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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太平#02

 

 

 

三個預言

 

『……你聽好,你們都聽好,王的人要來,王的人來了後,你們誰也無法阻擋,無法阻擋──』

 

他拿起紙筆,噢不是,這裡只有符紙,不能隨便寫,所以他直接寫在墊符紙的木板上。王的人要來了,來了之後,誰也無……法……阻……擋──

 

『他渾身是血。』

 

小聲說話的人忽然噴了一口混著血的唾沫,被這口血沫嗆著了,開始咳嗽。本就虛弱的身體經不起這樣的咳,掙扎要把氣咳出來,身體又不允許。兩相矛盾。他放下毛筆,俐落地執行那已經做過千百次的動作,將咳嗽的女人扶起來,半躺在枕上,給她輕輕拍背順氣。

 

小茶几上的墨汁還沒乾,女人也不咳了,他鬆了一口氣。儘管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額上卻滿是汗珠,一滴一滴又大又密集像手中的串珠。

 

記下來,渾身是血。

 

王的人來了,他渾身是血,沒人可以阻擋他的到來。未完。

 

他直覺這段話還沒結束。

 

『媽媽,』他開口道,握住女人只剩皮骨的手,比他預想中還要冰涼,嚇了一跳,趕緊兩隻手都捏上去,試圖用自己的體溫讓女人的手暖一些。心裡慌得很,深怕這一咳就咳走半條命。而女人現在也只剩半條命,甚至更少。他聽見木門外的敲擊聲,要他快點,把那些話記下來。

 

『要喝水嗎?』他沒理會那些聲音,端起一碗溫水,貼在女人乾燥的嘴唇上,看一口一口水慢慢嚥下。母親的手虛弱回握,勾住他的指尖。他的手和母親不同,帶著少年特有的豐嫩,即使瘦,也依然光滑渾圓。當然也多虧了每一頓還算飽足的餐,而不似母親連吞嚥都困難,吃三口飯就說太多。

 

『……傳……』女人開口,嘴巴是翅膀開闔,纖纖飄開。

 

『什麼?』他靠過去,耳朵附在女人嘴邊。

 

『預……』

 

『預言嗎?媽媽、預言嗎?我──』

 

『……三個預言,』女人說,『……就靠你傳下去了。』

 

當碗裡的水自口腔漫出來時,黃仁俊發現母親已經在剛才那句話之後斷氣了。身體不能反應,不能吞嚥,因此清澈、乾淨、每天早上他親自去打來的井水啪搭啪搭滴在母親的衣襟上。白色的領子濕了,變成一塊灰色,混著井水和母親最後身體裡一口氣嗚出的口水和血水。

 

門外的人撞開木門,進門後看到這光景,不用說也知道發生什麼事了。說「發生」也不太準確,因為更像是燭火剛滅,消失了。黃仁俊沒有看他們,他抱住瘦得只剩一層皮的女人,試圖把自己的體溫再渡過去。從剛才開始母親的身體就好冷,他得用自己的溫度暖母親。

 

撞門的男人沒理他,男人體格壯碩又高大,一下就扯開他的手,讓他滾一邊去。然後扛起女人的屍體,走到門外去,放進早已準備好的棺材。

 

『這,這樣不行,你還沒給她換壽衣。』一個女人說。

 

『死都死了,』男人說。

 

『不行,她是巫,必須好好下葬,我們要給她辦個喪禮才行,給她換好壽衣──』

 

『吵死了啊娘兒們屁話一堆!』男人粗吼,『你也不過是個半吊子的巫而已,出什麼主意!』

 

『……』

 

『大哥……頭子……美姝說得也沒錯……日星姨她……沒有一個巫比她更厲害……』另一個男人巍巍顫顫插話,『她……也是幫全村的人那麼多……又是至今唯一一個……可以讓神靈主動帶預言給我們的人……』

 

女人又發話:『日星姨……替我們祈福……才生出兩個孩子的……』

 

男人發出一陣殺豬般的嘔聲,只感到反胃。這聲音響得連豬圈的豬都抬起頭來,思忖自己的同類怎麼在柵欄外。黃仁俊知道他在妥協,在忍受,因為說到生育一事,男人就會忍,會暫時放過其他事。

 

按照習俗,請來村裡的巫主持這場喪禮。本來有人說就交由黃仁俊吧,雖然是男孩子,但畢竟是日星的兒子,靈力雖不比母親和死去的姊姊強,但也是足夠的。只是一提議完,就有人說,請兒子來主持母親的喪禮,是不是太勉強了。因此才交由金家的長女來跳。其實不礙事,因為姊姊死掉的那一次,就是母親親自下去跳神祈冥福的。他在旁邊哭得要斷氣,手裡拿的毛筆和黃色的符紙都被豆大的淚水滴暈,母親依然正色吟唱,與神靈說話。

 

他看過很多人死。這村子小,大家生出來的孩子體質都不大好,夭折已經是家常便飯。就算有幸運長大的,也多半會因為某一年冬天大雪來就生病凍死,或是有先天疾病突發,或是在走出森林後就消失蹤影了。人死的模樣千百種,他跟著母親看過不少,從壽終正寢到跌落慘死的都有。目前這村裡能夠成長到十五歲而不死的,除了他以外,只剩下七、八個人,而且多數都是女孩子,就他和另一個田家的兒子。田家的兒子今年要和金家的女兒結婚,兩人都十七,也差不多了。他們這村子不是姓金的,就是姓田的,不然就像他一樣,姓黃。當初只有這三家的人遷來這裡。

 

『這日子是怎麼過的了?偏偏挑這種時候死?』「頭子」吩咐其他人把土埋得嚴實一點,壓得越緊越好,還自己拿了一把鏟子,用背部的鈍面不斷拍打,直到土壤看起來夠繃,沒有一絲縫隙可鑽,連隻蚯蚓都進不去。

 

黃仁俊不知道該說什麼。生死有命,是很尋常的一件事。無論是意外死亡,還是年歲到了去極樂,都該是最自然不過的事。尤其母親長年臥病在床,連起身走路去茅廁也有困難,若不是種白菜的金家女兒來幫忙,黃仁俊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母親生病後,是他負責大部分的祈福事務。他們嫌其他女孩子「靈力」不夠,只能找到那些來路不明的野鬼。他呢,雖然是個男子,但母親太過強大,連帶生下的一雙兒女都繼承了大部分的靈力。

 

這算是詛咒嗎。還是禮物。總之無論是那種,他都得接受。

 

頭子把棺木埋到土底了。搭覆厚實的舊土,踢上落葉,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不喜歡預言,他不喜歡聽天機。他不喜歡早就決定好的而只是靜靜等待發生──他知道他們總是只能聽見一點點未來的故事,與大家不同時間,他們早就靠耳朵聽見了未來的時間,世界是不同步的。就算他知道,所有神話故事裡都需要先知。而這些先知也和他一樣,拒絕接受這條命,或者,命也不許他們說不。

 

『好了,』頭子說,『你知道吧?接下來你要接你媽的活,繼續她沒完成……哎算了就給她算出那個觸霉頭的東西,該死,他媽的,半點屁用也沒有。叫她求神讓村子多一點有用的女孩兒,結果個個都是廢物,沒一個能聽點東西的,沒叫她講這些廢話,倒是劈哩啪啦講一堆。他媽的。』

 

他媽的。他在心裡默念,他媽的。

 

說的沒錯,的確時機不對。

 

母親只留下那句「王的人要來了,渾身是血」後就撒手歸天。希望她是真的歸天去了,生前替這些不懂知恩圖報的畜牲作牛作馬,連日乾旱就祈雨,暴雨作水災就祈晴。誰家終於懷了胎就前去祝禱,希望這胎要是個女兒,而且要是個有用的女兒。他們村裡的兒子們,都是一個個多餘無用的。不,倒也不是那麼無用,像是養雞的田家二兒子,就和他們黃家織布做衣的姪女生了好多女兒。

 

若是他們這些人知道,生子生女其實取決於父親,也許這些夫妻們會被逼著生更多。

 

從那之後就來了很多人。

 

母親的靈力是無庸置疑的滿,滿得不可理喻,好像一缸水總不小心潑灑出來。養豬的金家么女那時生產差點沒死,產婆一邊將臉色發青的嬰兒自女人產道拉出,一邊哭喊請神明幫忙,肚子裡還有一個沒出來。母親來勢洶洶,一下踹開木門,樂師們都來不及坐定位拿出樂器,母親就開始跳神。他跟姊姊在一旁,兩人緊緊抱一塊,說不出堵在胸口的是什麼。好似是敬畏,也好似是亢奮,這是他們兩姊弟自出生以來,第一次見母親在刀鋒上跳神,而母親的腳底絲毫未損,只有一路奔來沾上的土壤,以及長年累積的厚繭。

 

所有人都該尊稱媽媽是萬神大人,就連外地的人也慕名而來,還不得隨意踏進。之所以到了新地後,還能有這麼多信徒,也是多虧了遷徙的路上一路給人占卜、消災、解厄,口傳下去,人人皆聽聞過她們大名。這裡的巫堂個個皆有能,而且是個個,不只一個巫堂而已。這些信徒中也不乏好奇的洋人,有人想要占卜,巫堂們都會先一步知道,再命人去林子外帶路。信徒們,懇求母親為他們祈禱,化災,詛咒亦有,之後都會送上滿車銀子和華服作為酬謝,母親不貪銀子,就留下能用的。就那個男人,將萬神當作工具一般使,呼來喚去,不當一回事。

 

這個村子歷史很短,在姊姊出生前幾年才存在。金、黃、田三家人從山的另一頭翻越,離開自己的故土,來到新生地。

 

那不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遷徙,規模也不大,人數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一家的家當大約是一輛拖車,隨便疊上去就算了,妻加小最多不過五個,路途凍死餓死摔死或被咬死的暫且不算。他們原先住在邊界的一個小村子,那村本來不只三個姓。人口多如繁星,紛爭也是。鬧不平靜,起因也只不過是分產之類的家族鬧事,本該收在家裡,關上門就不該吵。偏偏一家不只是一家。有人的胳膊向外伸。有人的腿往外踏。這才知道原來分產順著血緣是有弊的,誰知道那家的兒子竟然在外面四處留種,還不是留情,是留種。

 

最後像火燒一樣,只要一條火線開了,就蔓延四處。所有被太陽好心覆蓋的那些事,全不小心給抖出來了。錢財、婚姻、利益、傲慢、自卑、差異,所有想得到的動機全用上了。這次的遷徙與紛爭,都是預言說過的,只是他們沒想到是以這麼庸俗、難堪的方式出現。

 

這三姓家的人,不知道是誰先提議的,說,我們搬走吧,這裡容不下我們。我們到山的那頭去,山的那頭,有和我們說一樣話的人。

 

黃仁俊的母親自母系順上去全是巫。這個巫和西洋的巫不同,但也相同。她是最後一個在山裡誕生的薩滿,就是那個恨她之入骨的兄長,也必須聽從她口中所吐的真言。她的兩個兒女也是聽她話長大的,只不過不是預言,不是警告,只是母親逗小孩開心的故事和趣言。

 

可是翻過山之後,那裡不叫薩滿,叫巫堂。她想,也好,重新開始。源頭是一樣的,本質是不變的,她不在乎外在的那些變成什麼樣。因為人只帶了這些來,就先佔據河谷邊一塊地,寥寥家畜家禽則關在臨時興建的圍欄內。這片山林的種,和過去村莊是相同的。有避人耳目之利,可以阻擋外人侵入。而且,他們意外在山林中央發現一大塊空地,四處都有火燒的痕跡,看來曾有部落在此住過。便坐定了地,在此蓋房起灶。

 

雖說萬神以及萬神的子弟都是女性,但開墾山林仍是需要男性的體能與力量,這時男人們佔上風,順勢爬上,仗著自己開了這片地,不禁得意起來。那搖搖欲墜的自尊都站穩了。

 

黃仁俊和姊姊自小就是看母親跳大神長大的。母親不像其他巫堂只拿匕首在空氣揮舞、戳刺,而是抄兩把大刀砍殺那些看不見的存在。姊弟倆閒來沒事的遊戲就是拿兩根樹枝,學母親的樣子舞弄;或者拿毛筆在碎紙上亂畫符,不過姊姊是認認真真在畫,而他總不小心畫一畫就變成了一朵朵小花小草和剛從眼前奔過去的小貓。姊姊氣得罵他,母親說算了吧讓他畫,反正寫一寫畫,不如這正經活就交給姊姊,弟弟一邊玩去。

 

姊姊是長女,也是母親第一個孩子,繼承的最多。才不過十歲,就懂得驅魔之道。小她五歲的弟弟直到七歲為止都有惡夢問題,時好時壞,母親常給他念經驅邪,嚴重時還殺雞混血吞下,再噴到兒子臉上。姊姊在旁學了這些,每一刻都烙進眼裡。最後一次弟弟又發惡夢時,她學母親那樣念經,並且哭著殺了家裡命不久矣的老雞,忍下噁心與反胃,把雞血倒進碗盤淋在牲果上,放在嘴裡咀嚼,然後要弟弟閉好眼睛。

 

那糾纏已久的惡夢問題才終於痊癒。母親知道女兒有這等天賦後,便將她帶在身邊跟好每一次的跳神儀式以及大大小小的祈福、問事。跟屁蟲黃仁俊自然也跟上了,天天黏姊姊說要一起看。姊姊嫌他煩,怕弄丟他,可弟弟又不死心跟上來,只好用一條腰帶,把弟弟拴在自己身邊。負責在一旁協助母親的父親大笑,笑姊姊真是野蠻,弟弟這下不成了小狗。

 

印象最深的是田家和金家各有一兒女,結為連理後始終生不出孩子。這對亟需要新血的她們一村來說是當務之急。尤其是女兒,必須生個受神眷顧的女兒,免得他們一族將會滅亡,香火不再。

 

姊姊在十八歲那年死掉。不是意外墜落,不是疾病,不是壽終正寢,只是新婚的丈夫為了要快點向頭子交代出一個孩子,夜夜索求,姊姊深受其害。丈夫還不知聽誰說的偏方,去山裡採藥外,還偷閹了一隻豬的陽具燉成湯。那山裡的藥多是有毒的,姊姊身體被害得弱,不僅天天要出門替人處理問神事宜,夜晚還要回應丈夫。這一吃就死,倒是那個沒腦子的蠢貨救活了。偏偏是這樣。

 

黃仁俊恨死他。恨得不行。他知道自己身材上贏不過,就用自己最擅長的,天天給那男人下咒。可是沒死。因為時間不到。他更恨了。

 

明明就不是姊姊的錯,也不該是姊姊死。喪禮時他必須忍住哭聲給姊姊念祝詞,願她能去極樂世界,不再受苦。而那男人就理所當然地做個病人,躺在後方。那是個大雪天,黃仁俊流的眼淚都凍結,凝在臉上,化不開,哭一下眼淚就溢出一滴,眼淚溢出一滴就凝在臉上一次,整張臉都是結冰的淚。

 

母親要他別再哭,眼睛會瞎的。

 

十三歲的黃仁俊開始思考一件事:若一切都註定好了,那為什麼,他們還要多此一舉預言呢?為什麼呢?為什麼。

 

現在只剩他一人。就他一個巫。黃家的血脈所剩不多,急需留下子嗣,以免姓黃的不見。村子只剩兩家人的話會很危險。

 

村裡的人不是沒在外面擄過誤闖森林的男人,將他們綁來,讓他們當一隻種豬。起初這些男人見到村子滿滿是美若天仙的女人時,心裡樂得不行,以為是來到了桃源仙境,可以坐享齊人之福。可當他們發現種豬只能是種豬後為時已晚。後來那些人也都死了,以免洩漏出去。

 

頭子是下令去擄男人的人。

 

被稱為女巫村不是沒道理的。一來這村,會巫術的人比例高得嚇人,尤其是女子。但最好的巫堂只有一個。而那從來都是姓黃的一家。二來,為保持血統的純正,他們只和從小就認識的人通婚,不得已情況下才肯和外種配。

 

近親通婚的後果多是孩子夭折得多,但也美得緊。人人都是薄命的一朵紅顏,得趕在凋零之前快快發芽。只不過外面人家漂亮女兒是找乘龍快婿,他們是找個能生下孩子的丈夫,最好孩子是要能通靈,不然就只是多一張嘴來浪費口糧的。

 

黃仁俊記不起是從哪時開始受到村裡其他孩子父母的妒恨了。他們的孩子不似黃仁俊,即使是個男子,也比他們家的女兒有更多的靈力;當初搬來這裡時,不是都看過了嗎?這塊地是有靈氣的,是神明常駐之地,是野鬼無法入侵之域,可就只有黃家的孩子、依然是黃家的孩子才最特別。他們有些人甚至恨不得殺了黃仁俊,分他屍,一人一口,看能不能多點靈力,讓神明的眼神駐留在他們身上一秒就好。就一秒。

 

誰叫他們不姓黃。

 

現在外地人知道母親過世就要找他。仍和從前一樣,奉上滿滿的禮金,請新的巫覡大人繼續滿足他們的願望。

 

「你娘說王的人來,」頭子說,「然後呢?不是有三個?這才一個。」

 

「……我還沒感應到什麼。」他說。

 

「你最好快一點,」頭子又說,「時間不多了。」

 

「我知道。」

 

我知道。他想。但他不知道三個預言後究竟會發生什麼事。頭子其實也不知道,但顯然頭子懼怕三個預言成真後會引來災厄。

 

收到說表哥妻子快生了的消息,他早晨醒來後,便去井邊打水,像往常那樣,給自己洗漱。井裡的水是乾淨的,自他長出力氣後,每天都來這裡打水,十年來都是這樣。其他人都取用後方的溪水,說每天流動的水才是乾淨,暗地譏笑黃仁俊還浪費時間去打水。他也不解釋什麼,依然每天如此。

 

身子要乾淨才能給人祈福、解厄,黃仁俊換上正裝,沒有和樂師們一起,自己走去了表哥家。幾個人看他來,連忙讓位。眼前的巫堂大人雖然年紀也滿二十已半年,是個成年男性了,卻眉清目秀的,手腳又纖細,五官清麗乾淨,看上去像個女孩兒。

 

有時他們都懷疑黃仁俊其實是女孩,這樣也說得通為什麼他的靈力能比自己女兒還強,因此這份空想破滅,回到現實後又更加讓人不甘心。

 

「你來了。」還未進門,表哥就已經在院子等他到來。黃仁俊抬起頭,看臉色些些發白、眉目溫雅的男人。男人還是和以前一樣,就是在這種時刻也不讓自己露出慌亂的眼色,可不能因為自己魯莽的情緒,影響了表弟。黃仁俊點點頭,跟著他進門。就嗅到男人身上一如既往清香的草木味。

 

曾經都還在夢裡嗅過相同的味道。

 

「產婆呢?」黃仁俊問,「產婆在哪?」

 

「在路上了,剛剛她幫自己家裡的豬接生……」表哥回答,「趁美娟還不是太辛苦……你給她唱些祝禱吧,就拜託你了。」

 

「這沒什麼,」黃仁俊看著躺在被褥上,滿頭大汗的女人,一顆肚子大得不可思議,產婆說是雙胎,表哥樂得不行。「哥你去陪她吧,我就在旁邊唱。」

 

待產婆來之後,黃仁俊退到牆邊,示意樂師演奏,開始祝頌。

 

希望這次要是個有靈力的女孩,最好是比他強。要比他強,他才能離開這一切。

 

×

 

「你心裡還有他?」女孩拖著腮幫子,看正在準備孩子出生後祝頌儀式的黃仁俊,說,「孩子都生了,還掛記他,有必要這樣折磨自己嗎?」

 

「那是我的事。」黃仁俊說。

 

「生了龍鳳胎呢,黃大師真了不起,看來真的起功效了。」女孩又說。

 

「……天注定的事,我只不過是去安個心而已。」

 

「如果每個巫堂都跟你一樣我看這行就要毀了。」

 

「……毀就毀……反正也沒帶來好事過。」黃仁俊抬頭,說,「金娜瑛,你不是才說今天要染布的嗎?你媽要是知道你在這鬼混又要罵我。」

 

「來未來夫婿家裡有什麼錯嗎?」名喚金娜瑛的人說,「你說,染什麼顏色的才好?我想繡片山茶上去,跟什麼底配最搭?」

 

「……米飯的顏色?」

 

「嗯──……還可以,那就米飯的顏色吧。也別純白了,跟紅色的山茶比太刺,也難洗。」

 

娜瑛說的是表哥表嫂小孩要穿的新衣,正是山茶盛開的季節,還要持續好久。不同種的陸續繁盛,每天見了都膩。剛剛那一陣,在產婆來之後,他就停止祝頌了,表嫂也差不多要生了,臉是越發的扭曲,被褥也濕了一大片水。作為一名巫覡,他的職責在產婆來之後就結束了;作為一名與產婦無關的男子,他也差不多該離開了。

 

心裡有沒有他不是重點,也不重要。不管有沒有,都不可能會是他的。這點他自然知道,再清楚不過了。表哥婚禮還少過他的祝福嗎?新婚新房都領受過他的祈福,還特地給他們安好入厝、風水、淨化,還替表嫂清唱祝賀願她順產、一家永遠不愁吃穿,過得幸福美滿,他是真心的,一點也不假,他就甘願當個白癡只為了給表哥一個安穩的家。

 

做完這些就沒了。表哥從此與他回到最原本的表哥表弟。儘管這段不存在的關係從頭到尾都只是他一人妄想。

 

兩時辰後就聽說兩個孩子平安誕生,一男一女。

 

他又走進森林。

 

村子不大也不小,前有林、後有河、左右還有田地,當初帶來了大部分的家畜和糧食,在糧食吃完以前,趕緊把田地都灑上更多的糧。也是神明祝福,一灑就開,夠他們自給自足到死。他們是如此富足也是如此困頓,往哪去都不對。也因為如此,不管前後左右往哪走,都會遇到自己人,他若想一個人靜一靜,勢必得走進森林。

 

他順著記憶,繞過那些沉入睡眠的杉樹。杉樹上的砍痕直到現在都還沒癒合,都過了幾年去。黃仁俊摸摸砍痕,隻手也無法覆蓋。他以為自己可以讓樹木快些活過來,別那麼痛苦。但只是枉然。什麼事也沒發生。於是又離開,轉往那片榆樹林去。

 

對著林子裡最大一棵榆樹說話時,被人看見了。

 

沒有他們的引導,沒人進得來才對。黃仁俊當下只有兩個想法,一是這人不知從何方走入森林的,還能走到這裡來,已經相當接近他們村子了;二是,他外表看來分明只是個普通……但特別俊美的青年,黃仁俊卻嗅到了鐵鏽味。一股嗆鼻的氣絲就這麼鑽入腔內,直讓他生出滿滿困惑。可那困惑並非令人皺眉,而是會輕輕張開嘴,睜大眼,腳尖轉向那,想伸手一探──

 

「跑去哪了啊──!?黃仁俊──大家都在找你啊──你哥在找你啊來給他孩子說些話吧──!」

 

金娜瑛的聲音穿過綿密樹林而來,黃仁俊嚇了一跳,青年也嚇了一跳,都被女孩破山般的音量懾醒了,不得不從對彼此的好奇中抽離。黃仁俊彈了下舌,發出一個響亮的泡聲,頭也不回地往村子裡去。

 

他不怕就這樣連個眼神都不給就走,他有預感,真切的預感,會再次遇到他。

 

×

 

什麼?什麼孩子?那個女聲喊的名字是他嗎?不知道該怎麼寫?黃──仁──俊三個字的發音,就在他耳裡迴盪。羅渽民順著走來的獸徑,快步走回去。天已經全亮了。尚旼醒來要是沒見著他會慌張的。

 

對了,那男生身上的衣服他有印象。

 

曾經看過的,那種多彩的袍子不是日常會穿的衣服,是特殊的──似乎是跟靈媒有關的──巫堂嗎。

 

再說這片森林沒有他們說的難走,他一踏上就看見好明顯的一條道路。雖然只是小小的獸徑,沒有車馬進去過的痕跡。也忘記走了多久,一路上他就跟著走,沒路就轉彎,又會看見新的路。枝椏遮住他,也會很快就彈開。

 

「你去了哪呀?牧師已經在準備早飯了?」尚旼見他回來,身上穿的還是昨晚的睡衣,只是多搭一件大衣而已。

 

「去後面的林子探路。」他說。

 

「後面?林子?你說那森林嗎?」尚旼說,「那裡不是進不去?」

 

「還好,有路可以走,」羅渽民說,「而且有人在那裡。穿著巫堂的衣服。」

 

「巫堂……!那不就是福至村說的女巫嗎!?」

 

「不是女巫,是男的,」羅渽民說,「一個年輕男人。」

 

「渽民哥你有睡飽吧?」

 

「有啦,那不是幻覺,真的是個男人,我們還對到眼了。」羅渽民說,「他看起來很……」

 

「什麼?」

 

「沒,沒事。」羅渽民摀住嘴,回到房間換了衣服,出來吃早飯。然後便跟著牧師到村子去看診。

 

牧師是個專業的醫生,而他不過是個讀一年多就逃學的大學生,理論知識上只懂些皮毛,過去舅舅教給他的那些,也只是淺層知識而已,因此在實務操作上還是生疏。牧師也不嫌棄,就帶著他看。扁桃腺炎、感冒、火氣大導致的發炎,這些病雖小,但都是日常可見的疾患,村民們一抓到牧師就不放,問他有沒有什麼藥有效的。

 

本來牧師都是用以前向漢醫學來的方法開藥,就怕村民們會懼怕西藥,再說,西藥也不便宜,不見得每個家庭都負擔得起。羅渽民從小生病就是吃西藥的,雖說父親熱愛失去的國,但在崇洋這點也絲毫不輸人。西藥治得快,對症下藥,家裡孩子並了都是吃西藥,只有死去的妻子為了過多的生產帶來的虛弱,才看漢醫調養體質。

 

這村子的人對他們都挺好,至少對羅渽民都客客氣氣的。就算他穿得再樸素,村民還是能看出他和其他人不同,光看那雙鞋子就知道。村子裡養的那頭最能耕田、最有力的牛都比不上他腳上踩那雙鞋的價值。

 

他本來是要說,「他看起來很漂亮」,幸好收回了。一般來說沒有人會這樣形容男人,也沒有一個男人會特意觀察男人的外表和臉蛋。羅渽民邊寫下牧師交代的藥方,邊回想起那青年的身影。在初雪之中,就算是穿著五色的鮮豔衣服,也遮掩不了他身上灰撲撲的氣息。可白淨的臉蛋又好像在發光,襯得黑髮特別亮麗。

 

「牧師,」他開口。

 

「嗯?」

 

「森林裡的村子……您考慮去那邊嗎?」

 

「目前沒這打算,福至村的人說那裡多的是巫,雖然是異教徒,但既然人家都這麼堅定了,我們沒必要過去打擾。」

 

「是嗎。」羅渽民狀似不經意地道,「我有點好奇那裡。」

 

「好奇?你想去探探路嗎?勇生不是說那裡容易迷路嗎?」

 

「也是。」他心虛道,「我去整理今天的病歷。」

 

給表哥的孩子祝福完後,黃仁俊留在表哥家吃晚餐。表嫂還在房裡休息,就只有他和表哥、以及雙方的父母一起。桌上觥籌交錯,都在聊媳婦生的兩個孩子、乳名要取什麼這類繁瑣小事。黃仁俊已經換掉作法的衣服,穿上自己的白襯衫。現在信徒們不只送錢,還給他送些西式的東西來。一個賣衣服的商人就吩咐裁縫給他訂做幾套好西服,還給他皮鞋、留聲機、機械日晷、進口單車這些新式玩意兒。村子的人基本上不外出,但有了這些信徒的進貢,只差沒有電力,不然從外表來看就如都市的人一般。

 

「你什麼時候才能和娜瑛成婚?也都滿二十半年了。」趁父母們都在講自己的事時,表哥問道。

 

「還要一陣子吧,」黃仁俊說,「他說……因為娜瑛最近占卜不大成功,要重新考慮……」

 

「哼,還是跟以前一樣沒變,」表哥輕蔑道,「但娜瑛怎麼回事?」

 

「不曉得,最近忙,也很少注意她占卜的狀況。」

 

「你怎麼也不關心關心人家,好歹也是未來的妻子呢。」

 

「……就真的忙呀。」黃仁俊用委屈的口氣說。

 

不關心也不是他的錯。他們倆對這門婚事都消極,但又難反抗。無論如何,黃仁俊都必須和一個靈力強的女子結婚。而看來看去,目前也就金家的娜瑛可以。但最近娜瑛占卜又連連失利,才跑去幫忙紡織、耕田娜些事。黃仁俊都知道,可他才不想結婚,不想和女子共枕。

 

看著表哥的側臉,他深吸一口氣又吐出,把胸腔的鬱悶都吐出來,然後把碗裡的飯吃完。

 

「剛又去榆樹那了?」表哥問。

 

「嗯。」黃仁俊說,「吹吹風。」

 

「還畫圖嗎?」

 

「嗯。前幾日才幫藝娜畫了肖像,她說不夠可愛,上次那幫西洋人有帶來幾本連環漫畫,想要我畫成那樣。」

 

「……我知道你嫌這裡悶……才二十歲的人,怎麼可能不悶,我以前也是這樣的,」表哥說,「但外面危險,還是別太常走出森林。」

 

「可不還是有必須出去外面的時候嗎。」黃仁俊反駁道,「我們再怎麼靠自己,還是有些東西要出去才能買到。」

 

「是沒錯,但那是必要時刻,你只是去……而且打水的地方,那口井,也離森林太近了,就不能跟大家一樣去後面河岸提水嗎?」

 

「……聽你的,別再像個老頭子碎碎念了啦。」

 

他沒有走出森林,只是走進森林。黃仁俊想。

 

森林裡那男子。

 

咬碎齒間的蘿蔔,他又想起森林裡遇見的那男子。就算是在枯枝敗葉的林子裡,也不減那男子特殊的氣息,以及發亮的雙眼。他靜靜等待下一次的遇見。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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