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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太平#05

 

 

 

 

‧巫覡大人與小年糕

 

『你命真特別,』

 

『什麼?!』

 

『你會死!』那人說,『但又會活過來。』

 

×

 

食髓知味。

 

等到冬日的瘋狂漸漸平息下來,成為一個成熟寧靜的季節後,村子裡也安靜了。牧師依然早晨醒來就帶著大家晨禱,然後要羅渽民選出一節今日的金句,抄寫在新買來的小黑板上。讀經班休息的時候,就是看診時間和牧師的個人時間。牧師定期要寫信向中會彙報這裡的宣教進度,還要處理病人反反覆覆的小病。大家都不愛聽牧師的話,就算用醫生的身分嚴厲規勸也常失敗。沒辦法,大家過活自由隨興慣了,反而都是孩子們聽進去。

 

有些阿姨大嬸們上門看診,明明只是風寒、腸胃不適等小病,卻要耗上半天和牧師東扯西聊。有時是閒聊,有時是假裝閒聊,卻話鋒一轉,眼珠子也順道轉向在一旁幫忙的羅渽民,開始推銷自己的女兒。

 

「我女兒長太漂亮了,跟著眼光也高,誰都看不上眼,村子裡最帥的昌浩也不要,誰求婚就拒絕誰,都不留點情面的女孩,」雜貨店的老闆娘說,「但知道嗎?那天我不是帶她來看病?她居然都不說話!你們知道這可不尋常,她平時有話直說,傷我腦筋了。」

 

「喔……這樣……」羅渽民停下紀錄的鋼筆,咬咬下唇,看老闆娘還在等他下一句話,「……為什麼呢?」

 

「還問啊!」老闆娘大力拍了他肩膀一下,病歷表上立刻出現華麗的一筆,「還不是看到你懂得害羞了!」

 

羅渽民盡量回想雜貨店老闆娘的女兒究竟長什麼樣,平時看診他只顧著記牧師講的話,光理解這些東西都來不及了。不過說到村子最美,他的確對幾個人有些印象,因為自己的姊妹們從小也是有類似的稱號,「羅家專出美女」、「羅家個個都是美人胚子」、「連兒子也是」、「真是京城最美的六朵花啊」……云云。所以他照著老闆娘的臉去想,應該就是上次休耕日慶典那個吃壞肚子急性腸胃炎的美女?

 

當時牧師問她哪裡痛,她低頭,死活不肯講,臉紅一把,但又不時因為肚子絞痛而面孔發白、扭曲,她母親──也就是老闆娘──來了後拍自己女兒的背一把,吼她怎麼都亂吃東西,這下知道苦了吧。

 

猶記得那女孩臉上對母親的怒火與秘密被扒開的羞恥。

 

「……哈哈,原來是這樣嗎……」他禮貌地回話,然後讓牧師「打斷」他的尷尬,繼續替老闆娘看診。

 

害羞?如果黃仁俊也會害羞就好了。就像那女孩那樣,咬著唇、揪緊衣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出賣了紊亂的脈搏,迴避的眼神……但沒有突然衝出來的大嬸,如果黃仁俊也這樣的話必定可愛,不只是lovely,更是adorable。

 

偏偏連初吻都是黃仁俊主動的。

 

想起那個吻,這下害羞的反而是他了,想把自己埋起來。

 

×

 

不過這種事就是起了頭,會很飛快地狂奔下去。沒有工作的那天,羅渽民吃著黃仁俊帶來的烤年糕蘸甜醬,堂堂巫覡大人還很講究地帶了一壺水正果當配茶。才剛喝完茶要回味年糕的甘味時,黃仁俊又拉著他的臉往下壓,嘴又貼在一起了。黃仁俊沒喝茶,嘴裡就是羅渽民打算回味的香氣,那一口大小的烤年糕好像還沒吞下去似的。

 

稍微分開一陣後,羅渽民說,「你好主動。」

 

「……不喜歡?」

 

「喜歡。」他說,「但我也想主動。」

 

又補上一句:「還想看你害羞。」

 

「你喜歡害羞的?」黃仁俊依言,擺出一個端正矜持的姿勢。

 

「……你什麼樣都好,就只是,好奇想看看你害羞的樣子,」羅渽民說,然後拍了他半邊臀部,「唉呀你這樣哪有害羞,看看表情還是一副大爺樣。」

 

「你可真難伺候,」黃仁俊反駁,「我還是會害羞的。」

 

以前對表哥時可害羞了。卻不知為何對著羅渽民,就好像剝開的栗子一樣,藏都不想藏,也不覺得哪裡羞。就算是都在這小又窄的村子裡長大,黃仁俊還是知道的,羅渽民這等寶物非常搶手,不快點拿下可就危險了。他要是再害羞就是任由其他人覬覦羅渽民。而為什麼這麼著急這麼熱切想把羅渽民搶來,他不知道。

 

「那你害羞一下。」羅渽民靠過去,雙手挽住他的手臂,像個少女對情人求愛,下巴還靠在他肩上。

 

「太近了啦,」黃仁俊像塊遇到同極的磁鐵那樣閃開,「肉麻。」

 

「你剛才說你會害羞的!」羅渽民不放開他,抱得更緊,想逼迫黃仁俊就範,把臉上的紅暈逼出來,未料黃仁俊壓根沒害羞,臉上還滿是嫌棄的表情。「真無情啊,撫慰人心的巫覡大人怎麼可以這樣冷淡無情呢?」

 

「你少貧了。」黃仁俊雙手捧他臉,擠擠他仍留有一些嬰兒肥的臉頰肉,說,「醫者大人怎麼可以沒點尊嚴呢?看看,都趴在我身上了。」

 

「我不是醫者,就只是個逃學生。」羅渽民無奈地說。

 

「你不是說正跟著那牧師學醫嗎?」

 

「……現在醫生是要考取執照的,要考試,通過試驗,才能拿到正式的醫生執照。」羅渽民說,「要去給日本人考試。」

 

「所以──」

 

「所以如果我真想當個醫生,我就必須回去讀完醫學院。」

 

「……回去是……」

 

「……」

 

黃仁俊不掙扎了,就讓羅渽民抱著,然後往後一倒,雙雙倒在木廊上。他們換了個姿勢,更好躺,手環住彼此。明明只是認識沒幾個月的人,而且還是由奇妙的一瞥開啟的緣分,也不曉得是怎麼轉來這一步的。黃仁俊不打算再想了,他現在只想要是往後羅渽民走了,回去了,自己是不是又只能留在這,度過一生。

 

「我是逃出來的,」羅渽民說,「我爸燒了我所有的寶物,幾乎打壞了一邊的耳朵,一氣之下就逃走了。」

 

沒等黃仁俊回話,他又收緊手臂,說,「然後就找到了一間教會,求他們收留我。知道他們的牧師是醫生,所以才跑去那的……然後就跟著他們一起來宣教了。」

 

「哪隻耳朵?」

 

「啊?」

 

黃仁俊用沒被壓住的那隻手捏上他的右耳,問,「哪隻耳朵?」

 

羅渽民想了想。

 

「左耳。」

 

「那你起來一下。」

 

兩人坐起身,面對面,黃仁俊用右手覆住他的左邊耳朵,低頭閉眼,紅唇翕闔,喃喃念著他聽不懂的話。羅渽民本也不想講是哪耳,他不覺得這事需要特別被關照,也不是為了討同情才說的。左耳有時像耳鳴一樣失去感知也是呼吸般自然、且不會格外注意到的問題。總之……他並不想讓黃仁俊認為自己是示弱。

 

「這樣應該會好一些,」黃仁俊說,「雖然比不上你學的西洋醫術。」

 

不知是安慰心理,還是黃仁俊真的給他施了法,左耳突然像蓋子被打開一樣,悶住的都散去了。羅渽民皺眉,感到不可思議,以手指摀住耳朵,又張開,左耳能清楚感覺到空氣被堵住後,又流通了。

 

「外面冷,去裡面吧。」黃仁俊拉著他站起來,到木房子裡面去。一直在戶外講話也不好,冷得緊,天寒地凍的貼在一起也不是最好的感情升溫辦法。這間房子以前是某個巫堂奶奶的,因為是住在靠森林的地方,平時也少人來打擾,頂多就奶奶過世時喪禮人較多而已。奶奶疼黃仁俊,說以後這棟房子就給他,想躲開他們時就來。而因為是在這不毛之地,也沒人會管他來這獨處。現在則成了他們幽會的好地點。

 

他沒對羅渽民講起自己的事。除了以前說過的爸媽、姊姊都去世外,沒有明講腿上的舊傷是怎麼來的,只說小時候被管得很嚴,但誰不是呢,這樣帶過去了。

 

和黃仁俊相比,羅渽民覺得自己任性得可以,不愁吃穿,忍不過去父親這一次的憤怒,他自己也火大了,因此跑出來,卻發現自己沒什麼謀生能力,只能靠最低限的體力活,和一點點認字讀經賺錢。想當個醫生,他仍得回去低頭。

 

「你不是想主動嗎?」黃仁俊忽然輕撫他的臉頰,說,「現在不是個好機會?」

 

回想起方才說過的渾話,羅渽民又後悔了,他現在可沒那膽子。即使心裡想得要死,手也動不了。但穿著海青色外掛的黃仁俊露出白內襯底下的一片肌膚,看上去像以牛奶沐浴過般又細又滑,不曉得手感是否也跟眼睛所見一樣?黃仁俊拉掉套在腳上保暖的足袋,略顯蒼白的雙腳上是條條突起的筋骨,但不寒酸,反倒有種骨感美,十根腳趾有些凍紅,指甲修剪得宜,也許是和他職業有關,必須得體得儀,肉身常保清香乾淨,就連三餐也得素淨……現在想這些理性得不可理喻的事情,都是為了去掉下腹熱起的一股氣。羅渽民輕輕握住他的腳,心裡還騙自己這不過是想細看一下,是本著學醫的心,觀察人體,但很快他就放棄這種假道學的念頭了。

 

分明就是黃仁俊誘惑的,哪是讓他主動。羅渽民不甘心,手不僅抓那隻腳,還抓那條腿,捏黃仁俊還是有些肉的小腿肚,這曲線比教科書上看的漂亮太多,也比那些裝作不經意被風吹掀裙子露出白肉的千金們的腿香豔太多。這是男人的腿,但比眾男人們粗鄙的腿精緻,也比女人們的筋骨分明。他討厭女人的腿,但也不喜歡學校裡同學們的腿。看了黃仁俊的腿後,他才確信果然聖經裡路西法縱使從天墜地,也仍然有眾信徒追捧,還獲得一個晨星的響亮名號。但黃仁俊不是墮落的天使,只是一個和他同歲的男人。和他有一樣的器官,一樣的慾望,一樣的意圖,一樣的膽怯。他能清楚感覺到從那雙腿傳來的顫抖。

 

除去那些表面的、淺層的東西外,他還想知道黃仁俊,和他自己,他們之間,是否還有更多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情感。

 

他們認識不過幾個月,理應不會是太熟識,不會產生什麼深厚的感情,不會一頭熱認定彼此就是那顆明亮的星。理應是這樣。

 

這和買鞋子那天不同,羅渽民的手有太多目的。黃仁俊知道。

 

寬鬆的布褲很快就讓那隻手進來,毫無防備地。

 

黃仁俊這時知道了,先前那些親吻還有剛才那些誘惑雖然是他主動的,但跟現在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羅渽民到底是他說過的「田徑隊的」,那身材從一點點小腿肉上就知道,肩膀比他寬不用說了,手也比他大得多,腿比他長也比他敏捷,手臂肉都是硬的,怎麼不是軟的?那西洋人的襯衫西裝都在騙人,把羅渽民包起來還以為是個文弱書生,扣子解開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當羅渽民雙手壓住他的手腕時,只能看向天花板的梁柱,梁柱上還有幾隻小老鼠在爬,而脖子上有羅渽民的舌和唇。

 

他知道男女之間做這種事不只為了快樂,更多是為了生孩子;但春宮圖上不只男女做這種事,男人之間、女人之間也做這種事,但絕對不是為了生孩子。那是為了快樂?他發覺這好像不僅僅只是快樂,不是身體單純想被觸碰而已,而是想被某個人觸碰。羅渽民又是在哪知道這些事的?也是春宮圖?還是有誰帶他做過?他不敢問。

 

但還是問了。

 

「西洋人說的,」羅渽民紅著臉,小聲地說,「我在王爾德和韓波書裡看過,學校裡其實大家也說過……醫學生……要勇於發現人體的可能……」這都是校訓、班訓、醫訓,羅渽民說他可沒說謊。

 

盡信書不如無書,黃仁俊想這麼說,可不能把書裡的東西照搬來。但羅渽民拉開他腿在腰側兩旁時還是張開了,羅渽民牽著他的手開墾、探索彼此的身體時也沒說不、甚至還當了幫兇迎合,只是羅渽民並不只用手開鑿,還用是嘴唇,還用上其他器官。黃仁俊最後只能像尾蝦子蜷起身體,以免身體任何一小點反應再出賣他。

 

黃仁俊身體實在太乾淨了,超乎他的想像。簡直就像只喝露水的神仙,除了看不見、深埋進骨進肉的那些傷,身體又白又潔,躺在用他們的衣服做成的鋪墊上只顯得更加神聖。但是也,沒那麼神聖吧。他很清楚黃仁俊就是人,會因為受不了他的手指而沒咬住聲音,吐出的精液不為繁衍後代而只是被他挑逗給逼的反應。這種只遵循本意、充滿熱情的行為絕對不是神。用腿纏著一個有大好前程醫學生的人絕對不是神。黃仁俊抱住他,十根手指勾好,上一道最繁複的鎖,把羅渽民鎖在他胸前。上面的人是用他跑田徑時的速度和心情在自己身上前進的?還是遵循某種動物本能?還他必須來回閃躲黃仁俊熱切如蜜的眼神?

 

不管是春宮圖還是西洋人的書都寫不出這些感受,除非自己體驗。羅渽民知道這才不是什麼為了瞭解人體所以親自觸碰、切開、研究人體,而只是他想幹黃仁俊而黃仁俊也想他幹自己所以他們脫了衣服實踐亞當夏娃自被逐出伊甸以來人類最普遍的肉身交纏行為而已。僅此而已。

 

黃仁俊看著翻倒在地的那只茶壺,裡面的水正果已經沒了,只剩下一兩滴溢出,在木地板上留下水滴。其餘全進了自己身體裡。他下次得帶些更滑的東西,以免羅渽民進來時痛得咬出血來。痛得他忍不住咬上羅渽民的手臂。

 

大喘過後,兩人就用衣服裹著躺地上,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想,就看著天花板的梁柱。

 

那好像也不該是言語進來擾亂的時刻。

 

天黑之前羅渽民總算記起自己還算個學徒,在黃仁俊催促下趕緊下了山。

 

尚旼說他鐵定是在思春,不然怎麼會一個人獨處時也在傻笑,叫也叫不動,聽也聽不進。牧師和其他幾個人都問他喔是真的嗎?是福至村哪位姑娘嗎?真的是雜貨店老闆娘美如天仙的女兒嗎?

 

「才不是,」他鄭重澄清,但這樣一來就承認自己是真的有對象了,為了避免更多的追問,於是又補上一句,「我才沒有思春。」

 

「但你不也只認識一個山中的少年?」牧師挑眉,「一定有個誰讓你這樣傻笑。」

 

就是同一個人啊……羅渽民當然沒說,就依然裝傻到底,什麼都聽不懂,裝得連啊什麼戀愛什麼雜貨店女兒我都不知道啊。

 

「那為什麼又笑?」尚旼又繼續追問。

 

「想到笑話罷了,」羅渽民說,「小孩子別問那麼多。」

 

「哼!」

 

尚旼就算了,可不能在成人們面前露餡,要不一下就真的被看出是思春了。他的確就是在思春,在想黃仁俊,想他早早就在那等自己來的身影,想他毫不掩飾的真心話,想他一被自己碰就軟趴趴的身體,任由他挖掘、攻城掠地。想他那雙藏在雲霧後恆星般發亮的黑眼珠,還有捉弄他得逞後露出虎牙得意的笑。

 

不好,難怪以前牧師們都說要守貞,要結婚後才能有性行為。但那是指婚姻吧?婚姻和愛情從前是分開的,戀愛結婚是近幾年的事,老師們有說。大作家們也有說。他戀愛結婚卻失敗收場的姑姑也這麼說。

 

想到這裡他才開始擔心,他與黃仁俊之間,說不定根本不是戀愛,而是名為癡迷、迷戀的東西。而那種叫愛的東西又是如何。為什麼總認定愛就比喜歡高級,喜歡只能是少少的愛,他想不管如何,不管黃仁俊要怎麼掏出他的過往他都願意。不那都不是他該關心的,他只關心明天的、再明天的、更明天的黃仁俊,還有今天夜裡睡得好不好的黃仁俊。

 

上次看他腿舊傷又復發了,走起路來一瘸一瘸,極力掩飾也沒用。就算能瞞過一般人,也很難騙過他。自小跟著舅舅看病人們還是有些用的,還不是個廢物。羅渽民想,那鐵定是打得相當狠毒,才會到了二十歲還好不了。他想帶黃仁俊去給好的醫生治療。

 

天氣越冷,羅渽民去得越起勁。他能清楚感覺到胸口發熱,而且停不了。光是想到黃仁俊就胃絞痛,有一萬隻蝴蝶在裡頭飛,撞他胃壁。他們一見面就會先交換生活進度,說些不重要的雜事,然後開始接吻,開始愛撫,再雙雙扭動進房子裡做愛。

 

第一次弄痛黃仁俊後,羅渽民就收斂點了,告訴自己別再那麼魯莽。黃仁俊給他一枚小鐵盒。

 

「這什麼?」羅渽民問。

 

「香膏。」黃仁俊咕噥道,「……塗這個,別用茶水……」

 

「……」這紅了羅渽民一張臉,比炭火還要紅。

 

「誰……給你的……」

 

「這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黃仁俊說,「村子裡大家晚上沒事就在做這檔事,要不你以為孩子怎麼生一堆……」

 

「……上次把你弄傷了嗎……」

 

黃仁俊沒再回答他,就低頭,輕輕點頭,又搖頭。的確是傷到他了,但那又不能全怪羅渽民。他們只知道從書上學來的東西,不知道實際操作多難。

 

香膏還有花香味,是桃子味的,抹在黃仁俊身上和體內,連自己也變成桃子味了。連汗水也變作桃香。

 

每回完事之後,他們就用赤裸的肉體緊貼取暖,再用脫下的外衣當被子,繼續剛才沒講完的瑣事。通常羅渽民都講學醫、宣教教課、新的發現還有以前的事,黃仁俊就對他說誰來占卜、去給誰祈福驅鬼、新的發現還有以前的事,這些毫無交集,但又連連相纏的碎片。

 

他說黃仁俊腿受傷歸受傷,還是挺能纏他腰的。然後就迎來軟呼呼的一巴掌。

 

尚旼依然是說他又在思春,但見他死活不肯透露一點秘密,眾人也不再問了。反倒是羅渽民自己生起疑惑。他思春是真的,但不知道黃仁俊是如何。

 

村子裡第一對以基督教儀式成婚的夫妻出現,是牧師主持婚禮的。羅渽民在旁邊彈琴──是村子裡大家籌錢一起買的──看兩個年輕人,年紀甚至比他還小,對著彼此宣示誓言,是那句他從前在教會聽到的,「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真好,真天真,相信唯有死亡才是他們往後生活的阻力。一男一女真好,還能生孩子,增產報國。

 

×

 

「我不是為了做這種事才招惹你的,」過幾天後,羅渽民夜半上山,讓黃仁俊把他領進小木屋裡,眼見黃仁俊就要脫掉衣服,他制止了對方的手,「你有一絲認真的念頭嗎?」

 

「……?」黃仁俊沒有抽回自己的手,而是繼續讓羅渽民抓著,「什麼意思?」

 

「我之後會走,你也會和未婚妻結婚,」羅渽民說,「……聽起來很像找藉口,但現在的我還是……還是認真的。」

 

「認真的……什麼?」

 

「認真對待這段關係,」羅渽民說,「我不是為了做這種事才對你那樣的。」

 

「我知道啊。」黃仁俊說,「但之後仍然會回去你該去的地方不是嗎。」

 

「……你意思是──」

 

「不管現在你是認真還是想誆我一陣都不打緊,」黃仁俊低低地說,「結果不會變,我不會跟你計較那些。就算只是想跟我做這種事才來找我也沒關係,不要想著我會吃虧。」

 

說完,黃仁俊又繼續解開自己的衣襟。外衣、內襯、保暖的內衣都依序卸下,還從袖口中拿出一枚小鐵盒。

 

「為什麼?」羅渽民看著他赤身露體,沒有任何印記也沒有傷痕的一具胴體。他想,他早該在這裡留下些東西才對。

 

「因為我早就知道了,」他說,「就算現在不知道,以後也會有神明告訴我。」

 

昨晚他夢見了預言。夢裡有個聲音、有串字跑出來,佔據他的眼皮與腦海。當羅渽民抱著他動時,就想起了前「半個」預言說的,「啞巴開口」。這次的夢好像是說書人留置懸念那樣被拆了兩半,後半個在夢裡補回來了。

 

啞巴要開口,拿回屬於他的東西」。

 

不等羅渽民反應過來,黃仁俊就伸手脫掉他衣服,趕緊卸下他的理性,以免又繼續那個他不願意再談的話題。

 

羅渽民捏住他的臉,擠壓他一團臉頰肉,然後咬他的唇,再讓他坐到自己身上。

 

就是外表這麼冷的男人身體也會是熱的,那下身咬他咬得多緊,一點也不肯放開他,根本不似主人剛剛那番無情的話。但那也不是無情。黃仁俊似乎是有意推開他。

 

常年誦經、歌唱的聲帶在羅渽民之下卻只變成破碎的顫音,還有茫然的叫喊。這次黃仁俊發現羅渽民很喜歡被叫名字,只要喊一聲渽民就會把他抱得更緊,埋得更深,衝刺得更用力,捅他身體裡又癢又軟的那處,然後他就會洩出更多羞恥的聲音。幸好這些聲音都被大雪埋住了,只給羅渽民聽到。聽在羅渽民耳裡卻不似以前那樣甜如蜜,倒像深夜伴雨的雷。

 

所以黃仁俊只當他們倆的相遇是一場偶然。羅渽民一邊打開他的身體,一邊想著,所以黃仁俊並不是真的想要他。還以為對方也跟他一樣陷入不理性又熱烈的情感之中,到頭來只有他一頭熱。

 

原本該是掐住他腰的手卻掐住連接頭部與身體的脖子,羅渽民十指交疊,幾乎可以環住他的頸子,沒注意到自己已經停下動作離開他身子了。而黃仁俊則收住呼吸,發覺脖子上多了一雙手。

 

「我以為你多少──就那麼一點──」羅渽民沒有再收緊手,而是張開十指,捧著黃仁俊的臉,「……多少有一點喜歡我……」

 

「……沒有嗎?」他又說,「就一點點,一點點……!一點點也沒有嗎……?」

 

藉著火光看不清表情。黃仁俊感覺自己的身體冷了起來,羅渽民也不過才離開幾秒鐘,冷顫就從背脊爬上來,攫住他四肢,將哆嗦灌進血管裡。

 

「說這又有什麼用?」黃仁俊發出乾澀的聲音,「問這個又要幹嗎?」

 

「我喜歡你啊……!」

 

「那是你的事,我管不了。」

 

羅渽民感覺自己像被搧了結實的一巴掌,腦子熱烘烘的好暈,不懂黃仁俊怎麼可以一句話比一句話還狠毒,「你怎麼可以這樣──」

 

「你以後別再來見我了。」

 

「啊?」

 

「我被警告了,」黃仁俊又說了一次,「我們村子的頭子……有個男人管這裡,幾乎像是村長的那個男人,知道我和你在這,要我別和你再往來。」

 

「……怎麼警告你?」

 

看見井邊噴濺的雞血和雞的屍體後,黃仁俊馬上就知道頭子發現了,但他那次無視,因為心裡想見羅渽民的念頭勝過了頭子帶來的威脅與恐懼。知道他和羅渽民在這。也許是頭子的人發現的,也可能是哪個不知輕重的小孩兒看見後亂說話洩漏出去的,不管哪個,頭子都很憤怒。回去之後立刻就被關進側房,頭子壓上前,一隻手就能環住他脖子。

 

『那男人是誰?』頭子食指往下壓,粗聲問:『誰要你私自跟外面的人往來?』

 

『……他誰也不是……』

 

『是誰?』拇指又往下壓,正好掐住咽喉的位置,黃仁俊露出一聲嗚咽。他還在想,還在編造一個夠安全的謊言,絕不能說是和預言有關的人,不然依照頭子那麼懼怕預言成真的情勢來看,羅渽民準會死。

 

『再不說我就把他抓來,』頭子說,『看他種不錯啊,正好最近也有些人家裡的女兒到了可以生的年紀了。』

 

『……他誰也不是──』感覺掐在脖子上的手又收得更緊了,黃仁俊難受地說,『他是雜種……!血是髒的……!』

 

『髒的?』頭子說,『那你為什麼跟他往來?忘了你母親的告誡,只能接近乾淨的東西?』

 

『……我沒忘……』黃仁俊抓住自己的衣袖,捏緊了縫在布料內層的符咒,決定要是頭子再不放手,他就要先出手。

 

這麼想的時候,頭子卻放開他了,黃仁俊頓時摔在地上咳嗽,氣一下子衝入腔內,幾乎要把肺咳出來,『你最好記住,要是我再看到他,就把他抓來配種。』

 

『……』

 

『當然,配完後就會殺了他。』頭子說,『這次我就用他的血祭你那口破井。』

 

「……你以後別來了。」黃仁俊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

 

「什……!」

 

「我就明說了,你再來會有生命危險,」黃仁俊拉開彼此的距離,拿起擱在一邊火焰漸滅的蠟燭,胡亂套上衣服,起身就要走開。

 

「為什麼!?」羅渽民立刻揪住他衣袖,將他拉回來,重重一摔,不小心摔到人,頓時又嚇得一直喊抱歉。

 

「……頭子盯上你了,你要是再來會死,」黃仁俊沒怎麼在意,只撐起身,說,「你別不信邪,我知道你們耶穌教的不相信這些,可是我是巫覡,我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那你說會發生什麼事,不說我不放你走。」

 

「我現在還不知道!還有一個預言,等到三個預言成真之後會出事,而你就是第一個預言,」黃仁俊哀求他,「你別來了吧,再來的話你真的會死,你命不該到這的。」

 

「我可以不來,但換你下來,」羅渽民的聲音也跟著急躁起來,他一直聽不懂黃仁俊口中的「發生」到底指什麼,又是一個只有黃仁俊才看得見的世界,「你能下來吧?可以吧?」

 

「不行。」黃仁俊拿起那盞有玻璃罩的油燈還有地上那堆衣服,要羅渽民拿好,「你該走了。我們最好別再相見。」

 

「不要。」

 

「別來。」

 

「不要。」

 

「叫你別來了!」黃仁俊扯開喉嚨大叫,差點就把手上的蠟燭吹熄,「你別來,別來就不會死,我不想你死。」

 

「就沒有其他辦法嗎?」羅渽民說,「會有其他辦法的吧?我們可以一起想,沒那麼絕對的吧?預言只是預言──」

 

「我不要你死!你不能死!我求你別再來了、拜託不要、再也不要踏進這裡一步了!」黃仁俊話說得急了,聲音也竄出一點哭聲,又說,「你別不相信……!預言都是真的!是真的……我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成真了、那些東西不只是預言還是詛咒……它們都成真了……你就相信我一次吧,求你了……」

 

×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黃仁俊邊抹眼淚鼻涕邊要他走,走得越遠越好,把他推出木屋外,把他推離那口井,把他推進森林裡,要他再也不要來這村子了。羅渽民說,還是可以下來的吧?死不肯放手,仍揪緊黃仁俊的衣袖問還是可以下來的吧?

 

但沒有一個答案,黃仁俊也不願給他一個假的保證。直到踉蹌下山,他還無法意識過來剛剛那一齣到底是什麼,好像都不是他的事,那兩個人並不是他和黃仁俊。

 

玻璃燈罩裡的火光沒熄,就差那麼一點,照著回去福至村的路。分明是走過好幾回的路,這一夜羅渽民卻走得極為艱難,每一棵樹、每一步腳印都在欺騙他似的,花了比平時還多的時間走下山,終於在午夜兩點之前回到教會。

 

從小門偷溜進房前,看見豎立在院子裡細長的木頭十字架,這裡也從一個臨時住所變成了有模有樣的臨時教會。也才兩個多月的時間,中會也派人來看過了,只要待到教友人數足夠、新的牧師培訓完成,他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要花多久時間不知道,正如黃仁俊也不曉得那三個預言什麼時候會實現。

 

隔天醒來後,牧師看他一張臉都是黑的,眼尾和嘴角沒有半分揚起,吃飯只吃一碗,早晨的禱告時間也乖乖地捧著聖經帶小孩子們一起晨禱,如此乖巧、沒有一絲抱怨的羅渽民忽然出現了,便問他:「吵架?」

 

「沒有。」

 

「嗯。」牧師點點頭,不置可否,壓根不相信他沒事,然後把熱好的牛奶倒進他的紅茶杯裡,「若不知道你是因為那朋友還會以為是失戀了。」

 

「……不……」羅渽民抬頭,說,「您到底在哪學到這些朝鮮語的?」

 

「宣教路上總有各式危機,以備不時之需。」

 

「……不是吵架,也不是失戀,」羅渽民吐一口氣,說,「我就只是想認真當個學徒。」

 

「我無所謂,收你當學徒一點也不吃虧,懂基礎家庭醫學,又是教徒,還幫了我大忙,」牧師說,「但你想當醫生。」

 

「……是。」

 

「以後還會回去嗎?」

 

「等我有膽面對我爸之後,」羅渽民吐舌,對話題中的父親表示嫌棄,「我需要錢上醫學院,他也希望我繼續讀,然後當一個醫生,就這一點我們終於有了共識。他要打我到耳朵全聾還是臉腫得像奶油圓麵包都可以,但燒掉我媽留給我的遺物和寶物不行。」

 

「你也真是倔。」牧師說。

 

「嗯,」羅渽民點點頭,「跟他一樣。」

 

「你想過以後要做什麼嗎?」牧師問,「除了當醫生。」

 

羅渽民捧住雙頰,認真思考牧師這番話,把臉擠得都皺了,還是沒想出個子兒來。

 

「……也沒什麼……」他說,「我就想當個醫生,替人治病,看他們康復,『發現人體更多可能』。然後會過平凡的日子,和朋友度周末,和我姊我妹上館子吃飯、陪她們逛街聽音樂會,我平常會打網球、打桌球,夏天去游泳,冬天就去滑冰。幸運的話找個人愛,沒有也沒關係。」

 

「不想找個喜歡的女子結婚嗎?」牧師說,「我妻子跟我是……她是我去的教會的牧師女兒,很早就認識了,但一直沒深交,」

 

羅渽民停下鋼筆,把整理好的病歷表歸檔,收在一個夾子內,用紙鎮壓在桌上,專心聽牧師說他的愛情故事。

 

牧師又說:「直到那天行堅信禮時,她在我隔壁,她喝那一小匙紅酒時嗆到了,全部的人都偷偷地笑,她的臉刷得比番茄還紅,嘴角還有一滴紅酒……」

 

「然後您就愛上她了?」

 

「對,」牧師說,「她嗆到時整張臉都像包心菜一樣皺巴巴的,很有趣,我可能還不小心笑了幾聲,但我因為那一刻愛上她的。」

 

「還真浪漫,」羅渽民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我無法去愛應該愛的人。」

 

「嗯?」

 

「沒什麼,請當作沒聽到。」

 

沒辦法去找黃仁俊的日子太難熬,羅渽民想過其他辦法,假裝是有事上去,但這麼一來就必須找個好的名目,不然很快就被黃仁俊識破。而要撒謊說是為了宣教更不可能,黃仁俊知道他不會莽撞做這種事。

 

他甚至還在飯前禱告時偷偷默念一段說拜託啊上帝啊請給我一個機會見到仁俊吧,不然我真的會瘋啊。從前還在醫學校內假意附和一群紈褲子弟的戀愛煩惱,現在他嚐到苦頭了。就連唱讚美歌彈琴時都想著黃仁俊彈,還把說愛的對象通通換成小巫覡了。

 

所有痛苦的情詩都有了明確的指涉對象。

 

耳朵聽得太清楚,現在時鐘滴答聲更加劇烈了,一下一下敲在他心底,計算有多久沒有見到黃仁俊。

 

尚旼問他究竟犯什麼渾呢?前些日子是傻笑,這些日子又是唉聲嘆氣,本來冬天萬物皆死,被他每天嘆,氣溫都嘆得更低了。羅渽民依然是那句「小孩子不懂」,然後再次把尚旼惹得生氣背過他不說話。

 

雪又開始飄的那晚,屋子前方傳來敲擊聲。

 

牧師一下就醒來,聽見那個不規律又急促的敲門聲,心裡泛起疑惑,從窗戶看去外面,有一個黑色的人影,在風雪中急切地敲門。而其他幾個人也被聲音敲醒了,躡手躡腳走出房門,看是誰,也做好可能是強盜來的心理準備,手抓上擱在門邊的鐵鍬。

 

羅渽民像隻貓一樣躡出門外,也和他們一起準備好。

 

「渽民在嗎?渽民?羅渽民?」

 

一個被風雪隔覆的聲音傳進來,聽見是在叫羅渽民,幾個人紛紛看向他。羅渽民聽到那聲音,立刻衝到門邊開鎖,拉開門一看果然是黃仁俊。連外衣也沒穿,滿臉都是凍傷的血紅。

 

×

 

在他去燒水的時候,牧師讓其他人都回房睡覺,然後領黃仁俊到餐桌邊,拿了一件毯子給他搭上。暖炕加上毯子,還有桌上點燃的油燈,這才讓從暴風雪中穿來的人找回體溫。黃仁俊認出那是羅渽民拿的那盞燈。

 

羅渽民端來一杯蕎麥茶。

 

「熱的。」他說。

 

「你就是他說的那位朋友?」牧師問。

 

「嗯……?」黃仁俊端起茶杯,不知所以地看著牧師,這牧師明明是西洋人,朝鮮語卻說得極好,讓他一時有點錯亂,「他說過我?」

 

「每天都提。」

 

「牧師也喝茶吧!!」羅渽民說完,就馬上把茶杯擱在桌上注入熱茶。

 

「……我只是……」黃仁俊想,該說說他為什麼三更半夜地跑來人家家裡狂敲門,還喝了一杯茶,但現在什麼都說不出口。

 

不只頭子,現在娜瑛知道了他和羅渽民的事,而金娜瑛畢竟也是個巫堂。

 

『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什麼?』

 

『我說,』娜瑛抓著今晚要料理的那把白菜,看也不看他,『你和那男人什麼關係?』

 

黃仁俊心裡知道她指的或許是羅渽民,但不曉得娜瑛什麼時候看見的,平時沒人會去那,也只有他會在那棟破房子等羅渽民來。若是有人接近,他必定知道。除非他當時正分神忙其他事,忙著觸碰羅渽民身上每一寸。

 

『他,他不是──』

 

『你想逃出這裡,』娜瑛不讓他說完,繼續說,『然後把我拋在這。』

 

「可以讓我待在這一晚嗎?」黃仁俊囁嚅道,連看也不敢看牧師,怕一抬頭就會看見對方藍色冰冷的眼珠子。那杯茶很快就涼了,他還握在手中。

 

「當然,」牧師說,「你去睡渽民的房間,渽民你把尚旼抱去我那。」

 

「喔。」羅渽民短促應了一聲,掩飾自己這時不該有的喜悅,轉身回房把瘦弱的少年扛去牧師的房間。

 

尚旼的床空了,但黃仁俊坐立難安。用熱毛巾擦過臉後,總算沒那麼紅了。只穿一件馬褂子就跑下山,羅渽民也不知他究竟是被什麼逼急了才這樣,幸好這幾日衣服才洗完一批,借給黃仁俊乾淨的衣服不是問題。

 

「……那弟弟去……」

 

「跟牧師睡。」

 

「噢,」黃仁俊小小鬆了一口氣,「現在幾更天了?」

 

「幾更……現在半夜一點……一點是……要過三更了。」羅渽民看著懷錶,上面指的是一點,但黃仁俊問的是時辰,一時答不出來。

 

「肚子餓嗎?」他問

 

「還好。」黃仁俊說,「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你都躺在床上了還問,」羅渽民也躺回自己的床,把油燈擺在兩張床之間的小床頭櫃。火光搖曳,牆上的影子也跟著晃來動去,黃仁俊把兩條腿收到床上,蓋上棉被。

 

「為什麼都沒問我來這的原因?」黃仁俊又問。

 

「嗯……可能明早再問吧,你也不是來路不明的陌生人,」羅渽民說,「但我要問。」

 

事情也僅僅是,金娜瑛那一番指責只存在他們兩人之間,沒有被公諸於世。羅渽民的存在目前只有頭子和未婚妻知道而已。但他明白娜瑛的憤怒不會消減,因為真如她所猜測的,他想丟下她逃走,即使他們一起長大、指腹為婚,即使娜瑛是唯一一個知道他愛男人也不覺得他有病、是被鬼神附身才思想怪異、並將這天大秘密公開的人。

 

聽完黃仁俊不長也不短、可能刪減了一些情節的坦白後,羅渽民說,「你也真是狠心。」

 

「……我嗎?」

 

「所以為什麼跑下來?」羅渽民又問,「如果是以前,你會這樣跑下來嗎?」

 

「什麼?」黃仁俊不懂他話裡那番意思,說,「……那裡越來越沒有,我能待的地方了。」

 

「所以你就決定下山,來我這,逃避未婚妻,然後明天再回去。」

 

「我不敢回去。」黃仁俊說,「我不知道有哪裡能去,以前……以前也不可能逃下來,沒有認識的人──」

 

「我還以為你是想來『我』這。」羅渽民說,「那不是正好,認識我,可以給你一個吵架後不想面對未婚妻的地方待。之後就沒辦法了啊,你就要結婚了,我也要走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就……也只有你可以找……真的沒有其他想法……就來找你……」

 

他又往羅渽民的方向更靠近一點,黑色的眼珠子都是燭火倒映,盛裝著快要打翻的慌亂。很少那麼急著下山,也不顧身上只穿睡衣,匆匆套上草編鞋,連蠟燭也來不及點,光靠著記憶和樹靈的指引逃下山。途中經過杉樹時,還被絆了一下,差點沒摔在地上,要他別那麼魯莽。可黃仁俊顧不了那麼多,心裡就只想到一個人。

 

羅渽民看他那樣,心想要是再多說一句,他眼裡的著急一定會嘩啦嘩啦傾瀉而出,落得滿地都是,也不再說話了。方才那番氣話也不過是想知道黃仁俊是為了他才下山,還是只想找個地方躲。

 

算了。他想。

 

「你過來我這邊睡。」羅渽民說,「棉被跟枕頭也一起拿來。」

 

黃仁俊依他的言,抱著枕頭和暖棉被過去。他們以往也只用衣服作棉被和床單,外套做枕頭,今天睡上了真實的棉被枕頭有點不習慣。

 

久未觸碰彼此的身體竟有點生疏,為了消除這份不該存在的疏離感,羅渽民將兩床棉被疊在一起,枕頭也雙雙交疊,讓黃仁俊和他之間不能有任何距離。可當握住黃仁俊發冷的手時,他又覺得那份熟悉趕回來了。後來才想到,這似乎是他們第一次沒有任何身體交媾的行為卻同床共枕,是那份疏離感的由來。

 

「明天怎麼辦?」黃仁俊問,「我不該下來的……杉樹說的對,它絆住我讓我清醒點,我還是跑來。」

 

「但你下來了,」羅渽民說,「因為你想下來,不是神明要你下來。」

 

黃仁俊似乎不大買帳這安慰,違背了杉樹的警告仍然讓他不安,像滴進水裡的墨汁,無限擴大,眉頭依然緊擰不鬆開。

 

他突然轉移話題,避開那個白天才會迎來的危機:「你手好大……手指……好像章魚。」

 

「沒有更好的形容詞嗎?」

 

「那……像……我覺得有點像楓葉,」黃仁俊喃喃著,「手好熱。」

 

「是你手太冰,誰叫你不穿多點再下來。」羅渽民說。然後半撐起來,毫無預告親了黃仁俊的嘴,再躺回去,繼續對話。「你該吃點補的,那些人沒給你補身子嗎?」

 

「有,是有……但這毛病我媽就有了,不打緊。」

 

「不會被自己冰到嗎?」

 

「還好,」黃仁俊說,「我睡相差,每天睡醒都像一個大字那樣……改不過來。」

 

「不知道你睡相差,這張床也沒大到可以讓你睡成大字了。」

 

「會不會摔下去?我第一次睡這樣的床鋪。」

 

「我勾住你就不會摔了。」說完,他便抬腿一勾,把黃仁俊勾得更進來。

 

「你都這樣的嗎?」

 

「也只對你這樣過。」

 

「……你可真會哄人啊……」明明是句諷刺,卻被睏意消了半分。黃仁俊眼皮子不停打架,從天寒地凍來到溫暖的房裡,兩層棉被緊裹,羅渽民手腿緊繞,他很快就沒力氣開口了。又突然想到一件事,用最後的意識撐開雙眼,向前親了羅渽民的嘴角當作回吻。

 

這晚黃仁俊睡得好,但是用羅渽民一夜不眠交換的,當然不是什麼下流想法使他睡不著,只是想到黃仁俊說的那些預言。三個預言究竟會發生什麼災厄,不知道。就算是他也不會不相信預言,不如說這是他和黃仁俊共通的語言之一。十災發生後也就有了這一切。

 

黃仁俊的睡相真就如他本人說的一樣極差,本就心緒紊亂,被身旁的人又踢又撞的,整夜都睡睡醒醒。天亮了後身體終於疲勞過度拉著他下沉,可過沒幾小時又被叫醒。還是尚旼叫醒的。

 

「渽民哥,都這麼大了,還要人家抱才能睡?」尚旼說。

 

「……你去洗臉吧你。」

 

早飯是粗茶淡飯,但量多,因為冬天體力容易降,所以一人兩碗飯是正常的。幫忙煮飯的大嬸也幫黃仁俊添了一大碗白飯和湯,桌上的小菜多如一座小丘。其他人上桌後就立刻開吃,一口接一口沒停下。黃仁俊看羅渽民吃飯的速度,簡直像家附近的小狗那樣。他也跟著吃,一口白飯配一口菜,辣蘿蔔、黃豆芽、馬鈴薯和沾鹽的豬肉,一下子就撐滿了他的胃。只吃了一碗的量就停下來。桌上只有他、上了年紀的外國牧師和那個孩子不吃了。

 

「吃飽了?」羅渽民問,「飯跟菜都還有。」

 

「……太多了,吃不下。」

 

「那給我,今天我還得去帶一群小鬼做收音機體操,村子合資出錢買了一台,每天都說要聽要聽的就叫我去帶操。」說著,就把黃仁俊手上那碗飯拿來直接吃了。

 

「那是什麼?」

 

「就日本人的習慣,早上會聽收音機做健康操。」

 

「健康操是什麼?」

 

「就是大家在固定時間集合,動動手腳活絡筋骨,當作一天的開始。」

 

「所以你等一下就要出門嗎?」

 

「你跟我去啊,」羅渽民說,「我再陪你回去。」

 

黃仁俊沒想到健康操是這樣的。他一個二十歲的男人和一群連聲音都沒變的孩子們,一起在村子的空地,聽著收音機傳來的數數聲,跟上羅渽民的動作。他問羅渽民那些動作是怎麼來的,對方說也沒什麼,以前田徑隊訓練時都會做這些。

 

「拿田徑隊的體操來給小孩子做?」黃仁俊問。

 

「反正就,意思意思,嗯。」羅渽民心虛地說,「他們做得很開心啊,看。」

 

黃仁俊自然是不想回去的,若是娜瑛不要他了,他也不再有餘地與理由活在那村子中。對娜瑛的感情已經超越了手足之情,更像是另一個自己。但從昨天娜瑛的反應看來,自己已經成了她心中的背叛者。

 

待換上大衣後,兩人一起走回山上。

 

「如果,」羅渽民說,「要讓你下來,該怎麼做?」

 

「你是說短暫的下山,」黃仁俊說,「還是就留在山下?」

 

「……留在山下。」

 

「你也會捨不得我嗎。」

 

「如果允許的話我還想直接把你關在我房裡,帶回我家。」

 

「我又不是蝴蝶或小狗。」

 

「對,但我還是想把你綁走。」

 

「……也許做夢吧,」黃仁俊說,「我除了占卜和預言外什麼都不會,幾乎是個廢物。」

 

「為什麼這麼說自己?」羅渽民皺眉,說,「你有好手好……腿是有點不方便,但你不是廢物,你很聰明。」

 

「……我是沒辦法離開那裡的。」黃仁俊說,「這次上來可能真的就──」

 

「就?」

 

「就沒辦法再見面了,」繞過冷杉後,黃仁俊心裡想起昨晚,就是這片冷杉林絆住他,讓他別下去找羅渽民。現在想想,說不定冷杉是為了保護羅渽民。「你送我到井邊就好。」

 

「為什麼?」

 

「怕危險,」黃仁俊說,「我說過我不想看你出事。」

 

天空忽然下起雪來。

 

羅渽民低頭,看著黃仁俊的草編鞋、厚襪套,還有踩在腳下的冷杉樹根。他一直都在思考,究竟該怎麼做,才能將黃仁俊,從那個村子,連根拔起。

 

「那就送你到井邊。」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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