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濟州島的路#13

 

 

 

 

 

 

升上高二後,崔韓率漸漸減輕了樂團的份量,他向老師提議說請新來的一年級新生遞補他原來的位置,新生的經歷看起來不錯,得過幾次青少年管弦樂的名,排名不是很前面,但實力是有的。反正,大提琴也才三把,換掉誰其實差異都不大,也沒有像小提琴大那樣還有分首席、第二。

 

這些為的也沒什麼,都只是為了想要輕鬆一點,不想再跟管弦樂有那麼多牽扯,他想作自己的音樂。高中第一年他幾乎沒新作品,而且關注的人也沒增長多少。跟父親談過後,父親也同意了,說到底他也不是音樂班的學生,參加比賽得到冠軍、亞軍他也都當是偶然的幸運,沒有為管弦樂獻上人生的必要與企圖。

 

寒假的時候,他們一家去了北義大利度假,「一家」,就是包含夫勝寛的意思。夫勝寛的護照壓根沒帶來首爾,也沒想過還有用上的一天,匆忙請母親快遞寄來以後,打開一看發現早已過了使用期限,趕在出國前兩周又重新辦了一個。他拿著嶄新的護照,照片也換成了跟學生證一樣的照片,和前一張那個嬰兒肥勘比小豬的照片一比,瘦了許多。他在國中時就因為身高抽長瘦了一圈,也沒長胖一點,剛來到首爾時更是消瘦許多,習慣了廚娘的飯菜後,臉色才變得紅潤。

 

他想他習慣了首爾,而這令他不安,更令他不安的是,故鄉也很少呼喚他。

 

一月十六號那天,金珉奎請他吃生日大餐,要夫勝寛想吃什麼就點,菜單羅列一排店內最受歡迎的、金珉奎自己喜歡的,而金珉奎唯恐他吃不飽似的,一張方桌除了前菜主菜湯甜點水果外還叫了一堆點心,最後,還有幾個服務生捧著一個小小的蛋糕,上面插著雕刻精細的蠟燭。

 

如此盛大、鋪張、浪費、浪漫、私密又赤裸的情感表現。

 

金珉奎還是穿著西裝來的,只差沒打個領帶了,相較之下夫勝寛穿的卻是保暖為主的黃色帽T,前一晚受到崔韓率的生日蛋糕衝擊沒睡好,精神不濟眼神散漫。被金珉奎精心準備的一切、一切嚇壞了。

 

『謝謝,』他惶恐地說,『你不用這樣,沒必要,我、呃──』

 

『說謝謝珉奎就好。』金珉奎說。

 

『謝謝珉奎。』夫勝寛愣愣地照著他的話做,『為什麼要特地,呃,對不起,但我真的嚇到了、為什麼要替我辦這個……』

 

『抱歉,你沒主動講過你的生日,但我看過學生名冊。』金珉奎深吸一口氣,攢滿了勇氣後,說,『你在首爾過的第一個生日!生日快樂。』

 

『……謝謝。』夫勝寛訥訥地說,『真的謝謝。』

 

若說金珉奎為他準備的生日禮物是繫著細心縫製的蝴蝶結、包裝整齊、會發出閃閃光芒的一朵金玫瑰,崔韓率的就是草草繫上緞帶的野玫瑰,上頭還會覆著一點路途奔來沾上的雪。

 

但那朵野玫瑰卻同時也是一把鑰匙,開了一扇門後,他們倆的關係從此也變了。夫勝寛沒有想過,崔韓率也會有這一面。或許他該說──他沒想過崔韓率也會將這一面展現給他。

 

他從一個外人晉升為家人的關鍵,竟然是在進來這個家七個多月後,意外地露出本性,揍了崔韓率的堂哥一拳還裝受害者,然後在只有他們兩人的咖啡廳裡哭著把水蜜桃蛋糕吃光,眼淚鼻涕都流下來了,袖口都是他的淚水鼻水。對面的人卻笑了。夫勝寛當時想,他笑起來真好看,真的很好看,好像在他手中的東西雖少,但那就是他的全世界,所以滿足得笑了。

 

金珉奎給他的是橘子巧克力蛋糕,比起咖啡廳的蛋糕,這個華麗多了,看起來也特別漂亮,在餐廳多層次的燈光之下,吃掉這塊蛋糕、破壞它的美好,好像有點罪惡。

 

噢對了,他在北義大利幹嘛呢?因為崔韓率已經去過好幾次了,這次就當起導遊,罕見地去觀光勝地拿了地圖,帶著夫勝寛去玩。他們在那租了一棟像城堡的房子,夫勝寛都覺得隨時會有鬼出來,就在打開衣櫃的一瞬間、洗完臉抬頭看鏡子的頃刻間。可惜沒有,只有誤闖夫勝寛房間的崔韓率,嚇了他一跳。

 

這裡每個人都是高鼻子濃眉毛的,眼窩相當深邃,皮膚也不是純白而是有一點曬斑。這樣一看,崔韓率、崔韓潔在韓國看來太西方的臉,在這看卻很東方。夫勝寛盯著街口的雕像,再看看崔韓率,「果然有差啊」,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幹嘛?』崔韓率困惑地問。

 

『沒什麼,』夫勝寛想了想,還是不講出自己在想什麼好了,說,『這裡還是蠻冷的。』

 

『當然啊,義大利又不是在獨立於地球之外的緯度。』

 

『你就不能講說「因為是冬天啊」就好了嗎?』

 

崔韓率縮了一下,感覺自己像個小學生一樣被指責了,說,『因為是冬天啊。』

 

對,他該時時提醒自己,眼前的這個人,這個臉頰圓圓、眼睛亮亮的人,沒有他們所想的那麼簡單。善良可愛是有的,但徬徨邪惡也是有的。一個都不少,崔韓率想,這麼多種性格,大概才是真正地有了影子。很好,崔韓率認為,這樣才好。

 

或許他也該早點認清事實,接受夫勝寛要進入他們的家庭他們的生命之中,他們兩個就不必繞了七個月的圈,才終於對彼此打開心房。這麼說有點肉麻,但目前他也只能想到這樣的形容了。心房,還是用鐵焊的,尤其是夫勝寛。

 

那一天崔韓率早猜到了,金珉奎一定準備了一份大禮給夫勝寛,當作生日禮物。而且鐵定還會帶他去吃飯,給他準備一桌的好料。認識金珉奎也不是幾個月了,崔韓率知道他在陷入單戀中會做什麼事,是什麼樣,會說什麼話。只是這次比起以往,熱烈投入得多,而且無法自拔。

 

與大提琴拉開距離後,他忽然覺得喘息的空間多了。崔韓率覺得自己最正確的決定之一,就是這個。他一樣每天戴著耳機聽音樂,什麼都聽,只是古典樂的比例減少了,這讓他感到輕鬆許多,不必再為了父親而強逼自己練習他沒那麼熱愛的東西。崔韓潔只認為哥哥是偷懶不想練習,才找了一個藉口,可以正大光明玩自己的音樂。

 

他依然去練琴室,只是一半的時間都在練習自己的Rap,把錄音設備也都搬到練琴室去,可以看到他偶爾還捧著電腦去那錄音。夫勝寛從沒問過他這件事,在金珉奎、崔韓潔、他親戚的口中,知道了很多,但未曾問過。也沒表現出在意的樣子,這讓崔韓率有點失望,他還以為夫勝寛會問他「嘿所以你可以給我聽聽你的作品嗎」。

 

可惜沒有,他還故意讓夫勝寛看見自己的電腦好幾次。

 

生日的時候,父親送了他一個小禮物,是一台唱盤,不是新的,看起來有點年紀的。比起全新的,這禮物想必更昂貴,得來不易,是收藏用的。這似乎是父親對他遠離大提琴的回應。

 

他還是用了,家裡的唱片不少,可以讓他玩這台高級玩具。第一次放唱片時,他還要夫勝寛與崔韓潔見證。後來就連其他朋友也來他家看這台唱盤了,其中一人還指著上面的金色標誌說他真是不識貨的俗人,老牌子製造商,一台幾百萬韓幣跑不掉,就算是中古的價格也比市面上的唱盤貴很多。

 

媽媽則從美國寄來了一幀裱了框的照片,是之前回去找她時被拍下的,崔韓率都不知道自己被拍了這樣一張,還是跟妹妹的合影。當時夫勝寛已經來到他們家了,但他們有長達一個月以上的空白期,崔韓率把照片掛在牆上,在照片背後夾上寫有日期的字條。

 

「你都不好奇我在弄什麼音樂嗎?」崔韓率突然問道。

 

「什麼東西?」夫勝寛皺起眉,好像不懂他說的什麼意思,「……呃,你是說之前他們講的那些嗎?」

 

「嗯,」崔韓率悶悶地說,「就是,就是Hip hop。」

 

「我對那沒什麼興趣,而且你好像不太喜歡人家提起的樣子。」

 

「噢,」他按掉手機的螢幕,說,「沒有啊,我只是不喜歡他們討論的口氣跟態度。」

 

「為什麼?」

 

「因為他們覺得那種音樂不入流,所以一點都不想提到。」

 

「嗯哼,」夫勝寛說,「但你喜歡就好吧。」

 

「嗯,我也是這樣想……嗯。」

 

兩人正在等司機來接他們,坐在學校外面的長椅上,雖說已經是三月底了,天氣還是很冷,而且看春天一點也沒有要拜訪首爾的意思,城市還是白慘慘的沒有什麼顏色。就連現在行道樹也都尚未發芽,只有苟延殘喘的枯葉。

 

夫勝寛加入了排球社,但練習日不多,每周只有兩天的練習,而且一次才一小時,不包含熱身運動。與其說是排球社,不如說是愛打排球的人聚集起來,玩一玩球運動一下。夫勝寛覺得打不過癮,但既然沒有要去比賽什麼的,這樣也就算了。

 

其中社團時間和崔韓率的練習時間錯開,因此還是有一天,夫勝寛會去看他們練習,儘管現在崔韓率坐的位置不是那麼顯眼了。

 

崔韓率覺得話題被自己堵死了,但他也不曉得該怎麼重開話題,聊天不是他的強項,是隔壁那人的。但現在夫勝寛回應的內容看來,是有點刻意要堵他的,崔韓率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他不記得最近對夫勝寛說了什麼討人厭的話。

 

司機怎麼還不快來。他開始發慌。

 

「你為什麼不加入熱音社?」他的嘴自己動起來,說完以後只想打死自己,這完全不是個好問句。

 

果然夫勝寛瞪大了眼,問他為什麼這麼說。

 

「你、你不是喜歡唱歌嗎?」崔韓率說,「而且你唱得很好……」

 

「但是熱音社都是偏搖滾樂的吧?我不適合。」

 

「會嗎、不是會唱歌就好了嗎?」

 

「是啊,但是還要配合鼓手、吉他手吧?我比較喜歡人聲重點的歌曲。」

 

「噢,」崔韓率呶呶嘴,嘟噥著,「這不是跟Hip hop很像嘛。」

 

於是話題又被自己堵住了,崔韓率只想敲破自己的腦袋,他抓抓自己的鬢角,低下頭偷偷往左看,看見兩人的鞋子。夫勝寛的腳好像比自己小一點,就連穿著球鞋都明顯比自己小,而且夫勝寛的坐姿端正,兩條腿就是直直地貼在地上。

 

他發覺自己每天都在找對方與自己不同的地方,然後從中獲得那不知名的樂趣。

 

說是找不同,更像是在那些異質之中尋找他們的同質。崔韓率開始後悔自己不好好練習聊天技巧。

 

「我,呃,我想給你聽這個。」他又拿出手機,點開自己的音樂App,挑了一首他最近最喜歡的歌,把右邊的耳機拿給夫勝寛。

 

「什麼歌?」

 

「就,我很喜歡的一個歌手的新歌,」崔韓率說,「不是Hip hop,普通的Pop而已。」

 

夫勝寛接過紅色的耳機,看著崔韓率的臉,對方戰戰兢兢的,不知道在緊張什麼。

 

「你今天話好多,」夫勝寛笑了,戴上耳機後說,「是有好事嗎?」

 

「沒有啊,」崔韓率說,「就跟平常一樣。」然後心虛地抿了唇。

 

×

 

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知道絕對有事。金珉奎拉出一個笑容,對著來訪的賓客微微鞠躬,等到賓客離開了他的視線後,又變回原來的冷臉。外公不喜歡他這樣變臉跟翻書一樣快,但連續對幾十個人這樣笑還不累死。都怪表姊,沒事說什麼「這孩子外型不錯,讓他去站外頭迎賓好了」,他哪需要站在這像個機器人一樣微笑、鞠躬、說謝謝,他本來可以坐在宴席上的。

 

「你那什麼臉?今天是你表姊大日子,居然還不笑?」母親看他等人一走就垮掉的臉,不禁出聲指責。

 

「我站在這兩小時多了,」金珉奎說,「這是情緒勞動,我要抗議。」

 

「抗議個頭,勞動個頭,你表姊大日子說什麼就是要給我笑,」母親說,「對方的人也在看我們,你看看,他們哪個不是在看你。你要感謝我把你生那麼好看又那麼高,那家的孩子個頭真小,連你的鼻尖都碰不到。」

 

「媽,人家在看,也在聽,」他說,「講話有禮貌點好嗎。」

 

「我不過就說出事實了,哪裡不禮貌了?啊?」

 

「小聲點,拜託。」金珉奎擰起眉,很受不了母親這樣無意識的苛薄態度,藉口說要去洗手間離開了。

 

他本可以在會場裡悠閒得玩手機、和表兄姊們聊天,偏偏被指定去當迎賓人員,而且還拿不到好處,就是乾站在那兒重複同樣的動作,而且還要保持笑容。他臉頰已經痠了。

 

表姊今天要結婚了。對方是電子產業的第三代,但看起來一點也不受「富不過三代」的詛咒影響,反而股價日日攀升,坐穩了王位。而表姊一家則是航空公司的千金,生殖繁衍並且長命百歲的目的大過於愛。

 

A YO!珉奎!」新娘──表姊本人──看金珉奎從洗手間出來後,比了一個嘻哈歌手愛用的手勢要他過來。

 

「你怎麼還沒換婚紗?」金珉奎說。

 

「換那個一下子而已,怎麼比我著急?」

 

「我當然著急,你快換上婚紗,快點開始,我就可以趕快就座等吃飯。」

 

「講這麼多原來是為了飯啊,等下讓你吃到撐死都可以,怕什麼。」表姊說,「喂,你覺得怎樣?」

 

「什麼怎樣?」

 

「他啊。」表姊說,她指的是新郎,金珉奎一聽她語氣變了,就知道她要講什麼了。

 

「不菸,喝酒也適量,講話也得體,目前看來沒什麼問題吧,」他說,「在他們的眼中這就是好男人,這麼溫柔,一定很愛妻,還可能會把自己的信用卡號、手機訊息都給老婆看。」

 

「你也這樣想?」

 

「沒有,」他說,「我哪知道呢,誰知道他有沒有另一面?」

 

「姊你為什麼這麼問?反悔了嗎?」他又問。

 

「沒有啊,」表姊幽幽地說,拿出一支口紅,對著手鏡補妝,「只是問問你的看法。」

 

「要結婚了誰管愛不愛啊,」金珉奎說,「你自己當時不也這麼說的嘛。」

 

「嗯──但還是有點可惜啊,他一定也這樣想吧,年紀輕輕的,還可以闖,卻被父母要求快定下來,就找了一個家世跟他差不多的女人,然後結婚。」

 

「難道你有另外喜歡的人?」

 

「又不是偶像劇……」表姊一派輕鬆地說,「只是覺得,很可惜,什麼都很可惜,只是這樣。」

 

金珉奎不懂表姊說的「可惜」是什麼,他原以為表姊會因為這媒妁之言而鬱悶,或是她另外有愛人卻不能終成眷屬,或是她感嘆自己的人生就這樣受擺布。但顯然地,表姊一點也不在乎這些了,只有小孩子才這樣煩惱。大人有大人的煩惱,也許以前的他聽了會覺得「孩子也有自己的煩惱啊」,但他想,或許,或許大人的煩惱真的比他想得還要重。

 

「去坐好,要開始了。」表姊把他推進會場裡,自己跑回休息室換上婚紗。金珉奎看著姊姊一手捏起黃色長裙的裙襬,從容地走進休息室裡,一點也不像要結婚的人,還比較像看人結婚的人。

 

他對著窗戶倒影整理了下頭髮,把塌陷的劉海再往後梳,但現在他又不用迎接賓客了,幹嘛還需要維持儀容整齊?索性鬆開領帶,把瀏海都梳下來,但看著又有點亂,還是梳上去了。

 

『你今天挺帥的啊。』表姊看到他後,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他頓時希望那是另一個人講的。

 

早知道那時就先拍一張照片了,等等叫珉舒幫他拍一張好了,雖然她一定很不情願。但他光是想像,把這張圖傳給夫勝寛後對方會有什麼反應,這樣一個虛幻的期待,都讓他開心。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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