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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濟州島的路#14

 

 

期中考結束之後,夫勝寛連考卷分數都沒仔細看,老師還在檢討的時候,明目張膽地拿出手機滑。至於滑什麼?就是滑機票了。他打算給母親一個出其不意的驚喜,打算來個突襲歸鄉。他來到首爾十個多月,也十個多月沒有回濟州島了,他想念他的房間,跟這裡比起來小得多、也沒那麼漂亮華麗,但他喜歡那個小小的房間。

 

崔韓率的父親有給他零用錢,他沒什麼花,拿到都先存起來,存到小時候母親替他開立的帳戶。裡面原本錢就一點,自從有了「零用錢」後,累積十個月下來,也是一筆可觀的數字,別說來回濟州島,來回歐洲玩一、兩周都不成問題。但他實在想不到要怎麼用這筆錢,不如就回家一趟。

 

母親總要他待在那就好,她過去找他,不用他回家。即使三天兩頭就傳訊息報備一下生活過得如何,夫勝寛還是覺得不夠、不夠、不夠,他需要確認,他需要一個肯定的答案。這些東西除了母親沒人可以給他,崔韓率無法、金珉奎無法、崔韓率的父親也無法,他需要一個與他流有相同血液的人告訴他。

 

興許是因為剛考完,老師看見夫勝寛在課堂上使用手機,也沒有加以責備。這次依然是全班第一名、也是校排第一名,哪需要特別規範他的行為?他自己在固定的時間就會去讀書了,規律得很,一點也不需要師長多餘的管束。夫勝寛轉來之後,七班的前三名每次都有他,尤其是第一名的位置,這裡的學生沒有前一間學校緊繃,但他也沒因此鬆懈。來到首爾後也沒什麼休閒,除了和金珉奎、班上的朋友出去玩一下外,幾乎都在房子裡,房間裡,一個人讀書聽歌。

 

崔韓率揪著紅色的耳機,遞給他的時候,手還在發抖。夫勝寛快要掩飾不住自己的竊笑,抑制住自己的笑容,繃著手接過耳機。他極力克制自己不要表現出一絲的遺漏,依然裝作興趣缺缺的表情,右手慢慢地伸過去,塞進耳裡時還鬆鬆地掛著,好像耳機此刻傳來的是什麼歌都不重要,只是給崔韓率一個台階下而已。

 

冬末初春的路邊,崔韓率的手卻抖得像是冰霜侵襲了這座城,只為了手機裡的一首歌。在那之前,崔韓率還想過要讓他聽喜歡的hip hop歌手的曲子、自己做的mixtape,但很顯然地夫勝寛裝出來的樣子讓他打消這念頭,退了三步五步,終於又問了第三次要不要聽看看,夫勝寛才聽了。

 

能讓一個原本討厭他的人變成這樣,夫勝寛也開始懷疑自己身上有蠱,或者崔韓率本來就是個原則不定的傢伙。但現在看來,他比較想給自己貼點金,就說自己身上有蠱好了。

 

不過他想起一件事,現在早就都戴無線的耳機了,崔韓率怎麼還是用有線的,而且還是舊款的。亮晃晃的紅色耳機。

 

×

 

「我今天自己搭地鐵回去。」來到二班後,夫勝寛逕自走到崔韓率桌邊,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你要去哪?」桌邊沒有任何人,只有崔韓率自己在座位上玩手機遊戲,沒有其他人聽到。

 

「我跟朋友要去唱歌,」夫勝寛說,「所以我自己回去。」

 

「唱歌?」崔韓率反問,「珉奎哥也去?」

 

「嗯。」

 

「那我也要去。」

 

「為什麼?你是很閒嗎?」

 

「嗯,」崔韓率點點頭,「多一個人沒關係吧,反正我認識珉奎哥跟你啊,還是你們只找同班的人?」

 

「這學校應該也沒人沒聽過你吧……」夫勝寛嘟噥著,「我回去跟他們講,你自己跟司機叔叔講。」

 

夫勝寛說完後,似乎有點不高興,嘴裡還碎碎念著什麼,然後走出了二班的教室。崔韓率心想,不會是生氣了吧,他的加入真這麼突兀?還以為他們關係好很多了,現在看來,好像只是他一廂情願。

 

還是說他跟金珉奎在一起,就不想要被外人打擾?其他人都沒差,有他就會打擾到他們?崔韓率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心情就變得奇差,要去KTV的念頭就更強烈了,他關掉遊戲,塞上耳機。

 

除了班上的朋友外,夫勝寛幾乎都和金珉奎黏在一起。崔韓率注意到,原本金珉奎身邊還會有一些搞不清楚狀況的女孩去纏,現在金珉奎幾乎上纏上夫勝寛了,就沒女孩會去。他曾在練習時間聽到一些女生停下拉弓的手,偷偷說「怎麼都跟那個麵包超人在一起啦」,他想了很久,想麵包超人指的到底是誰。在夫勝寛來表演廳後,那幾個女孩們又再次停下拉弓的手,竊竊私語偷笑著。

 

指的原來是夫勝寛。他不知道這是個可愛的稱呼,還是嘲笑諷刺的意思多一點。他抓不準,不過他覺得麵包超人的卡通挺好看的。

 

『先練序曲,』老師拍著板子,站上指揮台,『崔韓率,上來。』

 

『咦?』拿著弓的手震了下,崔韓率看著老師,說,『我已經──』

 

『你要讓這段給一年級的拉我不反對,』老師說,『你保證他能拉得好我就讓他上場。』

 

『我、』他看著在後頭也同樣愣住的一年級生,他推薦來的那位,殷殷切切企盼著能上場但又不敢上場的菜鳥,最後只說,『……我知道了。』

 

和他一起上場的是另一個二年級生,替他翻頁的人。坐正後,金珉奎也就坐了,就在他對面。正中央的中提琴手則是在場少數的三年級生,打算以音樂成績申請大學的學姐。

 

柴可夫斯基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是經典曲了,選這曲子是為了之後的發表會,地點就在市政廳附近的表演廳,就連大學音樂系都不一定會選在這,地點租借費用太高了。除了羅密歐與茱麗葉外,還有另外兩首普羅高菲夫與蕭斯塔科維奇的曲子,全是俄國作曲家。

 

對崔韓率來說,這些人和他們的曲子是從一出生就反覆在耳邊回放的,然而對夫勝寛來說這都是新世界,這都是嶄新的東西,是他以前所不會接觸到的。鋼琴就位以後,演奏開始了。

 

這首曲子是第一次聽到,夫勝寛想,怎麼會漏掉呢?難道是沒來看的那幾天練習的嗎?而且崔韓率還坐在大提琴的位置上,旁邊的學弟還要幫他翻譜。金珉奎坐在他的對面,拿小提琴的方式好像在拿一把弓箭似的,兩隻眼睛盯著對面的人不放。

 

不知道為什麼,那天的金珉奎特別怪異,好像,特別有敵意,他不記得自己有惹到他啊。

 

「今天Vernon也來啊?」到七班去後,一行人在教室裡閒聊,崔韓率找到夫勝寛後,很自然地加入了聊天行列裡。

 

「嗯。」他答道,「上次去KTV好像很久以前了。」

 

「你也都當分母吧?」金珉奎突然插嘴道,「這次你要唱什麼啊?」

 

「……到時再看啦……」

 

「金珉奎你又要唱什麼?」夫勝寛問,「你該不會是喜歡像橙子焦糖那種類型的吧?」

 

「呃、」

 

「我Catallena唱超好的喔,」夫勝寛說,「還會跳她們的舞。」

 

「那是女團耶!」其中一個人說。好似對一個男生跳女團舞感到違和與不解,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對勁後,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詫異和驚慌,連忙摀住了嘴。

 

「對啊,」夫勝寛笑著說,「我很厲害喔。」

 

我很厲害喔。

 

崔韓率想,這個人為什麼,永遠在超出他的理解範圍。

 

×

 

零零散散七、八個人進了大包廂,金珉奎又當起負責人,給大家點菜點飲料,拿著菜單往外去了。幾個人搶著一台點歌機,先是點了好幾首炒熱氣氛的大勢曲,還有人拿著立麥假裝自己是歌手一樣唱歌。

 

崔韓率以前當習慣分母了,只是來充人數的,也就沒什麼點歌。但今天是他自己要跟來的,不點些歌好像說不過去。再說,其他人也都慫恿他多點一些,什麼都好,反正唱歌就是重在氣氛,誰管技巧。

 

「勝寛你要喝什麼?你剛沒點到。」金珉奎進門後,把菜單塞去他手上。裡面已經鬧成一片,吵鬧得很。

 

「我沒點嗎!?」夫勝寛扯著嗓子說,「我要冰美式!」

 

「這時間──」

 

「現在這時間?」金珉奎還沒說完,崔韓率就先問了。

 

「對啊!」夫勝寛說,「怎麼了?」

 

「不怕睡不著嗎?」金珉奎沉下氣,說。

 

「那……那我喝可爾必思就好。」

 

「欸勝寛!我幫你點了好幾首歌,要不要唱?」一個女孩揪住他的袖子說。

 

「好啊!」

 

接下來,服務員送飲料來時,不知道為什麼包廂內一片寂靜,只有一個人握著麥克風對著電視上的拍子打,邊唱歌邊看其他朋友們。唱的是電視劇的OST,相當有名的一首歌,吃飯或逛街時都會聽到。

 

夫勝寛心裡不安地唱著歌,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特意安靜下來聽他唱,拿著鈴鼓的手還隨著節奏搖擺。明明只是在KTV而已,卻好像去參加什麼甄選,聽得那麼用心,讓他內心是越發不安。等到間奏時,他問,「大家為什麼都那麼安靜?」

 

「因為你唱得很好聽!」揪住他袖子的女孩說,「所以就覺得……好像不該打擾你……」

 

「太誇張了啦……」夫勝寛的手開始抖動,不是因為緊張,而是無來由的亢奮,他已經很久沒唱歌了,更別說聽到他人發自內心的稱讚。朋友的眼睛閃閃發光,瞳孔裡閃著對他的讚嘆與佩服,那一點一點光芒都變成了星星那般刺眼。

 

金珉奎摀著胸口,這才回過神來,抓住他的手,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但那結巴好像都把他要講的表達出來了。夫勝寛想,這太誇張了,太誇張了,明明沒這麼好,但他忽然覺得好開心。

 

他很開心,突如其來的一陣開心。

 

來到首爾之後他幾乎沒再開口唱歌過,一來沒必要,二來,在這個地方唱,好像侮辱了唱歌這件事。他對這裡一點好感也沒有,首爾對他而言,就是流放之地,母親鮮少親自來看他,初來乍到還受到崔韓率似有若無的排擠,冷的時候就是好幾場雪都嫌不夠一樣,冰塊一樣的城市。

 

冰雪一樣的人。

 

他下意識看向崔韓率,對方自從進來包廂後,就一直貼在旁邊,夫勝寛有點不自在,因為對方這麼近的距離,好像帶著什麼意圖,而且聽到他要唱歌,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拿著麥克風一直要塞進他手裡。他知道崔韓率最近改很多了,和初來時用臭臉迎接他時是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變得溫和許多,好像這才是他原本的面貌。但現在看來,好像又多了點什麼。

 

「你唱得真的很好,」崔韓率睜大雙眼,嘴巴合不起來,眼裡盡是無限讚嘆,「……唱得真的很好。」

 

「你是真的很想聽我唱歌耶。」為了化解自身泛起的尷尬,夫勝寛說。

 

「嗯,」崔韓率點頭,「但你好像不想唱。」

 

他又說,「不想唱給我聽。」

 

「我──」

 

「你還要點其他歌嗎?」金珉奎突然將歌本放在夫勝寛手上,看他們倆對話中斷了,還說,「喔,沒事,你們繼續聊。」

 

「沒事了。」夫勝寛說。他接過歌本,看了看,暫時沒想唱歌,就把歌本放到崔韓率手上。

 

「你還沒唱,」他說,「這裡應該也有一些嘻哈的曲子吧?我不是很熟,你應該知道。」

 

「呃、嗯,我,我看一下。」崔韓率把歌本的另一半放到夫勝寛腿上,依照索引找到了喜歡的歌手,挑了一首曲子。目錄一翻開,就有一整排他喜歡的歌,但為了挑出一首能讓夫勝寛聽了喜歡的歌,他在心裡刪去了好多歌。最後,選了首比較大眾的曲子。

 

「噢!Vernon也要唱嗎!?今天是怎麼了!?」剛揪著夫勝寛袖子的女生這回又拿起鈴鼓要拍節奏。

 

「你以前不都當分母而已嗎?」金珉奎冷冷地說。

 

「今天想,今天就想唱一下,不然太浪費了。」崔韓率說,「哥你不唱?」

 

不唱。

 

你唱的話我還需要唱嗎。金珉奎想。

 

×

 

他們是搭地鐵回去的。沒有叫司機來。崔韓率傳訊息要韓潔幫他們留點飯,KTV的點心根本填不飽肚子,而且剛剛一個亢奮過頭,吃了什麼都忘了,說不定只是一些飲料或炸雞的。他大半時間都花在聽夫勝寛唱歌,然後唱Rap給夫勝寛聽。他很少在外人面前唱這些,從來都是關在錄音室裡,一個人偷偷地錄,把大提琴擱在顯眼的地方,外面的人看過去,還以為他真是在練琴。而現在他可以唱給別人聽。

 

唱給別人聽!這個想法在他腦內開出一朵花,然後,又開出好幾朵。

 

他的第一個聽眾是崔韓潔,但那是非自願的,崔韓潔也沒興趣,她只認識線上的偶像,哥哥聽的什麼嘻哈她才不懂,而他也只是沒鎖門意外被撞開,這個祕密才漏了出去。現在這秘密如墨滴,擴散到了夫勝寛那兒去。

 

他咬著手指──他的壞習慣,怎樣都改不過來。在地鐵上,兩人並坐在一起,夫勝寛似乎累了,三個小時間,麥克風幾乎都被塞去他手上。現在正極力克制睡魔降臨,硬撐著不睡著,眼睛一下瞇起,一下又睜得老大凸了瞳孔。

 

「你不睡嗎?」崔韓率肩膀靠過去,說,「還要十分鐘才到。」

 

「現在睡了回去就睡不著了……」

 

「我看你還是睡了吧,還撐。」

 

「……哼。」

 

這一聲讓崔韓率抓不準意思,夫勝寛哼完就低頭,把自己擋在書包後面小憩。那個小牛皮書包用久了,也有點痕跡沾染,但聽說這樣顯得更自然。崔韓率看見書包上一個吊飾,是一顆水蜜桃的熱縮片。

 

這哪來的?首先浮起的問題是這個,然後是:誰給他的?

 

「珉奎送的。」夫勝寛睡沒幾分鐘,就被冷氣涼醒了,看崔韓率捏著那吊飾擰眉,表情都寫在臉上,一看就是針對這吊飾而來。

 

「他送你這幹嘛?」

 

「只是他妹妹抽獎得到的其中一個禮物,」夫勝寛斜眼看他,「幹嘛?嫌棄啊?」

 

「我沒──」

 

「大少爺大概都喜歡用什麼卡地亞或CK的吧。」他涼涼地說。

 

「才沒有,」崔韓率反駁道,但又收回一點衝動,小聲說,「我比較喜歡agnès b.Georg Jensen。」

 

「那不是很便宜嗎?對你們來說啦。」

 

「我媽媽喜歡。」崔韓率說,「我只記得這些。」

 

「……噢。」

 

兩人都沒說話了。崔韓率放開那個吊飾,雙手交疊放在腿上。只聽見地鐵在隧道裡轟隆轟隆的回音與空洞的廣播聲,提醒他們快到站了。他很少對人提起這件事。除了金珉奎外,他不願對任何人說。

 

「你媽媽是因為我媽媽,」夫勝寛吞了一口唾沫,「離開的嗎?」

 

出了站後,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回家的路上。夫勝寛有點後悔了用那麼諷刺的語氣說話,儘管崔韓率看起來不大在意。在夫勝寛眼裡,崔韓率是個對很多事都不那麼在乎的人,可對某些事又特別堅持。

 

「不是。」他轉過身,說,「你別想太多。」

 

「真的?」

 

「真的。」

 

「為什麼這麼肯定?」夫勝寛說,「我媽媽搶了你爸爸,還生下我。」

 

「──這點還不能確定,因為我們沒做過DNA鑑定,而目前看來,我爸也沒做的打算,」崔韓率睜大眼,說,「但我可以確定我媽離開他不是因為你媽,因為我爸除了會疼孩子和賺錢外,就是到處外遇留情。他人生裡還有除了你我媽媽以外的許多女人。」

 

「我媽離開他只是受夠了,」他繼續說,「受夠他不會愛人。」

 

「……他,他不愛你跟你妹妹嗎?」

 

「愛啊,但他除了孩子以外的愛其他的愛都不懂,況且他真的愛我跟我妹嗎?還是只是因為我們身上有他的血?我不知道,他從來不會說,也不可能說。

 

「大提琴也不是我想學的,只是因為從小他就逼我學音樂,剛好比較擅長這個樂器,所以才學到現在。

 

「我爸根本不會愛人。他把我媽逼回美國去,現在要見她除了暑假外,就是很偶爾的長假。」崔韓率說。

 

「但我媽、的確──」夫勝寛啞著嗓子說。

 

「你媽媽的確和他有過一段情,而我一開始也這麼想過,想是你媽媽逼得我媽回美國去,因為有了你,所以她不願再忍下去,」崔韓率說,「但我想她只是知道,他始終不會愛人,而我不想變成那樣。」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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