的,去體驗一下,十歲的他所說出的口供?

 

會嗎?

 

他醒來後發現周圍一片灰暗,但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那種,是灰撲撲的一片,好像空氣都在下沉,往下沉,再往下沉。順著微弱光源轉頭一看窗戶,不在原本的位置,想起來是在民宿的房間內,黃仁俊撐起身,身上只穿一套短袖長褲,手臂露出棉被後,隨之襲來的是房間的暖氣。

 

「才五點,」羅渽民聽見布料窸窣聲,很快醒來,「睡吧。」

 

「睡不著。」黃仁俊說。

 

「剛不是才睡了嗎?睡吧。」

 

「睡不著,」黃仁俊又重複了一次,「做惡夢。」

 

「什麼惡夢?」羅渽民問。

 

「沒什麼。」黃仁俊答,「從小一直做的惡夢。」

 

「是嗎,聽起來不太好。」

 

「習慣了。」

 

羅渽民沒有起來,但就躺著的姿勢伸了懶腰,「已經是生活一部分了嗎?」

 

「嗯。」黃仁俊的背悄悄往前傾,眼睛現在已經熟悉了黑暗,說到底,民宿的房間本就不是全暗的,過了彎的走廊燈還亮著,「反正已經夢到麻痺了。」

 

「麻痺也不好喔,如果沒有化解心結這個惡夢說不定會惡化,甚至影響到你的處世態度。」羅渽民伸手,把他拉回床上躺著,過沒幾秒,又改了個姿勢,改以雙手環抱著他。

 

「這麼嚴重嗎?」羅渽民的身體很熱,被窩也很熱,才這麼一下子,黃仁俊又想睡了。也或許是因為他根本沒睡好。

 

「嗯,這麼嚴重。」羅渽民點點頭,「雖然要完全癒合是不可能的,我們必須接受這點。」

 

所以羅渽民的人生是不可能癒合的,現在黃仁俊只慶幸還好他的父母還有良心,還好事情在糟透頂之前止血了,還好在那之後他是一個還算正直的人,還好羅渽民從沒就這件事責備過他一次。他應該要責備的,罵越兇越好,他的罪惡感才能洗滌、淨化,任何一句責罵都好。但是羅渽民沒有,這反而讓他更加痛苦。

 

或許這就是目的,讓他一邊痛苦一邊又必須克服這份痛苦去付出情感去愛,或許這就是目的。這個念頭在心中不斷膨脹,終於是佔滿了全身,黃仁俊抑制不住眼淚溢出,而他也不曉得這究竟是愧疚還是感動,或者是絕望,他不知道。

 

羅渽民發現他在哭,沒有說什麼,只是抱著他,手掌輕拍,有規律地安撫他。

 

「之後,我們就可以繼續往前。」

 

 

End.

 

 

 

 

(原本結局)

那天之後羅渽民什麼也沒說,反倒是他先想起了那些事。對於他們兩個而言那絕對稱不上是愉快的回憶,連回想都不願意,但有時候回憶就是惱人的親戚,不請自來,還堅持作客到吃晚餐。黃仁俊對於自己還有力氣這樣開玩笑感到安心。早上羅渽民上班之前還安慰他,用他那套專業的諮商法,混合情侶之間的玩笑話,在短暫的五分鐘內開導一番。

 

講到這裡,似乎有些說破了,他決定不再去想,邊打開履歷網站,先投了一封過去。如果店長還算有點羞恥心的話,近期應該要、必須要替他介紹新的工作過去。

 

現在上尉回家去了,家裡只剩他一人,這種時候人特別脆弱,容易被趁虛而入,他對羅渽民說他想養狗,羅渽民說好啊,禮拜六去收容所看看吧。幸運的話,他想養一隻還算年輕的小狗,帶著牠長大,在這個家待長一些,陪他們兩人再久一點,因為他知道,屆時更需要狗的人是羅渽民。黃仁俊想,這也是他少數能給羅渽民的了。

 

天黑時一通電話打來,是媽媽問他最近過得怎樣,他沒說自己辭掉工作,也沒說被跟蹤的事,就稍微說了一下最近過得還不錯,吃好睡好,沒冷著,寒暄一陣後掛斷電話。接著又一通電話進來,是羅渽民,說他正往家裡走,今天想做義大利肉醬麵,會給他的那份加超辣。

 

握著手機,黃仁俊走去窗邊,探頭看街道,果然不遠處就有羅渽民的身影。

 

「我看到你了。」黃仁俊說。

 

「你在哪?」

 

「窗戶。」

 

「喔——……看到你了。」羅渽民揮揮手,手肘上還掛著超市的塑膠袋,明明已經說了要記得拿購物袋,羅渽民卻總是忘記。

 

「不是跟你說了要拿我們家的購物袋嗎?」黃仁俊沒放下電話,看著遙遠的他。

 

「啊……我忘了。」羅渽民看了一眼手上的塑膠提袋,心虛地回。

 

「下次記得放在你上班的背包裡,」黃仁俊說,「你走快點!已經七點了,再不快點煮好麵『看你聲』就要開始了!」

 

「我知道啦!再兩分鐘!」說著,羅渽民就跑起來,兩條長腿邁開步伐,一步一步朝向公寓大門而來。黃仁俊掛斷電話,按下碼表,開始數兩分鐘。其實兩分鐘不長,一下子就到了,但這一百二十秒的競賽如此漫長。當數字來到一百秒時,羅渽民捨棄等電梯,飛快跑到三樓,按了密碼進門。

 

「我贏了!」他秀出手機上的數字,一百零七點五秒,和黃仁俊的數字一模一樣。兩人幾乎是同時按下計時鍵的。

 

「好,獎勵你。快來做飯,我餓死了。」黃仁俊走過去,拎走他手上的塑膠提袋,親了他臉頰一下,到廚房去準備晚餐了。羅渽民氣喘吁吁,覺得只有一個吻實在太不值得他這樣狂奔,但現在實在喘得不行,他決定有什麼仇晚上再說,這樣指使他,卻換來如此薄情的回報。黃仁俊頓時儼然成為玩火的惡男一樣,惹得羅渽民心有不甘。他想繼續討價還價,可是一看牆上時鐘已經七點十分,必須趕在八點之前把義大利麵煮好才行。

 

算了,其實也沒什麼真的仇要報。

 

他站起身,進了廚房洗手準備做飯。

 

「辣椒要多還剛好?」他問。

 

「多,」黃仁俊說,「我想泡茶來配。」

 

「義大利麵配茶?好吧。」

 

「那我要喝綠茶。」

 

「不怕睡不著?」

 

「沒關係,我現在是失業男子。」

 

「那更需要買醉吧?」

 

「不用,綠茶就好了。」

 

「好吧。」羅渽民用一種耐人尋味的笑容看著他。

 

「幹嘛?」

 

「沒有,看你可愛。」

 

「……?好。煩耶,去煮水啦!」

 

「好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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