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折(自己講

 

 

往濟州島的路#12

 

 

 

一月的首爾,已經是一片銀白,雪瀅瀅地飄,落在身上時給人驚嚇的冰涼,從十月底開始,就已經冷得透了,而現在又加上不停的雪,冷得夠嗆。崔韓率的父親給夫勝寛買了一批新的冬衣,好幾雙新的鞋子,說在雪地走起來比較安全。有時穿上這些衣服時夫勝寛心裡會想,得善用叔叔的愧疚感啊,這麼好的生活以後不會有了。

 

高一的課程沒有高三重,樂團裡的三年級都自動退出練習,剩下一、二年級的撐,崔韓率感覺聲音少了厚厚一層,再雄厚的小號都難掩空虛,曲子聽起來也格外單薄,乾乾的一層,完全沒有交響樂的熱烈。這段時間,夫勝寛還是都會來這裡看他們的練習。可能是為了看金珉奎吧,多虧了這道視線,金珉奎從開學後音色就突飛猛進地變得圓潤飽滿,老師連連稱讚,除了音色變美外,也更流暢了,而且宏亮得多,像是在音符上裹了滿滿的糖蜜。

 

有時他會偷偷往觀眾席瞄一眼,觀察夫勝寛的視線是放在哪呢?會不會偶爾偷偷移到他身上來,或是低著頭玩手機。可夫勝寛每次都是靜靜地看著樂團全體和金珉奎,一動也不動地宛如佛像專心地聽。曲子都練得膩了,真虧夫勝寛不膩。崔韓率想,這人真的比他想像中還要難懂,愈是難懂,愈引起他的求知欲。他解釋為一種單純、不帶任何私情的好奇。

 

比起這已經重複演奏過好多次、不帶一點新鮮與可口的音樂,他更想知道從夫勝寛體內發出來的音色,會是什麼顏色的,嘗起來什麼味道,會看見什麼,會感受到什麼。要遙想之間,拉錯了一個音,手來不及換弦,他很快補上了,不讓老師發現任何異狀。崔韓率偷偷睨著角落的老師,因為忙著管別人,沒注意到。

 

今天放學還要去幫崔韓潔買新的畫冊,想著就順便在外面解決晚餐了,還叫司機不用接他,接夫勝寛就好,他搭地鐵回去。美術社在教育大學附近,離崔韓率的學校不遠,走路過去用不著十五分鐘。今天老師沒有特地留五分鐘罵人,只叮嚀說期末考周不用來練習,然後練習草草結束了。

 

夫勝寛從觀眾席走下來。先繞去跟金珉奎說了些話,小聊一下,臉上漾出一個笑容約好明天見,說完再見後,恢復成原本的無表情走向他。崔韓率看著他的臉,心想,這一張圓滾滾軟呼呼的臉,就算沒有任何表情,也沒半點推拒之意。

 

「你今天是不是要自己走回去?」夫勝寛問他。

 

「嗯,我要去幫韓潔買學校用的畫冊,」崔韓率說,「司機一樣會來。」

 

「我跟你去吧,我也要買點東西。」

 

「你要買什麼?」

 

「……我也不知道。」夫勝寛說,「……嗯,就,我媽給我一筆錢,叫我去多買點想要的東西,說她很久沒來了,只能先這樣。」

 

夫勝寛的母親,已經很久沒來了,說實話,七個多月以來他母親也才來這麼一次。那天司機特地載著夫勝寛到機場去接母親來,那是剛要進入小陽春的時節,天氣已經步入冬日,可太陽還是白亮白亮的,每天都迫不急待出來。父親替夫勝寛的母親安排了飯店的房間,但夫勝寛那天還是回來了。晚上十一點多,一聲不響地開門,悄悄地洗澡,悄悄地睡。崔韓率摀著被子,隔牆竊聽。兩天都是如此。他問司機夫勝寛第一天去了哪裡,又問說第二天要去哪裡。司機沒說全,只透露了一間餐廳。崔韓率搭地鐵去了,在那間小而精緻的餐廳外,看到了母子倆。長得很像,夫勝寛像母親。

 

「你媽最近不來嗎?」

 

夫勝寛搖搖頭,「年初忙,之後要放年假,事情都要快做好,說之後休假會找時間……過來。」

 

「嗯,」崔韓率點點頭,「那去逛逛吧,大學生多的區,至少會有一個你喜歡的東西吧。」

 

今天是夫勝寛生日的前一天。

 

×

 

他身上的圍巾也是新的吧。深紅色的圍在脖子上,跟灰黑色的制服比起來,一點也不顯眼,整體明度太低了,一點生氣也沒有的裹著應是花樣年華的高中生。崔韓率猜圍巾的牌子是哪個,這織法和質料……金色藍色的格線,看起來是諾悠翩雅家的圍巾。

 

等紅綠燈時,他偷偷看著夫勝寛的表情,但對方和往常一樣,沒什麼表情。而且半張臉都藏在圍巾裡了。抖掉身上的落雪,崔韓率打開傘,拿在左手──兩人中間──遮蓋徐徐落下的雪花,雪花雖輕,掉在身上還是穿心的冷。

 

「我不用。」夫勝寛說。

 

「但是會冷耶。」崔韓率說,「難道你不冷?」

 

「沒有,我只是覺得不用這樣。」夫勝寛沒好氣地說,「美術社是那間嗎?」他指著一間夾在咖啡店與公職補習班中間的美術社,招牌不明顯,但做工精細非常有質感,寫著英韓雙語,黑板一樣的牌子與金色的字。崔韓率看著招牌,說是,就是這間。

 

現在是大學的期末周了,街上沒有什麼大學生,進去店裡後,只有他們兩隻小貓,和幾個黑眼圈很重的大學生在挑畫板。坐在最深處的老闆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又低下頭讀自己的報紙寫副刊上的猜謎遊戲。

 

「韓潔要什麼樣的畫冊啊?」夫勝寛嘴上說著畫冊,卻來到色鉛筆一區,他很少來這種地方,對每樣東西都有滿滿的好奇心。多彩絢麗的小店裡,有世界上所有顏色。光是一枝色鉛筆就有各種等級與價位,隨著牌子與產地還有不同特色。夫勝寛拿起一枝水綠色的色鉛筆,標示是給學生使用的,遂看了下目錄,原來還有分成孩子用、學生用、職業用三種等級。學生用的色鉛筆價錢最平實划算,而且色彩也不少。

 

「寫生要用的,所以不能太大本,老師還有指定尺寸,」崔韓率一路走到畫冊區,直接挑了幾本來看,太大不行,太小也不行,紙容易吸水不行,慢乾的也不行,最好再順便買個裝畫具的袋子。刪掉所有不符合的畫冊後選了一本滿意的,來到洗筆盒區。

 

「她是要去寫生,但又不是專業寫生,你給她買那麼多用具幹嘛。」夫勝寛看他挑起打底用的粉彩筆,出聲制止。

 

「平時也可以畫啊。」

 

「要畫的時候再買,不是買了囤起來。」

 

夫勝寛原以為崔韓率會仗著「有錢就是任性」全包下,狠狠地盯著那些可能半輩子都用不上的粉彩和對方,沒想到崔韓率放下那些粉彩和洗筆盒,說,「好吧,也是,買畫冊就好了。」

 

走出美術社後,颼颼冷風筆直地往他們臉上砸,崔韓率捏緊了紙袋,提議先去另一區走走,這裡迎風,躲去後面的商店街應該會好點。於是他們兩個就往有屋頂遮蓋的商店街走去。夫勝寛是第一次來這裡,就連金珉奎也沒帶他來過,看什麼都新奇。因為是位在學區中,大學生又多,所以各式各樣的店都有,洗衣店、裁縫店、影印店和各國料理。走過一個街口,到了第二條商店街。

 

「這裡很多東西,」崔韓率說,「你要不要看看?」

 

原則上來說,給大學生的東西都會便宜些,價格高昂、不實用的店也不會在這,會在遠一點的地方,比如市中心。但這裡例外,正好傍著高級住宅區與退休公務員區,所以一些食衣住行額外花費的這裡也有。

 

夫勝寛走到一間燈飾店前,他也不知道要看什麼,就從街的第一間店開始看起,櫥窗內有個燭台吸引了他的目光,是黑色霧面的材質,說不出那是什麼,但比起隔壁銀的金的可人多了,因此夫勝寛特別注意到它。一隻小狗的造型,身體部分往下凹一點放蠟燭,然後尾巴彎曲成波浪型的,特別可愛。

 

母親說今年不能幫他過生日了,所以給他一筆錢說拿去買點禮物、吃好吃的。夫勝寛想,他們過去慶祝生日的次數也沒那麼多啊,他可是連聖誕老人都不相信的人,怎麼母親還認為他需要年年慶祝生日。

 

說是這麼說,但好歹也是出生的日子,比起傷心,更多的是可惜。

 

「你喜歡那個嗎?」崔韓率跟著他挨在櫥窗前,看著那個燭台。

 

「嗯。」夫勝寛點點頭,「我想要那個。」

 

「才第一家店,不多看一點?」

 

「不用了。」夫勝寛搖搖頭,「我就要這個。」

 

說完後,夫勝寛就推開店家的玻璃門,直直走向櫃台後的老闆,說他要櫥窗裡那個小狗造型的燭台,還要包裝起來,最好包得仔細一點。

 

「生日禮物呀?送女朋友的?」老闆請來老闆娘包裝,將新的燭台放進紙盒內後,選了一張淡粉色雲朵圖案的包裝紙。

 

「對呀。」夫勝寛笑盈盈地說。

 

老闆娘好像還說了什麼話,夫勝寛也就回她一句話,都帶著可掬的笑容,而且聲音甜甜的。崔韓率在桌燈區看著綠色頂蓋的燈,標籤寫著「銀行燈」,拉下開關,綠色的遮罩好像寶石發光一樣,從中間透著暖暖黃光。

 

他在電影裡看過,法庭就是用這種燈,而且美國的圖書館也愛用這種,但他第一次知道它的正式名稱。看了這麼久,卻一點也不瞭解。今天是頭一次知道。

 

價格還可以,可以買回去。

 

但自己書桌燈也很好,沒必要換。

 

夫勝寛房裡的燈好像跟自己的一樣,都是讀書專用的檯燈。那不知道妹妹會不會喜歡。

 

「好了。」夫勝寛說,「走吧。」

 

他手上也多了一個提袋。

 

雪沒有停,反而愈下愈大。天空很醜,就像吸塵器裡累積的灰塵團一樣又髒又沉重,路上行人們比剛才少很多了,崔韓率覺得這溫度應該是零下快十度有了,後悔自己沒穿羽絨衣而是普通的毛料大衣,他制服下都已經多穿一件衛生衣了。

 

「走了?現在好冷,我打電話叫司機來。」他說。

 

「嗯。」

 

「不行了、好冷,我好想吃飯。」崔韓率邊說邊撥電話給司機,手指凍得按不好鍵。

 

「那先吃完飯再叫司機來?」夫勝寛說,「剛剛不是經過很多餐廳嗎?選一間可以吧?」

 

夫勝寛拉著他的袖子,好像催他走快點似的,往餐廳街的方向去,也沒意會到自己突然親暱的舉動,是否會讓崔韓率感到彆扭,畢竟,畢竟他們關係稍微變好也只是最近的事。但哪管那麼多,為了人生順利、關係要變好,關係要變好、就得有人主動一點。崔韓率倒沒覺得哪裡不對,夫勝寛拉他的動作就像崔韓潔那樣,常常有人嫌他心不在焉,但會出手拉他過來的也就崔韓潔。

 

「吃什麼?欸、有湯麵耶,」崔韓率瞟了一眼琳瑯滿目的招牌,在頭頂上閃閃發光的牌子,唯獨一個是手寫招牌,寫著豬肉湯麵。他印象中,濟州島的名產之一就是豬肉湯麵,「我想吃那個。」

 

「啊?」夫勝寛順著他的視線抬頭看,一個白底黑字的老式招牌,用毛筆字寫著店名,再往店內一看,也是毛筆寫的菜單。「湯麵……」

 

「吃這個吧?」崔韓率說。

 

「喔、嗯……」

 

「欸──這不是Vernon嗎?」一個不太熟悉、但又不陌生的聲音,突然叫住了崔韓率。

 

被點名的人轉頭一看,不是別人,就是討人厭的堂哥,和一、兩個他的狐朋狗友兼跟班。人家說冤家路窄,但這路也未免太窄了,隨便撞個胳膊都遇到仇人。這麼冷的天氣、這麼平靜平凡的日子,居然也能遇到他,崔韓率真不知道今天走什麼運。

 

「旁邊不是遠從濟州來的『勝寛』嗎?」堂哥斜眼睨著他們,又看了眼招牌,說,「唉唷?想家鄉味了?」

 

「走吧,先回家了。」崔韓率不搭理他,反過來拉著夫勝寛的袖子要走。

 

「欸,太沒禮貌了吧?我在問話耶!」堂哥皺起眉,蹬蹬腿,一個跨步走去崔韓率前面堵住他,其他兩人也跟上。

 

「我們有急事。」

 

「什麼急事?剛看你們挺閒的啊?回家?呀崔韓率,你確定你要跟這個私生子關係這麼好?」

 

「這跟哥無關吧?可以不要再打擾我們了嗎?」

 

「唷──『我們』?這麼親密喔?」堂哥說,「同一件制服?天啊、你爸居然讓他讀跟你同一間!?你還真善良啊!居然忍受得了外面的雜種跟你有同樣的東西!?」

 

「請你滾好嗎。」崔韓率壓低聲音說,盡量讓自己聽起來兇一點。他知道大庭廣眾之下,堂哥不敢惹事,但也惹不出什麼大事,一鬧一定會被大伯關起來毒打一頓,但嘴巴還是很利的,尤其擅長羞辱人。

 

「喂,崔韓率,」堂哥又一次擋住他的路,說,「你不要以為在外面我不敢怎樣,我告訴你,要用我爸來威脅我沒用,倒是你,小心一點,我爸還比你爸大咧。」

 

窮到只剩年紀可以壓。崔韓率忍著不作聲,他知道年紀是最無恥的方法,但是也最有用。小孩子之間的紛爭,不會鬧多大,但他最不想牽扯到父親,他現在最不想跟父親有父子以外的債。而且二對三根本沒勝算。

 

「我不是他們家的孩子,應該沒差吧。」夫勝寛說,然後掄起拳頭由下巴往上揍他一拳。

 

或許是突如其來,或許是因為天氣冷所以讓人感知能力下降,也或許是這攻其不備的一拳威力真的很強──夫勝寛一下就把崔韓率的堂哥撂倒在地,牙齒磕到了上嘴唇,他一瞬間還失去了呼吸能力。幾個路過的人被吸引了注意力,紛紛停下腳步。

 

「我、我們沒有錢!你不要這樣!」夫勝寛突然抱緊自己手上的紙袋,然後往後一跌,摔倒在地上。崔韓率不知道他怎麼回事,但覺得他該做的是,趕緊蹲下去扶夫勝寛起來。

 

「喂、沒事吧!?你有沒有怎樣?!」崔韓率大喊。

 

「呀、該死、明明是你們──」其中一個跟班指著他們兩人,要周圍的人認清狀況,但夫勝寛卻還是跌倒在地的狀態往後縮,不斷縮、不斷縮,相較之下,人數多的那邊自然被盯上。就連店家也探頭出來湊熱鬧,看著他們的人愈來愈多。

 

「幹、快走人!要是被看到我就死定了!」真正被打一拳的人摀著下巴,抓起書包背帶逃之夭夭,連兩個跟班都來不及跟上。豬肉湯麵的老闆娘頂著寒風從店裡跑出來,看夫勝寛還坐在石磚地上,趕快給他拉一把。

 

「唉唷!怎麼會這樣!有沒有受傷?啊?阿姨看他們就不是什麼好貨,是勒索你嗎?有沒有東西被搶走?」

 

「沒有……」夫勝寛心虛地說,「阿姨,我沒事……嚇到而已,東西都在。」他剛買的燭台還在,書包也沒被打開過,哪有人想要這些,崔韓率的堂哥一定也是不缺錢的人。

 

他們倆人對著老闆娘鞠躬道歉,說造成了困擾很抱歉,老闆娘一點也不在乎,抓著夫勝寛的手臂問真的沒被打嗎,夫勝寛更不好意思了,連連低頭說他沒事。他們想趕快走人,老闆娘卻把他們拉進店裡,衝進廚房,幾秒後拿了一個黑色塑膠提袋出來,說這是辣炒豬肉,吃點好吃的壓壓驚。

 

「對不起,我們不能白白收下。」崔韓率說。

 

「拿著!」老闆娘塞進他手裡,說,「不想白白收,以後就多來光顧我們店。唉呀遇上了那種事怎麼可能會好,吃點東西才好,快回家!很冷!」

 

「謝謝……」

 

×

 

他們沒有回家,而是出了離家最近的地鐵站後,走了五分鐘,經過了附近斜坡上一間白色磚牆的咖啡廳,晚上七點半,這時間沒什麼人在喝咖啡,店內座位很多。崔韓率駐足在那間咖啡廳前,仔細地讀他們的菜單,注意到崔韓率停下,夫勝寛與他相隔四、五步的距離,轉身等他。

 

「要不要坐一下?」崔韓率指著那間咖啡廳,說。

 

「……七點半了。」夫勝寛看了眼手錶,這時間已經是晚餐時間了。而且崔韓率剛打電話回家過給廚娘說準備晚餐。

 

「我跟阿姨說一聲,回去我們自己熱來吃就好。」崔韓率說,然後迅速地拿出手機撥號給阿姨。

 

晚上七點半,誰會在外面喫茶喝咖啡?夫勝寛想這人真的很奇怪,在想什麼都不知道,永遠摸不著頭緒,猜ABCD可能答案還是E。就連現在,在一個凍得要死手上還提著辣炒豬肉的夜晚,說要去咖啡廳坐一下。

 

「你明天不是跟珉奎哥有約?」推開門時,崔韓率不經意問起。

 

「嗯……嗯,對。」夫勝寛說,「這間咖啡廳有什麼特別嗎?要在晚餐時間、零下七度的晚上來吃?」

 

「你要點什麼?」崔韓率沒有回答他,而是拿來菜單和筆,推到夫勝寛面前。

 

「喂……算了,誰叫我是寄人籬下。」夫勝寛碎碎唸道,後半句他是嘟起嘴說的,沒有太大聲,也不想讓崔韓率聽到。未料對方還是聽到了,但裝作什麼都沒聽見。

 

菜單上就是普通的咖啡、茶、氣泡飲料、果汁,沒有哪裡特別的,也沒看到什麼本店獨家的產品,夫勝寛環視了這間咖啡廳一週,只覺是一間裝潢很好、燈光很特別的店,就沒有其他感想了。

 

「我想喝美式咖啡。」崔韓率捏著筆,盯著菜單沉思,「但這時間喝就真的不用睡了呢。」

 

「當然啊,難道咖啡因是講假的嗎?」夫勝寛沒好氣道。

 

「那還是喝蜂蜜奶茶好了,你想喝什麼?」

 

「我……我不知道,我怕睡不著……」

 

見夫勝寛又變回了剛來時的樣子,畏畏縮縮的一點也不敢講話,多要一點就怕自己太過予取予求,連挑一杯飲料都要看他的臉色。這讓崔韓率心裡很不舒服,他把菜單壓在桌上,說,「不然喝南非國寶茶吧,沒有咖啡因。」

 

「嗯。」崔韓率點點頭,說,「我去付錢了。」

 

崔韓率離開座位後,夫勝寛鬆了一口氣,他把紙袋靠自己更緊,埃在自己身邊,好像怕他自己得來的東西會消失一樣。他鼓起臉,兩邊圓圓臉頰裝滿了想說的話,但一句也說不出口,他覺得自己的一切,在來到首爾後都被消音了。他若不講,也是出於自己的意志;但在這裡,每一個人都在告訴他:你沒資格講。

 

他不配拿跟元配孩子一樣的東西、他不該受同樣「等級」的教育、他不配進入那個家,更沒有資格與面子要求崔韓率稱呼他們為「我們」,一切可能平等的,他都不能夠擁有,這樣才夠像個私生子。

 

即使崔韓率沒親口說這些話,其他人也在說。

 

他身上沒有一件衣服是自己帶來穿的,崔韓率的父親給他買了好多漂亮、高級、舒適、保暖的衣服,每一件都掛著英文法文的牌子,一串讀不懂的標籤,都詔告他這與他的差距有多麼大,他是多麼配不上。只有這個燭台是他自己花錢買的,他一眼就愛上了,這麼可愛的東西,小小的、不張揚、有趣,跟他裝出來的樣子很像。

 

今天的事過後,崔韓率大概不會再正眼瞧他了,這麼下流的手段,先發制人還假裝自己被欺侮。那個正直的人鐵定覺得這很噁心。夫勝寛知道崔韓率現在仍然說不上「喜歡」自己,但對他的觀感已經改變許多了。經過這件事,可能又回到從前了。

 

「您的茶來了,小心燙喔。」服務生端來一壺玻璃壺裝的熱茶,一個白色馬克杯盛的蜂蜜奶茶。夫勝寛說了謝謝後,依然沒看到崔韓率的人影。

 

該不會是把他丟下了吧?他扭起自己的手指,坐立不安。

 

已經討厭他討厭到要用這種方式對待他了嗎?

 

他是背對著咖啡廳大門的,說不定崔韓率趁他不注意時跑走了。

 

未免自己誤會,夫勝寛打算先去廁所繞一下,看崔韓率是不是困在裡頭了,他的書包都還在,那袋辣炒豬肉也還在,應該不會走遠吧?儘管他心裡想的全是「被丟下了嗎」。

 

「啊,茶來了嗎?」

 

「呃、」

 

說人人到,消失已久的人出現了,從背後跑過來,頭上還頂著一點雪,大衣上也都是散落的雪片。

 

服務生看崔韓率已經回來了,連忙從冰箱拿出剛說好的東西,一個四吋的水蜜桃果凍蛋糕,裝在純白色的陶瓷盤上。這天氣沒什麼人想吃水果蛋糕,所以今天這個完好無缺,一塊都沒被吃掉。崔韓率剛才看到菜單上有標示當日蛋糕,結帳時問了下有哪種,要店家幫他晚點端出來。但咖啡廳沒有蠟燭,連一根小的也沒有,因此他趁著夫勝寛的視線死角跑出去,衝去轉角超市買了一小包蠟燭。

 

「……你要吃蛋糕?那等等晚飯──」

 

「晚飯再說、先吃這個。」崔韓率上氣不接下氣的,拿出大衣口袋的蠟燭和剛買的打火機,點燃一根黃色的,插在水蜜桃蛋糕上。

 

「他們說只剩這個蛋糕了,還好沒被吃過,完整的一個,」他說,「吹蠟燭啊。」

 

「啊?」

 

夫勝寛看著插一根蠟燭的蛋糕,小小的火光在暖氣下燒得旺,周圍晶瑩剔透的水蜜桃也泛起一點微弱的火光。

 

「生日啊。」崔韓率說,「提早一點沒關係吧?」

 

「……為什麼?」夫勝寛傻住了,「為什麼要幫我過?」

 

「沒有為什麼,」崔韓率說,「我長大一點後每年生日也都跟我妹過而已,已經習慣沒有爸媽幫我過,所以,嗯,你就過兩次當補償吧。」

 

「我是說,」夫勝寛倒抽一口氣,他覺得自己的聲帶卡住了,「你應該要覺得,我是搶你東西的人,和雜──……」說到這,他再也說不下去,要他說出那個字太難。

 

崔韓率看他低下頭,雙手藏在桌下,身體不斷顫抖、輕微抽動著,極力克制著自己的眼淚。但他很清楚地看見夫勝寛的淚水從兩隻眼珠一滴一滴落下來,也被那蠟燭的火光照耀了,變成玻璃一樣的眼淚。

 

「過生日是大事吧,」崔韓率低聲說道,「十七歲生日快樂。」

 

回去的路上,崔韓率想到了一件事,想到了那個燭台。今天似乎是夫勝寛第一次開口說「他要」,第二次在他面前哭。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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