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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riboy-제설(Snow Sweeping)

寫完ㄌˊ;ω;ˋ

 

 

 

地上太平#06_End

 

 

‧除雪

 

仔細想想這似乎是第二次和黃仁俊一起上山,不,不對,上次他只送到山口,這次兩人才一起上去。而之前都是單向的行動,一個人在這片林子裡,靠著對對方的意念才走開路的。原來路真是人走出來的,羅渽民忽然意識到這件事。他假意靠近黃仁俊,裝作要跟在他身邊看他的路,實際上也只不過是要牽他的手。

 

很奇怪他們做過那麼多事了,第三次見面就抓人家的腳,在那小木屋行春宮圖的實,昨夜凌晨還抱著睡了,現在牽個手連勾住食指的指節都像剛通電的機器一樣,通的他臉都快紅了。

 

黃仁俊的手很小,一下子就包住了,若不是會對他動心,羅渽民都快要以為是牽著女孩的手。骨節分明、指腹有肉,早上是吃飽了吧,所以沒昨晚握住時那麼涼。現在手上就是熱烘烘的,捏一把都能偷到一點溫軟。每一步雪踏出腳印子,羅渽民心裡的石頭就加重一斤。他知道雖然黃仁俊嘴上說這是最後一次,但不論是自己,還是對方,一定都有一個人會打破這約定,甚至鐵則。就算立了再高的牆,還是會有人從這翻到那,找另一個人。

 

他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幸運的是有這麼一個人讓他這麼想翻過去,而對方也同樣地想見自己;不幸的是這段時光太短,連忘記都做不到。回去後,他必須得花上半個、甚至整個餘後的人生去抹掉黃仁俊的面孔,更不要說那些黃紙符上的桃花,必定得裝框裱起、高高懸掛。

 

「那預言,」他開口道:「究竟會怎麼樣?」

 

「不曉得,但也許……一定不是什麼好事。」黃仁俊說。

 

「怎麼這麼說?」

 

「頭子很慌張,他害怕預言,」黃仁俊說,「我想鐵定是攸關生死之事吧,母親沒告訴我,但從前兩個來看,都不是什麼好事。」

 

「就像十災嗎。」

 

「嗯?」

 

「舊約聖經的出埃及記,預言會有十災降臨,幾乎毀滅了整個埃及。」羅渽民說,「那你會逃走嗎?」

 

「我不曉得,」黃仁俊說,「在預言中……在整個附身、降神,或是這二十年來的人生,都看不見自己的身影。」

 

「為什麼?」

 

「我能知道他人的命運,但就是不知道自己的,算不了。不過罷了,家裡人一個一個走,我也不希望有什麼轉機。」黃仁俊說,「沒算到也好,不然遇上你這件事也算得了的話,多可惜,都不驚喜了。」

 

看著他歙闔的紅唇,羅渽民想就直接親上去,而他也這麼做了。黃仁俊的唇是冬日裡唯一的溫暖,上頭還殘留一些早餐的味道,但這反讓羅渽民再次閃回剛剛一起度過的最後的時間。

 

「你可以多親一些。」分開後,兩人距離僅僅不到五公分,黃仁俊說,「要是以後忘了可就糟了。」

 

杉樹不說話,榆木也平靜無風,這是好兆頭,整個寂靜過頭的林子裡,就只聽見四片唇交疊的水聲,還有感到不滿足從喉頭溢出的一點難耐。這是飽含感情的吻,不是性慾的,也不是好奇或有趣,更不是賭氣或惡作劇。就只有他們兩個,沒必要猜忌或妒恨,所以怎麼吻過去都不夠,還要更多。像最後一次那麼多。羅渽民將自己胸前的銀十字架項鍊取出來,繞在黃仁俊的鎖骨前。什麼也沒說,但兩人都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也不再多為這代表分離的紀念物解釋。

 

「你嘴好紅,」羅渽民輕笑一聲,看他,「好像故事裡的白雪公主。」

 

「那是什麼?」

 

「一個黑髮、白皮膚又有紅唇的美人,」羅渽民說,「不過你不是公主,是王子,白雪王子。」

 

「是什麼故事?」

 

「一個童話故事,」羅渽民說,「我現在不要說,以後再跟你講。」

 

這個不合時宜的懸念,在即將說不知道能不能實現的再見之前先託出,讓黃仁俊真有「下次見」的錯覺。戳破就太煞風景了,還毀掉心中的願望,也就讓羅渽民保留這個承諾。

 

雪塊又硬又堅實,使得他們窒礙難行,每往前一步就要注意踏下的地安不安全,也能順勢拉長時間,拖延分離的那一刻。黃仁俊的手全部都被包住了,除了小時候被家人牽著外,再也沒人這樣牽過他的手。但這當然和家人不同,他可不會被家人牽就滿臉通紅,全身上下的脈搏與韻律都快彈出皮膚了。說來也奇怪,在那小木屋裡和羅渽民又是這樣又是那樣的,居然只因為一個牽手就臉紅,也不合理。但他仍要說接吻和牽手才令他感到瘋狂。

 

當他們越接近那口井時,羅渽民的手就捏得越緊,拉著黃仁俊往上跨步。井邊是一圈乾淨的地,雪塊被撥開了。一個男人站在小木屋的長廊前,黃仁俊發現那是頭子旁邊的人,趕緊在對方頭轉過來看到他們相連的手之前甩掉羅渽民的手。

 

聽見腳步聲上來,那人注意到黃仁俊回來了,同時身邊跟著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或許這男人就是頭子說的,那個可以拿來配種的傢伙。雖然臉看上去像個娘兒們,但體格還不錯,還擋在黃仁俊面前,似乎是怕他傷害了後面的小巫堂。

 

「大哥說你還剩一個預言,別想逃。」男人說。

 

「我沒逃。」黃仁俊站出來,又擋住羅渽民。當男人看見羅渽民時就注定了,免不了一場爭執,還有一頓毒打。他現在無法思考該怎麼做才能讓羅渽民安然下山,不然真的會被抓去配種。

 

「明知道三個預言都出來時會有不好的事,為什麼要急?」他沒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抖成一灘水,仍是將羅渽民一步一步往外推,讓他快下山。

 

但男人也不是省油的燈,知道黃仁俊夜半逃下山,便叫來其他幫手一起。一夥人早就埋伏在木屋旁的林子中,等著要擒拿他,逼他將第三個預言說出來後就準備抓去和金娜瑛配種。沒想到他還帶一個人上來,就是那個年輕男人,簡直是最好的禮物了。等到用完他們兩個,也可以順勢殺掉。

 

「他不會放過你的,」男人睨他一眼,不再多說,使了個眼色讓其他人出來。一下子,就有無數個人從森林中冒出來,都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壓制在地,連喘都來不及,側臉就重重摔在地上,腦袋忽然空白一片。

 

回過神來後,發現羅渽民已經被捉住了,雙手反綁在後,一個人拿粗麻繩把他綁好,抬起來丟去拖車上。

 

「你們要做什麼!?」羅渽民比黃仁俊更狀況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被抓,然後看見黃仁俊雙手也被反綁,在地上掙扎著,又大吼:「放開他!放開他啊!不是要他的預言嗎!?還敢抓他!?」

 

「吵死了,給我閉嘴,」今天領頭的男人搧他一巴掌,語帶輕蔑地說,「我們一行人二十多年前辛苦從那逃來這,可不能因為這廢物的三個預言就毀掉全村人。」

 

「什──」

 

男人又說,「給我聽好了,我們會忍受他,是因為他能帶來外面的好處,銀子一車一車來,高興都來不及。結果?他老娘還說會有三個預言,這鬼預言還會讓我們遭到報應……等到三個預言都出來後,頭子安心了,第一個就殺掉這些沒用的廢物。尤其是他,姓黃的一家。」

 

×

 

前一日夜晚,他們還討論著,為什麼不趁現在將黃仁俊殺掉,讓那預言胎死腹中,這樣就不會發生災厄了吧?只要預言沒出來,災厄就不能出現。雖說他們都知道三個預言出來後,會有不好的事,但也只知道這樣。

 

『那傢伙真的不知道?』頭子一個忠心的跟隨者,田家的屠夫這麼問。

 

『災厄……難道是傳染病?瘟疫?我們這時常有外人來求神問事,也不無可能……』另一個金家的鐵匠說。

 

『報應,』頭子讓溫好的酒遠離火爐,緩緩說著,『會有報應。』

 

『報應……』

 

眾人都沒了聲音,只像九官鳥一樣學舌、重複那句重點。聽見這個字,先是詫異、錯愕,後來是不服,與憤怒。

 

『怎麼就有報應了!?我們可是被趕出來的人!』

 

『要說報應,以前那些人才該被活活燒死吧!』

 

『他知道,』頭子又說,『他並不知道這是報應,但他一定知道這對他不會造成傷害。』

 

『大哥意思是──……』

 

『他娘說的,因為我們沒良心,要所有女人都學做巫堂,替我們賺來錢財,拿去城裡花、找女人,但卻將她們鎖在山上,』頭子說,『就是這樣。』

 

『操!』又一個人激動得站起來,差點踢翻了腿前的小桌,『成何體統!沒有我們這些男人!誰知道她們是不是當年就被人抓去幹了!?』

 

『永久說的沒錯,如果不是我們這些男人,女人們早就被強姦,生下一堆骯髒的外來種了。』一個眼角有疤的枯瘦男人附和道,『不知足的傢伙們。』

 

『那麼……不能讓第三個預言出來之前,就先殺了他嗎?』在場膽子最小、卻又滿腹狠毒想法的農夫說。

 

這提議才剛出,眾人就紛紛雜嘴起來,直說這是個好辦法。但頭子依然沒半點反應,將溫好的酒一口一口喝下,也不急,也不徐。末了,酒壺都空了後才說,『讓他說完。』

 

『這……』

 

『說完了,他才會知道自己造成什麼結果,』頭子說,『我要他親眼看看,他自豪的靈力,會怎麼毀掉他重視的一切。』

 

男人拿出一袋水壺,扯住羅渽民後髮,逼他喝下那袋壺裡的東西,粗暴地灌,灌得滿臉都是黑色的水。不出一分鐘,就讓人直接昏過去了。就是殺豬也都沒那麼快。他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沒想到這草藥效果那麼快,還互看幾眼,但反正人昏過去了,都好說。黃仁俊一見他昏死過去,也不再掙扎了。現在要緊的是知道他們到底要幹嘛,才能逃走。

 

看兩人都失了動靜,眾人紛紛互使眼色,下巴一抬,示意也把黃仁俊抬去拖車上。踏著不平的雪地,一滾一滾回到村子內。整個過程順暢無比,不曉得這群人練習過多少次,早想好了要弄死他們。

 

黃仁俊連呼吸也不敢出聲。他緊緊靠在昏睡過去的羅渽民身邊,低頭檢查他的鼻息是否正常,聽見仍算規律的起伏後,稍稍安了心;儘管那心臟仍是跳得要穿破胸口,震盪全身。他不知道頭子對自己到底多少恨,只知道那恨意遠超過六呎之深,寧可自己著火也要一同拉他下地府。那些預言,媽媽從未明講過是什麼,他也不敢胡亂臆測,以免不敬神明。但他心裡明白得很,這份災厄的到來和那些人脫離不了關係。

 

反常的,村子相當安靜。一片死寂。連聲音都那麼稀薄,穿不過耳朵。就連枯枝上總是吵雜亂耳的烏鴉也不啼了,空氣好似真空了一般,沒有任何東西在其中。

 

這下他才發現自己抖個不停,雙腿雙手瘋狂打顫,沒有東西能穩住自己。

 

明明是白天才上來的,怎麼一下子天就陰了。

 

黃仁俊不斷在心裡祈禱,對神明大喊快給他第三個預言,或是現在就殺了這些人。不管怎樣,只要能就他與羅渽民一起逃離這裡就好。他原本沒想過的,沒想過會遇到羅渽民。也沒想過母親預言的那個「王的人」就是羅渽民。更沒想過對羅渽民不僅是露水之緣,而是想將他整個人吞進肚裡充滿自己希望能永遠存在他之中的慾望。因為那些從常理都說不過去,但他忽略了,或許自己不懂常理。而他和羅渽民之間本就不能以常理判斷。

 

「進去!」男人們又把他們抬起來,重重摔在木地板上,然後拿來一根粗如豬腿的木棍栓死門。

 

×

 

母親的死讓他開始懷疑所謂的命中注定。

 

『真可憐,才不過四十出頭。』

 

『這一生也夠累了……連生了七個孩子,終於拼到一個男的,也算她有福氣。』

 

喪禮是在家裡辦的。那是少數大門對外敞開的日子。家這個容器,那天裝滿了他見過的、沒見過的、生疏的、冷漠的、痛苦的、憂傷的人,情緒太多,多得連這個家都裝不下。但他知道這個家還是太大了。

 

以前他還嫌家大,在裡面弄丟一顆球,要全部的傭人找上一整天。現在他是真的懂這個家為什麼這麼大卻依然不夠盛裝他的不滿。這裡的空虛太滿了,滿得要淹沒他。

 

『她那個兒子,』父親那邊的嬸嬸說,『看起來也不是太聰明,我們光輝和他一起上過小學校,是個連乘法表都背不全的孩子。幸好有繼承她的臉蛋呢。是呢,她這人,也就是臉蛋了呢。』

 

他們沒有去參加哀悼,而是進了門之後就叫人端上茶,然後一屁股坐在母親時常待的小客廳內。羅渽民才剛哭完一輪,被姊姊帶去洗臉。路過小客廳時,聽見這番對話,又悶又惱的。姊姊拉著他快走,不打算聽下去氣死自己。

 

為什麼所有人都瞧他們不起他也不知道,僅僅是因為母親的肚皮不爭氣嗎?還是因為姊姊們比他們的女兒都優秀所以眼紅呢?還是他真的太差勁連乘法背不好還被光輝嘲笑呢?

 

他們說她命不好,才會年紀輕輕就生病、死去,才會一連生了五個女兒才拚到一個不成材的兒子。才會失去父親的注意。才會連死前都沒辦法吃最後一口糖,是含著苦離去的。這都浪費了父親。

 

喪禮不知為何混了些奇怪的雜人進來,羅渽民經過他們時還偷偷打量他們的臉,看起來跟他們很不一樣。他們的臉一個比一個消瘦、恐慌,好像第一次看見人類似的。他想逃去院子,忽然被其中一個瘦得像枯木的老太婆抓住手,簡直是樹根的手指乾枯、沒有任何光澤,卻掐得他痛,痛得想哭。

 

『你,』老太婆睜大眼睛,顫抖著說,『命真特別,』

 

『什麼?!』

 

『你會死!』老太婆又說,『但又會活過來。』

 

見鬼了,復活這些事,他也只在聖經裡讀過。那都是故事罷了。

 

一陣涼水沖到臉上,冷得他差點跳起來。羅渽民這才醒過來,臉上還滴著水,凍得不行。他勉強睜開眼,想在這片昏暗中看清一些東西,就藉著燭光,看見雙手被架著的黃仁俊,跪坐在地,大氣都不敢喘,額上的冷汗如豆大。屋裡有許多陰狠的面孔,男的多半都是肅殺之氣,女的則畏首畏尾,縮在一旁。

 

「終於醒了啊,看來那草藥很有用,不愧是洋人帶來的玩意兒,」屠夫說,「你醒得正好呢,嘿,有戲可看囉。」

 

「什……」

 

「你不知道吧?」屠夫又說,「他早就該和金家那女孩成婚了,不知道死不生個孩子要幹嘛,急死我們。本來巫堂這東西,都是女人在做的,也是女人比較有用,但不知怎麼就偏偏出了他,大概都把其他女人的靈力搶走了哼,只巴望著他快生出個女兒,老子才不想現在死。」

 

說完,又想起什麼,露出一個,補了一句:「小子,你知道巫堂幹起來滋味如何嗎?」

 

羅渽民愣了一下。原本還感覺身體又沉又重的,不曉得是被餵了什麼藥,身體的力氣在流失,聽見這話時卻像受到電擊一樣彈起來。男人是發現了他們的關係?還是男人利用權勢在侵犯村子裡的女人?他不能確定是哪個。而聽在黃仁俊耳裡時,無疑是指前者。就算這群男人再無恥,也不敢隨意觸犯巫堂,因為精神本就敏感的巫堂,一旦遭受刺激,情緒變得不穩定,很快就會陷入瘋狂。因此他們專招惹那些已經被判定沒有靈力的女人,而村子裡的人從來是默許。

 

大家都怕不順從他們會招致更多報復。

 

「男人跟男人之間怎麼做啊?」農夫眨眨乾澀的眼睛,說,「男人跟男人……可以嗎?」

 

「你小子別總問那麼噁心的問題,晚餐的肉都快吐出來了!」

 

「抱……抱歉……」

 

「還不就是從──」另一個身上開始冒熱汗的胖子要開口解釋,就被頭子打斷了。

 

「吵死了,」頭子說,「我改變主意了。我不用你。反正要生的是那女孩。」

 

「……什麼?」被那一連串令人反胃的對話轟炸,黃仁俊身上的顫抖還沒散去,仍殘留在他的四肢。他抬起頭,看見頭子陰沉的臉。

 

「讓那男的來。」頭子說,「上次要你和她睡,你偏不要,搞得大家脾氣上來,還沒找你算帳;那不如讓這男的來代替你。他不像你,他能幹人。不是嗎。」

 

「不要!這不關他的事!不要!拜託!拜託你!」黃仁俊開始掙扎,想往前跑,想往頭子的方向過去,但很快就被箝制住。雙手以不自然的姿勢被往後凹折,束縛了他的行動,他痛得大叫。

 

「真吵,跟狗一樣。」頭子過去,朝他肚子一踹,又是一聲哀號。這下換羅渽民受不了了,他用盡全身力氣,想把自己撐起來,但又立刻被壓下在地,太陽穴又再次遭受撞擊,暈得不行。

 

「喂,你,」頭子揪住羅渽民的衣領,說,「我不打算知道你叫什麼,反正用完你之後,我就會叫他們處理掉。」

 

「……什……」

 

「他成年時我們才逼他和他應該成婚的那女孩同房,要他們當我們的面完事。他居然給我燒了符,搞得大夥在那之後都生病。」

 

「……」

 

頭子不管他有沒有回應,又往前靠,整張臉距離他僅有兩吋不到,帶著威壓與令人恐懼的鼻息壓近他:「你也知道的吧?三個預言之後,村子裡的人都會死,但他不會。他老娘早盤算好了,要報復我們這些辛苦!搭建村子!的男人」

 

當頭子每強調一句,就大力敲一下地板,敲得木板開始出現裂痕。

 

「……我不知……道……」

 

羅渽民是聽過黃仁俊提起三個預言的事,但具體會發生什麼事,黃仁俊也從沒說過,因為連巫覡自己也一頭霧水。也因為如此,黃仁俊才剛從劇痛中緩過來,又聽到頭子這麼說,更加慌亂了。

 

「什麼……?」

 

「那無妨,總之,這筆帳我通通會算到他頭上。」頭子沒理會黃仁俊,依然是對羅渽民說,「他就可以下黃泉陪他老娘、他老姊還有他那個沒用的老爸。」

 

「……如果我拒絕呢?」羅渽民說。

 

「你不敢。」

 

說完之後,終於轉過去看黃仁俊,要其他人把他抓好,並拉開他的嘴,壓住上下唇,然後叫來那個眼角有疤的男人。

 

眼角有疤的男人一見頭子的眼色,就從腰間拿出一把小刀,走過去。在羅渽民的視線中,黃仁俊被擋住了,可是下一秒他就聽見尖叫聲。

 

那尖叫聲混雜了哭號和劇痛,以及角落那些女人的驚恐和錯亂,一瞬間耳膜被灌滿了好幾層叫聲,羅渽民的大腦又痛又腫,急切地想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而下一刻他只看見黃仁俊滿嘴是血,地上出現一塊紅色的東西。羅渽民撐開了眼一看,掉在那的是半截舌頭,和一灘血。

 

一個女人三步併作兩步噠噠噠奔跌過去,慌亂地扯下自己衣服的將碎布料塞在黃仁俊嘴裡給他止血。就算只有一點點,羅渽民都能聽見黃仁俊即將氣絕的嗚咽,像棉花一樣緩緩落下,飄進他耳裡。

 

「他是你外甥!」女人哭喊著,「他是你外甥!你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此刻羅渽民不再有任何考慮的時間,沒有任何遲疑與停頓,立刻爬過去抓住頭子的腳,破聲大喊,「我做!我做!我什麼都做!拜託你放了他!拜託求你了……!不要傷害他……」

 

聽他這麼說後,一個人又上前強灌他那會使人暈厥的草藥。藥效很快上來,他又昏了過去。

 

×

 

牧師指責他時,喊的是Joseph。他知道為什麼。為的就是提醒他,別掉入了異教的陷阱。他知道再寬容的也是會有限度,再廣闊的都有邊緣。所以那天他急切地想聽見黃仁俊喊自己渽民。如果是喊渽民,他就會好起來;如果這還是由黃仁俊來喊,他會更好。

 

而夢境忽然插入一些他以為自己沒放在心上的片段。倏地他夢見了以前,在家裡他弄丟了小皮球,一半的傭人都放下手邊的工作,幫小少爺找皮球。他們並不是因為是小少爺才找得那麼勤奮,而是知道小少爺是羅家的寶。

 

後來父親出現了,怒目喝斥傭人,居然不作正事,還會寵壞這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羅渽民躲在門後,依照他的經驗,父親十之八九會開始長篇大論,講一些他根本不懂的大道理。

 

但那天沒有。

 

那天後來怎麼了,他夢見,不是,他想起來,後來父親帶他一起巡剩下的房間。櫥櫃下的洞,被大青花瓷瓶遮住的死角,還是狗狗的窩,都找過了。最後是四姊忽然拿著小皮球出現,得意笑說她搶先一步了。

 

他只記得那天的父親溫柔得不像父親,但不陌生,好像那就是父親最原本的樣子。他只是需要多看幾次。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醒來的時候,頭腦異常清明,視線所及之處無一不清亮明晰。他被移到了另一個地方,一間沒有黃仁俊的房間。前方是一座架高的木板床,上頭隨便地丟了一床被子。他撐起身子,發現就連身體也輕得不可思議,完全不似昨天第一次被餵藥時之後的暈眩與沉重。

 

這裡就他一人。

 

天色微光,看來是清晨了,靠著灰白色的光線以及身體這莫名的狀態,一切都看得很清。他在房間四處繞,想看有沒有任何東西能用的,一拉開堵在榻榻米上那紙門,就看見虛弱地昏睡、被一件厚棉被蓋住、嘴裡塞染血白布的黃仁俊。旁邊還有一個女人,是昨天那個大喊「那是你外甥」的女人。年紀看起來是黃仁俊的阿姨之類的,從她的表面看來應該是熟人。

 

羅渽民又覺得那股沉重感回來了。

 

他跪在地上,四肢匍匐爬過去,摸摸黃仁俊發冷的臉頰。嘴裡塞的那塊白布輕輕一抽,黃仁俊就痛得一竄,但也因為這痛覺而醒不來。全身的神經都在僵持、抗拒著。不過才是昨天的事而已,就那麼一下又快又準,語言就與他分離。臉骨到現在都還殘留劇烈的痠,簡直要裂開他整顆頭。因為過度的驚愕而溢出的口水和血水都混在一起了,阿姨一邊哭著給他壓住傷口,其他女人也都沒停歇,忙著燒熱水把布燙乾淨。未婚妻還連夜打燈去給他找草藥止血殺菌。那疼痛已經超越了他能承受的範圍,好不容易不再出血後,他卻因為失血過多暈過去了。

 

當黃仁俊又因為抽痛而在昏睡中冒出更多冷汗時,羅渽民沒能忍住那小小的嚎叫。他絲毫不敢去想黃仁俊所承受的痛楚。

 

「……他血好不容易止住了……」女人用蚊蚋般的音量說,「……他說……要逼他看……你和那女孩……」

 

順著女人的方向看過去,羅渽民看見她身後有一個東西。是兩把刀鋒朝上的鍘刀,他以前看過,那是巫堂的法器。黃仁俊說,他的手放在上面,從沒流過一滴血。繼承了母親的大刀後,也從未被那些刀刃砍傷過一絲一毫,連汗毛都沒傷到。但他卻被自己舅舅指使的那把小刀割斷了舌頭。

 

「舌頭呢?」羅渽民問。

 

「……舌……我、我包起來了……」

 

「給我。」羅渽民說,「我要帶他去看醫生。」

 

女人從衣服的內襯下,拿出一塊同樣染血的白布,顫抖著交給羅渽民。

 

「你要……你要做什麼……」

 

「帶他去看醫生。動手術。」羅渽民說,「在那之前我有事要先辦。」

 

不知何時,黃仁俊已經醒來了。半瞇著眼,仍是臉色蒼白,看見羅渽民的背影,一步一步往那具鍘刀去。然後,就見到羅渽民抽起其中一把。心裡的警鈴大響,他激動地要起身,卻只能發出嗚嗚聲,也沒力氣起來。女人趕緊穩住他,緊張地對羅渽民大喊:「你別做傻事!你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什麼惡鬼!他們會殺了你!」

 

「等一下我就會揹他下山,」羅渽民沒有理她,只是扯下自己的領帶,將自己的手和刀柄綁好,以免他等會兒慌得連刀都拿不好。

 

「阿姨,就拜託你扶他出來了。」羅渽民說,「那個割他舌頭的人在哪?」

 

眼角有疤的男人是鐵匠。在遷來這個村子與國家之前,就跟在頭子身邊了。從前村裡繁盛的時候,就沒多少人喜歡他。他陰毒,狡詐,鍛出來的鐵器都帶著尖利的邊角。黃仁俊母親使用的刀都不是他做的,他也不屑做。

 

羅渽民在屋外的茅廁邊找到了他。不曉得是什麼原因,今天的他無論是身體還是思緒,都輕盈、飛快得不可思議,每一步路都像踩著雲尖。他腦袋冷靜得很,並非一時衝動。但凡誰對黃仁俊做了那種事,他都是要使人還的。

 

這一刻他不相信任何原諒敵人的信條。他沒辦法做到那樣。所以他才永遠是那個失敗的孩子。但他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後悔,也不羞愧。

 

眼角有疤的男人終於發現身後有人,他手上還抓著那把小刀在磨,轉過來想一探是誰時,只見羅渽民拿一把鍘刀把他超過半截手臂都揮下來。

 

男人像條彈塗魚一樣摔在地上亂竄,痛得嘶吼,響徹雲霄,很快地就會引起注意。那半截手臂看著就噁心,但羅渽民沒有因為噁心就逃開,抓住那截手臂,強忍著反胃,扔去遠處。然後把刀扔進後面的草叢裡,趕緊跑回去。

 

他揹上黃仁俊,往屋外跑。明明不知道過了小木屋後路該怎麼走,但就像有誰在指引著他,好似那些日子他往山上跑、往山下走,一點遲疑也沒有。這次他走的並不是以往的山路,而是往河堤的方向走。

 

很奇妙,他應該什麼都不知道,可心裡有個聲音不斷催促他往這走。而且他很肯定,這是條正確的路。即使後方已經有人追上來,他仍然沒有停下、轉彎或投降;就算黃仁俊已經全醒來了揪住他的領子嗚嗚嚶嚶地想告訴他頭子就在後面,他還是繼續走。

 

但這毫無根據的信心也很快被擊破。才不過幾秒,他們就被追上,幾個人迅速包圍住他們,頭子就站在他正前方,往他肚上一踹,兩人雙雙摔在雪地上。

 

「真是不死心,」頭子低吼著,「給你活路不走,偏要我們親自動手?」

 

黃仁俊被名喚永久的人拉開,拖去後方壓制住。依然是發出咿咿嗚嗚的叫聲,死命地要往前爬。恐懼爬滿了全身,血液跟著竄動,他可以清楚感覺到嘴裡的血又再次湧出,順著下巴流淌而下。

 

他看見頭子又在羅渽民肚子上用力一踢,叫其他人壓住他四肢,讓他不得動彈,

苦苦掙扎著。

 

之後,就拿了一把削尖的鐵棍,往羅渽民身體的中央刺下去。

 

腹內的血噴出,活像一座小泉。黃仁俊徹底失了聲音,眼睜睜看著那個人在他面前被施以暴行,他連哭喊都沒辦法。

 

不用思考都能知道那必死無疑。

 

「找死,」頭子說,「現在他害我們又要延後時辰了,他娘的,操!」

 

現在配種用的人死了,代表他們又要苟延殘喘一陣子。必須快點找來一個男人,給他們村子生下後代。但想到黃仁俊的舌沒了,無法說話,第三個預言出不來。頭子緊擰的眉又稍稍鬆開一些。

 

「把那傢伙綁回去,餵毒,」頭子說,然後踢了地上羅渽民的屍體一腳,「等等,先把這個處理掉。他之後慢慢來。」

 

「是。」

 

「是!」

 

腦子一片白。

 

黃仁俊的腦子裡什麼都沒了。所有東西都被那個人的身影充滿,把其餘的都踢走。他看見羅渽民背後的雪地慢慢地、染上一片紅色的血,又紅又亮,沒有半點雜質。而地上的人已經沒了動靜,也沒氣息。他當然知道,他可是巫覡,他看過無數個人死,他知道人死是怎麼一回事。他怔怔地看著正在死去的羅渽民。

 

此刻的羅渽民千真萬確已經沒了,而很有可能那些人會把他的屍體弄得難看。可能會砍掉他四肢,可能會抽光他的血,可能會隨便扔去田地裡讓野狼啃爛。

 

那灘血漸漸向外蔓延,像一株樹的根會往更寬廣的地方延伸,再擴散到他身旁,往他的雙手浸染而來。

 

他發現那不只是羅渽民的血,還有從他雙手手心流出去的。可他手心沒有受半點傷。

 

他低下頭,看見自己的手心真的有血汩汩流出,而那條銀十字架項鍊晃晃垂釣,閃著雪塊反射的光,幾乎刺瞎他的眼。

 

其他人都過去抬起羅渽民的屍體,只有永久仍在這裡,壓著他的背。

 

黃仁俊忽然從嘴裡嘔出一灘墨汁那麼濃的黑血。血裡混了一團又雜又軟的血塊,一下就把那片鮮紅色的血淹沒。

 

永久一看那灘黑血心想不對勁,他們並沒給黃仁俊餵藥,只割舌也不可能吐出這種顏色的血。他湊近黃仁俊的臉龐,看見那巫覡的雙眼閃著異樣的光芒,與他四目對視。那一瞬間永久繃緊了身子。

 

這不對勁。

 

他伸手,想給巫覡賞一巴掌,給那眼神一點懲罰。過去他時常跟在頭子身邊轉,狐假虎威。看到黃仁俊冷眼對待他們這群人就來氣,那雙眼睛傲得不得了,好像以為自己能通靈就高人一等了。頭子重用他後,就能名正言順欺壓這該死的巫覡了。但他不知道頭子的這份欺凌,為何總是不脫恐懼。

 

「你們都要歸還搶來的一切,」黃仁俊的嘴角依然帶著黑血,定定地看進永久的雙目,一張那發紅的雙唇,說,「你們都要眼睜睜看著自己死。」

 

前面的人似乎也聽見了不該出現的聲音,停下手上的動作,把屍體扔在地上,看這裡究竟出了什麼亂子。

 

「王的人來了、但他渾身是血,

 

「啞巴開口、把應得的東西拿回,

 

「你們都要歸還搶來的這一切,」黃仁俊從喉間擠出聲音,彈著燥熱的舌,說,「你們都要眼睜睜看著自己死。」

 

那些話並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有人使著他新生的舌,把第三個預言說出來。

 

這下全部的說出口了。他等著,他要等,從現在開始,他要等著看這些人怎麼死。這一刻才是開始,他耐心等候,要做一個最置身事外的觀眾。

 

黃仁俊捏緊雙手,咬牙切齒,怒目惡眉,用咬碎每一個字的力氣,對著在場所有殺過他們的人說,「我要你們全都死。」

 

地上的雪塊因為那些燙手的血而融了一小塊,白色的都被暈染成或紅或黑,那裡面有他的,也有羅渽民的血。黃仁俊看過再多死亡,也未曾看過這麼多的血,巨大的一片在雪地劃開,沒有它不能及之處。所有被紅色染泡過的都必將死去。

 

驟然之間屠夫咳了一聲,又咳了一聲,喉嚨裡卡了東西,其他人也紛紛看向屠夫。他越咳越兇,一直有東西不讓他順過氣,頭子過去,一掌拍他的背,把一塊紅紅的東西給生生地從屠夫嘴裡拍出來。

 

那是一截斷舌。切面乾淨,還能看見牽連著另一面斷面的神經。

 

「……啊!啊!啊……!」他嚇得往後摔,往後爬,不敢置信自己吐出了什麼,連身上帶的刀掉了都沒注意到,像隻受驚的困獸一樣鬼叫。這時其他人也追上去,想撿起那東西,身體卻出現異狀。手指開始發腫、雙眼珠子囊泡大生、更有好像蟲的東西在皮膚底下亂爬亂竄。

 

「有蟲!有蟲……!蟲!」名喚永久的人大叫,他的手掌肉、胸口和被厚襪套緊纏的小腿都有蟲在皮膚底下流竄,當他要再開口時,更多的蟲從嘴裡跑出,其他的也跟著破開皮膚一見天日,迅速地爬滿他軀體。

 

頭子這下慌了。他一伸手就掐住黃仁俊的脖子,因為開始害怕,而沒有半點遲疑地用力掐下去;他能清楚感覺到咽喉的位置與熱度,可黃仁俊卻沒有半點動靜。依然是那雙無禮的眼,死死瞪他。

 

「你在玩什麼把戲!少給我搞鬼──」頭子又更加使力,但此刻就連他的手也出現一道一道蟲紋。

 

黃仁俊曾經想過要怎麼報復男人。他從小到大都是看著這男人指使他的母親和姊姊去給人通靈降神問事,逼得她們沒有一刻是放鬆的。更給姊姊的丈夫慫恿鼓勵,要他去採那些根本沒用的壯陽或催生草藥,然後一吃就把姊姊給毒死了。他想過要下毒,憑他這軟弱的身體,要用刀用斧殺人太難;也想過絞殺,可是家裡所有的繩子都給頭子扯斷了。還想過,最後看著他死去時,他一定要替媽媽和姊姊說話,還替他可憐早死的爸爸出一口氣。他還曾經模擬過千萬次,一定要在舅舅死的時候,將家族內所有的苦都告過一輪,他必得拎一卷軸,細數舅舅的罪惡,使所有人都知道他做過什麼事。

 

可現在他也不想管那麼多了。

 

「舅舅你還是下地獄吧。」黃仁俊說,「我會請十大王讓你連求死都不得。」

 

一個人又大叫,只見屠夫全身都在扭動,像一條毛毛蟲被人類戳死之前在掙扎閃躲,往沒有路的山谷跑。其他人要阻止他都來不及,屠夫就從斷崖上摔下去了。剩下的人見狀,也像受到莫名的指引,無法控制自己的身軀往斷崖衝。冬天裡,河都結凍了,當他們摔下去時不是掉進潺潺小溪,而是結冰的河面。山崖壁上零散的小冰柱穿過他們厚衣服與身體,臉部正好對著河面,倒映出他們的臉,等待完全斷氣之前他們只會一直看著自己。

 

頭子的手被看不見的東西扳開,脫離了黃仁俊的脖子,手指蜷曲,先是縮成一團球,又被張開,往後凹折,一根一根手指的骨頭碎裂的聲音順著節奏響,他嚇得開始哭嚎。黃仁俊不再看他,立刻跑往羅渽民身邊,想用給他治療耳朵的方式那樣,讓他再回來。

 

他將脖子上的銀項鍊取下,塞進羅渽民的手裡,再用自己的手緊緊包住他的,用最虔誠的姿勢向神明跪求,嘴裡不斷喃喃自語將所有知道的經文都複誦一遍。當他一遍一遍用那毫無效用的經文想將羅渽民換回來時,男人手上的蟲紋已經爬滿全身,像列隊那樣,也朝斷崖方向摔去。

 

黃仁俊根本不去管他們怎麼死,他只想知道怎麼讓羅渽民回來。血流這麼多了當然是死了,可是他身上還是熱的,沒有因為冬天而快速失溫。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頭子和其他人都已經消失了,他還留在原地,保留羅渽民身上的溫度。他扛起羅渽民被血和雪染濕的身子,想往那條通往山下的捷徑走。那條捷徑比平時走的還危險陡峭,而他又扛著羅渽民,都不知道這一遭會不會兩人一起摔死。想到這裡他又轉念想,那乾脆死了算了。

 

羅渽民為什麼沒事要去練他媽的田徑隊,又為什麼要長得比他高比他壯,還又為什麼沒事都要裝出一副坦然的樣子,現在就連斷氣了看起來都像是睡著而已。黃仁俊哭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也快沒力氣走了。這都還沒看見捷徑的入口,後面又有一群人追上來。他慌得想逃,可對方追得緊。

 

仔細一看,是那些教會的人。他看到外國牧師踉蹌走來,身邊還跟著一個小男生,其他人追上他,大喊,「牧師!是他!他受傷了!」

 

「先生,你先放開他,我們現在就帶他去找醫生。」一個男人拉開黃仁俊的手,沒三兩下就扛起羅渽民沉重的身體,當他們發現羅渽民昨天直到下午都沒回來時就開始擔心;等到夜晚時依然不見人影,就通知村子的人,趕緊叫城裡的救護隊來,生怕羅渽民在山上出了意外。就跟心裡猜想的一樣出事了。

 

黃仁俊不肯放手,還死死抓著他的衣角。

 

「先生……」

 

「不要、」黃仁俊仍是揪住那一小塊衣角,「你們要帶他去哪……」

 

「我們要帶他去治療,」他們說,「先生,他流了很多血,你也看到了,我們必須快點帶他下山──牧師!這孩子身上也都是血!牧師!」

 

「快扛他下去啊!」牧師顫抖地嘶吼,看見那兩人身上都是紅色的一片一片,心裡慌得不行,還得要尚旼攙扶他。

 

「不要……不要帶走他……嗚……!」

 

「你別說話,會傷到傷口!快點!」

 

×

×

×

 

櫃檯的護士聽見大門被推開的聲音,從一座小山那麼高的病歷表中抬頭,看見一個穿著西服的年輕男子推門而入。他手上拎著一籃果盒,裝滿了葡萄、草莓和兩顆拳頭大的蘋果。

 

「請問一下,」男子走向櫃台,問,「原本住八之三的病患,今天轉出加護病房了嗎?」

 

「八之三……我看看,」護士掀開八樓的病歷表,說,「是,他今天要轉到普通病房去,等醫生檢查沒事後就會將他轉去三樓。」

 

「謝謝。」

 

李帝努順著指示牌標註的方向走,看見升降梯擠滿了人,遂放棄這,改走樓梯。冬天生病的人本就多,多半是上了年紀七老八十的長者,像羅渽民這麼年輕的大部分都是意外。

 

前天他接到一封電報,信上只有簡略無比的幾個字「渽民 病重」,寄件人是羅渽民的大姊。在幾分鐘之後,家裡的電話又響起,傭人說是找他的。

 

『請問是李帝努先生嗎?』

 

『是。』

 

『您是羅渽民先生的朋友嗎?』電話對面的人說,『他現在在市立病院,昨天剛接受外科手術──』

 

『在幾號房?我現在過去。』

 

『……在八之三,加護病房區。』

 

電話裡的人是誰?來到市立病院後,跟今天一樣,向護士問了八之三在哪。到了房間之後,就看到消失好幾個月的好友躺在病床上,旁邊還有他六個姊妹。而門外長椅上也有一群人,就是將他們送來醫院的,其中一個還是外國人。他們簡略說明自己的身分後,就對李帝努說,詳細情形他們也不知道,羅渽民也還沒醒來。

 

腹部上有一個直徑五公分的刺穿傷,直往身體最多臟器的部位刺,流失了三分之一的血。急診之前醫師還評估說這太危險,送來時人差不多已經死了,只能求神了。而就在推進外科室前,負責麻醉的護士一臉害怕地跑過來,說,病患的傷口不見了。

 

『不見了?』李帝努皺眉,以為他們在說笑,但那外國牧師的神情並非玩笑。

 

『不見了,』牧師說,『憑空消失……只留一條小小的……凹陷的疤。』

 

『這……』

 

『住進加護病房是……雖然傷口不見了,但他還是要輸非常大量的血,光是為了調那些血過來就花了好久時間,幾乎整個京城裡醫院的AB型都給他了。』

 

『可這……』

 

『對,我們也不敢相信,』

 

『所以他是……這什麼……這是……』

 

『神蹟吧……』

 

『可……』

 

『或許你可以問另一個人,他應該知道來龍去脈,』牧師說,『他現在在二樓的病房。』

 

那叫黃仁俊的男人聽見他的身分和名字後,將這一切全說了。包含羅渽民是怎麼揹著他下山,卻被追殺、刺了狠狠一刀、再到現在這樣。

 

『那……您……您只有一人嗎?』李帝努環視他的房間,是和其他人共用的多人房,他的床位邊幾乎沒有任何私人物品,也沒有陪同的人在。

 

黃仁俊點點頭。

 

『我還……得等他醒來。』

 

羅渽民住在加護病房的這幾天,黃仁俊都只在門外徘徊,偶爾靠在門邊,遠遠地看他輸血、睡覺休養。羅渽民的姊姊要他進來,他就搖頭跑開。換作是李帝努邀他進門,他會遲疑一下,但依然是逃走。好似認為自己沒有資格探望羅渽民似的。

 

而當羅渽民醒來時,第一件事就先問黃仁俊在哪。又問,他現在怎麼了。還在山上嗎?有沒有平安下來?到底在哪?牧師安撫他,告訴他黃仁俊就在樓下而已。他不相信,還拖著輸血袋往下跑。護士看他不是普通的點滴而是一袋血時還厲聲斥責他不該亂跑,但他不肯停下,直到看見縮在床上的黃仁俊。

 

他終於是安心了。

 

用拇指輕輕扣住黃仁俊的下顎,睜圓了雙眼看他嘴巴裡。李帝努還以為羅渽民是在檢查黃仁俊的牙齒,誰知是在檢查舌頭。

 

「說,啊……」

 

「啊……」

 

「羅,」

 

「羅。」

 

「渽,」

 

「……渽。」

 

「民,」

 

「民。」黃仁俊彈彈舌尖,伸出粉色的舌給他看。

 

完好無缺,連一條刀痕都沒有,並且耳裡迴盪的就是黃仁俊的聲音。他不敢置信,捧著黃仁俊的臉看了好久,直到眼睛乾澀了,才真正確認那舌回來了。

 

「那牧師說,」黃仁俊輕聲說,「說你連手術都沒做……」

 

「你不也──」

 

「但我送來時就是這樣了,」黃仁俊呢喃道,「……你的傷呢?」

 

「喏,你看,」羅渽民掀開病人服的下襬,露出腹部那一片肉,上頭有一條疤痕。黃仁俊伸出手指,順著那條疤痕的軌跡摸,清楚地感覺到凹凸的紋路。他同樣地也不敢相信,明明被那樣刺穿了,怎麼連手術都沒做就癒合了。

 

「這樣好像多馬,」羅渽民笑說,「懷疑的多馬。」

 

「嗯?」

 

「沒事。」羅渽民說,「沒事。」

 

「你做什麼……拎著這血袋跑下來,還要帝努追,」大姊這才趕來,說,「醫生等等要給你檢查,雖然沒事但也不能這麼亂跑啊!」

 

「抱歉,我急著看他。」羅渽民說,「我晚點自己上去就好。」

 

「你……唉,」大姊像是拿他沒轍,也不再多說,「要我請醫生幫你轉到這孩子隔壁床嗎?」

 

「可以嗎!?那當然要。」

 

「羅渽民,你還有很多沒跟我說的吧?」李帝努說。

 

「啊……晚點講晚點講,我會跟你說的啦。但就,你們可以走開一下嗎?我要跟他說話。」

 

後來真的如願給羅渽民轉到黃仁俊隔壁的病床。但黃仁俊身上沒太大傷勢,唯一一個傷口也和羅渽民腹部上的傷一樣,癒合了。所以很快就申請出院。只是他在山下沒有任何認識的人,戶口簿也是出生時報的,沒有再更新,上面父母的名字都還在。相較於羅渽民病床邊的鼎盛,黃仁俊這誰也沒有,山上的人們大概也還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說不定以為他已經死了。

 

醫生說黃仁俊可以先出院了,除了一些舊傷外,沒有明顯的外傷。這幾日點滴打一打也夠了,就拿了帳單要他結清費用,讓他自己叫人過來接。他接過帳單,上頭的費用不斐,幾乎可以買五、六雙鞋子那麼多;要叫人接也沒人會來,晚上護士來熄燈時,他問說能不能先讓他回去拿錢,他現在身上半個子兒也沒有,也沒有認識的人,必須回去拿。

 

護士表情複雜,躊躇著,這也不是她能決定的,只說回去和醫生商量看看,而後,羅渽民的大姊就順著窗外路燈的光輕聲走進病房,抽走那帳單,說,「這孩子治療費用我來結就好。」

 

她叫黃仁俊到廊上。雖然女人略比他矮,但黃仁俊依然覺得她氣場旺,整個人的顏色都是熱的。

 

「我弟弟都說了,」和羅渽民長得非常相似的成熟女人說,「他離家出走那段時間,跟著一個牧師去宣教,然後遇上你,你們很要好。之後遇上山賊,你保護了他,那牧師救你們下來的。」

 

「……不是這樣。」黃仁俊說,「是他替我挨那刀……」

 

「詳細情況我也聽不是很懂,他說了很多,但有點兒……怪,不過人沒事,沒有後遺症我就安心了。奇怪的事太多,我實在不想再追究。」女人說,「他說你原本是住山上的,家人都沒了。」

 

「……」

 

「還說你很會畫畫,給我看過你畫的圖。」

 

「他誇張了。」

 

「我看過圖,沒學過美術的人來說,還真不錯。」

 

「……謝謝。」

 

「我丈夫的家族是開百貨公司的,」女人說,「我負責幫他管理一部分,你知道百貨不都常有宣傳海報和宣傳單?我需要人手,最好是個年輕人。」

 

「……」

 

「要不,你想先去上美術學校嗎?這不需要什麼義務教育資格,你想先從基礎班開始學也可以。」

 

「我不能接受這好意。」

 

「這不是好意,只是要栽培你,你去上課的話,我們也不會讓你閒著,會有其他工作給你的。」女人一笑,那笑容和羅渽民一模一樣,「暫時沒地方去的話,我們家有間客房是空的,你可以先去那住,之後再找別的住處。」

 

「我──」

 

「你放心吧,那孩子不會丟下你,」她輕輕抓住黃仁俊兩邊臂膀,說,「我父親知道他失蹤後,就大病了一場,沒心思管家裡。現在他回來了,只管好好讀完醫學院,完成他自己的理想,獨立之後,我們也不會勉強他娶妻……生子。

 

「你知道……我大他很多歲,小時候是我們這些姊姊帶大他的,我們也不過是普通女子,說話沒什麼人肯聽……只希望他能平平順順的,不要出什麼大意外,安穩地過一生。現在出了這事,更不可能要求他什麼……當醫生是他自己的目標,像我們舅舅那樣,給人治病。他說想治好你的腿,所以定會完成學業。

 

「到時還得麻煩你關照他。」

 

說完後,她也不等黃仁俊拒絕,就推他回去病房,然後把帳單塞進自己的包包裡。

 

女巫村的人大部分都遷移到山下來了。黃仁俊曾經的未婚妻娜瑛也是。他們和山下的福至村協調了許久,這樁併村的事宜才終於落定。黃仁俊把大部分以前收到的謝禮都分送出去了,只留下自己需要的。之後,羅渽民還帶他去銀行把現金都存進去。本來他還想把錢也都分給以前女巫村裡的阿姨、姊姊們,但羅渽民說,那好歹也是他辛苦跳神、替人占卜解掛掙來的辛苦錢。

 

黃仁俊沒說的是,在那之後,他就無法再跳神了。他仍然能看見鬼魂,能看到人們身上的氣息和顏色,但除了這些之外,失去了泰半的靈力。不過現在也不需要了。

 

也許那都用來換回了自己的舌頭。而羅渽民的傷只是他自己的神不忍心,所以讓他活過來。就像洋人的經書說的那樣,復活或痊癒這種奇蹟,或許是真有的。

 

羅渽民並不知情,還說,會不會肚子上的傷會好,是仁俊的功勞呢。

 

他們並肩靠在欄杆上,從京城最高的大樓往前遠望,能看見遠方雲霧繚繞、朦朧的山村。綿密的林子覆蓋一片,樹葉上都頂著薄薄的一層雪。今天的太陽稍顯稀薄,像水彩畫過,淡淡的一層把山林都染成金黃的琥珀色。

 

「我想不是吧,」黃仁俊搖搖頭,說,「那是奇蹟。」

 

「是奇蹟嗎?」

 

「嗯。」

 

看黃仁俊篤定的眼睛,他也不多說了。

 

「那就是奇蹟。」羅渽民說,「但我覺得可以遇見仁俊也是奇蹟。」

 

黃仁俊看向他,他們之間的距離只有十公分不到,還可以更近。忽然他發現了,當初沒有遇見羅渽民的話,說不定他的人生也可以就這麼平凡地過去,也許不太甜蜜,也許毫無波瀾,但不至於如此,傷的傷,差點死的折騰一番。他們不會干涉插足彼此的人生,不會需要失去這麼多才能得到。

 

可是能遇見羅渽民他很快樂。

 

這一點千真萬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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