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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太平#03

 

 

 

 

‧一雙好鞋子

 

在福至村看病,還是有大把時間可以外出散步散心,牧師要年輕人們就多多出去玩樂,玩夠了回來才會集中精神工作。不過現在的羅渽民沒有遊玩的心。他一個夜晚就拋掉了家人和朋友,現在回城裡去,說不定還會看見自己的臉被張貼在鬧區柱子上寫「尋 不肖兒」。

 

距離這最近的市區在五里外,還必須借輛單車才能出去。幸好,村子裡就有幾輛壞掉的單車,修一修就能騎。跟著牧師的幾個挑夫,有個大哥以前就是鐵匠,借來工具修好歪掉的龍頭後,騎著還挺順的。

 

他先是繞了村子一圈,想更熟悉地理環境,路上每個人見他都打招呼,而且幾乎人人都記得他名字。羅渽民心裡有點尷尬,很快地說服自己轉換心態,也許大家只是熱情,也許是他以前憋太緊了。但他還是不自覺地露出以前那個沒心沒肺的笑容,那麼燦爛那麼無心。

 

羅渽民不是那種天真的人,當然知道自己是好看的,而且好看這個詞還不足以承載他的外貌。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被他爸搧過那麼多巴掌還是如此端正、精緻,已經說明了他的臉蛋勝過無禮無情的痛打。

 

嫁給化妝品公司少爺的大姊,曾拉著十四歲還難辨雌雄的弟弟去當公司招牌,給他畫了粉撲撲、紅通通的妝,還搽了桃子色的口紅,當了一季的小明星。這之後羅渽民鬧一場脾氣,氣得不是被當女生,而是被當洋娃娃玩,去百貨公司逛,專櫃的小姐看見他還問難道是雙胞胎嗎。聽了這事後,姊姊邊笑邊給他賠罪,說以後不會再這樣了,他可以放心回去踢他的球、耍他的西洋劍。

 

那好,就順勢被父親推去參加了田徑隊,之後更練了跆拳道,累他個半死。

 

現在大家看他的身材可不會再誤認他是女孩了。肩膀寬、腿又直又長,一手就能把鐵鑄的舊朝鮮刀揮得像狗尾草一樣。

 

不過那天見的男子還真清秀,若不是身材挺直,有稜有角的,穿那身衣服還真以為是個女孩。

 

他好好奇。

 

好奇那男子究竟是誰,為什麼在那,又為什麼穿那身衣服。他聽說過也有男子做巫堂的事,但必須著女裝,而森林裡又有一個巫堂多的村子,他猜想,那麼那人鐵定也是巫堂了。那為什麼,又對著一株榆樹說話?

 

他騎到鄰鎮去,體驗久違的都市生活。儘管也才來這裡一個禮拜。

 

這裡雖不比以前那裡好,但也足夠熱鬧了。羅渽民先是在珈琲館吃了一客西餐和午茶後,又去茶館看人打牌,享受久違的都市特有的混亂氣息。大家抽菸、打花牌或撲克牌或轉一圈麻雀、吆喝聲裡都是酒和菸的味道,難聞,但他喜歡。從前下課,他就和同學在街上四處遊蕩,去食堂後面的秘密房間聽人演講;或是在這種紊亂的茶館內,把自己浸泡在頹靡的氣息裡。同學們都藉機來這看女孩,但他對女孩不感興趣,就專心看人打牌,酒來就喝,暫時不去想家裡的事。

 

終究還是要回家的。父親的聲音在腦內揮之不去。

 

他踩上腳踏車,往福至村的方向回去。

 

冬天是動不動就下雪的,才不會過問你的意見。騎回去的路上,細雪飄落,未融的舊雪上又覆蓋新雪。濕濕的冰冰的,可他中指沒扣上剎車做準備,反而踩快踏板,讓輪子飛快地轉。

 

他學會單車是六歲的事。父親給他弄來一輛沒有輔助輪的單車,雖是小兒身高可及的,但對一個從沒踩過輪子的孩子來說,這比登天還難。父親用一種不耐煩的鼓舞叫他上去,他踩了兩下後,摔在草地上,開始哭,父親沒有罵他,只說,怎麼連這種小事都不會。家裡最好動、提琴也拉得最好的四姊扶他起來,讓他在旁邊站著看好,然後自己踩上單車,隨著踏板上下喊「一、二、一、二」、「羅渽民!看好!腳不能停!」、「一、二、一、二」「一、二、一、二、看我的腳!渽民!看姊姊的腳!」。

 

他抹掉眼淚和鼻涕,四姊也下來,換他上去。還是摔,四姊又扶他一次;又摔,四姊再扶他一次;再摔,四姊依然跑過去給他扶。摔摔扶扶的,折騰了整個下午,他總算可以用顫抖的雙腿踩下去,不能停,不然會摔下來。

 

後來四姊染了傷寒,病了半年,他只能遠遠地看著四姊,給她唸故事。那半年他都沒看見四姊下床,就拉著單車和李帝努在院子裡繞圈圈。

 

等到四姊病根終於除掉後,還是和以前一樣繼續拉提琴,但不會說話了。

 

醫生說燒太兇,燒壞了大腦一部分的功能。除了失去嗓音外,其餘正常。智力、體能、行走的能力彈跳的能力、手指還是能好好拉出一首普羅高菲夫的賦格。但是不會說話了。變成啞巴的四姊再也沒有開口說話過,幸虧耳朵沒壞,不然連小提琴也拉不了了。長大以後四姊當了一個小商人的妻子,不能說話,就專心做個賢妻,良母的職責交由保母去做。

 

經過一間涼亭時,他看見一個穿全黑的人在那。是西式的打扮,黑外套、黑褲子黑皮鞋,步伐蹣跚,或根本沒在行走。穿得這麼單薄,不知道會不會被風吹走,而且誰會在這種雪天穿上明顯是宴會用的皮鞋。他加快速度,想一探是哪個傻瓜在雪天只穿這樣就出來。

 

等到追上之後,他在超越的一瞬間看見對方的臉。

 

不正是那日在林子裡看見的人。

 

這麼一個分神,就只有一下下而已,單車打滑了。

 

「啊!啊啊啊啊啊……!」

 

輪子不受控制地往兩邊歪,閃來閃去就是不走直。地上滑,龍頭抓穩也沒用。就在羅渽民做好心理準備要重重摔一跤時,輪子忽然不滑了,順順地往前,好似那些雪那些冰都不存在似的,一路通往福至村。

 

把單車停在牆邊時,他檢查輪子,胎痕的確磨損了,不可能在雪地上騎那麼順。

 

牧師問他怎麼滿臉通紅。

 

「我遇見奇蹟了。」他亢奮地說,「向上帝作證。」

 

×

 

天氣大好,羅渽民一早醒來就精神百倍,配了三碗飯才跟著牧師工作。他們今天不看診,而要開一個晨讀班,一個早上的讀經班。

 

今天是禮拜天。

 

前幾日,村子一個十六七歲、眉目有神的男孩,來到他們房子前,躊躇思忖該不該進來。正在補牆角破洞的羅渽民,見了他猶豫的腳步,要他直接進門,問他有什麼事。

 

『你們手上拿的那是什麼?那黑色的書。』

 

原來指的是聖經。羅渽民跟牧師說了後,牧師鼓著腮幫子,繼續照著人家教的方法處理醃菜,好當晚上的配菜。等了半晌,才抬起頭來說:『不如就辦晨讀班吧,也差不多了。』

 

牧師果然是專業的,不需要他這個不中用的幫手,一個人就能講授、解析聖經的故事,還講得津津有味,連帶著一些孩子以為是鄉野傳奇……的確有些聽了蠻鄉野傳奇的。

 

看一個外國人拿本書講課,讓他有種回到學校上課的錯覺。不曉得以前那些朋友有沒有發現他已經失蹤許久,不曉得李帝努有沒有急著找他……牧師講的那些,他早都聽過了,心思已飄去別的地方,不在這也不在那,只是想,那天路上為什麼遇到那男子?他在那裡幹嘛?散步?就穿那樣?

 

單車打滑後居然能穩回來,是最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在這村子也差不多要一個月了,每天就是和醫生去看診、早上和挑夫尚旼大家一起聽牧師講道、幹活做些苦工換取酬勞或生活用品。漸漸地聚集了人起來,從一開始的少年,到後來有了少年的母親、弟妹、同儕,一個十多人的小讀經班也建起來了。羅渽民也相對沒有時間可以溜到後面去。他想知道那個人到底是誰。

 

日復一日辛勤工作,還是小少爺從未經驗過的。他以前哪需要提著沉重的水泥親自用刮刀補牆角,甚至也不住水泥房,一定是有古老歷史的磚屋。他的手是用來拿銀餐具的,不是提水桶的。當然,既然自己選了跑出來怎樣都得接受。他很難改掉花錢大手筆的習慣,什麼都用好的,現在也得一一改掉。為了賺些零花錢,他不只做勞力活,還給村子裡青少年青少女上課。說什麼都是大學生,還是世博蘭斯的,就算他們根本沒聽過遠在中央的那間學校到底多厲害,但既然是醫學生一定比村子所有人聰明。現在他還要當牧師的幫手,還要每周兩天充當搬運工,就用他那台小單車幫村民們送貨來去;還要交孩子們讀書認字背詩,鄉下地方不懂什麼西洋故事,只知道論語、列女傳這些,他壓根忘記了,上課還要邊瞄邊教。

 

他不只一次想是不是太衝動了,燒些書……他本不必這麼決絕的,但父親燒完書之後一定不可能道歉,或至少一句抱歉。父親做了這選擇後,他也沒必要吞下去還像個賤骨頭一樣繼續窩在那。難保下一次燒的就是他的衣服了。

 

等到有時間,已經是下個禮拜六的事了。一早他把門口的雪都鏟乾淨後,換上能在雪地裡跑跳的短靴──抽空拿賺來的錢去城裡買的,他可不想踩壞自己的皮鞋──然後披一件厚大衣就往後山去。

 

距離上次踏入山林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那時雪才剛下,不似今日,雪天已經是每天的日常。白雪已經覆蓋了當時的那條獸徑,再次到同一個入口時,羅渽民不知道該往哪走。

 

現在看起來就是一片密集麻亂的森林而已。他憑著記憶,但已經不堪用。一個月前偶然闖入的林子,怎麼可能記得。只記得走到一半時被亂岔的枝椏擋住,撥開後,那個人就在榆樹前喃喃自語。

 

於是他決定順著榆樹的蹤跡去找。

 

要在一片林子找出一棵樹根本是瘋了,但羅渽民還是隨便找了個「入口」,看是人可以走進去的寬度就往前跑。看了看錶,才不過早晨九點多,天卻是灰的。羅渽民又繼續走,也沒一條明確的路,就瞎往前衝。

 

也不知道怎的還真的走出一條路了,他沒刻意認路,但雙腳就隨著他們自己的意志動了起來。很奇特,明明是山坡地,但他卻走得一點也不喘,甚至還精神奕奕要往前,直到找到那個人為止。

 

他看見一顆榆樹,但不確定是不是那顆榆樹,探查了一下,想想,上次也只是遠觀,也認不出來。

 

倒是看見不遠處有一口井。

 

沒想到這裡會有井,井的周圍是乾淨的,雪塊被踢過,也僅有幾株小雜草,看來是有人在打水的井。羅渽民靠近那口井,打開蓋子一看,裡面是有水的,還在流動。

 

「有事嗎?」有個聲音叫住他,是個男人,羅渽民轉頭,就看到那個人。

 

今天穿的就是普通的厚布衣,平民的衣服,雙腿裹層層厚棉,踩著一雙草編鞋。和那天的西式打扮截然不同。

 

「……啊……」他只想著要找他,卻沒想到找到了要講什麼。

 

「請蓋上吧,不然井水會結凍的。」

 

「啊,是。」

 

「你是怎麼進來的?」黃仁俊有些詫異地又問,「進來有事嗎?」

 

「呃……我只是,就這麼進來了。」羅渽民說,「我看你上次在對榆樹說話。」

 

「……」黃仁俊看向他後方,是被一片銀雪遮蓋的森林,怎麼想都不可能貿然闖進,「進來有什麼事嗎?」

 

「沒、沒有。」

 

黃仁俊雙手抱胸,並非要質問,而是因為天氣又更冷了。

 

「占卜?」他說,「外人來這裡都是要占卜的,你也是嗎?」

 

「呃不,我不占卜。」羅渽民說,但下一秒他就後悔了,這不是斷了對話嗎。可是腦袋又轉彎想,聽說這裡都是巫,他一個跟著宣教隊來的人進來這,感覺好像在踢館。

 

「……對,我想占卜。」

 

黃仁俊呶呶嘴,好像在考慮要不要給他占卜,羅渽民看他還在猶豫,趕緊又說:「我當然會付酬勞!」

 

「我又不缺酬勞,」黃仁俊說,「只是在想給你占卜真的好嗎?」

 

「咦?」

 

「算了,告訴我你的名字吧,」黃仁俊鬆開手,一揮,領他到一間小屋的長廊下。這小屋是以前一個巫堂婆婆住的,她也是在大遷徙時一起來的,來沒多久就過世了。之後,因為這房子太靠森林,沒人想來這不方便的地方住,就一直閒置至今。

 

羅渽民想了想,「池秉雨。」

 

他報上舅舅的名字。一來,是因為他對眼前這清秀的男子有些存疑,雖然感到無限好奇,但同時也有懼怕;二來是他不占卜。

 

「……再給我詳細的出生時間、想問的問題──」

 

「就問運勢吧。」

 

「──還有本名。」

 

黃仁俊這話說得很順,沒有一絲停頓或空白,就接在他後面說下去。羅渽民愣住了,他不記得報過名字,上次那短暫的眼神接觸,也沒有透露出任何自己的本名。他翹起二郎腿,故作鎮定。

 

「下次要占卜,」黃仁俊說,「記得告訴我本名。」

 

「……您是怎麼知道的。」

 

「亡者的命是沒辦法算的。」

 

「我都還沒報上生日呢……」

 

「他就在你旁邊啊,」黃仁俊說,「血緣很近,但又不是兄長,是母親那邊的人。我猜是……舅舅吧。」

 

答對了。

 

「你到底是誰?」羅渽民問。

 

「黃仁俊,就是個靠鬼神混口飯吃的。」黃仁俊說,「你知道吧?外面的人都說我們村子裡都是巫。」

 

「是……」

 

「您還沒告訴我您的名字。」黃仁俊說,「不想占卜也沒關係,但禮尚往來一下可以吧?」

 

「啊……」羅渽民以手指掩住口鼻,遮住自己的心虛,他不知道是否該報上本名,就連牧師和尚旼他都只報名字,姓氏是遮起來的,他用了舅舅的姓蓋住,「……羅……渽民。」

 

「嗯。我相信這是真的了。」

 

「……您都知道我剛報假名了,這個會不知道嗎?」

 

「會知道你報假名是因為被冒用假名的本人就在你身邊啊。」黃仁俊說。

 

「我身邊又是什麼意思……」

 

「不是靈魂,你舅舅有好好去極樂,或者,天堂?只有一小部分留在你身邊看顧,算是一個守護靈吧?」黃仁俊不再在這問題上打轉,他換了副盡量嚴肅的表情,說,「你是怎麼進來的?曾經殺過牲畜嗎?」

 

「就直接走進來啊,我就一直找榆樹走。」羅渽民說,「哪有殺過牲畜呢?我連教訓家裡養的狗都不忍心了!怎麼問這問題。」

 

「……是嗎。」

 

沒有殺過牲畜那為什麼身上又都是血?黃仁俊用衣袖輕掩口鼻,又拿開,確認了的確是從羅渽民身上來的鐵銹味,而且也不時能看見他身上暗紅色的血,和他本人散發出穿金的華氣映成對比。既然是暗紅偏棕色的,那就是過好一段時間了。黃仁俊出生時,就已經在這個小村子了,他們一村人也不問外界之事。除了給人驅魔、補給日用品外,基本不出森林。自然也就不清楚王朝和日本帝國的事,也就不會想到羅渽民的羅,有個什麼意思;只有在偶爾外出時,才會稍稍發現街上景色與好久以前又不同了,不同得多,顏色都變了。

 

「為什麼問這?」羅渽民問。

 

「沒什麼,」黃仁俊說,「你來這是有什麼事嗎?應該不是真的要占卜吧?」

 

「啊……?我也不知道,這……」羅渽民說,「我只是好奇就追上來了。」

 

「……什麼啊。」黃仁俊有些嫌棄這個答案,他看對方的表情,是不帶點隱瞞和埋伏的真摯,「有什麼好追的?」

 

「那天看你在榆樹前自言自語很好奇,」羅渽民說,「前幾天你是不是下山了?在路邊?我騎單車經過的,是你吧?是吧?穿一身西服的。」

 

黃仁俊撇過頭,不回答這問題。那的確就是他。在沒人注意到的情況下,他常偷偷溜出村子,換上西服來到地面的村莊,或者走更遠一點,到那個熱鬧的市井去。這一走就要花上半天到一天的時間,為了不被人發現,他還得算好時間。得在早飯與晚飯之間完成這緊張的偷閒。現代產物帶給他最有用的一個東西就是鐘錶。有個年輕的鐘錶眼鏡商請他到店址祈福,也贈他一支錶做為酬勞以外的謝禮。他就靠著這支錶,算出村子大家的時間規律。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提防頭子,可煩了,若沒表哥擋著,沒ㄓㄨㄣ抓到就被打死。過去被打的傷到現在還留著患,讓他雙腿一走久,就開始發痠。

 

如果不是被打成這樣,說不定就可以走更遠了。他也收過單車,但只能在村子裡騎。一輛好好的高級單車只困在這不脫三姓的小村莊,真是委屈了。因此看見羅渽民騎著單車出現時,心裡滿滿都是羨慕。

 

看見羅渽民差點在雪地摔車時,不小心破例在心裡幫他祈禱別出事了,而果真羅渽民的車就穩了。

 

但那或許並非自己的功勞。自己有多少斤兩還是知道的。

 

「……你平時都在幹嘛?幫人占卜嗎?」羅渽民問。他發現這個清秀的男人並不如外表那般是文靜溫雅的,相反的,口一開就劃破空氣,直直擊中他腦門,以準備好會得罪人的姿態應對一切。對眼睛所及的一切毫無興致,好似早就參透了什麼,可又故意留點鉤,勾起其他人對他的興趣。

 

「還有祈福,解厄,驅邪,」黃仁俊說,「巫覡做的事也不過就是滿足人心裡畏懼的和期待的。」

 

「每天都做這些?」

 

「差不多吧。」

 

「喔。」羅渽民不知要說什麼,他對這沒研究,不敢亂發表意見,「那你下山是幹嘛?」

 

見羅渽民緊抓這點不放,黃仁俊猜想他大概是真的疑問,稍稍解開心裡高掛的結,鬆口道:「我平常都在這裡重複做那些事,所以偶爾跑出來玩。」

 

「你都去哪?」

 

「去……」他想了想,自己進城時究竟都去哪些地方,「……在路上亂走。」

 

他身上沒有太多錢。

 

因為村子裡大家都認識,幾乎都是以物易物,不需要以金錢做交易。信徒來給他們占卜時,會奉上很多錢財,但用不到,所以平時也就跟那些謝禮一起收在家裡的儲物櫃。見了他們以錢財交易的方式後,他也想過要帶錢在身上,就藏兜內,然後等去城裡時要買東西。

 

第一次用錢買了路邊的糖葫蘆後,他帶著嘴角沾上的糖碎片回去,金家年紀最小、也有些靈力的女孩,見他便說「仁俊身上帶了什麼?」

 

之後就被頭子抓起來一頓毒打,關在房內不准出來。糖葫蘆是又甜又酸外加一頓揍的滋味。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在這裡悶得慌,我每天都跟著牧……醫生幫忙,不然就是幫福至村那群小鬼頭上課,沒有遇到年紀差不多的人。你幾歲?」

 

「滿二十。」

 

「我也滿二十了。」羅渽民說,「哪天可以?你下山吧,我騎車載你去。雖然是二手跟人討來修理過的車,但還是能騎。」

 

黃仁俊輕擰雙眉。

 

「我們今天才第一次說話。」他說。

 

「但我真的無聊啊,你們村子裡有跟你年紀差不多的男人嗎?」

 

「有是有但,」但對他們毫無興趣,黃仁俊說,「……你要帶我去哪?」

 

「不知道,就隨便逛逛吧?」

 

「『隨便』。」

 

「哎呀這不就是逛街的目的……閒來無事就在大街上走,很二十歲。」羅渽民說,然後視線移向黃仁俊的雙腳,「上次在路邊那個真的是你吧?」

 

「是又怎樣?」

 

「你……可以請你站起來一下嗎?」羅渽民說。

 

「啊?」

 

「就站一下,走幾步,我想確認幾件事。」

 

黃仁俊照他說的,在一片空地上踏幾步圈,又回來。

 

「你是不是穿了不合的鞋子?走起路來怪怪的。」

 

「嗯?」

 

「你再走一下,」羅渽民跟著起身,跟在他後面走,「看,你走路時腳是拖地的,腳跟的部份會拖在地上,不是太嚴重,但一個年輕人來講這樣不太正常,髖骨沒有用力。這樣走容易磨壞鞋子,尤其是草鞋。」

 

雖然講的這些都只是普通的家庭醫學理論知識,也只是現學現賣的小聰明,但黃仁俊壓根沒聽過「髖骨」「走路拖地」這些詞,一臉困惑地看著他。

 

「你是醫者?」黃仁俊問。

 

「普通的……前醫學生而已。」羅渽民說,「你什麼時候有空?」

 

×

 

髖骨就是這裡,黃仁俊摸著連接上下半身的骨頭,回想羅渽民說過的話。羅渽民問說受過傷嗎?他搖頭,一時想不起來。小時候被揍過太多次了,已經不記得。被要求降神時他正在長身子,頭子要他快點,客人等不及了,把他打到整村都是哀號聲,才終於哭哭啼啼願意附身。

 

母親算過頭子的命,當時算出來,沒有明顯的畫面,說也說不清,因此沒有對頭子說。

 

這次看清楚羅渽民的臉了,就算沒見過幾個年齡相仿的男人,他也知道那就是好看的人。不需要做比較,也不需要標準,那是一種絕對的好看,無須挑戰。

 

好看倒也不是重點,他只是對那雙眼睛興致滿盈。儘管每次見到自己時,眼珠子都是濃烈的黑,但黃仁俊依然能感知到那雙眼睛這時有多熱,彼時就有多冷。

 

至於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那就跟附身一樣是不可理喻的。

 

他想想今天還發現了哪些事……對了,羅渽民看來是耶穌教的人,他身邊那個並不全是他的舅舅,只是有舅舅樣貌的人。全白的,頭頂上還發光,這跟信徒們拿來的陶瓷聖像很像。有次有個信徒謝禮中竟然有好幾尊白色的人像,送來時被旁邊的人訓斥「怎麼拿這種洋鬼子教的東西來」。他問什麼是洋鬼子教,那人就說,西方人信的教,一個自稱是神的兒子的白癡。誰知這麼一說他更有興趣了,說請給他多一些這種東西,他想知道。

 

「今天心情好?」娜瑛見他今天臉不黑了,吃飯時還多添了一碗,「怎麼?你哥說什麼了嗎?」

 

「沒事。」黃仁俊說。

 

「說謊吧,你每天臉都臭得跟茅坑似的。」

 

「沒事就沒事,你嘴才臭吧。」

 

「呀找死嗎?你不要以為你是未婚夫就可以被原諒啊?」

 

「我又不在乎。」

 

「什……!」娜瑛放下洗到一半的盤子,說,「我知道我們不可能,但你可以至少裝一下嗎?」

 

「這裡就我們倆而已。」

 

「你必須要在我面前也裝才行,」娜瑛說,「不然有一天你會露出馬腳。」

 

「……」

 

「我是認真的。」娜瑛甩掉洗碗布,說,「黃仁俊,不是只有你一個受不了這裡。」

 

「你生氣了?」

 

「沒有。」娜瑛說,「我只是恨自己是女人。」

 

女孩把洗乾淨的碗盤都疊好後,把髒水倒掉,悶著一股氣進房了。

 

像吞了一記黃連,黃仁俊登時啞口無言,不曉得該怎麼反應。金娜瑛從沒在他面前說過這種話。

 

恨自己是女人。他想想,自己也委屈呀,又不是只有她們被迫上身,他才是最苦的吧。況且她們可沒他被打得這麼慘。他想轉移注意力,於是又想起了羅渽民。原來還有「醫學生」這種身分嗎?以前也有醫者來求他占卜自己的生意,都已經是青壯年的年紀了,這倒還是他第一次遇到這麼年輕的「醫學生」,看來將來也會是個醫生吧。

 

當羅渽民問他哪天有空時,鬼迷了心竅,他還真去思考哪天有空。月初的時候,有些人都會下山去補給糧食,村子裡人比較少,就不太有人來問事,於是便說了月初可以。而今天也差不多到月末了。

 

上回表哥說,以後等雙胞胎大一點了,還要再生幾個,不然人太少了,而現在巫堂又一個比一個還弱。到時若又有了,定要黃仁俊再去祈福生育。黃仁俊能說什麼,就點頭笑說好啊,當然好。他才不像金娜瑛說的那樣心裡還有表哥,只是要把表哥完全捻出心裡還得花一段時間。他正在處理剩下的殘膠,每天就去看看那一對雙胞胎和表嫂,讓自己往死心的方向更接近一點,再一點,多一點。

 

他回到家,脫掉草鞋,脫掉厚厚的白襪,露出一雙沒怎麼曬過太陽的腿。小時候四處亂跑,夏天和姊姊去後面的河邊玩一天就曬黑了,回家還沒大人認出來,都問這兩個小黑炭哪來的。

 

後來被抓去訓練附身後就很少出門了,頂多去去隔壁家,或去農舍閒晃。活動範圍再也沒遠到村莊外。

 

很少跟同齡的人相處,除了娜瑛之外,和他年歲相仿、同性別的也就兩個。小時候還會玩在一起,長大後他們成家了,生孩子養家去了,也就漸漸和他生活分開。再說,雖然這村子也沒什麼可以玩樂的地方,黃仁俊家留著一堆高價的謝禮和錢財也無處可花,就只是堆在儲物間內,也足夠讓他們不平衡了。大家分道揚鑣,井水不犯河水,沒必要彼此作孽。

 

一股氣嗆上來。

 

忽然他咳個不停,要拿水杯潤喉解氣,卻有股力量將他壓在地上,不得動彈。咳嗽聲越來越響,在耳膜上重打,喉嚨像被用金屬刮過那般乾痛,黃仁俊抓住榻榻米地板的凹痕,把自己往門口的方向拽。而興許是聽到他劇烈的咳嗽聲,隔壁家才七歲的女兒便飛奔過來,尖叫著喊所有大人。

 

幾個阿姨姨丈聽到呼喊聲也趕來他的房間,知道這是神靈上身了,將他扶好坐正,壓好他的手,把法器都備妥,兩隻白手掌壓在刀鋒上。

 

「……啞巴……」他冷汗大滴,蒼白的嘴唇緩緩洩出幾個字,「啞巴……啞巴──」

 

「啞巴?什麼啞巴?……是啞巴阿龍嗎?」一個女人說。啞巴阿龍是村裡一個天生的啞巴,是金家自己的人生下來的,不只啞,還有點傻,成天在村內遊蕩玩耍,等人喊他吃飯睡覺。

 

「啞巴……會……啞巴會……他會……」黃仁俊開始急喘,身體不住顫動,他的雙眼看出去的世界都是模糊的,所有人的面貌都被抹去,體內有什麼力量在扯他,「──啞巴會開口!」

 

隨即昏了過去。

 

×

 

那並不是三個預言中的第二個。他非常明白。並不算是。

 

頭子問清楚後,便暫時放過他,不再追究這次的預言。不過,由於這種沒跳神、沒做任何準備就被上身的情形幾乎不可能有,心裡還是戒備著,要黃仁俊隨時注意下一次的預言。

 

關於三個預言,母親沒有明說當三個預言都出來時會發生什麼事,頭子也不知道,但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光從第一次的預言「王的人渾身是血」就充滿了血腥的意象。

 

他暫時拋下這些事情,坐在空小屋的廊上,等羅渽民來接他。

 

今日換上了西式的衣服。心想,既然要到城裡去,而且還是一個城裡人帶路,怎麼樣都得換一套最先進的衣服才不會丟人。

 

那些衣服都是人家送的,依照他的身型訂做的,沒有漏掉任何一吋。手腕的維度、肩膀寬幅、腰的吋數,甚至連腳踝需要幾掌握都算出來。他也很少進城,進城也只是兩點一線被請去工作,甚少好好看過街景,或是也看不懂。

 

今早起床,掐掐時間,看大家都去工作了,便換好衣服從眼皮子底下溜走。黃仁俊還在等羅渽民來,他提早到了,看手錶的指針,已經差不多到了時間。

 

時序已經來到深冬。黃仁俊必須再披上一件鐵青色的罩衫,以免受風寒,可還是避不了雪風刮在臉上。他已經很久沒和同齡的男孩子一起玩了。村子裡女生多,又被作為一個巫覡訓練教育,從小就是被女生圍著長大,況且,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對表哥有異樣的情感。不過大家都是和女生生養孩子住同一個家的,兩小無猜青梅也是配竹馬。

 

這是被排除的感情。

 

「等很久了嗎?」羅渽民今天起了個大早,把該做的工作都做完,才又順著上次的記憶走上來,但還是花了點時間。他覺得每一次走的路徑都不大相同,不知道是對山林太不熟,還是有東西在欺騙他。

 

「還好。」黃仁俊站起來,跟著他走。

 

走下山的路就很順利了。他以為黃仁俊很少下山,但這一趟拐彎直走都好像前方有東西拉著他,不消幾分鐘就走到山口了。他的單車就停在那。

 

「你今天穿得還真正式,外套這樣穿還真特別。」羅渽民說。他看著黃仁俊一套的白襯衫,硬挺的領子,打直的黑長褲,發亮的皮鞋,還有凍紅的臉頰與鼻頭。黃仁俊的確長得挺中性,但羅渽民注意到他鼻樑很挺,又直,是一筆剛健的線條,滑下來又是淺橘色的唇。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

 

黃仁俊撓撓鼻子,頓時有些困窘,還以為羅渽民是在拿他開玩笑,雙腳往內縮了一步,哪知對方又說:「我早上才在補煤,衣服都弄黑了,但不燒的話房子很快就會變冷。我們那有個小朋友,才十歲,免疫力差,不能隨便生病。」

 

「什麼小朋友?」

 

「呃……醫生那裡有收個小朋友當幫手。」

 

「噢,」黃仁俊又站直了,「那我們要去哪?」

 

羅渽民拍拍座墊,要他上來,別問那麼多。

 

這次上路依然是滿地的積雪,光反射在白雪上幾乎睜不開眼,黃仁俊揪住他外套,生怕從車上震下來。平時在村子內騎來騎去就是那樣的景色,而且不能騎太快,踩沒幾下輪子就得停下來,到底了。這還是他第一次在車上直直地往前跑,雖然是被人載,但能在遼闊的大路上這樣吹風不知怎地心情就很好。

 

「你有帶錢出來嗎?我帶你去個地方,是上次找到的一家店。」羅渽民問。

 

「錢?有。」

 

「啊──其實沒有也沒關係啦。」

 

「咦?」

 

「再帶你去吃點心,我很喜歡一間賣紅豆年糕湯的店,他們也有賣雪濃湯。」

 

「喔!」

 

對黃仁俊來說好多是第一次。第一次被人載、第一次這樣進城、第一次揪著表哥以外的男人的衣服。對羅渽民來說也是第一次,第一次主動邀一個只見過三次的人一起玩。他心底對黃仁俊是超越好奇的,不能說一見如故,但能說好像早就要認識。只是他不曉得對方怎麼想。

 

「要去哪?」黃仁俊問,「我錢帶不多……別去會花太多錢的地方。」

 

「你帶了多少?」羅渽民問,「沒關係呀不是說我有嗎。」

 

黃仁俊報了個數字。

 

「天啊,來這不用帶這麼多,你那是要買下整間店鋪的錢吧?」羅渽民詫異地說。

 

「是……是嗎?」黃仁俊護住兜內的錢,「我不常買東西,不知道價錢這些……這錢也都是酬勞。」

 

「喏,那收好,別讓人給看了。街上還是有一些扒手的,你護這麼緊,他們一看就知道你身懷鉅款,大方點走就是。」

 

「嗯。」黃仁俊點點頭,關於進城的規則和規矩,他還真不知道,「現在要去哪?」

 

「我想帶你去買鞋子。」羅渽民把車停在一棟房子旁邊,用捆在龍頭上的鐵鍊把車綁好鎖起。

 

「鞋子?」黃仁俊擰眉,「我有鞋子呀。」

 

「你衣服是蠻合身的,鞋子也合腳,但款式太正式了,平常沒人會穿跟這麼亮、花紋雕這麼細的鞋走在路上的。」羅渽民說,「是你自己做的?」

 

「但我……我平時也就在村子裡那樣,就穿草鞋而已……不是我做的,這也是謝禮酬勞……」

 

「你以後有空可以多下山來吧?我看你在村子也悶得慌?既然鞋子是人家送的,那就買一雙自己喜歡的吧?」

 

「我們村的人會盯我,我不能常下山。」黃仁俊說,「但你可以到上次那邊,那口井和那棟房子,嗯,找我之類的。」

 

他又說:「我不需要新鞋子,這雙就夠了。」

 

「但你腳磨傷了吧?我不用當醫生都看得出這雙鞋子咬你腳後跟。」羅渽民說,「可以,我去找你,但這跟買一雙新鞋子不衝突。你不覺得親身去挑自己喜歡的東西很有趣嗎?不買鞋子也可以,但都進城了,就買點新的東西回去吧?」

 

這下換黃仁俊吃驚地看著他。

 

眼前的男人總會說出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鞋子不合腳、走路怪這些的,而且也不靠占卜,也不是瞎猜,而是很篤定地講出這些事。對方是全然沒有靈力的普通人,他很肯定,但似乎不用靈力,也能看出藏在針尖棉線裡的細節。

 

「你怎麼知道我腳在痛?」

 

「你右腳抬起來會往後蹬一下,然後很輕很輕放下,左腳沒問題。」羅渽民說,然後說了聲「抱歉」就蹲下拉開他褲管和黑襪子,「磨出一點血了啊,你看隔著厚襪子都能出血,走吧去買新鞋,至少先買一雙好穿的,免得你逛完後整隻右腳都是血,順便請他們拿些藥膏來。」

 

「你真的不是巫醫?」黃仁俊睜大眼,還不敢相信。

 

「不是啊,只是個輟學的前醫學生。」羅渽民說。

 

「輟學?」

 

「就是還沒念完就跑掉了。」

 

「你是哪間學校的?」

 

「世博蘭斯。」

 

「……嗯,沒聽過。」

 

其實是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黃仁俊在心裡反芻那好拗口的一串字。

 

「不用認真記。」

 

「你到底是誰?」

 

「你不是巫堂嗎?我以為你都知道。」

 

「是巫覡,男人叫巫覡。我雖然是巫覡,但也只知道你身邊長得像你舅舅的靈而已。」黃仁俊說,「但我想你應該不是普通家庭的小孩吧,從你身上我可以看到好多名字。」

 

「名字?」

 

「祖先的名字。都是姓羅的。」

 

「哈……簡直是詛咒,從姓羅開始就是詛咒。」

 

「老實說吧……有時候,我還會從你身上看到血,現在沒有,但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全身都是血。不過不是你的血,都是別人的,這點我很確定……」

 

「我就只是個逃家又輟學的敗家子,我父親大概已經認定我死了,」羅渽民說,「通常一些人聽到我姓羅就開始在背後指指點點。」

 

「為什麼?」

 

「因為我家從幾百年前就是表面上是普通的官,私底下是替姓李的歷代國王處理一些骯髒的事,殺政敵、滅口滅門這種事當然也幹過。」羅渽民說,「反正就是些苟且的勾當,百年來都是這樣。我從小就被父親逼著讀完李氏的所有歷史,因為羅家幾乎都在旁邊,是最忠心的狗。」

 

「姓李的……?你是指以前──像高宗那些人?」

 

「是。而因為姓羅的人不多,所以聽到是姓羅的來,都會害怕自己成為下一個被王滅口的對象。」

 

「你家是兩班?」

 

「嗯,龍班的名做虎班的事。怎麼?我已經脫離那個家了,至少目前是,所以你要我說再多也只有這些可以講了。」

 

「嗯……」

 

「你呢?」

 

「我?」黃仁俊說,「我是世襲巫,從我媽那繼承來的,但我姊比我厲害得多。只不過我們家除了我都死了。」

 

「咦?」

 

「習慣了……人死掉這件事。現在我家就剩我一個人繼續當巫覡……我得快點結婚生小孩。」

 

「生小孩?你不才二十歲?」

 

「村子人少,而且不是每個孩子都會繼承父母輩的靈媒能力,所以得一次多生幾個看看,但不曉得為什麼大家都容易生病,很多孩子還小就死了,大家也漸漸習慣接受這件事。」

 

「這是在做實驗嗎……」羅渽民說,「你有未婚妻?你要延續下一代?為了讓他們繼承你的靈力?」

 

聽到這一串質問,黃仁俊這才注意到自己像開了閘門的水庫一樣說個不停,說太多了,他根本不必講這些出來,也不該。因為羅渽民的語氣聽上去好像不大開心。他不曉得是哪句話不對了,所幸對方的表情仍是隨和的。但會這樣口無遮攔,也許是因為羅渽民是個壓根不曉得他們村子破事的外人。

 

外人。腦袋被這兩字砸了一下。羅渽民是個真正的他人。不似村子裡全部的人都會被寫進同一本族譜,也跟那些來求他占卜的人不一樣。羅渽民是個不需要他占卜的人,也跟他們村子無關。

 

「……基本上,基本上是這樣的,」黃仁俊訥訥地說,「我不想,但我現在想不出來有什麼方法可以離開那裡。」

 

「是嗎。」羅渽民應了聲,說,「我爸以前曾被一個巫堂說羅家的香火會斷在我這,他不死心,硬叫我去相親,找來一堆千金小姐乾瞪眼。」

 

「要我給你再算算嗎?」黃仁俊說。

 

「不用了,斷就斷掉,我也沒想替他延續羅家的意思。」羅渽民說,「這巫堂真會說話,我就完全不想也不能跟女人有那樣的未來。」

 

走到鞋店了。是一間小卻精緻的店,大片玻璃,上面是以顏料工整畫出的店名「ヘルメース」,下面還有一行英文字,水綠色的字繞金色的邊,店內是一貫的暖黃色。黃仁俊看不懂日文,他知道現在外面已經不是過去李氏的年代了,來了日本人。他少有「因公」外出給人祈福新開的店、公司或是重病患者時也看過這些字,但一個也不會念。直到現在,他仍只讀得懂諺文和漢文。但又不好意思問羅渽民這是什麼意思。

 

「這家店我只有經過,沒買過,」羅渽民說,「雖然看起來沒有我以前做過的店大,不過光從櫥窗看就很多款式。」

 

「你沒買過?」

 

「喔,嗯,我很少買現成的鞋,」羅渽民誠實地點頭,「會因為這樣就不想試試看嗎?」

 

「是沒有……可以試試。」黃仁俊說,「你幫我看吧?……我不懂這些。」

 

他一個可以預先知道未來很多事情的小巫覡,他從小就可以看見聽見好多人家還不知道的事,可以先知道誰以後會死,知道誰會生,知道天氣時節並不一定規律,生命時有磕絆。但在這裡他只是個沒有真正接觸過新世界、沒有真正踏過新土地的普通二十歲青年。正如他知道羅渽民不知道的,羅渽民知道現在,知道過去,知道當下,知道他不知道的那些。還察覺了他的腳不舒服。

 

「腳很痛。」他說。

 

「那就進去挑一雙好穿的吧。」羅渽民說,「鞋子這東西自己做會格外開心。」

 

當羅渽民這麼說的時候,淺棕色的眼珠好像琉璃珠一樣在發光,黃仁俊沒漏看。

 

一進店鋪,就有個和服打扮的朝鮮女孩走來,看來是他們的店員,問他們是要看鞋的嗎?想看什麼款式?去哪種場合需要的?有什麼特殊需求?沒等他們回答,女孩又轉身過去給他們斟茶端上,一連串迅速的行動讓兩人都還沒說話就決定先不說了。

 

「是哪位先生要的呢?」

 

「他,他要一雙合腳又不會磨後腳跟的鞋子。」羅渽民指著黃仁俊說。他靠過去,貼在黃仁俊身邊,扯扯他罩衫示意脫下,這房子裡暖氣送得足,看來是間待客禮遇的店,難怪每回經過都有人在。

 

黃仁俊脫下外衣,僅剩下那套西服。他感到有些赤裸,有些害羞,感覺不只是脫掉外衣而已,而是被扒了全身的衣服,尤其羅渽民的眼神又那麼熱。他其實可以感覺到,這人對誰都是這種熱切熱心的類型,那雙眼睛也並不總是誠實,甚至有時毫無感情。接觸過那麼多種慾望,看過那麼多人,他即使不用去算去看,也能知道這人是真心還假意。

 

至少羅渽民在他面前還都是真心的,這點他放心。他並不討厭假意,看多了也漸漸不在意了,但若羅渽民是假意的,想必是會有點受傷……

 

「先生有什麼喜好嗎?皮革、顏色。」店員問。

 

「呃、我不知道……」黃仁俊低頭看自己的鞋子,說,「就黑色吧。」

 

「我們有小牛皮、牛皮和羊皮的,您喜歡哪種?」

 

「我──」他抬頭,向隔壁的羅渽民求救。

 

「小牛皮吧。」羅渽民說,「還是小牛皮好。」

 

那一個下午黃仁俊試穿了無數雙鞋,他不斷抬起雙腳、套進鞋裡再走幾步路,羅渽民看他穿一雙就問他好不好走。若有些硬了,就說那再試一雙,因為你要穿著走,要馬上合腳的。老闆看店員忙翻了,也從後面的工作室出來給黃仁俊找鞋子。不管什麼皮的都試,什麼顏色都試。老闆稱黃仁俊少爺,觀察他走路的習慣,還要他脫襪子看腳底,之後才終於試到一雙好的。一雙接近於黑的栗子色小牛皮牛津鞋。

 

「請問舊的鞋子舊給您包起來嗎?您這雙皮革好,做工也好,就可惜不合少爺的腳板。」老闆將他買下的鞋再擦亮一次後就讓他穿著走,然後指著那雙其實沒穿過幾次的黑皮鞋。

 

「嗯,請幫我包起來。」

 

他們走出鞋店後,羅渽民就牽回單車,載黃仁俊去吃紅豆年糕湯了。正好遇上下雪,一時停不了,羅渽民騎得起勁,像一條蛇一樣閃過路人和路邊攤,黃仁俊不得不緊緊抱著他。好似這寒風飛雪都不是阻礙,反而還是一種情趣。

 

×

 

把人送回林子口時,羅渽民還有點不捨。

 

「你什麼時候還能下來?」他問。

 

「不知道,我能下來就下來吧,」黃仁俊站在一小塊石板上看他,說,「或者你也可以直接上來……既然你都認得出路了。」

 

「我不認得路啊,只是每次進去時都感覺能找到路,然後就找到你了。」

 

「咦?」

 

「真的啊,雪下成這樣,我根本看不出路。」

 

「啊……」

 

「要不真的我上去找你吧。」羅渽民說,「你沒空我頂多就是再下山。每天跟著牧師……不對,醫生看診也無聊,」

 

「你可以直接說牧師,」黃仁俊說,「來我這占卜的洋人也都說過這些東西,我知道,不必因為我是巫覡就遮掩你自己的信仰。」

 

「……好。」羅渽民輕輕笑了,先前他還顧忌對方的身分,心驚膽戰的,但黃仁俊都這麼說了,「你真的好有趣。」

 

「我不啊。」

 

「我以前同學沒一個像你這樣的,」羅渽民說,「我也是、他們也是,都是一群不食人間煙火的白痴少爺。」

 

「你不白痴啊。」黃仁俊說,「你白痴的話我是不會跟著你走的。」

 

「那就好。」羅渽民說,「因為你在看我的時候好像早就都知道我要說什麼了。」

 

「我不知道,真的。」

 

「是嗎。」

 

「雖然我的確可以看到很多東西……」黃仁俊說,「我可以看到你的氣。」

 

「氣?」

 

「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種氣,像,我表哥的氣就是有些混濁的黃,大抵人成年了都會這樣。」黃仁俊說,「也有人是灰的,或紅的,而且還有腐臭味。當然也有人是露水那樣透明……也有人是什麼都沒有的,而你的是水那樣的顏色。」

 

「水沒有顏色啊。」羅渽民笑著說。

 

「嗯,」黃仁俊點頭,「就是那意思。」

 

「你是說我容易隨波逐流?」

 

「不是,只是說你很能融入群體之中,但也會保留自己。我每次見你都是像水那樣,但你還有一股杉木的氣味。」

 

「那你自己呢?你可以看見自己的嗎?」

 

「我看不到,照著鏡子也看不到。」黃仁俊說,「但我媽媽和姊姊說我就像黃色的報春花。」

 

「報春花聽起來真不適合長在這小村莊裡,」羅渽民沒頭沒腦地說,「我去了,你就會在那口井、那棟屋子邊嗎?」

 

「我會知道你來了。」黃仁俊說,「……你來了我定會知道。」

 

「為什麼?你有做什麼警報器嗎?」

 

「不……就只是,森林會告訴我,有人走上來。」黃仁俊說,「你聽起來大概覺得很可笑吧?我知道耶穌教的人不會相信這種事。」

 

「但你相信啊,你若知道我來了就好。」羅渽民說,「如果你下山來了我也會請我的神告訴我一聲囉。」

 

天空中的橘紅色正在褪去,黃仁俊得上山了,等等晚飯時間開始要是沒他人影可就糟了。雖說不會挨揍,但一定會被質問去哪。

 

「我得走了。」他說,「再見。」

 

「下次見。」羅渽民扯了一下他的手,再放開,「仁俊,下次見。」

 

黃仁俊抱著鞋子,藏在自己的外衣下,他突然有個念頭,就把那一袋鞋子塞進羅渽民手裡,說,「你暫時幫我收一下吧。」

 

「下次見,」他轉身往森林中看不見的路走,又轉過頭來說,「渽民,下次見!」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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