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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x小巫堂AU,就是從魔王AU演變過來ㄉ

三萬字注意

 

 

 

 

善有善報

 

 

 

 

 

 

最初的記憶是在矮房裡。

 

人的記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件事並沒有一個定論,連媽媽也給不出答案。如果連媽媽也給不出答案,那就是懸問,那就是他該接手的懸而未決。讓他把一年的時間分成春夏秋冬是沒用的,他的時間更零碎、更抽象,他的時間照著振幅動盪的陰曆走,潮汐月升,過新年的刻度,冬天來的日子,耕種的季節,收成的時節。他得記下每一戶人家的生與死的時間、播種的時間、生男孩的偏方各人也不同、受產神眷顧的女人可能會多生一點也可能不會、天氣若是異常超出軌道他得想辦法導正或是跪下祈求。

 

不過還是占卜最為重要,他的本業更往這倒一點,畢竟往上數還有兩個姊姊與媽媽,女子能作的法還是比他多一點,占卜就交給他了。

 

日月星辰、風雨雲虹、吉凶禍福,個人造業個人擔,如果有靈跟在身後多半是殺生時沒有懷著慈悲之心,或是殺了人。村裡的圍事身上跟了無數的靈,驅也驅不走,圍事們用的方法多是殘暴,但他管不著。以保護村里之名的暴力,與以奉獻體肉鮮血之名尋求安穩的他,事實上沒有差到哪去。

 

他知道這還是有一些交換意味在的,等值的交易,不等值的性命與勞力。不過他們一家的確是特異,特異到光只一個「特異」無法解釋也無法承受。

 

話說回來,最初的記憶是在矮房裡。

 

如果能夠一天內內爬出矮房那就真的是,特異中的特異,變異的絕對值。他用了三個時辰就爬出矮房了。那時他剛滿兩歲。通過了試驗。

 

是厄運之子還是神明選中的孩子呢?他們不知道。揪著他的耳朵看清他的臉了,與其他孩子沒什麼差別,可為什麼仍這麼寒氣逼人,明明長著一張春天的臉。當時他看清了村裡所有人的面貌,可是之後沒再記起。就和普通的孩子們一樣,在日常的滴答聲中漸漸辨認出他們。

 

他在私塾裡看見樑柱上的耗子後流下鼻血,原先只是好奇而抬頭往上看,也不知道是什麼吸引了他的注意,接著他瞥見柱子上蠕動的東西,接著那東西不動了,然後他的鼻腔湧出一股鮮血。也許是因為那天太熱了,他又沒吃早飯,一下暑氣纏身,渡不過,身體裡熱血逼出。隔壁的孩子撞見了捏著鼻子說「勝寛流鼻血啦」後,先生先是皺起眉難掩驚恐樣,才拿著布巾給他塞住。

 

先生之後看見了樑柱上的死耗子,正是之前肆虐農地的那隻,被朴家的大兒子砍下尾巴後逃逸了,過了數日都沒逮到。耗子剛死不久,大概就在夫勝寛鼻血流下之前。那死耗子還是溫熱的。這樑柱根本沒人在意,他私塾輪過幾批孩子從沒人會這樣盯著天井看。

 

這還不是全部,在其他人沒看見的地方,先生意外撞見了夫勝寛在私塾外的院子裡那模樣,他踩著的那塊土發出了不知道什麼怪芽。等到芽高出土壤更多後,先生砍了。

 

「果然是惡子。」先生說,「不吉祥,但我們又必須依靠他……嗯,不吉祥不吉祥……但我們得靠他……」

 

穿鑿附會、穿鑿附會,危言聳聽的事怎麼這樣隨便散播?可是先生德高望重,讀書人講的話怎麼可能毫無根據,先生又精通易經、還會點卜算子,先生說的便是了。

 

當然,這在一些人耳裡還是沒有信度的,怎麼一隻耗子就說這孩子是惡子?要是真的出現惡子,那村莊就完蛋啦。不過今年的卦還沒算出來,也該是時候了,時節漸漸進入隆冬。山谷與河水都是其次,重要的是村莊今年的運。

 

這個村子很久沒有鬼侵擾了,都是多虧了村裡所有人互相協助,還有巫堂。

 

災厄每十四年來一次,鬼則有時隨著災厄一起來,上次出現,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村裡四、五十歲的人對這段記憶最為深刻,包括夫勝寛的母親。

 

接著夫勝寛也十六歲了。這年紀也該算個成人了。

 

漏了一個區間,所有人都在想怎麼回事,他們二十路的青年們都好好地長大了,沒有某家的孩子突然夭折,接著,夫勝寛這一代的人就出生了,平安地。

 

「說起來,這一年的卦應該可以讓他們家的勝寛算吧?」一個老太婆對村長提議道,「讓他試試。」

 

「他才十六歲呢。」村長說,「算得出來嗎……嗯,但他也的確該做點什麼了,總不能讓他一直混下去。」

 

「災厄的降臨時辰遲早要算出來的,我們才知道要怎麼避免,上一次的水災也是算出來後築了防沙壩就擋住了。」

 

「那也是巫堂的工作,難不成供奉是白給的?天下沒那麼好吃的午餐,隔壁村信了耶穌教後沒巫堂,一個小王八羔子沒把火爐熄滅就出去提水,把半條路都燒了。」

 

「那他們巫堂去哪了呀?」

 

「誰知道,跟著火一起死了去了吧。」

 

「但我聽說……沒多久耶穌教的人,就派來傳教士和一群建築工人……替他們蓋好新房子了……也不收半毛錢,只要他們交點糧食……」

 

「閉嘴!誰要妳多嘴了!」

 

「鬼多久沒來了?」

 

這話一問出,沒人吭聲了。

 

上一次出現是三十年前,那一年鼠疫大作,農田幾乎毀掉一半,麥子的根被咬爛半數沒救,大白菜的葉子上都是老鼠的齒痕,為怕吃下肚染病,村裡的農夫只得忍痛丟掉,連作肥料也不敢,拿鋤頭搗碎後燒光了。為了這些孽種,他們那年的糧食大量減少,所有人都過得苦哈哈;所幸他們在鼠疫傳來這之前就起了一棟糧倉,儲存急救糧食,若不是將巫堂的卜卦謹記在心,大概要滅村了。但這不是最慘的,這只是開頭。

 

當時算出當年有大凶的人是夫勝寛的母親,她從鬧水災的村子逃出,落難到此不過兩年,表示自己是有能力的巫堂而非裝神弄鬼,村子裡的人暫時收留了她。因為這次的成功預言,她有不小的功。只是算到鬼會出現,也是她從沒想過的事。她所知道的那些,防堵鬼的方法,全都用上了,能不能擋住就看她的運氣了。能不能活下去也看這次了。

 

大概是命大,以前從母親那學來的巫術都有派上用場,鬼在疆界之外無法進來村子。他們也沒辦法將全村都劃在安全範圍內,因此選定了某些糧食存放多的家還有糧倉,成功地在這次災厄中活下來了。

 

夫勝寛的兩個姊姊也繼承了巫堂之名,名正言順地。家裡只他一個男孩,本沒想培育他,但夫勝寛終究是他母親的兒子,說沒那點力量是騙人的。於是村子裡退役的巫堂老太婆就說,拉拔他,當一名博數也可以,有這種力量卻不用太可惜了。

 

巫堂老太婆是鼠疫之後,夫勝寛母親才認識的,她原先不知道村子裡還有另一名巫堂。但那時巫堂老太婆已經七十多歲了,村裡人不認為她能幫上多少忙。然而她又多活了整整三十年。

 

問鬼多久沒來的人不再說話,聚會也作鳥獸散,沒人說結束,但所有人都默契地解散。

 

傳說鬼上次沒吃到人,下一次來就會報復。

 

夫勝寛問這是真的嗎?但媽媽和姊姊都沒說話,沒人敢保證。

 

他跪坐在長廊上,專心地替媽媽捻菜葉,心裡想的卻是鬼什麼時候來、鬼來的話他們要怎麼辦、會不會死掉呢、既然是巫堂之家那應該會被要求做點什麼吧……等等的念頭在心中盤旋著。

 

「媽,」大姊突然開口,說,「這次讓他去算卦吧。」

 

「為什麼?」母親沒有抬頭地問。

 

「讓他表現一下,」大姊說,「讓他做點什麼給他們看。」

 

「嗯……」

 

看母親沉思著似乎認真在想這個問題,夫勝寛不明白為什麼大姊要這麼說。他算不算都沒差,只是他的能力絕對比不上媽媽和姊姊們,算了可能也得七拼八湊才知道是什麼意思。

 

「那就勝寛去算吧。」媽媽說,「你都會了吧?我知道你私塾裡也有些男孩子要你私底下算卦,村裡的女孩子更常要你幫他們算感情事;反正祈雨這種工作你也沒少做,雖然我們每次在旁邊陪你,但你也該自己試試了。」

 

「但這麼重要的事交給我好嗎?」夫勝寛輕輕地說。

 

「你總得做點什麼,天生有這能力不是讓你算些小玩意兒的」

 

於是今年度的卜卦就交給夫勝寛了。

 

×

 

這是他第一次跳神。儘管以前見過媽媽和姊姊們跳神,他小的時候什麼都見過,什麼都聽過,但從未自己試過。希望甕神眷顧他,不要讓他出紕漏,否則以後家裡一定會很難過。換上衣服後,他盯著銅鏡裡花稍的自己,深褐色的頭髮在大太陽底下變得光亮,聽說母親剛來村子的時候不過十五、六歲,跟他差不多的年紀,卻一個人擋下了災厄,還是以一個外人之姿,是怎麼都沒想過的。姊姊們也差不多是這個年紀就開始替村人算卦的,大姊算到了那年的戰爭,朝鮮不再屬於大清;隔年二姊算出了閔妃的下場。

 

大韓帝國建立了,他們仍在帝國之外的海島。夫勝寛有時會想,不知道遠在京城的那些人們,會不會也用占卜來探測自己的未來呢。

 

「今年果然是那家的老么嗎。那樂師就是他老子了吧。」屠夫大叔叼著菸,看夫勝寛走上祭壇,頗有幾分架勢,但眼睛睜得老大,心裡怕得要死。

 

「勝寛上去的話,感覺不管是多危險的卦都變得有趣了。」私塾裡和他同桌的好友──屠夫的兒子仰國──說。

 

「臭小子,王八蛋,說這什麼話,今年可是凶年。」屠夫說,「讓你讀書去讀成什麼樣了,不知道鬼今年就可能來嗎!?」

 

「父親太誇張了,就算有鬼,姊姊們和伯母也會擋下來的吧。」他口中的姊姊與伯母指的正是夫勝寛的姊姊與母親,「聽外婆說鬼那年沒帶走任何一個人。」

 

「渾小子什麼都不懂,」屠夫說,「只長年紀沒長腦,到了該討老婆的年紀還這麼天真,以後會死的。」

 

「父親到底在說什麼,就不能把話說完嘛。」

 

話還沒說完,鈴聲就響了,所有人的視線都往祭壇的方向看去,頓時村落都安靜下來了,屏息以待,唯恐擾亂從這開始的神聖與崇高,他們都等著中間的人。由於這份寂靜,開始有人嗅到動物放出的血腥味以及空氣裡的緊繃,幾個沒長牙的孩子都嚇得不敢發聲,又不敢哭出來,被母親摀住了嘴。

 

夫勝寛舉起雙手,他的父親一看他的動作便也開始奏樂。手上的法器相互撞擊發出了清冷的鈴聲,兩邊都點滿了火柱,但沒人感覺到熱,反而疑懼這大冬天的怎麼火燒成這樣了還是冷得哆嗦。白天也不像白天,天空陰陰的又混濁,沒有一刻清明,全村的人都開始想,這是不是凶兆?

 

他聞過很多次血的味道。比屠夫的兒子還多次。他還聞過很多種動物的血味。

 

他分得出牲畜、野生動物與人類之間的味道差異。

 

開始跳神時,他感覺身體不是自己的,而是有什麼東西帶著他跳,支配著他的四肢與口舌,他嘴裡念念有詞的是早就知道的那些但他知道那不是自己發出的聲音,身體像是木偶一樣被拉來扯去。沒有想到這麼快就進入狀況。全部的人包含他還有父母與姊姊,都不由得冒出冷汗。

 

不滿十歲時他常去找巫堂老太婆,他會尊稱她為奶奶而不是老太婆。他從奶奶那聽到了很多故事,很多這個村子的故事,還有村裡人的故事。但長大之後他就忘記了。

 

雞血,豬血,牛血,鴨血,狗血,貓血,尤其是黑貓黑狗的血,兔血,羊血,成人的血,青少年的血,孩子的血,老人的血。他有自信分得出來,只是他現在不敢斷定。

 

奶奶好像沒有在人群中看他。夫勝寛感到頭暈目眩,視線都花了,但他又能清楚看到人群裡有誰。媽媽與姐姐們都戰戰兢兢地看著他,爸爸則是擔憂地垂著眉。私塾裡同桌的屠夫兒子仰國也同樣憂心地看他。

 

「火變旺了!」一個男人喊。同時大家都看向火柱,的確,距離夫勝寛最近的兩根火柱突然燒成了樹幹那麼粗的焰,天空的灰被火光染上了艷紅與鮮橘色。

 

夫勝寛看見天空裡出現一個人影。

 

倒吊著在看他,就這樣看進他的眼睛裡。但其實那身影非常模糊,連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全身黑衣。夫勝寛感覺自己就像靈魂脫離身體一樣,身體還在動,靈魂卻定著,看著那個人。

 

不對,不是人吧。那不是人,氣息太奇特了。混著好多動物的血,是那東西的味道?還是地上的味道?那是邪惡的東西吧?他以前也見過一些非常小的鬼怪,但這個不是,這個東西集合了世界上所有的邪惡?

 

「村子……!」還沒來得及看清那東西的樣貌,他的嘴突然說話了,身體失去力氣,往前倒下,仰國趕在他摔倒之前趕緊抓住他。

 

「勝寛!勝寛!?」

 

「村子……!」夫勝寛的雙眼失去了視線,黑色的瞳孔染上灰白,嘴裡吐著意味不明的話語,「……大惡……鬼……鬼要來、鬼……凶年……!」

 

真的是凶年。所有圍觀的人心裡的警鈴大作,指尖發白,等著夫勝寛說出下一句話。今年上身的不知道是哪個神靈,一開口就是這麼不吉利的東西。

 

鈴鐺斷了線,一顆一顆鈴落下來,走進沙裡,鈴聲變成悶響。兩團火越燒越旺。天空變成了鮮紅色的,然而這樣狂盛的火焰,也沒能讓溫度上升,周圍變得越發寒冷,連睫毛都要浮上一層霜。

 

在正中央的少年跪倒在地,棕褐色的髮絲浸在雪地裡,抬起頭來,雙眼又從灰白變成了死黑。五彩的衣服頓時都變得黯淡,浸染在雪裡濕了一片。夫勝寛再一次張開嘴。

 

「村子……所有惡人都要慘死……啊!啊!鬼要來了!鬼要來了!可是你們會慘死不是因為鬼!啊!」夫勝寛嘴裡的聲音不是他自己的,一下拔尖一下低吼,混著好多種不同的聲線,「所有罪孽的人都會得到報應……!報應!是活該!你們會被雙腿懸空的人殺死!村裡所有人!不會有人倖免!只有無辜者……!只有無辜的人可以得到救贖……!啊……!」

 

最後一聲的「啊」是夫勝寛自己的聲音了,在那一瞬間他忽然回到自己,神智稍微清醒了點,但頭暈的程度比剛才更甚,還有嚴重的反胃感,胃裡翻攪一陣,嘔出了酸水和口水,他的雙手分別被仰國和姊姊捉住,跪在地上吐個不停,直到再也嘔不出東西。

 

他大口地喘氣,把所有缺失的氧氣都要呼進肺泡裡似的,整張臉都發白了。

 

所有人都看著他。

 

「……慘死……?」一個剛學會捕魚的少年重複著夫勝寛被上身時說的那些話,其他幾個人捕捉到這個關鍵字後,窸窸窣窣,也跟著重複剛才那些話。眾人臉色紛紛刷白,每回想、重複一句話,臉就白一階。

 

「被雙腿懸空的人殺死」,這句話是重點中的重點。

 

夫勝寛的母親站出來,說,「鬼是倒立的。」

 

幾個人聽了,抬起頭來。

 

「鬼看見的世界和我們是倒反過來的,」她說,「再者……鬼的前身也是……人類……」

 

「我們得做準備了。」她又說。

 

×

 

他沒看過人們口中的鬼。

 

噢,小的鬼見過,不如說他每天看見的那些都是小的鬼,沒什麼靈力只光有邪氣,對他也無法造成威脅,只能裝腔作勢要傷害他,不過他只需一紙符就能祓魔,不費吹灰之力。

 

從母親與姊姊那學到了好多,也從巫堂老奶奶那學到了好多,但自從他第一次跳神卜卦後,就再也沒見到巫堂老奶奶。去她家也不見人影,東西都沒帶走,連常揹著的提袋也放在家裡。人去樓空?如果是那樣他還可以理解成奶奶搬走了,但她一把年紀了,只有在算卦時雙眼才會放亮,其餘時間都是在屋子裡和田邊的長椅上度過。

 

夫勝寛問姊姊有沒有看見奶奶,大姊說奶奶的房子怪怪的但查看了一下仍說不出哪裡怪,二姊昭靜說她前天才去森林、溪邊和湖邊找,但都不見人影。原來姊姊們都已經察覺到了,只有他還在疑惑的階段。

 

距離跳神已經過了四日,夫勝寛從那一天開始就再也沒見到奶奶的身影,而也沒有人對此表示,問了村裡一些阿姨叔叔都說沒見到、可能出去快活了吧。

 

「一百多歲的奶奶怎麼可能出去快活……」夫勝寛站在寒風中,望著被雪覆蓋的田野。這麼冷的天氣不要說老人了,連他這樣體力用不完的青少年都撐不住一個時辰。

 

雪越下越大了。

 

「媽,」二姊拎著曬乾的草藥對母親說,「我記得山裡有一條獸徑,沒有找過那裡,我明天想再去看一次。」

 

「好吧,也只能這樣了。」母親說,「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是哪呢。」

 

「明天去看就知道了。」二姊說,「勝寛,你跟我一起去。」

 

作為家裡的最底層人民,夫勝寛只得點頭。

 

這個月他已經不去私塾上課了,該學的也都學到了,男孩到了這年紀也該開始工作存點討老婆的積蓄,因此仰國他們一群年紀到十六的青少年們也都離開私塾了。聽說先生以前是朝廷裡的人,不知在做什麼的,但也是跟教育有關,因為出了點事所以決定離開朝廷,回到老家後,自己開起私塾當先生。但先生的老家並不是這個村子,似乎和仰國的父親以及村長們才是同鄉。

 

問仰國,仰國自己也一問三不知,他說父親都用小孩子不懂就別聽搪塞他。

 

媽媽原本也不是這個村子的人;但爸爸是,更是奶奶以前的樂師。爸爸很溫柔,但總是不說太多話。

 

大雪紛飛,點好暖爐後才睡得著,時節進入了大寒的大寒,冷得要命,夫勝寛想,這種天氣下奶奶會不會真的死在野外呢……如果是的話,他沒有這一刻出去救她,是不是非常過分沒人性?這樣是對的嗎?

 

懷著這些愧疚又無用的心思,他睡著了。

 

隔天一早便和姊姊去了山間。

 

「我去打點溪水,這裡的水很乾淨還不會結冰,是神所祝福的,記住了嗎?以後你也得親自來這取水。」二姊說,「溪水乾淨又是流動的,就算染上了一點髒污也能很快變回原本的純淨。」

 

「我知道了。」他說。

 

二姊說完後,就去了溪邊取水。他一個人四處張望,環視著那些繞在林葉間的霧,樹葉都枯得一點也不剩,空氣冷得哆嗦。只有灰色與白色的世界看起來怪嚇人的。

 

因為怕與姊姊走失,他今天還特別換上一件墨綠色的衣服,雖說是深色的,但在這白雪中卻是格外的顯眼。

 

那條獸徑就連賣炭人和盜獵者都不常走,樹木長得的確是高大,又是做工的好材料,但是路徑危險,因此終年都保持著那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狀態,既高又冷。夫勝寛不敢走進那,怕踩空了摔倒或是遇上野獸,可這麼冷的天氣,獸類應該都在冬眠了,只有人類在活動。

 

他抓了一根堅硬的木條當作手杖以防萬一,見姊姊還在取水,嘆了一口氣打算自己去找,反正路也只有一條。

 

奶奶真的會在這嗎?他懷著一絲希望往裡頭走。

 

如果找仰國來的話就有人可以一起聊天了,遇上危險兩個少年逃得也快,而且仰國不會差使他做這做那的。只可惜這件事該由他們家做。總是這樣,各人司其職,但似乎作為巫堂之家要司的是從外頭肉身的醫病到內心的惶恐心魔。

 

大姊還說「讓他表現」,他不懂這什麼意思。

 

說得好像他不做點事就是虧欠全村人似的。

 

颳起一陣風,他打了個噴嚏,雙眼瞇起,看見前方有東西在晃動。

 

雪地裡都沒有鞋印,只有他一人走來的印子。

 

可那裡站了一個全身黑衣的人。還有一個在樹下搖晃的人。

 

夫勝寛睜大了眼,等到這陣風雪過後才看清眼前的景象是什麼,剎那間他忽然忘記語言的使用方法,張大了嘴只能發出咿呀聲。

 

一個略長他幾歲的青年著書生打扮,除了白色的內襯外,全身都是素黑的,沒有半點色彩。眼窩深邃且瞳孔淺淡,深濃的劍眉沒有戾氣卻是過於異常的平淡,鼻子又高又長像天狗一樣,雙手擺在後方,似乎在看樹上的人。他注意到夫勝寛的視線與氣息後,轉過身來。

 

「你認識?」青年開口道,「她死五天以上了。」

 

巫堂老奶奶的脖子上勒著一條粗如豬蹄的麻繩,一端纏在脖子上,一端纏在樹枝上,屍體垂直的雙腳下方還有一攤被雪掩蓋的嘔吐物與穢物。

 

「是專程來找她的?」青年又說,「別找了,她是鐵了心要自縊的。鬼差遲遲沒來捉人,我好奇就來看看而已,但在我到達之前她就走了。」

 

夫勝寛摔在雪地上。

 

「你是新的巫堂?」青年嘴角微微揚起,「不對,你是男孩,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應該稱博數?嗯,雖然是博數,但你的靈力好像比你母親和姊姊們強多了,怎麼不早點讓你出來呢。」

 

「……你是……!?你誰……!?」夫勝寛用幾乎是要嘶吼出來的音量開口,喉嚨卻鎖得發不出什麼聲音。

 

眼前的青年不是人也不是小鬼。夫勝寛全身抖得要昏過去。

 

「鬼啊。」青年說,「記得我嗎?那天你看見我了吧。」

 

×

 

倒吊著懸在天上的人。

 

夫勝寛記得,他記得那天陷入神迷時,有東西上了他的身,那幾刻他感覺自己的靈魂自由了,不受拘束不用困在身體裡,看見了天上有個全身黑、倒吊著的人。

 

在看到那「人」之後,他體內的另一個東西迫使他說出了預言。全村會被雙腳懸空的人殺死。而且是復仇。

 

「別那麼害怕,我不會對你怎樣,」青年看他嚇得臉色全部刷白,想了想該怎麼開啟對話,說,「事實上,我變成鬼的時間沒那麼長,跟你們也無冤無仇,我也沒興趣對你們村子作亂,放心好了。」

 

「鬼說的話怎麼能信……!」夫勝寛慘叫道。

 

「真的,你隨便寫一張符紙都能擋住我。我知道你的符紙,很有效,有一點可惜,他們那麼晚才讓你出來,再早個幾年你或許就會是帝國上最出名的巫堂了。噢……不對,應該叫博數。我總是記不好。」「鬼」靦腆地笑笑說。

 

自稱是鬼的青年態度太過輕鬆悠然,笑起來兩排牙齒白亮亮的全露出來,毫無防備。但夫勝寛看見奶奶的屍體和貨真價實的一隻鬼,可笑不出來,事實上,若不是隨身帶著驅鬼的符紙,就算是身懷巫術的他也嚇得動不了了。

 

目前看來,似乎要先解決這個自殺的奶奶的事情。鬼吐了一口氣,將繩索鬆開,讓奶奶的僵硬的屍體慢慢倒在雪地上。多虧了這瘋狂的風雪,她的屍體沒怎麼腐壞,反而保存得很好,夫勝寛哭著爬過去,握住奶奶僵如鐵的手。他想不出任何奶奶選擇自殺的原因,但看她的屍體,的確是自願的,沒有什麼掙扎。奶奶的靈魂在鬼到來以前已經先走了。

 

「你只有一個人?」鬼又說,「我說,難不成你要一個人揹屍體回去?」

 

鬼彎下腰,湊近夫勝寛的臉龐。

 

令他意外的是,夫勝寛的眼神不再是悲傷或惶恐,此刻已經換上了詫異與憤怒。

 

「你做了什麼?」夫勝寛說,「你讓我姊姊進不來,你做了什麼?」

 

鬼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直勾勾地盯著他。那雙淺褐色的眼睛,好像琉璃珠一樣,映著夫勝寛的影子,還有夫勝寛的雙眼。

 

「你太聰明了,」鬼又笑了,這次不是輕鬆的笑,而是對什麼感到好奇,淺色的眼睛睜得更大了,說,「就連你姊姊都不一定能察覺到鬼的結界,還在溪邊打水吧,說不定現在才注意到她今天要辦的正事,你啊,果然是惡子,就跟我哥哥們說的一樣。」

 

夫勝寛抱緊奶奶。他看著這奇怪的鬼,忍著自己的邪氣不溢出,反而露出這種比人類更加鮮活的情感。

 

「我不是惡子。」

 

「嗯。」鬼起身,抱走他懷中的奶奶,說,「你不是。」

 

「你要幹嘛!?」

 

「放心,我幫你抱回去而已,你一個人也辦不到吧,喊你姊姊來也沒辦法。」鬼抽出自己腰間的短刀,交給夫勝寛,「拿著,要是我要吃你,就用刀殺我。」

 

「什……!」

 

「走吧。」

 

鬼抱起巫堂老奶奶的屍體,儘管靈魂走了,肉體還是那麼沉重,所幸鬼並沒有人類的感覺了,這點重量對他來說沒什麼。他看著夫勝寛警惕的背影,高高弓起的雙肩,不時回望的眼神,還有手中的刀以及符紙。

 

鬼說自己的名字叫崔韓率。

 

「……『大』與『領導』的意思。」夫勝寛聽了之後說。

 

「你蠻聰明的。」崔韓率說,「也挺大膽的,剛剛哭成那樣還以為你是個膽小鬼,居然才經過一刻鐘,你就當起私塾老師了……」

 

「我手上有符,我姊還在山口,」夫勝寛瞪他一眼,「把奶奶帶回去後……你就快走。」

 

「怕我吃了你們村子嗎?」崔韓率說,「嗯……不用擔心,你們村子那些大人不好玩。」

 

夫勝寛沒有答腔。

 

「你在我們這邊有點名氣喔。」崔韓率看他沒回應,自顧自地說下去,聲音非常平靜,「是多年來難得一見的巫者呢,一些低等的鬼是怕你的。」

 

「你就不怕。」夫勝寛接住奶奶身上掉下來的小提包,裡頭只裝了平時出門防身用的小刀和符紙。「你到底是誰?知道我什麼事?」

 

雖說奶奶早就是百歲之瑞了,哪時走掉都不稀奇,他們是巫堂之家,對這種事更要看開,但夫勝寛依然無法釋懷。還挑這麼大的雪天出來。

 

 

「我不是低等的鬼啊,我是『韓率大人』。」崔韓率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說,「你喜歡的那個奶奶啊,選擇自殺,跟你們那村子裡的人脫不了干係吧。」

 

夫勝寛聽見這番話後,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著崔韓率,咬牙切齒地說,「你懂什麼!不過是一隻意外發現奶奶的鬼!你又懂我們村子什麼!」

 

看夫勝寛面目變得猙獰,崔韓率不以為意,但也不想再表現出這種態度讓夫勝寛以為真的是他幹的,因此說:「抱歉。我是不懂。」

 

「你回去後要怎麼處置……處理這位老婦人,她不是你親奶奶吧?」崔韓率說。

 

「當然是為她辦喪禮給她下葬。」夫勝寛說。這麼走著說著,他們已經走出了山,一路上都沒遇到什麼阻礙。冬天的林子清冷萎靡,只有雪是生動的,幸好路只有一條,還不至於走失。夫勝寛看見二姊拎著水袋,呆立在那看著他們。

 

「你去哪了這麼久……」二姊說,然後舉起左手指著崔韓率,「呀,那隻鬼怎麼回事?」

 

×

 

將奶奶的屍體送回村子後,夫勝寛的二姊立刻跑回祭壇,拿著一張符咒衝出來,要往崔韓率那跑去,夫勝寛趕緊制止了她。

 

「你做什麼!這是鬼!」

 

「等一下!是他幫我們帶回奶奶的、再說他沒有惡意!」夫勝寛擋在崔韓率面前,「在山上他說了有關我的事……!說不定他知道些什麼!」

 

「你在說什麼?夫勝寛,你承受得起放走他的責任嗎!?」二姊不理他,拿起家傳的偃月刀要往崔韓率身上砍去。

 

「拜託!二姊!我覺得他隱瞞著什麼事情、」夫勝寛文風未動但眼裡驚恐,盯著那把大刀,冷汗直流,「你不覺得怪怪的嗎……!為什麼村子的人、對我們的態度那麼奇怪……」

 

「因為你是惡子,你不懂,姊姊和媽媽是要保護你和村子的,有什麼好奇怪!」二姊說,「你背後那隻鬼不是普通的傢伙,讓開!」

 

「等等、等一下,巫堂小姐你這樣說太過分了,你弟弟是真的與眾不同,但說他是惡子太過分了。」崔韓率看著那把刀和符,說不緊張害怕是假的,但那也只會讓他受點重傷,不至於消失,因此還是開口直言:「我對你們村子一點興趣也沒有。」

 

夫昭靜自己也深知,現在的她根本殺不過這隻鬼,雖然不知道崔韓率究竟是何種鬼,但從他身上傳出來的威壓和氣味完全不是以前遇過的鬼可以匹敵的。況且說實在的,他們一家人只有媽媽真正有過驅鬼的經驗,剩下的三個孩子最多只做過驅邪,趕走一隻真正的「鬼」,那經驗是非常之少的。

 

聽見自己被親姊姊稱為「惡子」時,夫勝寛心裡相當不舒服,甚至有點受傷,但這也是村裡許多大人說過的一句話,他沒辦法反駁。

 

「我不會來你們村子作亂,」崔韓率看夫昭靜臉上表情變了,變得不再有氣勢,遂放鬆自己站定,繫好下巴的帶子,把頭上的黑笠固定好,然後對夫勝寛說,「我走了,刀可以還我了吧?」

 

「咦?噢、這裡……」夫勝寛才想起自己兜內還藏著崔韓率的刀。

 

「你叫勝寛對吧?」崔韓率露出一個微笑,說,「很高興認識你,你很有趣。」

 

一瞬間就消失了。

 

夫昭靜看著原本站立在那的鬼在頃刻之間化為煙霧,地上沒有留下任何足印,好似從沒人出現在他們面前過。唯有他曾經站過的地方,隨著風吹而漸漸發黑。夫昭靜將符燒了丟在那,暫時將黑土驅掉。

 

「邪惡的髒東西。」她說。

 

幫奶奶打理好後事後,葬禮上除他們一家外,只來了幾人,包括仰國,仰國說小時候奶奶也幫他們家的孩子熬過不少安眠符水,但家裡人都說要工作賺飯錢不來,他則想是無論如何都要來。

 

奶奶在母親來到村子以前,替這個村子祈禱、祈福、驅邪、撫喪,就這麼做了七、八十年,活到了一百多歲,卻選擇上吊自縊。夫勝寛不懂。

 

不懂為什麼奶奶要自殺。也不懂為什麼喪禮上只有他們。

 

崔韓率說的與眾不同又是什麼意思,他不就是惡子嗎?

 

這次的預言過後村裡許多大人都對他另眼看待,但並不是惡言相向或是暗地諷刺,而是將他看作一個又敬又畏的對象,似乎相信他所擁有的力量太過強大,可以預言到這麼重大的事,村人們也紛紛開始屯糧,想該怎麼應對這次的災害,還有,鬼的侵襲。

 

沒有人能保證鬼不會來,就如夫勝寛也無法說崔韓率是對他們無害的鬼。

 

有那麼剎那間夫勝寛差點被他的容顏迷惑了。崔韓率的臉太過特別,鼻樑高挺不稀奇,但是眼睛深邃、眼珠顏色淺淡薄麗、薄唇是桃粉色的,肌膚又白皙透粉,簡直不像人……不他本來就不是人類。說起來,他長得有點像隔壁村那些傳教的洋人。但是洋人的臉蛋比崔韓率更濃更深,崔韓率的臉是恰到好處的。

 

鬼不都是長得醜陋兇惡的嗎。他遇過的小鬼都是那樣醜惡。但崔韓率是美的。還對他笑了。

 

夫勝寛跪在奶奶的墳前,雙手合十替她祈福,送最後的最後一程。

 

要是被媽媽知道自己曾經放走一隻鬼,大概就不是罵一頓了事的了。但媽媽最近也忙著替村民們祈福、寫符,沒時間管他們。二月即將結束,冬天卻還滯留在此,正是消耗糧食的時節,村民們無一不戰戰兢兢。

 

不過這也只是成人們的情況,因為私塾放假,男孩子們成天都在玩鬧,或是準備接手家裡的農田,白日也沒閒著,有些已經到婚嫁年紀的青年們,紛紛來找夫勝寛占卜。姊姊們幫著媽媽一起祈福,鎮日都在忙碌,只有夫勝寛留守家裡,和爸爸一起醃泡菜、釀酒、儲糧。冬天是做糕餅和曬菜乾的好時節,家裡的巫堂們都出去了,夫勝寛就幫忙爸爸,然後等著客人們自己上門。

 

通常女孩子都會結伴兩人一起來,男孩子則是偷偷摸摸地假借送菜送酒名義過來,然後將夫勝寛拉去一旁問感情事。春天都還沒到,少年少女們已經春心蕩漾了。夫勝寛就收下這些糧,替他們做簡單的卜卦。

 

終究是冬天,活下去的糧食最重要,有時候夫勝寛會被這些占卜委託者的父母略略損他是不是拿太多酬勞了啊,渾小子傻女孩的占卜不用那麼多吧?讓占卜者和委託者都低頭汗顏不敢說話,但少年少女們依然給夫勝寛該有的價碼。

 

為了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夫勝寛偶爾會去村邊採冬季的草藥,回來熬成湯藥或是燒成藥草浴,因為是在邊界,距離他們家很遠,每次去都會摘個一籃回來。

 

被挖苦「是不是拿太多了啊」時,心裡非常不舒服,好像自己沒那個資格和價值,他們所做的占卜,不具有任何意義與重量一樣,他們做的,是該做的事。這該做的事卻好像是他們的義務一般。

 

儘管朋友們都還是塞給自己不少錢和食物,夫勝寛依然很在意,感覺自己被貶低了。連同媽媽姊姊們。

 

隔壁村與他們僅隔著一條水圳,冬天水圳當然是結冰了,所有的水中生物都被鎖在水面之下動彈不得。夫勝寛聽見吟唱聲,好奇地從草地中抬起頭。

 

水圳邊是一棟白色的小房子,純白的,尖尖的兩瓣屋頂盛著大雪,人們的歌聲從彩色的窗縫流瀉而出,夫勝寛將手中的草拔起丟進籃子後,往前走,看那棟旁邊種著柏樹的白房子究竟是什麼。

 

難道那就是傳說中的耶穌教?

 

一個穿著黑色西服的男子拿著鏟子出來了,將堆積在門口的雪都推走,之後陸陸續續好多人都傾洩倒出,他們的臉上都非常祥和喜樂,說著什麼「上主」、「耶穌」、「祝福你」、「平安」……等等的,他聽不懂的話。

 

「好奇嗎?」一道聲音說,「巫堂們也會對耶和華好奇嗎?」

 

夫勝寛嚇得差點摔下堤防。

 

「你……!」

 

「嚇到你了,對不起。」崔韓率拉住他的手,不出什麼力,一秒之內就將夫勝寛從堤防拉回草地,夫勝寛感覺自己像張紙一樣飛起來,嚇得什麼也說不出。

 

「你在這幹嘛?」崔韓率問,幫著拍掉他身上的草屑。

 

「採……採草藥,回去燉湯。」夫勝寛說,「對上了年紀的爺爺奶奶們來說,每年的冬天都是考驗……」

 

「真善良啊,這世道,像你這麼乖的孩子不常見了吧。」

 

「那是我該做的事。」夫勝寛撇過頭去。崔韓率棕色的髮絲在這樣的雪天之下更顯眼了,夫勝寛覺得再看下去,眼睛遲早會瞎掉。

 

「你看那棟教堂看到差點摔下去了,幸好普通的河在冬天是凍的。」崔韓率說,「好奇嗎?那個。」

 

「教堂……?」

 

「嗯。教堂。你們應該都說那是耶穌教吧,那棟是天主教堂。」崔韓率說,「別看人家長得怪模怪樣就是什麼新潮玩意兒,那在一百多年前就進來本島了。」

 

「真的?」夫勝寛臉色略顯詫異,「我怎麼都沒聽過?」

 

「因為這座離島除了他們跟非常遠的一個村莊外沒有這個教了,其他村就跟你們一樣,在刀上跳舞占卜。」

 

夫勝寛瞪了他一眼。

 

「我沒有嘲笑的意思。」崔韓率退了一步,舉起手好似在發誓,「你想知道什麼?」

 

咬著牙。夫勝寛不願與鬼有太多接觸,即便這隻鬼對他們還有他,一點攻擊的意圖都沒有,但他實在忍不住。

 

「……你上次說我與眾不同……」

 

「啊啊,那個,」崔韓率扯扯自己下巴的緞帶,欲言又止地,臉上仍然是木然的表情沒有半點變化,夫勝寛都懷疑那時看見的笑容是幻象了,「說實在呢,我們也一知半解,但還是比你們人類知道更多接近天機的秘密。簡單地說呢……要說你是惡子也沒錯,不過我不會這樣叫你。」

 

「為什麼?」

 

「太傷人了不是嗎。」崔韓率沒眨眼地說,「很多巫堂或是博數呢,尤其是你們這種一家傳承血脈論的巫者,不會像你一樣,所展現出來的能力,或是占卜,都是對人類的不幸與不祥。」

 

夫勝寛皺起眉,內心複雜一陣,聽見自己果真是「惡子」後,更加地酸楚。

 

「我也幫人占卜感情事……」他說。

 

「啊啊,沒錯,但你的能力早就不用占卜那種東西了。殺雞焉用牛刀呢,早點將村莊每年的卜卦給你,說不定能避開更多邪惡與災害。」

 

「但是今年的卦,」夫勝寛低著頭,說,「算出來之後,村裡的大人對我的態度都──」

 

「『被雙腳懸空的人殺死』,」崔韓率打斷他,說,「我不知道這個人會是誰,但以一隻鬼的身分來說,你的預言算出來太多了,今年你們村子會發生『被雙腳懸空的人殺死』這件事,理應只有鬼神才知道。」

 

「你們會不知道是誰嗎?」夫勝寛惡狠狠地瞪他。

 

「真的。」崔韓率看著他的眼睛,「天機呢,就連阿修羅都不一定知曉呢。」

 

「……是嗎……」

 

表面上說是夫勝寛知道太多了,但村人們對他的畏懼是真實的,崔韓率盯著他採草的背影,想,這孩子不知道究竟能做到什麼程度,但光是看著背影,也能感到他身上所散發出的靈力之強,美中不足的是,靈媒的能力不一定是正的,多少都有邪靈所輔助而使,然而夫勝寛的靈氣太乾淨了。

 

乾淨到稍微一點墨滴下去,就可以整缸染黑。

 

不知道是不是也和夫勝寛的個性有關,讓人予取予求,一點也不知道拒絕和回嘴。

 

「你就站在那邊看我一個人摘嗎?」夫勝寛轉頭。

 

「我不能碰到,」崔韓率愣了下,「會髒掉的。」

 

對自己的態度倒是蠻隨便任性的。不過這說不定也是好事,那說的什麼,總是要能量釋放。

 

摘了一個下午,邊聽圳邊教堂人們的嘻笑聊天聲,夫勝寛一人默默地將所有草藥丟進籃子裡。草藥看起來輕盈細碎,收集了一籃還是挺多的。

 

「我幫你拿吧。」崔韓率伸出雙手,「隔著籃子應該是沒問題。」

 

「我沒關係……」

 

「嗯。」崔韓率沒理會他那句拒絕,直接將籃子拎過來揹在身上,這點重量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這裡的草藥有包括你們家的嗎?」

 

「啊?當然沒有啊,這都是給爺爺奶奶們的。」

 

「這也是工作嗎?」

 

「不是。」夫勝寛搖搖頭,「只是我們家都會這樣做,通常都是我去做……」

 

「沒有酬勞?」

 

「沒有。我覺得,嗯,這只是單純人之間的互助,不希望用那麼功利的眼光來看。」

 

崔韓率沒再問下去了。轉移話題,問夫勝寛除了家裡的工作和讀書外平時都做些什麼,然後又將自己的刀塞在夫勝寛手裡,擔保他不會做任何壞事,兩人一路聊著走回村莊了。

 

互助在哪啊看不見啊。

 

×

 

崔韓率踩過的地方全都化作一片黑土。

 

夫勝寛竟然忘了這點,到他家的巷口後,對方已經留下籃子不見了。一回頭,地上都是黑色的焦印子。那黑色的印子如果不是巫堂,沒人去除得掉,除非他們擁有法器或是什麼受保佑的聖器,否則那些印子,就等於是鬼的宣示。

 

他居然沒注意到這點,任崔韓率幫他揹著籃子進村裡。

 

起了一陣騷動。

 

「鬼!」一個老婦人摀住嘴,不敢置信地看著地上的印子,尖叫道:「那是鬼……!我做孩子時見過!那是鬼的足印……!」

 

「鬼!?」

 

「什麼什麼!?」

 

「喂!誰快去叫巫堂來!快點!快叫她過來處理!」

 

屠夫舉著沾血大刀,怒目橫眉,兩隻黑眼珠睜得老大是憤怒的圓,用他像焦油般的聲音大吼:「哪隻該死的鬼!來一個我殺一隻!該死的!巫堂死去哪了!?她不來我來殺!」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這就來處理。」夫勝寛的母親匆忙跑來,手上拿著符紙和法器,跑得氣喘吁吁但依然一臉冷靜,讓騷動的群眾稍稍安分下來了。夫勝寛對屠夫生起一股厭惡感,憤怒漸漸滋生,但現下又不是發脾氣的時候,便在一旁等母親消除掉鬼──崔韓率的──留下的蹤跡。

 

鬼入侵到村子來了,大家都這麼想,無一不挑緊神經,心想該用什麼方法,才可以保衛自己的家不被侵入。

 

不愧是母親嗎。很快地土地就回到原本的樣子了,鬼的痕跡已然消失,不再帶有邪氣,貓狗也不會特意避開。夫勝寛這才發現自己抖個不停,罪惡感蒙上身,壟罩了他的全部。

 

騷亂過後,母親說,之後會替每一家寫符咒,家中有老人的會多給一些,請大家再等一下。屠夫聽了吐一口痰,轉身後只說一句動作慢死了。仰國臉上滿是窘困,以愧疚的眼神對夫勝寛道歉。

 

「鬼進到村子裡來,」晚飯時間,母親說,「你們三個做好準備了。真雪和昭靜,你們和我一起,看來要再找個良辰吉時降災解厄。」

 

「我呢?」夫勝寛問。

 

「弟弟負責寫符紙,送去每一家。」母親說,「今天採多少回來?」

 

「一整籃呢。」夫勝寛說,家裡氣氛太凝重,他試圖說些什麼讓氣氛活絡點,「今天去採草藥時,聽到隔壁村的……那個外國教的……」

 

「外國教怎麼了?」母親依然是皺著眉。

 

「沒,沒,只是說說。」夫勝寛瑟縮,「聽說他們那些洋人,幫他們蓋了房子,還不收錢的。」

 

「所以呢?你也想要人家幫你蓋房子嗎?」母親拍著桌。

 

「沒。」夫勝寛低下頭,說,「我吃飽了。」

 

他一個人到戶外去,藉口去外邊的祠堂看看祖先,事實上是去那偷哭鬱悶的。今天讓崔韓率踏進村子是他的錯,沒有任何人知道,當時媽媽姊姊也在忙別的事。剛才他還提了耶穌教的事,哪壺不開提哪壺。

 

新年一過,就發生了這些事,奶奶自殺、鬼的足印進村,後者還是他引來的,他真的是惡子吧。

 

所有村民看他的眼神都那麼奇怪,戒備著他,當他吐出胃中的酸水時,其他人都好像在看什麼怪物似的。一方面仰賴他的能力,一方面又將他當作與他們相異的人,或生物。

 

崔韓率說他與眾不同,看起來是不好的方面吧。他拖著腮幫子,蹲坐在祠堂邊的樹林下,然而枯枝並不能擋住下不停的雪。鬼的前身也是人類,這讓夫勝寛疑惑起崔韓率的身世。如果他從前是人類,會有人是長那樣的嗎?還是那是變作鬼之後的事情了呢?鬼是倒立的,那麼,即將來他們村子的,真的是崔韓率?

 

那天他所看見的就是崔韓率不是嗎。

 

「不會凍死嗎?」

 

「咦?」

 

說曹操曹操到。夫勝寛低語一句「才剛想到你做的好事」。

 

「洋人說的英語裡有句諺語是這樣的,Speaking of the devil,就是說人人到的意思,」崔韓率站在遠處,身上依然是那襲全黑的書生服和黑笠,正是倒立著,出現在樹上,「Devil就是惡鬼的意思呢。」

 

「……不好笑。」

 

「抱歉。」崔韓率自樹上翻下來,就像落葉飄零那樣,「我不太會說話,只會把心裡想到的說出來。」

 

看夫勝寛依然是頹唐樣,崔韓率也感到奇怪了,盡可能地不碰到地上的雪,宛如將空氣當作土壤一樣踩過去,走到夫勝寛身邊。

 

「小朋友,你還好嗎?」

 

「我不是小朋友。」夫勝寛悻悻然地回他,「我已經滿十六了。」

 

「嗯。」崔韓率點點頭,袖子一揮,將自己也變成十幾歲的模樣,坐到夫勝寛隔壁去,「跟著你進村子留下足印,你母親的法力真不是蓋的,把我的痕跡全都消除掉了。」

 

「……嗯……」

 

「這樣以後如果要找你是不是就得在村子外了呢?」崔韓率自言自語道。

 

夫勝寛看著他從青年變成少年的樣子,歪頭困惑,心想鬼原來也可以這樣啊。崔韓率做少年時比青年時更有一種美艷感,說不上來。

 

「都是因為你,」夫勝寛心虛又氣憤地說,「仰國他爸真的很討厭,沒禮貌,好像我媽媽做什麼都是應該的,明明是我惹出來的問題。只要我替仰國施些小法,仰國給我一些點心和豬肉當酬勞,他爸爸就損我說貪心小鬼。我才沒有貪他們家的肉還是點心,他行他來啊,他媽的。」

 

「仰國是你好朋友?」

 

「對啦。」夫勝寛噘起嘴,滔滔不絕道:「從以前就很多同學要我替他們卜卦,算他們未來會怎麼樣、有沒有機會進京城、能不能討好老婆或嫁好人家,我從沒有向他們收一分錢,都是同學們自願給我零錢或點心的,那些大人卻背地裡說我不過是算個卦,真把自己當成巫堂了,還說我貪心不足蛇吞象,媽的,我才沒有。

 

「剛去私塾的時候先生還說我會盯著烏鴉看,是不好的徵兆,說什麼我聰明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能力,還要我收斂些,好像我們家傳到我身上的能力都是我的錯一樣,這又不是我選的。

 

「對我姊姊們也是,真雪昭靜勝寛過來啊,那些老人家把我們當傭人一樣使喚,還嫌草藥不夠,說什麼我們一定偏心分給姓朴的死老頭更多,挑撥離間。誰管你啊,不會自己去摘嗎,好像那都是我們該做的事……」

 

他將自己埋進臂膀間,全身縮起來,一想到這些事,心裡就氣得不行。也許他真的是自制力不夠,才會經過這麼多年回想起還是氣得哭出來。

 

「那你為什麼還幫得這麼心甘情願呢?」崔韓率疑問道。

 

「……」

 

「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好奇。」

 

「不幫的話……又沒人幫……爸媽和姊姊們都是這樣做的……父親說人是要互助……的……」

 

崔韓率脫下自己的罩袍,有些生疏地讓罩袍貼在夫勝寛身上。雪這麼大,夫勝寛又不想回家,只好這樣了。那件袍子上有鬼的氣息,等會兒夫勝寛又要花點時間驅走那氣息了,但他又忍不住給他蓋上去,反反覆覆地想,最終還是選擇讓夫勝寛別被這場大雪凍死。

 

「你真是善良啊。」良久,他只說出這麼一句。

 

×

 

希望冬天快走。

 

這種天氣實在受不了了,每天都下雪,天沒有一日是亮的,永遠是那麼灰濛濛,空氣稀薄,鼻腔內凍得連焦味都嗅不出來,差點燒乾整鍋湯水,讓夫勝寛頭痛不已,每天都捏捏鼻子希望它靈活些,疏通血路,不要再煮焦湯了。

 

崔韓率真是奇怪的鬼。真的是鬼嗎(當然),不知道是不是對人間還有留戀,似乎很喜歡找他,而且總是把自己的邪氣藏起來,遮掩自己身為鬼的事實,但又坦蕩蕩一點也不在乎自己因為身為鬼而被戒備,再將自己手上的刀交給夫勝寛。

 

就連阿修羅都不會知道毀了他們村子的人會是誰。他又轉回來擔心這件事了。

 

希望春天快來,希望夏天快來,希望他們村子真的能撐過這個嚴冬……想啊想的,差點又把湯煮焦了,這次他聞到焦味,趕緊將火捻小。

 

巫堂老奶奶自殺後,夫勝寛少了一個能談心的對象,仰國好像要去城裡找工作,等這個年過後就去。現在村子裡的老人們都說想去泡溫泉,但溫泉距離他們村子非常遠,又沒錢雇車,也沒人想來這種鄉下地方做生意。冬天裡唯一流動的水,就只有山後那條河。

 

崔韓率好像就棲息在山裡,或他總是在山裡逗留。夫勝寛嚐了一口湯,熬得不錯。往後他也能幫忙做菜了,雖說他們總嚷嚷男孩子碰什麼廚房。

 

反正他要跳神時也得穿女服,又有什麼差別。

 

說到成親,仰國快要成親了,夫勝寛贈了他一些禮物,給他一個保平安的符。往後他身邊越來越多同窗也會成親了吧,年紀也差不多了。

 

昨天聽說有洋人想來他們村子,不知道要幹嘛,穿著黑色白色的袍子,隨著雪風飄搖,手上拿著一本黑色皮封的書,胸前掛著長長的珠鍊,吊著一個十字型。夫勝寛身上穿著五彩的衣服,兩個洋人看見了他,交頭接耳不曉得說些什麼,然後用流暢帶有口音的朝鮮話問他爸爸媽媽在哪──

 

他正要開口,菜農他們一家男丁就走過來,用剷雪的鏟子擋住夫勝寛,讓他退去後面,粗聲地對那兩個洋人說不用來了,要他們離開。菜農不知是出於敬畏還是怎麼,這是他一生中講話最有禮貌又文雅的一次。

 

那兩個洋人是誰?

 

沒人知道。

 

「勝寛啊,」菜農叔叔抓著他的肩,說,「以後看見那種人就直接走開。」

 

「噢……」

 

那是什麼?夫勝寛記得那兩個人是教堂裡的,那時他看見了,他們還跟村子裡的人說話聊天,很開心的樣子。

 

「大韓就算建國了也跟我們無關。」夫勝寛端著湯藥去拜訪一個雙眼全盲的奶奶,對方這麼說,「我們遠在天邊,誰管都一樣,又有誰給過我們什麼?嘖。」

 

「小心點喝。」

 

「啊,你這孩子,太燙了!」

 

「對不起。」夫勝寛將湯匙拿近嘴邊吹涼,想著這時候如果能去泡個溫泉有多好。

 

如果是崔韓率的話,是不是能幫他變出一個溫泉的幻象呢?聽說鬼擅長變出虛幻的偽物,但是假的也沒關係,如果能夠讓他逃避一刻都可以。他驚覺自己竟然在期待一隻鬼,這是與惡為伴,不行不行,要走回正道。

 

『我們聽說你也是這個村子的巫師,』其中一個洋人說,然後摸摸自己的珠鍊,『你的媽媽跟姊姊是巫師。』

 

夫勝寛不敢回答。

 

崔韓率會知道這是什麼嗎?

 

他依然在白天空閒時讀書,之後就幫母親和姊姊處理祈福、驅邪的事務,日復一日,冬日仍然盤旋頭頂,絲毫沒有要放過他們。這陰冷封閉的天一點也不讓人有點生氣。

 

如果去山裡的話就不用擔心會讓村人恐懼了吧。這麼盤算著,夫勝寛帶著保身安心的符咒,一個人披上大衣往後山走去。

 

鬼都是壞的。是會騙人的。是有害的。對人類而言是最大的威脅。

 

心裡響起了這些聲音,讓他每一步路都走得戰戰兢兢好似踩在薄冰上,每一步踩裂的冰痕都是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心稍微潰堤的象徵,夫勝寛壓著自己的胸口,心想他是惡子,既然是惡子,應該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只敢這麼安慰自己。

 

既然他是惡子,應該也不是那麼善良吧。

 

為什麼崔韓率總是說他善良,在他耳裡就像在指責他太軟弱任人戳他軟肋。

 

「你來提水嗎?」

 

「咦!?」

 

穿著黑白書生服的人站在林間一株光禿的榆樹下。

 

「怎麼那麼驚訝?」崔韓率笑了一下,說,「提水?」

 

「……不是。」

 

「大雪天來這幹嘛,今天風雪更強了,不知道會凍死的嗎。」

 

「不想在村子裡。」夫勝寛看著自己的鞋尖,說,「你知道很多事嗎?」

 

「人間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崔韓率說,「你想問今天攔住你的那兩個人嗎?」

 

「……嗯……」夫勝寛不曉得自己被窺看了,心裡應當是不舒服的,但他卻什麼也沒說。

 

「單純好奇?還是……」

 

「他們就是耶穌教的人嗎?」夫勝寛抬起頭,「也是巫堂嗎?」

 

「耶穌教沒有巫堂,有神父、牧師、修女、修士、執事……等等,」崔韓率往前走,越過了他,往河堤的方向走去,回頭看他一眼,要他跟上,「傳說世界有三界,天上神明住的,人間的,還有死後的地下界。人死了之後要經過七七四十九天的審判,依照他生前的人品,決定這個人是要墮入地獄,還是要投胎。這個你都知道。」

 

崔韓率看他一眼,放慢腳步,又繼續說,「像你這樣的人毫無疑問會投胎吧。」

 

「為什麼?」夫勝寛跟上他,一起並肩著走。也不知道這時要去河堤幹嘛,他也沒帶水袋,天氣又這麼冷。

 

「因為你人很好啊。」對方說得理所當然,「如果是耶穌教的話,你就是上天堂。」

 

「天……堂?天堂?去那是……投胎?」

 

「天堂就是你往後會去的地方。你不會再當一次人,不用再受苦了。」崔韓率伸出手,手心朝上,「帶你看個東西。」

 

「受苦?為什麼是受苦?但是經過審判,可以投胎成人是非常難的啊!」夫勝寛說,「沒有來生嗎?」

 

「沒有。」崔韓率握住他兩隻手,兩隻閃亮的大眼睛看著他,那雙眼睛並不是夫勝寛印象中的那麼淺,其實顏色很濃,化不開,「耶穌教嘛,國外的東西和朝鮮不太一樣也是正常的。」

 

然後抓著他往河流向後倒下。

 

剎那間夫勝寛想的都是水會凍死他,但就在摔入水裡後,發現包圍著自己的清澈液體暖得不得了。

 

「鬼的幻術多得是呢,」崔韓率帶他浮出水面,大笑著,兩排白色牙齒亮晃晃的,「啊,但是河流多少會被我弄髒,如果要提水的話可能要等個幾天,讓那些髒東西被河水沖走。」

 

驚魂未定的少年張開嘴卻說不出話,河水的確是暖的,就和溫泉差不多,難道崔韓率會讀心,知道他想泡溫泉?這想法太蠢了,但夫勝寛在此刻卻只能這麼想。

 

「反正現在還很乾淨,你要試著在水裡睜開眼睛嗎?睜開眼後,誰先閉上誰就輸了。」

 

「睜眼……!?會受傷的吧!?」

 

「不會啦,水裡沒什麼雜質,乾淨得直接喝也可以。」崔韓率捧著他的臉,怕夫勝寛身體會凍著,但意料之外地很熱。「會怕的話可以等我打暗號。」

 

「暗號……?」

 

夫勝寛發現崔韓率就算是浸濕了頭髮也還是很好看,反而更凸顯他那張臉的精緻,眼睛就像發亮的果實一樣,鼻樑筆直、肌膚如瓣,就連被人譏笑是薄情的薄唇也飽滿了桃花的顏色。

 

一想到自己現在一定是非常滑稽的模樣就想躲起來,崔韓率卻沒等他感到害羞又拉他下水,又是一團熱流包圍住他。

 

人怎麼可能在水裡睜開眼。

 

崔韓率的手就在自己雙頰上,十根手指,和人類一樣的溫暖。

 

怎麼可能。

 

感覺到臉上的手指點了幾下,夫勝寛仍緊閉著眼,他害怕一睜眼,眼球表面就會受到水的侵擾。那雙手點了幾下後,又像剛才那樣捧著,夫勝寛氣都快沒了。

 

不曉得為什麼那瞬間讓他感到心安。

 

於是睜開了眼,看見在淺瑪瑙色的景象中,看見髮絲隨著水流方向漂逸的人。離他很近又離他很遠。

 

崔韓率看著他憋紅的臉,拉著他上去──他原本是這麼打算的。

 

人憋氣的時間是有限的,頂多大鐘秒針走一圈。如果不讓夫勝寛馬上浮出水面的話很可能會出事,他必須要有空氣。這場遊戲比誰先閉上眼就輸了,崔韓率想,反正又不是玩認真的,他先犯規。

 

將自己的氣以嘴唇渡過去,從他這到他那,夫勝寛的嘴裡多了些空氣,還有一片無以名狀的感情偷偷溜進,崔韓率的時間與世界裡,那些東西是第一次出現。他不知道那叫什麼,或者甚至不知道,那有名字。

 

出水之後夫勝寛揪著他的袖子,一張白臉已經紅得像通火燒過一樣。

 

崔韓率什麼也不敢說,看著夫勝寛,等他的反應。這是自做鬼以來他最感緊張的一次。他快要窒息了,如果鬼也可以的話。

 

那是一種奇異的感覺,嘴唇原本應該被河水浸得冰涼,但一接觸到對方的唇倏地就變熱了。熱流通過。腦袋打結。

 

「……可以、可以再一次嗎?」夫勝寛盯著水面,始終不敢看崔韓率一眼,「那是什──」

 

沒等他說盡崔韓率便吻下去了。

 

×

 

他們三天兩頭就見一次面。

 

崔韓率不是住在山裡,但他想來就可以馬上出現,只要夫勝寛來到這裡,他就會站在那等他;偶爾他會從背後悄悄現身,在夫勝寛耳邊吹一口氣,少數捉弄的時間也被夫勝寛收為藏品。

 

春季依然未到,但冬日也不再令人懊惱,夫勝寛常懷著一些點心帶給他,讓崔韓率也有機會嚐嚐這些不為溫飽只尋開心的食物。雪天裡兩個男孩子能做的事不過也是扔球、打雪仗一類,但崔韓率總是能變出新花樣。用他被稱為邪惡的那種力量生出一株花,即使只有半刻的壽命也讓人開心。

 

他不覺得自己是落入了鬼的迷障,若迷障會讓人心生給予的慾望那便不能稱是迷妄,而僅僅只是喜歡,某個東西,某件事,某個人,某個時刻。那是魔幻的時刻,或是奇蹟。崔韓率說耶穌教叫這種東西奇蹟,比方說破開一片海,推倒一片城,與天使角力,或是,死後三天復生。

 

只要回到村子,他就先燒了符紙配水喝下,以免崔韓率那些鬼氣留在身上被媽媽發現,那他真的就完蛋了。卻是一邊和著欣喜喝下符水。

 

夫勝寛說他們沒有奇蹟,但是有顯靈和上身,神明回應了巫堂的期許,巫堂回應人們的要求。

 

崔韓率說奇蹟通常不是你所求的。你沒想過能得到的,那才叫奇蹟。

 

那人們求什麼?夫勝寛問,那些上教堂的人到底求什麼?

 

崔韓率不再說話了。

 

「你要吃蘋果嗎?」崔韓率忽然這麼說。

 

「欸?」

 

「蘋果,」他說,「用糖烤過的。」

 

「怎麼突然?」

 

「只是我突然想吃。」崔韓率低頭,由下往上看他,瞇起眼睛,夫勝寛不知怎地覺得他在變把戲。

 

「……你要變一顆給我嗎?」夫勝寛問,「但這裡沒茶可配啊。」

 

「你去哪學了洋人的吃法?」崔韓率大笑幾聲,手中變出一顆焦糖蘋果,塞進夫勝寛手裡。「回敬你每次帶給我的點心。」

 

「冬天怎麼還不走,」夫勝寛接過,咬一口,酸甜在嘴裡蔓延,「這年都過了。」

 

嘴拙的鬼連誘人墮落都失敗,崔韓率只有在講他知道的事情時,嘴才會流利點。

 

屠夫的兒子近日就要迎娶隔壁村的一位小姐,不是信耶穌教的那村,是另一個遠村。年將滿十七的仰國不願成親,時常一人在工作時間外閒晃。不繼承父親事業、找到了城裡一份抄寫員的工作,在啟程之前,他就幫父親處理人們每天要食用的肉塊,以及準備婚禮的事。

 

村裡沒什麼人會來後山口,只有他們巫堂會為了汲水來這,因為聽說這裡從前就是鬼出沒的地方。況且,汲水也是巫堂該做的事情,因此沒人會到這。

 

即將從少年邁入青年的仰國,看見了河邊一起分食蘋果的兩人,一個是他的同窗好友,另一個則沒有臉孔。

 

少年仰國嚇得摔在地上,雙手抓著雪塊,不斷讓自己往後退,只為了逃離眼前無法解釋也讓他恐懼得無法說話的景象。他知道了一件事,那不是人,然後,好友正與那個東西一起分一顆蘋果。

 

這天夜裡雪下得極大。

 

「媽媽生病了。」遲遲未歸的弟弟回來後,夫真雪拿著湯藥,看著他。

 

「咦?」

 

「為了幫村人祈福不受鬼的侵害,每天每天都寫著那些符紙,」姊姊說,「之後就交給你了。」

 

「我知道了。」

 

「你最近好像常去山後?」

 

「嗯?」

 

「我不在乎你為什麼去,但現在不是讓你玩樂放鬆的時候。媽媽生病就意味著我們必須要接手她的工作,你只跳過一次神,以為這樣就夠了嗎?還有很多是身為一個巫堂該做的,你十六歲了,為什麼總這麼貪玩?」

 

「對不起。」夫勝寛說。

 

寫符咒不是什麼難事,困難的是每到一家替他們祈福,至少得花上一、兩個時辰,不是什麼輕鬆的工作,難怪母親會累倒。夫勝寛知道姊姊們也有別的工作要做,姊姊們擅長治病,冬天許多人都害了病倒下。只有夫勝寛都做些占卜的小事,他認為自己得要接手,才對得起母親和姊姊們。

 

懷著這種愧疚的心理,即便村人們說怎麼只花這麼點時間,很危險,再多跟神明說一些,此類一點也不體諒的話時,夫勝寛還是忍下來了。

 

他意識到自己是用忍的。

 

「我說勝寛,」村長太太端著一盤年糕過來,招手要夫勝寛過去。

 

「是?」

 

「年糕拿一塊走吧。」

 

「謝謝。」夫勝寛笑著,捻了一塊放進嘴裡,辣得很剛好,他吃得甜滋滋。方才心裡那一點埋怨瞬間都消失了。

 

沒看見的是,村長夫人轉過身將剩下的年糕都給了來他們家玩的仰國。夫勝寛吃完年糕後,將符咒貼在正廳的中間,以紙漿小心糊上,服服貼貼,一角也不起,好似符咒從牆上生出來。

 

不跟崔韓率說自己忙不過來也沒關係吧,反正從過往的經驗判斷,那傢伙很有可能就躲在某處偷窺。

 

奇怪的鬼。奇怪的男人。

 

奇怪的鬼。

 

雙手合十,對著牆上那張保平安、阻擋鬼的符咒。

 

這張符咒就是拿來擋崔韓率的。

 

夫勝寛偶爾會想起奶奶,想起她是自殺而亡的這件事。

 

×

 

村長說請了新的巫堂,兩個姊姊非常生氣,跑去村長家質問這是怎麼一回事,不能因為母親生病無法工作,就要斷了他們一家的後路。姊姊們怒髮衝冠,在村長大大的房子裡吼著,當時那個外來的巫堂就在一旁,獰笑著對村長耳語幾聲。

 

「憑什麼要我們停──」

 

「好了,就這麼決定了。今年真雪和昭靜只要負責一些小病痛就好,勝寛把祈福的弄完之後,就沒你們的事了。」

 

「您是決意要讓我們一家這年沒飯吃嗎!?」二姊說。

 

「妳一個女孩子怎麼可以這樣說話!一點禮節也沒有!」

 

「我們一家被您斷了糧啊怎麼受得住氣呢!?」

 

「沒那麼嚴重!少說那種話讓人誤會!」村長說,「妳們兩個看來是沒什麼擋鬼的能力,災厄之年,不需要不會擋鬼的巫堂。」

 

「村長!村長──!您怎麼可以──」

 

砰。

 

門拉上後就沒有他們說話的餘地了。

 

「你們的確是巫堂,但連醬缸都守不好。」

 

臨走前,門又突然打開,村長和那個外來的巫堂站在廊上,村長拿著一隻死雞,說,「有雞死在醬缸裡了,你們卻一個人也嗅不出來?呸!」

 

的確是嗅不出來,因為那雞並不是溺死在裏頭的,夫勝寛看著死雞消失在眼前,心裡滿是畏懼,想著那隻雞。那或許是病死的雞,死後被誰惡作劇丟進醬缸裡,不懂這種事的孩子總會做些蠢事,但他不敢說。

 

換句話說,雞的死亡和陰間的東西無關。但村長以這個理由讓他們全家失去工作了。

 

沒工作就沒收入,沒收入便不能買食物和備品,沒有食物,他們就只能將存好的糧食吃光,然後在春天來臨以前,就餓死在這。他們除了求助他人,沒別的辦法。

 

絕望的低谷逼近他們,將他們拉下。

 

夫勝寛拿著毛筆,盯著空白的符紙。

 

「怎麼了?快寫啊。」

 

「……是,不好意思。」

 

鬼會在今年什麼時候來?真的會是崔韓率嗎?他總說他沒興趣,可是誰能保證鬼說的話?如果是這樣,那崔韓率曾經對他做過說過的那些又算什麼?如果鬼真的來了,他們家還有可能再起嗎?姊姊們不敢跟媽媽講,只跟爸爸說了,很快地他們要吃的糧食都快沒了,爸爸一個人找了個理由去隔壁村找些差事,如果成了,就只好搬過去那。

 

村長這事還沒延燒,沒多少人知道,他們還有點時間窮急。

 

為什麼會這樣,夫勝寛反覆地不向任何人問。

 

「為什麼會這樣?」

 

姊姊要他去打水,回來煮沸了給媽媽熬湯,用乾淨點的水病會好得更快,就算是給人喝的也沒關係,神明會原諒他們這一次的任性。神明會原諒,可是村長已經把他們當作無用之人了啊,夫勝寛忍住眼淚,拎著水袋往山後走。

 

「你好久沒來了。」

 

一到河邊,崔韓率蹲在那,還是那件黑與白的書生袍,疊著一座小石子塔,百無聊賴。

 

夫勝寛看著那堆石子,小聲地說,「不想來。」

 

「……為什麼?」

 

「姊姊會懷疑。」夫勝寛平靜地說,「畢竟你也是鬼。」

 

崔韓率站起身,外型是青年的模樣,臉上卻是年少不更事的不安,活了一百多年的存在不該有的表情,那份不安與其說是怕失去什麼,更像是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自己卻無法接受。

 

「……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夫勝寛說,「知道什麼?你又知道什麼!?」

 

「就是──」

 

「你又知道什麼!?我媽媽生病了啊!村長讓我們沒工作了啊!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為什麼你要是鬼!」夫勝寛將水袋扔去崔韓率身上,踢掉那座計算自己沒出現的天數的石堆,散落一地,和地上數千數萬的石子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那些。「不是鬼嗎!?不是什麼都知道嗎!?為什麼現在卻一副無辜的樣子啊!」

 

「對、對不起……」崔韓率閃躲夫勝寛揮來的拳頭和巴掌,十幾歲少年的拳就跟他脾氣一樣硬,肉身受害不淺,幾個打中了幾個落空,他也並沒有真的閃躲。但也不能讓夫勝寛這麼瘋下去,他抓住在空中揮舞的兩條胳膊,「怎麼了?」

 

「真的會有鬼來嗎?真的嗎?不是騙人的吧?」夫勝寛哀號,看著眼前的鬼,「是你嗎?是嗎?」

 

「不是。」崔韓率急得聲音變高了一些,「真的不是,但你的預言是對的,你是對的。」

 

他捧著夫勝寛的臉,雙手生出一點溫度給他暖暖因為心急和天冷而凍壞的人,臉上紅了一片,怕是凍傷了。崔韓率又變成只有十五六歲的模樣,兩人的視線高度差不多,正正地相互對視,夫勝寛這才冷靜一點。

 

「會有事情發生,壞事,對,但不是我,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如果靠你的能力一定可以的。」崔韓率慢慢地說,試著安撫眼前的人,「媽媽怎麼了嗎?」

 

「他們叫了外面的巫堂啊,要把我們家趕走了啊!」夫勝寛說,「媽媽生病了、他們要我把全村人的祈福做完、但是他們從沒給我們應有的──」

 

「……應有的?」

 

夫勝寛不知道如何說出那個他很久沒去想的字。

 

「……代價。」

 

×

 

夜晚很涼。

 

豎了一道篝火,在河邊,流水潺潺細聲響,圍繞在火邊誰也不說話。吸著鼻子,心裡又怕又懼,今晚不回家,明早回去可能會被家人給罵死,尤其是姊姊們,定會捏他耳朵狠狠教訓他一頓。他還記得姊姊紮實的手勁。

 

「這裡有個小山洞,晚上可以睡那,我鋪了草,」崔韓率說,「肚子還會餓嗎?」

 

他搖搖頭。

 

剛剛烤了幾條魚,沒想到冬日裡還能捕到,那是幸運,大概三、四條下肚後他就飽得不行,分明是這樣冷的天氣,卻不覺飢餓。

 

「……媽媽生病了我卻在這。」夫勝寛自責的神情隨著夜晚越發濃烈。

 

「你也是十幾歲的少年……偶爾這樣很正常……的吧。」崔韓率說。

 

兩人陷入沉默,但並不感到困窘,而是讓這份寂靜安穩地蔓延在彼此之間。夫勝寛放鬆了些,其實母親病快痊癒,而他負責的符紙抄寫也差不多完成了。手很痠,但他保證自己寫的符紙絕對能抵擋住鬼。那個不知什麼名堂的巫堂……夫勝寛感覺得到,她僅有一點點的靈力,也許看到崔韓率這樣的鬼還鎮不住。但崔韓率又說自己是「韓率大人」……

 

「怎麼了?」崔韓率抬起頭問。

 

「沒事。」

 

「沒事……?那要睡覺了嗎?」

 

邁入子時,昏昏欲睡,但鬼不會感到疲倦或是睏,看夫勝寛硬撐著不睡心裡覺得好笑,可愛的那種。崔韓率捏捏他的鼻子,被揮開,不死心,這次捏上他的臉。觸感極好,又軟又蓬,兩顆圓眼睛在月光的映照之下也閃得如星辰,崔韓率不知道為什麼,時常想起他第一次與夫勝寛真正交鋒的那一天,對方內心由恐懼轉為恨意與怒氣的瞬間,總讓他回想起自己的事。

 

「如果我不是鬼就好了。」他說,「像你說的那樣。」

 

聽到這話,夫勝寛稍微清醒了些,「為什麼?」

 

「人鬼終究殊途,」他答,「我們只有在這裡才能這樣談話。」

 

「不是嗎。」他又說。

 

他沒說錯。理智這麼說。他真的沒說錯。感性這麼說。

 

「不要。」夫勝寛說,「不要。」

 

「你以後會去天堂,噢,對不起,我總是說錯,你以後一定會投胎的。」崔韓率依然是那個淺淺的笑容,扁扁的嘴唇,低低的嗓音,「說不定你的前世跟我也有緣分,我們才又會相遇。」

 

「……可是……可是……我以後……」夫勝寛爬過去崔韓率那,雙手抓住對方的,「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崔韓率也向前,嘴唇半張,額頂著額。

 

「人和鬼……人和鬼不能──……」

 

「不能共處。」鬼說,「鬼會吃人。但是我不會吃你,我保證。」

 

「可是我不要那樣──」

 

夫勝寛話未說盡又是一片唇迎上,就像上次那樣,在水中。這次的感覺比上次更甚,很燙,連指尖都燒起來。人鬼終究殊途,但崔韓率還是抱他了。那是什麼?那和以前參加過的那些喜宴、見過的夫妻、聽說過的兩小無猜完全不同,無可比擬,沒有前例,從古至今都無人這樣。

 

崔韓率總是說他太善良,以後一定會上天堂,會去天國。可以的話他也想去天堂。聽起來是個好地方。在那裡,一定就不用再見到那些大人,不用和他們一起,他會是自由的,不會被任意揉捏,有自尊在,不是低人一等,他會被當作人看。

 

鬼的身體應當是冷的,但崔韓率卻是熱的,比發燒時還要滾燙,吻著他身體每吋都那麼小心翼翼,這鬼過去幾百年鐵定從未這樣做過。

 

這樣他體內有鬼的氣息了。

 

這不是好事吧。

 

趕在精水射出之前崔韓率離開他的身體,噴濺白腹一片,兩人大喘著氣,卻一點也不疲憊,夫勝寛想哭卻哭不出來,睜眼看著頂上的人,還是鬼,他不知道,他覺得崔韓率明明就是人。

 

這該怎麼辦才好。

 

神明卻不聞不問。這樣的神明聽起來像鬼所說過的耶穌教的神那樣,不給他們當下所求的,只拋出一線作指引。但他沒那麼聰明,即使當了博數也不懂。

 

×

 

一大早,夫勝寛先去河水邊洗漱,把身上的鬼氣都洗淨後才能回去。

 

崔韓率領著他繞了一些地方。河堤更深處其實還有一片花與木與林,但沒人來過。

 

冬天該是死的,這裡卻是活的。

 

說依依不捨也好,說留戀太深也好,夫勝寛路走得慢,路上看見什麼便提問,崔韓率將自己知道的都說出去,一一解答。好似猜透了他的心思與盤算,領著他的步伐也放慢了。

 

「如果你以後當爸爸的話,感覺小孩子會被你寵壞。」崔韓率說,「媽媽教訓小孩時,你一定會護他哄他。」

 

「誰說要養孩子了?」

 

崔韓率不理他,繼續說著:「不過媽媽一定也不是什麼兇悍的人,因為你一定會吸引到和你同樣善心的女子。」

 

「到底為什麼又說我善良啊?」夫勝寛挑眉道。

 

「你的確是啊。」崔韓率說,「我要你記好一件事。」

 

「什麼?」

 

「回去之後,別對任何人說出我的名字,」他說,「只有你能知道。」

 

「……好?」夫勝寛困惑地看著他,「我……那個,我好奇一件事……鬼不都是人變成的嗎……那你以前是……因為你的眼睛顏色,你長得有點像我們隔壁村那些洋人……」

 

話才說完,夫勝寛就感覺自己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崔韓率從沒對他說過這些,說話時也只向自己拋問答,自己的事,是一概不提。先前夫勝寛還以為那沒必要知道,但現在他覺得自己該知道,怎麼說他們也要分開了。

 

意識到這點後他更說不出話來。

 

崔韓率扯扯自己黑笠的帶子,拉開,散掉。

 

「我是在你這個年紀死的。」他說,「我們一家四口,被村裡人下毒殺掉的,妹妹只六歲,就在平壤附近一個漂亮的小村莊。

 

「我母親是法蘭西……應該是叫法蘭西吧,一個牧師的女兒,跟著一群傳教士來到朝鮮,牧師收了一個當地的青年做徒弟,訓練他,成為一名能助人的牧師。他就是太好心了。她也太好心。總之兩個好人相遇了,然後成婚生子,生了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哥哥和妹妹,在那時代來說太少了的兩個孩子。

 

「冬天總是有糧食危機,牧師知道村裡有一個人是偷竊慣犯,未免他把糧食偷光,讓所有人的糧食先儲在教會裡。但是偷竊犯不知道,他以為牧師搶奪了所有人的糧,偕同幾個外村的罪犯,在他們一家的晚飯裡下毒。

 

「偷竊犯是牧師一家的幫手,因為他實在前科累累,沒人願意錄用他,只有牧師。

 

「你知道這個故事的重點在哪嗎?在於牧師太善良,牧師的妻子也太善良,他們只有十歲的女兒根本來不及懂這世界的險惡就死了,十六歲的兒子剛學會恨,所以他詛咒從出生以來就信仰的那個神,說他再也不會相信祂之後,變成了鬼。

 

「這世上沒有真正一件好事。被自己人殺掉已經不稀奇了,他們的兒子變成了惡魔才是他們最大的悲劇。」

 

重新打好結後,崔韓率擰著眉,對他依然是笑著,「你就和他們一樣善良,可是我保護不了你,我是鬼,是惡魔。這世間的悲劇就連上帝也阻止不了。」

 

鬼說完之後,本打算再告訴他眼前的小巫堂,在他自己的心裡他不是鬼,就是一隻悲慘的惡魔而已。在他的世界裡他叫惡魔,在他以前的世界裡,他是以往的自己要對抗的對象。他們祈禱不受惡魔侵害,不受惡魔蠱惑,不受惡魔控制,然後變成了惡魔。

 

只要被知道了名字,就會被殺死,但他還是在那個大雪天裡告訴了夫勝寛自己的名字,不知道原因的。

 

「看過這個吧?」崔韓率在自己胸前比了一個十字架,「過去十六年的每一天早上我都這麼做。」

 

「……十字……?」夫勝寛想起了那兩個洋人胸前掛的珠鍊。

 

「自大院君主政以來我再也沒有做過這件事,」他說,「但是這沒有比活著痛苦。勝寛,這沒有比活著痛苦。對我來說是這樣的。善良地活著是好事,但是我們不能期望這個世界總是和善待你。」

 

說完之後,自稱惡魔的鬼卸下自己藏在兜內的珠鍊,一條已經被磨得失去顏色的念珠,上面只殘稀一點瑪瑙色。那十字架應該是要傷他的,但也許是得自於父親的關係,他一直沒被自己的珠鍊傷過。

 

然後塞在夫勝寛暖烘烘的手心裡。

 

這東西不會讓夫勝寛受傷,他心想,這樣剛好,極好,至少他能留下某個東西而不創害對方。

 

「在那裡!在那!」

 

「該死!那小子在幹嘛!?」村長的聲音破開了寧靜的山林。

 

夫勝寛看見一群人出現在山口處,屠夫、先生、村長、那個外來的巫堂、鎖匠、鐵匠、木匠金匠、肉商都來了,仰國也在裡頭。他們的眼神惡狠狠的,好似面對的是怪物那樣。巫堂在村長耳邊竊竊私語,指著夫勝寛還有旁邊的崔韓率。

 

他們要夫勝寛付出代價的時間到了。

 

還沒能反應過來,崔韓率感到胃裡湧上一股氣,這股他非常熟悉的氣,然後嘔出一口血,再一口,再一口,接著接著,沒有停歇,黑色的血從他體內衝出,染紅了圓石子。

 

和夫勝寛接觸太久都快忘記怎麼當隻鬼了,那巫堂明明沒有夫勝寛來得厲害,卻一下就讓他失血不停,奮力睜開眼睛一看,那巫堂手裡拿著的壓根不是什麼法器,而是咒術。以敵人之矛攻敵人之盾,他想笑這算什麼,但他笑不出來。夫勝寛被他們的人捉住了,綁住雙手,慘叫絕響響徹山林,但他沒辦法動。

 

是他自己說過的話,馬上就變成詛咒了?

 

崔韓率到了今天才發現自己連隻下賤的鬼都當不好。

 

×

 

「你連一隻鬼都當不好。」

 

「真是令我們蒙羞。」

 

「見到咒術就怕了那還做什麼鬼。」

 

連續三句話擊中他的腦袋,嗡嗡作響,然後鑽進他的腦髓中,掀起地獄,亂一陣的,他睜開黏死的眼皮,看見戴著圓眼鏡的男人站在上方,俯視著他。周圍一片灰白,真空的狀態一樣,什麼也沒有。只有躺著的他,還有站著看他的男人。

 

「哥。」他說。

 

「若不是你還算是『韓率大人』我可沒辦法把你拖回來,」男人說,「一般的鬼早就化成灰燼了。」

 

「對不起。」

 

「人間都過三天了。」男人說,「再不過去你的小靈媒就要瘋了。」

 

「什麼意思?」雙手撐在地上──如果有所謂的地的話──把自己撐起來,頭還很暈,腦子內好像有鼓在敲,什麼也看不清。

 

男人看著遠方,沒有答應他,穿的是和他一樣的黑色書生袍,上頭染了一些血,是抱著崔韓率回來時沾上的。男人說,「我還記得你剛淪落成鬼的時候。」

 

「什麼?」

 

「小靈媒的確非常會預言,法力也很強,」男人又說,「他寫的每一張符咒,連我都進不去。」

 

「哥你在說什麼?」

 

「如果鬼進不去的話,」男人的眼神沒有焦點,推測些什麼,捏著自己的下唇,將自己思忖的化為語言:「那會是什麼東西滅村?比方說,和鬼接近的咒術之類的……?」

 

圓眼鏡的鬼,暫且稱呼為全圓佑,也清楚看見了那個巫堂手上的咒術,不知道是從哪得來的東西,但的確對他們有害,鬼與鬼之間當然互剋,就跟人一樣。她用了那個咒術後崔韓率受到了攻擊,體內瘀血還未全散。

 

「她是人,但是能挾著鬼的東西進去,」全圓佑看了他一眼,說,「況且那巫堂好像根本沒人知道是誰,徹頭徹尾就是個外來者……」

 

夫勝寛被抓走時,他聽見那巫堂對村長說,「這孩子雖然跟鬼私通,但很有用,先別殺掉」,然後將夫勝寛的手反綁押著回去了。

 

他看過夫勝寛,他見過的,就在夫勝寛還很小的時候,被關在一間矮房裡,他那時就看過的。全圓佑說夫勝寛被關起來了。

 

他知道夫勝寛只花了三個時辰就從那矮房出來。

 

在私塾找到了鼠疫的源頭。

 

替同學們占卜。

 

然後看見了他。預言了未來。

 

所以被稱為惡子,正是災厄之子,引來災厄的人。他們村的人都知道,所以始終提防著他。若不是他太過良善,也許成長的過程會非常辛苦。

 

崔韓率勉強站起來,準備去殺了那巫堂。但他必須先越過夫勝寛的符咒,然後可能又得吐個一缸血,一想到這他居然笑了,這時候竟然覺得好笑。

 

所以才說人鬼殊途啊。他活了一百多年,怎麼會不相信他。

 

就像開頭所說的那樣,最初的記憶從矮房裡開始。

 

×

 

嚴格來說並不是矮房,而是矮房裡的箱子。把幼兒關在箱子裡,確認這個被眾人畏懼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有其靈力,是不是真的能和神明溝通,如果是的話,那就讓他替這村子工作,占卜,給村人治病,等等,巫堂該做的事。

 

人不就是該互助嗎。給了巫堂一家飯吃,那麼給全村的人做點事也是應該的吧。那不就是巫堂存在的理由嗎。

 

夫勝寛知道自己只花了三個時辰就逃出矮房,因為呼吸太困難,他大哭,呼吸就越發困難,雙手雙腿亂動,踢破了箱子。大概是箱子被從前那些孩子踢過,他最後一擊,終於破了。

 

但是箱子被修好了,鐵釘釘死,只留一縫讓空氣進來,十六歲的少年也能住進去。

 

就著月光可以看見自己的頭髮已變得花白,雙手的指甲因為抓死木板而破了,空氣稀薄,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想著很多事,想媽媽病好之後要一起準備祭祀與跳神,一起隨著爸爸的鼓聲起舞,一起和大姊二姊摘草熬湯治病,他們一家要和樂生活。這麼想著想著,就可以陷入美好幻想之中,不去想在這箱子之外,家人被刀亂砍的屍體殘破不堪,圍繞著他。血流成河,滲進木箱,他的眼淚流了三天三夜,眼睛幾乎快瞎,只看見不在現世的東西。

 

箱子修好了,還是可以踢破的,但他踢不破。

 

他捏著身上那用來擋崔韓率的符紙,在心裡把所有的神明的名諱都喊了好幾遍,希望他們給個回應,告訴他這一切都還有救。

 

可是木板隔著他。

 

外面的人隔得很遠,但他仍然能聽見,他們在嚷嚷為什麼還不出來,不是惡子嗎,不是最有能力的嗎。外來的巫堂說,別著急,我們有的是時間,災厄我會擋住的。

 

一定都是自己去找崔韓率的關係才連累了大家。

 

夫勝寛不知道該怎麼說服自己這只是幻象。

 

他讓全家人都死了,他們一定會非常非常地恨他,這全都是他的錯,都是他的私慾造成了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他就是那個罪人,他是惡子。

 

該怎麼辦才好。

 

該怎麼辦才好啊。

 

他不想管那個雙腿懸空的人了啊,村子會不會被鬼殺掉有與他何干呢,夫勝寛又開始抓著木板,他要逃出去,為什麼會這樣啊,若他的預言是正確的,請快來殺掉啊,他的指尖又開始留血,但他感覺不到,為什麼總是這樣,總是將他們一家人一樣呼來喚去,為什麼總是這樣,為什麼總是這樣,若他的預言是對的,那會不會是崔韓率來呢,拜託啊,他能怎麼辦呢,他只能先祈禱自己不要死在這木箱裡,家人殘破的屍體邊。

 

又有誰能預料到這件事。說什麼惡子。他根本預料不到。

 

惡子指的並不是對世界有害,只是對他所珍愛的一切有害,他想。

 

如果他從沒出生就好了。

 

他下輩子絕對不要再投胎了,如果他能的話。

 

如果大家活著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自保然後安穩地死去再投胎來世間,那他不要投胎了。哪裡有他們,他就不去哪。

 

崔韓率渾身是血地越過了有符紙的地方。

 

但他聞到的並不是自己身上的血,而是在屋子正中央,濃烈的血味,是人類的,不少,至少有兩三天了,又濃又臭。幾乎都死了,但還有一個活著。

 

從沒進來過這間屋子,但他知道這就是夫勝寛的家。在屋子正中央的木箱底部被大量的血染紅,木箱很新,但裡面有人。

 

崔韓率敲開木箱,裡頭一個頭髮白花花的少年體力不支倒了下來,接住他之後,看見少年臉上毫無血色,從髮根開始就是死一樣的白金色。夫勝寛醒著,但沒力氣多說話。

 

淺黃色的衣服上都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家人的,夫勝寛看著抱住他的人,不對,鬼。

 

或者說惡魔。

 

「勝寛,勝寛,」崔韓率語無倫次地喃喃著,「勝寛,醒醒,誰做的?村長?那個巫堂?勝寛,醒著嗎?回答我,回答我啊,勝寛,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對不起,我來幫你了,來幫你了──」

 

「全部的人,」夫勝寛撐出一口氣,說,「全部的人。」

 

「什麼全──」

 

「村子裡所有人,」懷裡的人睜開眼,抓著他腰間的衣料,揪得緊緊,「村子裡所有人,全部的人。」

 

崔韓率打橫抱起他,打算先治好夫勝寛手上的傷,少年疲軟的雙腿拖著一動也不動,兩腳後跟被劃上兩個叉,乾掉的血跡纏在上頭。筋被切斷了。

 

「誰劃的?」崔韓率雙眼變得血紅,摸著他的腳後跟,「誰做的?」

 

夫勝寛什麼也沒說,但一摸也知道了,村裡那個屠夫,夫勝寛好朋友仰國的父親。

 

崔韓率想自己或許該毀了這村子所有人。

 

他無法不想到百年前自己晚餐的雞湯裡致死的藥毒,那一天他還和父親一起去了外邊傳教。他長得太特異,又美麗,沒有人敢接近他,但他想和父親一樣當個熱心的牧師,所以每天都和父親一起出門。

 

那天晚餐前他們祈禱,希望這個家裡的所有生命都能蒙受主的祝福,那一天他們全家連同屋外的狗都死了。

 

夫勝寛嚥出一口氣,鬆開手,躺在他的臂彎中,雙眼不再有神不再有星辰閃爍。

 

「你說得對,」少年說,「人不該太善良,」

 

「你──」

 

「我們晚點見,」夫勝寛打斷他的話,露出三天以來第一個笑容,嘴角還滲著血,「韓率,我沒辦法再見到他們了,你得教我怎麼撐過去。」

 

這次說完之後,夫勝寛將崔韓率腰間掛著的短刀抵在自己蒼白的脖子上,像以前殺雞殺羊那樣,準確地往血液跳動的地方劃下。

 

血從切口噴出,如櫻花繽紛飛舞,一點一點飛到自己的臉上、嘴裡、衣襟、滿臉都是,滿臉都是,崔韓率張口,卻無法發出聲音,不到五秒懷裡的人就不再竄動,不再有生命。

 

就連夫勝寛自己花白的頭髮也染上紅色。崔韓率看著他手裡那把刀,一直都是自己用來表示對他無害的證明,交到他手上,如果自己真的控制不住了,就用那把刀殺掉。

 

他感覺重量在消失。夫勝寛不再有血液流過的身體飄起,飄起,飛起,離開他方才還緊抱的手。升上天,據說良善的人,受主祝福的人,信主的人都能升天。

 

崔韓率拉住夫勝寛的腳,少年越飄越高,如今是一片紅的衣服受引力垂下,雙手與雙腳輕輕地下墜。

 

「他不能升天!」崔韓率對著天空大喊,幾近是哭喊著,雙手抓住夫勝寛被劃傷的腳踝,「祢不能這樣!他和我約好了!祢不能這樣!祢已經這樣對我一次了──!」

 

「勝寛──!勝寛!」

 

「祢不能這樣!」崔韓率抓著他的腳踝,感覺自己也離開地面,但他絲毫沒發現,當然也不會發現,夫勝寛所寫的那張符紙,貼在屋子正中央的那張符紙,如今已經燃燒起來。

 

「求祢了!」他嘶吼著,「求祢了!這是祢欠我的!祢不能再從我身邊奪走他──祢不能這樣!」

 

砰的一聲,房屋已經被迅速竄起的火舌吞沒,夫勝寛的身體向下墜,一下掉進他的懷中。崔韓率抱緊他,用自己的外罩包住夫勝寛的屍體,準備帶回去。懷裡的小博數就連死去的面孔也是安詳的。

 

「救命!救命!」

 

「救命──!啊──!媽媽──」

 

「水呢!?水呢!?救命、水呢!?」

 

鬼轉過身,看見陷入火海的村莊。

 

從屋子的正中央開始,符紙突然燃火,燒壞了牆,燒壞了柱,燒壞了逃出去的每一個出口。所有人都如螻蟻一樣面色猙獰,揮舞著四肢到處竄逃,尖叫著想擺脫著火的衣服,五官極度扭曲,慘叫若地獄一景。纏燒著村長、那個巫堂、屠夫的火是黑色的。從屋子中央而起,延燒到村莊內每一條徑,繞過水井,直達草堆。木柴劈哩啪啦作響,風聲轟轟,所有的生物都齊聲尖叫,如惡鬼吟唱。扭曲著身子,祈求烈火不再殘害,但火仍是無情。

 

崔韓率忽然意識到,這並非他所做,而是剛才還飄在空中的懷裡的人。

 

他當然知道夫勝寛的法力有多強,就看他從界線的彼端到此方身上總共被劃了多少道口子。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所謂地獄並不是他所處的那個世界。而是這裡。

 

這一場地獄還是曾經他說過善良的少年一手造成的。

 

×

 

最初的記憶是在母親懷裡。

 

姊姊們和爸爸看著他,逗他笑,臉上都是笑容,捏捏他軟軟的小手小腳,他的臉頰,他蓬鬆的軟髮,還有他總是笑著的唇。

 

他還記得這些。

 

在睡夢中,他將自己一生所有美好溫柔的時間都再演出了一遍,溫熱的淚水從眼角滑出。

 

全圓佑經過房間時,看見被褥裡的少年在夢裡哭了。想必是做了個好夢。

 

他喊了崔韓率過來,要他去照看少年。

 

崔韓率至今仍記得所讀過的那些經文。

 

良善的除了神以外不再有其他。他是知道的。可他就是認為夫勝寛是如此善良好心。所以才會有如此悲劇。

 

用打溼的毛巾給睡著的人擦汗,看對方的眼皮顫動,興許是要醒來了,崔韓率收回毛巾,改拿溫水。

 

「這是哪?」

 

夫勝寛睜開眼。

 

「地獄。」崔韓率摸著他的額頭,說,「有春天和櫻花開的地獄。」

 

夫勝寛就自己躺著所能及的範圍,動動眼睛,看看四周。

 

「我還以為是天堂,」他用蚊蚋般的音量說,「天堂也會有春天和櫻花嗎?」

 

「不知道呢,」崔韓率說,「爸爸媽媽和妹妹或許知道。但我不知道。」

 

夫勝寛坐起身,接過崔韓率手中的水,一口一口喝下,通體舒暢,但精神仍然萎靡。或者說,他也不想振作。

 

「我犯了罪。」他悄聲說,「如今只有你陪我了。」

 

崔韓率低頭不語。

 

「想去看看櫻花。」說著,夫勝寛就撐起疲憊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到廊下,正打算跪坐下來,身體卻倒了。

 

「等等、你的腳傷!」崔韓率扶起他,「對不起,脖子上的傷口可以治好,但唯獨那個不行……」

 

看著自己腳後跟的叉痕,是仰國的父親拿著細細的小刀給他劃傷的,當時仰國逃得遠遠的不敢看。

 

但那又怎樣,所有人都死了。仰國在逃去隔壁村的路上,被他所贈與的那張平安符給活活燒死。

 

但他不是一人孤零零到天堂去。崔韓率幾乎是哭著求他以前堅信的神別讓他走。

 

櫻花還是春天還是地獄也好,人間還是地獄也好,活著痛苦還是在地獄也好,都沒差了。

 

夫勝寛不跪坐了,改雙腿伸直,要崔韓率坐他旁邊讓他靠著。

 

沒有什麼歲月靜好,也沒什麼極樂天堂,更沒什麼投胎轉世。

 

如今他們只有彼此了。

 

日月星辰、風雨雲虹、吉凶禍福也沒能算出這樣的後果,他們有的只是變成惡的自己,實踐了所有人間警惕的,成為了惡本身。

 

「你知道勝寛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嗎?」

 

「什麼意思?」

 

「勝者的寬容,」夫勝寛閉上眼,用輕輕的笑聲說,「但我卻沒能做到。」

 

崔韓率想說些什麼,說,這名字非常好,念起來也好聽,而且非常有意義,非常好,非常適合如此善良寬容的他。但他想,還是不說好了。

 

「沒關係,」他說,「我們都一樣。」

 

 

 

 

 

End.

 

2019.6.25 D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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