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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nary Sonata

 

 

No.5     金籠之蛇

 

 

 

 

 

 

 

『金泰亨,你就不能再把聲音收細一點嗎?』

 

『沒辦法。』金泰亨說,『老師,我已經收得很細了。』

 

『你現在是在頂嘴嗎!?啊!?』台下的人氣極敗壞地拍著桌子,『不過是合音的人,聲音那麼突──……那麼破壞和諧,前排的聲音都被你毀了!』

 

金泰亨面不改色地繼續說,『我是低音部的,這樣的音色剛好,與我旁邊的人沒有多大的差異。』

 

『你!你……給我閉嘴!接下來都不准給我唱歌!』

 

「……在這樣的日子中,我們能夠聚在一起,享用美味的晚餐,也是上天賜予我們的……」

 

「……你們的聲音,是神所賜予你們的……」

 

「……寒冬裡……依然有著溫暖……寒假時……也請注意安全……」

 

「……那麼,祝我們的合唱團,在寒假前的最後一場比賽可以順利奪冠!」

 

校長一番話,學生和導師們都聽得零零落落漫不經心,唯有幾個維持秩序的老師眼裡發光,假裝自己很認真聽致詞,但其實想今天結束之後要回家躺在沙發上看影集。他們都低著頭偷偷聊天,或是扳著手指數台上的人什麼時候才要講完。進餐廳時,餐點都已上桌,他們卻要放著佳餚冷掉,這才是浪費吧。

 

「開動!」教務主任說。

 

盼到這句話後,所有學生都鬆了一口氣,一個一個肩膀放鬆,不用裝作自己專心致志地聽那些廢話。大家都拿起刀叉分肉分菜,而朴智旻照慣例,先禱告才開動。

 

拜託你的上帝救救你啊,金泰亨這麼想。他冒著冷汗,從頭到尾都繃緊神經,他的雙手擱在腿上緊抓褲子布面,一下又裝著聽校長致詞,一下又要盯著朴智旻以及坐他隔壁的人。剛才回去拿領帶聽到了不敢置信的東西,他不相信真的有人會如此殘忍,要這樣害朴智旻,可是轉念一想,的確是有些人不爽朴智旻每次都佔著首席位置。雖然能搶到首席位置,都是老師及每次比賽評審認可的歌唱實力,但絕對不是每個人都服氣。要不是因為他和朴智旻是好友──

 

他歪著頭,頓了一下,剛剛想到那句話時,突然感到一陣窒息,不讓呼吸,好像身體在否定、排斥似的。身體對他這句自欺欺人的話相當有意見。金泰亨又繼續往下想,現在更重要的是,那群人要對朴智旻不利,而且很可能會傷到他的聲帶。

 

餐廳內現在全是學生聊天的嘈雜紛語和碗盤的敲擊聲,老師們在最旁邊那桌高談闊論,談論教學方針有多厲害,真正能帶起學生的資質,「最重要的是能力指標!能力指標懂嗎!?」、「教國中男生根本是地獄的盡頭」、「說真的,有人認真在讀書嗎!?居然有人問我song怎麼拚!S!O!N!G!」、「我快瘋了,為什麼有人會在數學考卷上用象限畫出一幅康丁斯基的仿作……」、「那個應該要讓他轉去美術班了吧……」

 

周圍太過混亂,金泰亨極力集中精神,就怕一個走神,朴智旻會吃下「毒物」。坐在朴智旻旁邊的人,是他們合唱團的團員之一,別班的,平時練唱也不怎麼搭話,腦波、頻率都不對,說不上話的一群人,金泰亨對他們幾乎是一無所知。可是看朴智旻和那人的互動,似乎說過話,但又不熟。

 

這麼說來,朴智旻說的「那些人」,該不會就是這些人?

 

「泰亨啊,玫瑰鹽給我一下。」朴智旻說。

 

「拿去!」金泰亨馬上將盤子前的鹽罐遞給他。飛快的動作,讓那人愣了一下,原本手還停在空中,只能尷尬地縮回去藏好。

 

媽的。

 

金泰亨咬牙切齒地瞪他一眼,他天生就較陰冷的眼珠子起了作用,那人打了個哆嗦,移開視線。看來那個人拿的是鹽罐,他們在鹽罐裡放了毒?而他突然意識到了,現在只有他與那群人,知道鹽罐裡有毒,可是他只是路過聽見,寡不敵眾,就怕自己會搞錯──

 

「聽這裡,老師有話要說,」李老師執起自己的酒杯,用細湯匙敲了三下,要學生都看過去,「今天是聖誕夜,難得有這個節日,可以讓大家好好放鬆,希望大家今天就多吃點──」

 

在轉頭過去的三秒間,第一秒金泰亨轉過去看了李老師,第二秒他轉回來,看見那個人拿著鹽罐,往專心聽李老師說話的朴智旻的湯裡一灑,第三秒,朴智旻沒有看著湯,而是繼續盯著李老師,舀了一口湯,要往嘴裡送。

 

忽然碗盤碎裂的巨響轟了整間屋子。

 

金泰亨直起身,一手揮開朴智旻的湯匙,湯匙摔在地上,濺了朴智旻一臉,正當朴智旻還沒反應過來、朝著金泰亨就要飆出一句髒話時,金泰亨大喊:「你湯裡有毒!那傢伙在你湯裡放了毒!」

 

「什麼!?」

 

「操!」

 

朴智旻反射性地起身要跑,卻被隔壁的人拉住衣袖,那人抓起湯碗要往朴智旻嘴裡塞,金泰亨什麼也不顧,踩上桌子撲倒那傢伙,壓在地上就是一陣狂亂的拳頭伺候。

 

餐廳裡所有人都反應不過來,張口咋舌,怔怔地在自己位置上,看著金泰亨與那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團。田柾國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麼,耳裡不斷傳來的肉體打擊聲轟亂地撞擊他的耳膜。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當下。

 

「給我住手!金泰亨!給我起來!」楊老師不知何時已經走過來了,他氣急敗壞地拉開還在氣頭上暴躁的金泰亨,但金泰亨正難控制,一個成人竟然拉不開一個十五歲少年。是朴智旻跪在地上著急鬆開金泰亨的手,一根一根手指扳開,要不然金泰亨絕對會把那傢伙揍死,他發了狠,失去了理智,只想著揮動拳頭砸在那傢伙身上。

 

田柾國還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是在場所有人,唯一一個沒站起來圍觀的人。

 

他突然認不出金泰亨了。

 

×

 

不好意思,令郎操行顯然有很嚴重的問題,其暴力行徑造成另一名學生身體上的……什麼!?難道您要聽聽對方家長的說詞嗎!?可是有驗傷證明書的!令郎……令郎,平時在學校就相當不聽話,教師的話,他都當作耳邊風!豈有此理!哪有一個學歌唱的學生不聽專業音樂老師的話,弄壞嗓子可不是我的問題!我就這麼說吧,令郎在學業上也不是塊料,在合唱團中聲音又常常破壞和音,現在又動粗,我一定要叫校長退他學……!況且,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力分子!

 

「這是楊老頭說的。」朴智旻靜靜地說。

 

十幾個人圍著他,安靜地等待下文,他們個個都擔心金泰亨會受到什麼樣不公平的處置,很明顯的,楊老師要置金泰亨於死地,非要趕他出學校才高興。

 

「然後,泰亨的媽媽很不爽,一連串罵得楊老頭連吭聲都不敢。」

 

您什麼意思?現在是打算全怪我兒子頭上嗎?都驗出那罐鹽裡有毒了,要是智旻真的吃下去,聲帶壞了唱不出歌了,你們也打算逃避責任嗎?泰亨哪裡做錯了?他動粗的確不對,但除了這個以外,我不認為他哪裡有做錯。請您就事論事,不要一下子又扯到什麼歌唱問題還是學業的,雖然兒子住校,但不代表我們對他一點也不瞭解,有問題的是校方吧?你們是這樣縱容學生們下毒害其他學生的?你能保證他下次不會再害第二個人?請問貴校的教育是怎麼回事?難道要學生下毒害人也是楊老師您教出來的?這就是您自豪的教學方式?

 

「……哇,帥耶。」一個人這麼讚嘆道。

 

「所以,那姓劉的傢伙怎麼了?他有受罰嗎?」

 

「你爸媽沒有想對姓劉的提告嗎?」

 

姓劉的,正是那個下毒害朴智旻的學生。但因為後續又查出不只一人犯案,他們合夥了其他人,下藥的只是其中一個,還有另外兩名學生受到不同程度的處置。

 

「退學,不怎麼意外。提告的事我們還在討論,因為我爸媽沒那麼多時間跑法院……」朴智旻說,「本來校長沒有要對泰亨怎樣的,但他還是被退學了。」

 

「什麼!?」

 

「那怎麼辦!?天啊、學校有病嗎!?」

 

「不知道,但聽說,在那之後,姓楊的垃圾又『突然』跑去對校長哭天喊地的,」朴智旻說,「校長最後的處置是泰亨退學,但可以拿到畢業證書,不是肄業證書。」

 

「談了條件?」

 

「突然?」

 

「不會是另外兩個人去講了什麼吧?」

 

「……不知道,這也是合唱團學長跟我說的,」朴智旻低下頭,說,「總之事情已經成定局了,泰亨和他被退學,另外兩人停學一個月,回校後要再打掃教師辦公室一個月。」

 

處分下來的那天,朴智旻在校長室外等候,等著金泰亨出來。他焦急地扳著手指骨,背後好似火在燒,坐也坐不住,後方窗戶投映入內的陽光照耀粉塵,他看著那些飛揚的灰。

 

聖誕節早上的合唱他們倆都缺席了,只剩田柾國一人,頂替朴智旻的高音首席位置。朴智旻做為可能受害的受害者,和加害者、以及金泰亨輪流到校長室接受質詢。校長分別問了這三人一些事情,確定這起事件,的確是由合唱團中,三個學生所計劃好的。主謀者與實際動作者是同一人,另外兩人則是藥品來源以及共同策畫。

 

然後,金泰亨的媽媽來了。推開校長室門,裡面是兒子、校長,以及合唱團的楊老師、李老師。在這場對峙中,金泰亨的母親與楊老師是火藥炸來炸去,誰也不讓誰,但金泰亨的母親顯然有理得多,抓住數個破綻後,窮追猛打。兒子受人冤屈,這口氣她嚥不下。

 

『請依照規定,給予我兒子畢業證書,』金泰亨的母親說,『但不要以為這樣就沒事了,我仍然會呈報上教育局,對於你們所說的「殺生」的不實指控,以及侮辱我兒子人格的事,是不會放過你們的。』

 

走出門後,金泰亨的母親看到了朴智旻,連忙過去關心「有沒有嚇到」、「幸好沒事」、「有什麼問題一定要告訴阿姨,阿姨幫你」,聊了一下後續狀況後,帶著兒子回家了。

 

「喂,不然我們去校長室鬧?」一個人說,「或是去跟老師鬧也行,學生又不是白痴,怎麼可能讓他們這樣欺負一個學生?」

 

「欸、好主意!」

 

「而且要針對楊老頭!操!那傢伙真的有病!」

 

「從泰亨進合唱團開始那傢伙就沒給他好臉色過,哼。」

 

「不要吧?」朴智旻皺起眉,「就算要鬧也要先問過泰亨吧。」

 

「……說得也是……」

 

×

 

田柾國站在宿舍走廊上,從窗戶看下去,可以看見那天半夜他翻過去的女兒牆,這裡視野極為清楚,而他記起了那隻金絲雀的事情,還有朋友說的那些傳言。他不大相信金泰亨會做這種事,因為金泰亨個性不比他謙虛多少,也是個傲氣的孩子,有天賦的人多少都有這種傾向。要是金泰亨變聲了,他可能會硬撐過去,等到聲音穩定了,再回到原本的位置上,而且會變得比之前更具威脅性。

 

可金泰亨真的抓了一隻金絲雀。

 

儘管那隻鳥不是被他殺死的,而是凍死的……但也證明了,就算是金泰亨,也會動搖。

 

他們都怕失去合唱團的位置。田柾國聽到李老師那些話後,開始注意自己的脖子是否真的凸起一塊,每天醒來都要摸摸喉嚨,怕真的結出一塊。李老師說,這是自然現象,所以他只能等,等著審判,而這一切沒有抗辯的可能。他不覺得自己的聲音變了,每天練唱還是能唱上高音,而且──他覺得自己漸漸追得上朴智旻的高音了。

 

少了金泰亨的合唱團,其實遜色許多,可以說是少了一塊最重要的零件,好像拼圖少了最關鍵的一塊。雖然,朴智旻的聲音還是完美發揮,而他也一直在進步,但這都無法掩飾低音部的無力,讓曲子的結構變得不穩,這時他們才發現原來低音部是這樣單薄。

 

「柾國啊,吃飯吧。」現在練唱結束後,朴智旻收東西的速度變快了,一下子就把袍子摺好收進袋子裡,帶著他一起去食堂吃飯。路上兩人依然會聊些事情,好玩的、感興趣的、不爽的、或是彼此的父母帶了什麼東西要給他。在很久以前他們也是這樣,只有兩人,然而已經忘記那是什麼感覺了。

 

「哥今天要回家嗎?」田柾國的語氣充滿了不確定,自從金泰亨消失後,他說話也越來越小心,怕戳到朴智旻的痛處。他知道金泰亨走了之後,朴智旻哭了一次。

 

是缺乏了什麼?金泰亨對於他們是什麼?金泰亨對朴智旻是什麼?對他來說又是什麼?

 

田柾國想,對自己來說,金泰亨到底是什麼人?

 

他只知道在心中,金泰亨的地位雖相當重要,但還是遠遠不及朴智旻的。但很有可能,在朴智旻心目中,金泰亨的比重就是那麼大,甚至可能超過他這個弟弟。

 

「我……」朴智旻忽然開口,「……我想再去找一次楊老師,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為什麼,要把泰亨趕走。」

 

原本校長並沒有讓金泰亨退學的,最初的處分是停學兩周,因為看在他的動機是為了救朴智旻,所以是當事人四人中,處分最輕的。校務會議時,有八成的老師贊成,其餘一成沒意見,另一成則是楊老師的人。

 

他想有很大的原因,是楊老師又對校長說了什麼,也很有可能楊老師以自己的飯碗,反過來作威脅,因為合唱團裡不能只有李老師一人,再者,李老師的帶團經驗還是不如楊老師多。朴智旻知道楊老師若是把自己當作籌碼,贏面非常大。

 

「你要怎麼問?」田柾國問,「直接問『是不是你把泰亨逼走』嗎?」

 

「……我,只是想知道,泰亨作為合唱團員中,是哪裡讓他不滿意,」朴智旻咬著牙說,「泰亨說,那天開會結果出爐後,其中一個原因和合唱團內的表現有關。」

 

「那,你要直接去問?不怕楊老頭反過來弄你?」

 

「……我會再想想。」

 

金泰亨的退學處分下來那天,朴智旻正前往校長室,等金泰亨回來,他經過高中部的校舍,穿過荷花塘,安靜的池塘裡什麼都沒有,只有綠黑色的湖水和一些藻類浮於水面,橋上有細碎的枯葉殘枝。那天太陽很大,可是氣溫很低,朴智旻呼著白霧,靜靜地走過橋。

 

高中部合唱團的學長金碩珍說,其實學校相當需要楊老頭,即使他們知道楊老頭帶學生的方式有問題。他們也曾經被荼毒過,楊老師每帶一屆新生,就會有一個不幸的人,要成為他的眼中釘。金碩珍的好朋友就是那個不幸的人。

 

『知道嗎?學校真的會為了他拋棄學生,』金碩珍抿唇一笑,淡然地說,『雖然我朋友沒有出事,不像泰亨這樣,但要打擊一個熱愛唱歌的人已經很夠了。』

 

『這樣還能算是老師嗎!?』

 

『你知道嗎?要是那傢伙以自己辭職為要脅,校長真的會聽他的話,』金碩珍說,『……校務會議,我們班導也在,知道嗎?有人對那傢伙說了一些話。所以姓楊的在開會時對校長說,泰亨又是動粗、又是違抗師長……對,他的意思是,違抗他,光是這樣,再加上他說一句不讓泰亨退出就辭職,校長真的會聽。』

 

『其他老師為什麼不阻止!?』

 

『……合唱團是學校的命脈,』金碩珍說,『這是最大的理由。』

 

朴智旻不懂。

 

也許他漏了什麼、也許楊老師真的聽了什麼話非得要金泰亨退出甚至退學、也許也許也許金泰亨真的做了什麼──……

 

有了這個想法後,下一秒他馬上打了自己一巴掌,火辣辣的一掌甩在臉上,對自己也毫不留情,朴智旻喘著氣,詫異自己竟然會這麼想。

 

×

 

「你現在就在家裡讀書嗎?」

 

「嗯,剛好……剩下一學期多,反正會有畢業證書……」金泰亨漠然地說,「就這段時間去上些先修補習班的吧,進了高中後,我這樣的讀書方式可能很危險。」

 

「……嗯,」朴智旻躺在金泰亨的床上,因為他們以往都是住宿,所以家裡的房間就算留著,也沒自己的氣味,這間房看起來才在佈置而已,東西都還擺在地上,床單看起來也很久沒換了。

 

「你要進普通高中嗎?」

 

「嗯,」金泰亨說,「就我家附近而已那間,離家近也好,我爸媽說雖然小學時還會回家睡覺,但國中兩年多都在學校住,很久沒回家了。再說,我弟和我妹好像也希望我在附近讀就好。」

 

「嗯,這樣啊,」朴智旻摸摸鼻子,說,「我可能就直升……吧。」

 

「是嗎?柾國呢?」

 

「不知道,他還早啊,才國一而已,」朴智旻說,「我希望他也直升,但可能他爸媽另外有安排。」

 

「啊,也是,不過我想是他的話,可能會繼續待在那吧,因為有合唱團。」

 

來到金泰亨家後,朴智旻說話一直小心翼翼的,極力避免提到「合唱團」這個詞,沒想到是金泰亨先提起了。

 

「大概吧,」朴智旻說,「他真的很喜歡唱歌啊。」

 

「喜歡……喜歡也是有極限的啊,」金泰亨低著頭說,「你以前問為什麼我要故意唱爛,我說因為只想單純唱歌,因為喜歡唱歌,所以被要求『唱好』,反而讓我覺得綁手綁腳。但你說我是放著天賦,

 

「有天賦和喜歡是兩件事吧,可能其他人……大人,早就知道這種事了,進合唱團的大家都有天賦,但真的所有人都喜歡唱歌嗎?說不定只是被爸媽推來的而已。

 

「我也喜歡唱歌,就算變了聲音一樣能唱歌,但在合唱團裡,大家都把變聲當成世界末日,連我自己也開始想說,是不是真的變聲之後就很難唱歌了,但明明高中部也有合唱團,學長們也都經歷過變聲期啊,為什麼我們要想得這麼可怕,因為怕得不到獎盃嗎?」

 

金泰亨幽幽地說著,房間門被輕輕撞開,一隻狗跑過來,金泰亨抱起那隻狗,順順懷中小狗的毛髮,良久之後,咧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說,「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完全不用擔心自己的聲音會『破壞一切』啊……」

 

長久以來的憂心與低潮終於成為心中真實的夢魘。金泰亨溜出宿舍,逃過舍監的法眼,翻過女兒牆後走進森林,他感覺不到寒冷,也不曾懷疑過自己的抉擇,筆直地朝著森林前進。

 

這個季節照理來說是不會有鳥兒的,縱使是野生的金絲雀,也可能耐不住今年的寒冬。金泰亨踩過樹葉堆,抬頭看著濃灰色的天與交錯的黑色樹枝,在繁複的枝椏間尋找鳥巢。不管那傳聞是真是假,他打聽到的、學長的名字,上網搜尋之後,查到了當年的比賽影片,的確,聲音非常好。

 

『像你這樣的聲音,只會破壞合唱的平衡與和諧而已。』

 

那個聲持續在他耳邊響起,酸得心頭一緊。他才不管殺了金絲雀後會不會聽到奇怪的聲音,他只想要這個人的聲音馬上消失。

 

像是老天也要幫助他似的,很快地,他看見一個鳥巢就在幾根樹枝間,搖搖欲墜,他用力踢了樹幹好幾下,試圖讓鳥巢掉落。

 

啪搭一聲,鳥巢掉了下來。

 

他撿起鳥巢裡唯一一隻金絲雀,這隻大概是體弱多病,來不及跟著家人飛往南方吧。又小又瘦,而且看起來快死了,身子不住顫抖。

 

只要扭斷就好了。

 

扭斷就好了,呀,金泰亨,一下子而已,左手捏住牠的身體,右手固定牠的頭,就像轉開瓶蓋那樣,很簡單的,不會讓牠感受到痛苦,反正牠也快死了。你殺的,和牠自然死亡,說真的,有差嗎?

 

金泰亨咬著牙,低頭閉眼,打算給金絲雀一個痛快。

 

為了唱好歌、為了唱好歌,他現在僅有的東西就是這些了,除此之外他什麼也不是。這隻鳥的性命不重要,萬物都會死亡,牠待在雪地裡遲早也是會死的,跟其他動物一樣,做大樹的養分。金泰亨瞪著那隻掙扎的金絲雀,手指一緊──掐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咬著牙,咬著下唇,咬出血來。

 

終究還是沒能狠下心來。

 

×

 

「老師,你現在有時間嗎──」

 

「朴智旻?嗯……現在沒辦法,你明天下午再來找我吧,可以談更久。」

 

「可是──我不會花老師很多時間的──」

 

「抱歉,但我現在有另外一個學生要處理,等明天好嗎?」

 

「……好吧。」

 

朴智旻一想到這件事,就擔憂得睡不著,成天心神不寧的,只想著要去問問楊老師。他想,金泰亨離開對他們兩人來說的影響還是太大了,田柾國也不像以前那樣主動開口,而且最近只和同年級的玩在一起,對他的邀約有時還推開。朴智旻想,那至少回家還是得走同一條路吧。

 

楊老師的辦公桌在練唱禮堂及教堂附近的教師辦公室,雖然是和李老師一起的雙人辦公室,但多數時間楊老師都不會在辦公室裡,而是在教堂後方的單人辦公室工作。朴智旻在走廊外等,又是在走廊等人,讓他心情很糟。上次這樣一等,就等到了金泰亨被退學的消息。

 

一來就吃了個閉門羹,楊老師看了他一眼,關上門,朴智旻看見門後方似乎有個人在。

 

「……老師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就是這樣嘛。違反了校規,我也無能為力。」

 

「……同一個團裡的,我相信大家都很清楚,他的聲音的確讓我們的和音不穩,低音部的居然喧賓奪主,換氣也不順,都能聽到他的換氣聲,太突兀了……」

 

朴智旻耳朵貼在牆上,仔細地聽門內的聲音。隔著一層木頭的聲音有點悶,朴智旻只能聽到殘存片語。

 

「……不用擔心,老師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是誰說的,這就是那個……證人保護?老師知道你也是為他好,畢竟在團裡,和諧是最重要的,變聲期,大家都聽得出來的,我問過其他學生,他們也都知道……泰亨的聲音……變聲很明顯……」

 

和金碩珍說的一樣。

 

有人跑去告密,說了對金泰亨不利的話。

 

「……主要是『動粗』!『暴力』!這才是最不可原諒的,老師不允許我的……不允許合唱團內,有會使用暴力的人在。大家競爭歸競爭,竟然打人,那就不對了。」

 

「竟然還想要殺鳥!不可原諒!殘暴的人唷……真是……」

 

朴智旻聽到這句話後,連忙退後,跑出走廊,不想再聽下去。那些汙衊金泰亨的一言一語,是由一個師長說出口,他一想到楊老師的聲音,就反胃得差點連胃酸都吐出來。他絕不相信金泰亨會殺鳥。

 

是有人造謠的。朴智旻知道,一定有人造謠的,而這時他忽然想起,想要下毒害他的人總共有三個。大家都聚焦在下毒的人身上,一時忘了還有另外兩個人。

 

還有另外兩個。

 

他癱坐在長椅上,急切地喘著氣,緩不下來。方才那幾分鐘宛若惡夢似的,金碩珍和同學們猜得沒錯,有人對楊老師說了些什麼。本來金泰亨的行為是可以免除這種下場的,這不成處罰比例,但若是再添加一些東西上去,讓姓楊的可以用合唱團當藉口,藉此要脅校長。為了學校與合唱團的未來──朴智旻一想到這,就不敢置信。好像法律完全管不到學校一樣。

 

朴智旻用力捏住自己的大腿肉,強迫自己鎮定。他呼吸越來越急促,額頭也冒出冷汗,嘴裡更是不斷發出無意義的嗚咽聲,直到一聲「哥」出現,他才注意到有人出來了。

 

「哥」。

 

朴智旻停止了脆弱的嗚咽。

 

「哥?」

 

田柾國不明所以地看著頹坐在長椅上的朴智旻。

 

「哥……?」

 

朴智旻的臉色蒼白,失去了最後的一點血色,連嘴唇都微微泛紫,田柾國不知道他發生什麼事了,頭一次看見他這樣,以為朴智旻生病了。

 

「你是不是感冒還是……哥!去看醫生啦!」田柾國心急地跑過去抓住朴智旻的手臂,但對方的手卻異常冰冷,而且一下就被甩開了。

 

「是你嗎?」朴智旻瞪大雙眼,喘著氣說,「是你嗎!?是你說的嗎!?」

 

「什麼──」

 

「是你對那傢伙說了泰亨的事情嗎!?你說了什麼!?為什麼讓那傢伙有機可乘趕走泰亨!?」

 

朴智旻的聲音已不像在台上那般穩健甜美,取而代之的是破了幾段音的吼叫,他的聲音不大,可是教堂的空間設計將那串撕心裂肺的尖叫瘋狂地迴盪。田柾國幾乎是在他喊第一聲的瞬間全身就打了個顫,身體抽了一下,雙唇張開卻說不出話。

 

「我不──」他開口想辯解,可是什麼都說不出來,嗓子啞了,乾涸得像沙漠。朴智旻推開他、將他推到地上,揪住他的衣領對他就是一串哭喊。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田柾國、田柾國──!他是金泰亨啊──……

 

「就因為你……都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甜美的哭聲壓在田柾國的臉上,一層緊繃、不透氣的痛泣,塞住了口與鼻與眼,無法呼吸,無法看見。脖子上多了一雙手,漸漸收緊了力氣,縮住,咽喉中的氣息被強制排出,眼球翻了一圈杏仁白出來,粉色的唇也染上慘白。

 

「……我不知道……會、這樣……」他想推開朴智旻,但又不敢推開,怕這麼一推會將他推出自己的人生,只能無力地拍著朴智旻的肩頭。

 

「……真的……不知道……」

 

 

 

 

 

『老師找你來只是想問一些問題,確認一下,不要緊張,』男人說,『希望你能誠實回答,我們必須要有學生這方……你可以吧?』

 

他站在辦公桌前,距離三十公分,雙手交叉擋在背後,說真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找來,因為楊老師對他並沒有特殊的情結在,他不像朴智旻這麼會唱歌,也不像金泰亨這樣──

 

『應該……可以……』

 

『好,老師只是想問你,最近合唱團方面應該還可以吧?會不會太負擔?』

 

『可以,沒有問題。』

 

『那好,因為你的聲音……』

 

『……聲音……?』

 

『雖然剛進來的時候還不太會唱歌,但老師們都知道你好好訓練就能成材,再多加訓練,一定可以擔任領唱。』

 

『啊……真的嗎?』

 

『智旻的聲音和你的聲音不同類型……懂嗎?但你們……都是很適合當領唱的人。』

 

『是,是嗎?』

 

『你以後還想繼續往這方面走嗎?』

 

『嗯……還不知道,但……希望能繼續唱歌,什麼形式都可以……』

 

『很好,這樣很好,你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有唱歌的天分,要好好發揮,才不會浪費。』男人說,『合唱團要走一批人了,三年級的畢業後,可能都不會繼續唱了。』

 

『咦?』

 

『不知道嗎?很多人在變聲期之後,就會放棄唱歌了,』

 

『可是──可是,高中部的不是會繼續唱嗎?』

 

『高中部的學生,多半是外面招生進來的,不是直升,』男人說,『看過太多了,太多了,這個期間太不穩定,他們常常會選擇放棄。』

 

『變聲期,真的有這麼可怕嗎?』

 

『老師帶很久了,看過好多學生……變聲期了還隱瞞,唱到脖子都爆青筋,硬撐,撐到破音……聽了還以為我們在虐待學生。就算改用頭腔唱,也是唱到整張臉都變紅了。』

 

『假聲……假聲呢?如果假聲本來就唱得好──』

 

『變聲期間,假聲唱得好,很需要技巧,也不是沒人這樣試過,但這麼久以來老師也才看過幾個,懂得真正歌唱技巧的人在什麼時候,都可以唱,這些人現在都在專業合唱團裡了。』

 

『那如果進入變聲期的話……該怎麼辦?』

 

『沒怎麼辦,這是必經的階段,就看個人造化了,』楊老師說,『不過我很看好你,你應該沒問題,因為唱歌的技巧學得很快,不像有些人總是只用自己的唱法……造成我們很大的困擾……還常常破壞合音。』

 

『……那,變聲期過後,還留下的人多嗎……?』

 

『很少了。』楊老師說,『我知道,會有很多人叫爸媽幫他們,找一些奇怪的民俗療法啦……或是吞什麼蜜啊雞蛋的啊……江湖偏方都用上了,這是身體成長的表現,怎麼可能壓得住。』

 

『包含學校的傳言嗎?』

 

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都沒經過腦子就說出來了。田柾國難以置信地,低下頭,想當作剛剛那句話沒說。

 

『什麼傳言?』

 

『……就是,學長說的……有很多學長都做過的……』他支支吾吾地吐露著,說,『就……殺鳥……』

 

『殺鳥!?』

 

『畢業的學長……好像做過,』田柾國冒著冷汗,繼續說下去,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引他說出這些話,他才不想講,可是有股力量,掐住他的臉頰,逼他說出口。

 

『什麼殺鳥!?你說以前有人做過?』

 

『現在不知道有沒有……』田柾國看著自己的腳尖,說,『不過……的確在森林那邊……看過一隻死掉的金絲雀……』

 

『死掉的金絲雀……』楊老師皺著眉,眼神變得深沉,不放過田柾國地繼續追問,『凍死的嗎?這裡的確有些野生的金絲雀。』

 

『不知道!』田柾國聳著肩,說,『但看到、看到有人從那裡出來……』

 

『從哪裡出來?』

 

『從森林!從森林裡抓著那隻鳥出來!』少年的臉龐扭曲,濃眉垂成八字,清亮的嗓音逐漸染上哭腔。

 

『是……誰呢?』楊老師問道,『是國中合唱團的,還是國小?』

 

『國……國中……國中的……』田柾國哭得一抽一抽的,胸腔悶得很,他本沒想哭的,只是照著心裡的聲音說出來而已,有什麼東西,抵著他的背部,促使他說出這一切,這應當是祕密的一切。

 

『泰、泰亨哥……殺了那隻鳥……!』

 

 

 

 

 

「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會這樣……對不起……對不起……啊……」

 

田柾國躺在地上放聲大哭,朴智旻已經放開他了,趴在他身邊,低聲啜泣著。教堂內響徹他們倆的哭聲,一高一低,一悲一苦,奏成憂鬱的二重唱。現在才知道原來教堂那麼大,可還是容不下他,田柾國忽然失了神,忘記自己是誰,宛如昨日才誕生的魔鬼。他無法克制地輕蹬著腿,哭得連身體都抽搐。他從未懷著傷害金泰亨的心,從來沒有,他心裡依然這麼堅持著。

 

朴智旻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最喜歡的,被他最信賴的推入谷底。是為了什麼?首席?為了證明自己?為了什麼?他將自己縮成一顆小小的球,想要躲起來,離開這個地方。想找金泰亨,想見他,卻不知道見了他該說什麼。

 

「……哥……哥……!智旻……對不起……嗚……對不起……!」田柾國哭喊著,撐起沉重的身子,想要觸碰朴智旻,想要看他的臉好確認這一切都是對的,但手才剛碰上對方的背,他就後悔了,怕又被甩開。脖子被掐了一圈,但他已經忘了這件事。

 

朴智旻突然轉過頭,臉上滿是淚水,黑色的髮絲都因為淚水而貼在臉上。他的表情失去了憤怒,卻變成了憂愁與堪慮。咬著下唇,剎那間驚醒,連忙摟住田柾國,抱在懷裡緊緊的,像抱著嬰兒一樣。他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柾國啊……嚇到了吧!?國兒……國兒……沒事……國兒沒事了……不是你的錯、不是……國兒、國兒、國兒……啊!為什麼!為什麼啊、為什麼啊──……」

 

×

 

金色籠子養的不是鳥吧。

 

尤其不是金絲雀。

 

他想那金籠養的,分明是蛇。

 

狡黠地吐著蛇信,分成兩片的舌,似乎是一種警告,警告你不該相信。既然相信了那就是你的錯。

 

為什麼相信放在金色籠子裡養的就會是高貴的、純潔的。這麼相信的人才有問題,更可以說是愚蠢。

 

「兩點了嗎?」

 

「嗯。」

 

「應該快到了。」

 

金泰亨看著黑色的手錶,指針指向兩點整,三根針完美重疊,又漸漸分開。骨節分明的手指敲著桌面,四四拍一秒一下,沒看手錶,咖啡館裡的曲子沒聽過,可能是新的鋼琴家,要馬上聽寫出一小節,應該是能辦到的。

 

冷氣剛好,讓冰咖啡不會溫掉,玻璃杯外緣沒有凝結的痕跡與意願,冰塊還好端端的承載著咖啡。他向外看去,過了大馬路,走上那條斜坡,入了林子後,走五分鐘,就是學校了。

 

「咖啡廳放這種音樂好怪。」對面的人說。

 

「為什麼?我覺得還好啊。」

 

「因為聽起來一點都不輕鬆,還有點不祥。」對面的人又強調了一次,「不祥。」

 

「有什麼好不祥的,我覺得很好聽。」

 

「……我也覺得好聽,但改變不了這曲子一點都不輕鬆的事實。」

 

「啊啊,」金泰亨歪著頭,想了下,「的確不祥。」

 

朴智旻一隻手放在桌上,另一隻手則胡亂滑著手機,把每個SNS都點開一次又退出,然後又點開一次。上一秒關了推特,下一秒又開起推特。他也沒發現。

 

時隔六年又再次回到聖保祿來,說不上近鄉情怯,但他不敢進到學校,至少不要一個人。

 

高中他沒有直升,而是選了其他學校,跨了一個學區上學,每天搭地鐵一小時來回。沒玩社團,偶爾到熱舞社和熱音社晃晃,和朋友聊聊天,因為跨學區的關係,那裡沒有什麼認識的人,遇不到國中、國小同學,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新的地方,他整理好自己,打算展開新生活。

 

眼前的男孩已經變成男人,冰冷的眼神依然冰冷,可是火山一般的瞳孔比從前更火熱,仔細看自己的眼珠,會發現包圍著黑色圓點的東西,長得就和火山一樣。他直挺的鼻樑和根根分明的下睫毛,長得真是囂張,好像挑明講了這張外皮真有其價值在。

 

斷訊。

 

朴智旻鬆開吸管,紅潤豐嫩的唇上都是水珠。金泰亨瞄了一眼,移開視線。

 

是進了大學後才知道同校的。

 

讀的不同科系,不同學院,但都跟音樂無關了。金泰亨會去朋友開的爵士咖啡館幫忙,朴智旻會去學姐家開的音樂教室教小朋友唱歌。除此之外,沒了。

 

「柾國啊!」

 

金泰亨揮揮手,對街的人遠遠的,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個人站在那。可是話說回來,他們在很早以前,就已經學會了一項技能,無論田柾國在哪,他們就是可以一秒內找出來。這是想擺脫也擺脫不掉的技能,寧可廢掉。朴智旻想。

 

田柾國沒有留在聖保祿,而是去了更遠的地方念書,住在親戚家。因此朴智旻與他相見的機會不會變多,鬆了一口氣。偶爾被對方的爸媽叫去吃飯,也可以和樂吃完一頓飯,回家。

 

他從沒告訴過金泰亨這件事。

 

「哥。」田柾國一走來,就是一副正經的臉孔,沒有半點表情,而且還有點彆扭。

 

「要現在去嗎?」田柾國問。

 

「秀慧是約幾點?」金泰亨問。

 

「兩點十五。」朴智旻說。

 

「那現在去吧?」

 

「嗯。」

 

那,之後你有繼續去合唱團嗎?金泰亨這麼問道。

 

沒有了,田柾國說,因為一些事情,國三上就退團了,突然……突然不想唱歌。

 

好可惜,我以為你會繼續唱歌……畢竟你的聲音很好──……

 

不唱了,覺得自己沒那麼好。而且之後的高中也沒有正規的合唱團,就不再碰了。

 

金泰亨問什麼,田柾國就答什麼,他認為自己沒有隱瞞的必要與資格,全盤托出。但把事實這邊削一塊、那邊切一角,藏起一些不願說的部份。三人走上斜坡,迎來蓊鬱的樹林與蟬鳴。暑假的末端,秋天悄悄縫上邊,才九月初,已經有些綠葉掉下來了。

 

學校的庭院修剪似乎停了一段時間,雜草叢生,樹木上停著許多生物,在夏末之際他們還會在這,等到冬天來了才往南飛。以前他們晚上經過樹林時,都還會繃著神經走,怕遇到鬼,更怕遇到學長們。田柾國很討學長們歡心,一點都不用擔心會被找碴。他拍掉手上的蟲子,抬頭望著樹枝,那裡的鳥可真多,但都躲起來了,要不這吵死人的鳥鳴真是快逼瘋他了。從一進林子就能聽到金絲雀的啼叫聲,看來有人在餵養這些鳥,而且還讓牠們無限繁殖。金泰亨與朴智旻的聲音被那些鳥鳴截斷……對了,聲音,關於聲音這件事。

 

國二之後他的變聲期正式來臨,和金泰亨當時的情況一樣,但身處高音部的他更慘,唱歌越來越費力,假聲一次比一次吃力,眼睜睜就要看著首席的位置被拔除,他想,不如在被趕走前,自己先走。

 

不行,那樣做的話,那當初辛苦考進來是為了什麼?於是他繼續撐,硬撐下去,去向學長們討教,該怎麼做才好。可是一個來勢洶洶、能力又極高的後輩發問,沒有一個前輩可以教他。他沒辦法,出了下策,下策沒用,就只能再出下下策。

 

「你在大學是唸什麼?」金泰亨問。

 

「呃……廣告設計。」

 

「哇,好像很好玩。」

 

從頭到尾,朴智旻都沒有說話,田柾國也沒主動搭話。他可以體諒,朴智旻大概還不會原諒他,可又覺得對方未免太過小心眼,這麼多年過去了……如今他們都已經和從前不同。當朴智旻隔了一段時間,又再看見田柾國時,只覺得歲月對他是如此善良,那孩子是越發俊美了。明亮的兩顆大眼,閃耀如鑽,水靈如星。

 

每次看田柾國,都還是看到同一個孩子。他想要相信那就是他的本質,是美好的。那是他從小抱到大的弟弟,想起這些回憶後,他又覺得自己太超過了,為什麼要冷落他這麼多年,表面上裝得再和樂、轉過身還是切斷交流。

 

就因為那些大人,他們三人之間最珍貴的東西被毀了,其中一些還是朴智旻自己毀壞的。

 

「所以……都上什麼……以後想做什……」

 

「什麼?」

 

「……我說,你以後……這方面嗎?」

 

田柾國皺著眉,專注地看著金泰亨、聽他說話,但依然只聽見斷斷續續的,不完整的「一句」話。森林太吵了,除了逗留人世間太久的蟬鳴外,還有紛雜暴躁的鳥鳴。金泰亨見他皺眉,猜應該是蟬鳴太吵了,又提高音量講了第三次。朴智旻則拉住田柾國的手,將他推到金泰亨身邊去。這還是睽違這麼久,朴智旻主動碰他。田柾國似乎很是驚訝,眼裡的激動不小心打翻了一點。

 

「……我,以後可能會走這方面……嗯,有實習機會的話我會去。」靠著剛剛聽到的隻字片語,他勉強拼湊出這個問句,回答了金泰亨的疑問。

 

「……國兒……是平面設計……那以後就是……誌上,對吧?」朴智旻問。

 

「什麼?」田柾國說,「哥,我沒聽清楚你說什麼──」

 

「……還好嗎?」金泰亨擔憂地問,「是很吵沒錯但……是耳鳴嗎?還是──」

 

「很吵!」田柾國摀住耳朵大喊著,「很吵、一直有蟬鳴和鳥叫聲!」

 

「什麼鳥叫聲──」朴智旻見田柾國的表情不對勁,刷白一片,喃喃說著「鳥叫聲」。

 

「只有蟬鳴吧?……但這裡已經沒聲音了啊。」金泰亨環視森林一圈,他們已經離開了蟬的住所,不再有蟬鳴。

 

「從剛才開始明明就一直有鳥的叫聲!」田柾國大吼著,「一直!一直都有金絲雀的叫聲!你們沒聽到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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