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是直的#06
權順榮很開心。
他很開心。就算今天是開早,他也帶著滿腹的歡喜去上班了。現在他的心裡面就像有成千上萬的彩虹,一道一道劃過去,搭好一座橋,帶他去美好之地。在那裡他有更好的人生,更好的自己。就連早上錯吃辣椒害他胃十分燒灼,他也當作是興高采烈以至於擦出了火。
河邊的全圓佑真好,那之後的全圓佑也是。權順榮不知道是什麼改變了他,或是什麼改變了自己。他想或許是神聽到了他的願望,想要跟全圓佑拉近距離,甚至發展出什麼;他許願全圓佑能卸下刺,至少在他面前卸下刺。回家的時候權順榮不再說話了,反常得可以,因為他知道,一定是全圓佑的關係,讓他心跳快得一句話都說不出。
在嘴邊的不是話語,而是心臟怦通怦通的聲響。權順榮看著男人的背影,覺得自己已經中蠱了。
今天的他依然在撿拾自己的碎片,不同的是他覺得今天很好,很開心。那些碎片原本都是沾著乾掉的血跡,今天的血跡多了一層金粉,那金粉是甜的,是會裝飾在馬卡龍上面的香料。舔下去會先嚐到甜蜜的金粉,才會是血的味道,但沒關係,因為他嘴裡都是甜味,那些腥味都不重要了。
權順榮依然到全圓佑的宿舍去,擅自在冰箱裡添了好多食材,雞蛋、菠菜、香腸、香菇、泡菜、醃蘿蔔、蔥蒜薑、辣椒、血腸、白菜,白米。那些都是他去早市挑的,不是超市裡賣的,他要新鮮直送的,他要好的,給全圓佑。
爸爸去外面應酬時,他就去那間小宿舍,一邊敲著平底鍋一邊捲起蛋捲,照著廚娘的食譜醃泡菜,煮一鍋清淡辛辣的蘿蔔湯。全圓佑的東西不多,他隨便收拾一下也就沒了。有時他看著全圓佑的家當,想著這男人到底為什麼要流浪,有什麼過去。他總猜那是全圓佑懲罰自己的方式。
架子上的都是他母親的書。
權順榮取下一本,翻了幾頁就停下了,這些書太老舊,字小,印刷不如現在精緻,劇情又硬,不曉得全圓佑怎麼讀得下去。
「你回來了。」權順榮聽見門口有聲音,放下書,是全圓佑回來了。
「說『你回來了』很奇怪。」全圓佑說。
「哪裡奇怪?」權順榮說。他心底隱隱地響警鈴。
「……沒什麼。」全圓佑說,「你煮湯嗎?」
權順榮知道那是全圓佑無法習慣這樣親密的舉動與對話。他擅自闖入他的生活,想要改變他,以為這樣做就可以替他們倆擺脫過往。他有點自大地認為自己可以扒開全圓佑寡言的表皮,但沒有。
事實上全圓佑受不了權順榮這樣的親暱。他有點害怕。可他試著對權順榮敞開心胸,他覺得對方幾乎是把自己捧著送來了,因此本能地想要回報。
「蘋果洋蔥湯喔,」權順榮說,「還有涼拌海蜇皮。」
權順榮在家都不曾這樣勤奮。
吃到一半時,全圓佑說,「我不能一直吃免錢的。」
「嗯?」
「……你買這些菜花了多少錢?」
「不多。」權順榮說,又低頭咬一口牛肉。
「如果以後你還要煮的話,」全圓佑說,「算一下錢,我給你。」
「不用,」權順榮說,「是我要煮給你吃的。」
「不行,你又買又煮,我不能都讓你負擔。」
「那你把這些吃完就好了,」權順榮說,「這樣就好了。」
×
下雨天他們就窩在房裡做愛。
全圓佑沒有想過這樣的事──來到一個新的地方後,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老闆人又好,給了他一個房間,還遇上一個怪怪的人想當他朋友、給他做飯、跟他上床。他越來越熟悉權順榮的身體,也漸漸陷入其中,那裡太過溫柔,要滴出水來,就算是扎人的刺也全盤接受。權順榮的身體是他的出口。他認為自己的身體也是權順榮的出口,因為除了第一次外,做愛之後權順榮都會沉默好久,才回過神來。有次他在眼前揮揮手,對方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痴痴地望著某處,直到他出聲。
這個人真奇怪。全圓佑想,如果不是他來的話,權順榮是否也會這樣找一個順眼的男人過下去了?但想到這,他就感到羞愧,急著否認自己。他有時會想,不是他插進他,而是他吃掉他。
屋內潮濕,牆壁都變成水的形狀,一灘模糊,滴滴答答地落地。房間變成了無法拼接的水珠,比他心裡的裂痕還碎。
「等等應該就停了,」權順榮用耳語的音量說,「你可以跟我去買菜。」
「嗯。」
全圓佑問為什麼。
權順榮說因為喜歡。是朋友的喜歡。
權順榮說得斬釘截鐵,就怕全圓佑猜出來。
他想告訴全圓佑他的事情,比如,那天在路燈下的拉扯,那些人的事情,他大學的事情,他以前的事情。說這些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想找個對的人說,而他不會要對方也說出自己的事。他只是想找個人接住自己。
「如果我說我的喜歡不是朋友的喜歡呢?」
「是喔。」
「但也不是談戀愛的喜歡,」權順榮咬著下唇,說,「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絕對不是朋友……而且每次我講到朋友你就皺眉頭,但那好像跟戀愛的喜歡也不太一樣,我覺得我的喜歡更……更濕黏,很像蛞蝓爬過去會留下那種汁。」
「好噁的形容。」全圓佑說,「到底是什麼?」
「我不知道啊,」權順榮愣愣地說,「但就是喜歡吧,你就這樣想好了。」
「我該有什麼反應嗎?」
「不用,你只要被我喜歡就好了。」
「我不用喜歡你嗎?」
「這個就隨你高興了啊,」權順榮說,「我又不能逼你喜歡我,雖然可以的話我會逼你愛我。」
「好恐怖。」
「對。」
全圓佑想,如果真的被權順榮逼著愛呢?那他一定會先要對方先愛上自己才行,等到他愛他了,他才會去愛。權順榮的語氣像糯米一樣黏黏的、甜甜的,好像小時候吃到的甜糕,還很溫暖,剛打開蒸鍋那樣的溫暖。
鎮上辦旅遊團,招待五十歲以上的居民去濟州島玩,只要繳一點錢就可以,於是師傅把手上的訂單都給他,一把嬰兒用的椅子,和一張半月形的桌子,以及一扇格子門。
「做完就自己休假幾天了。」師傅說。
「好。」全圓佑說。
師傅一走後,權順榮的大哥,也就是目前工廠的負責人兼小老闆,突然回來了。小老闆和權順榮有點相似,眼睛都一個樣,但除了這些,其他都不同。全圓佑在工廠內看小老闆拿手機進進出出辦公室的,每一次接電話的語氣都不同。有時勃然大怒,有時冷漠,有時諂媚,有時急切。
小老闆皮膚比較黑,身高和他差不多吧,常是穿著西裝進來,而且急急忙忙像龍捲風,躁了一陣後又蜷風而走。全圓佑看過幾次他們兄弟相處情形,通常都是權順榮被罵而不回一句,小老闆就會更生氣,然後氣到臉都脹紅了就走人。
權順榮工作的餐館今天休半天假,因為下午請人來消毒店面,他下午三點就回去了。他先回家沖了個冷水澡,洗了要半小時,越洗越感皮膚潮濕,天氣既悶又熱,想必又要下雨了。爸爸臨走前才要他打掃家裡,說衣服記得洗,窗戶也要用清潔劑擦過。
大哥突然回家,把家裡弄得風捲雲殘,權順榮看著餐桌的狼藉,愣了許久。
「哥?你回來怎麼都不先講一下?」權順榮追去門口,大哥正在穿鞋。
「我的家我回來還要講?」
「你怎麼又把家裡弄這麼亂!?」
「你不會看到順手整理啊?」大哥說,「家裡都沒吃的,你們平時都是當難民嗎?」
「是你把東西吃光的吧?一回家就弄這麼亂……你手上拿什麼!?那是媽媽的手錶!你要幹嘛!」
「人都死了,留這個幹嘛!」大哥臉一紅,急忙掩飾心虛的動作。
「還給我!」權順榮伸手去抓那支錶,那支錶是母親的遺物之一,表面是貼金的,需要有人戴在手上才會動的設計,媽媽年輕時攥了很久的錢才買的。他聽到「啷啷」的聲響,怕會扯壞錶,頭卻被敲了一記。
大哥將他推出門外,拿起錶就是打他的頭。權順榮反射地摀住頭,手背卻被錶劃出幾道淺淺的口子,他趁勢推了大哥一下,搶走了錶,臉上又挨了一拳。
「媽的!誰在乎這種東西!誰會戴啊!只有你這種死娘炮在乎這些!」
全圓佑聽見後面有聲音,是權順榮家裡傳來的,聽起來不像是聊天。他放下手邊的工作,到權順榮家後撞見小老闆正在打權順榮的景象。他過去趁著小老闆打人時,從背後突襲,再反折小老闆的手臂。
「操!什麼鬼!你什麼東西!放開我!」
「他都被你打得流鼻血了還不夠嗎?」全圓佑淡淡地說。
權順榮蹲在門邊,捏住自己的鼻子,血汩汩地流出,他仰起頭,覺得自己快被鼻血嗆到了。全圓佑放開小老闆,雙手被凹折的小老闆沒了力氣,一邊咒罵一邊離開家。
「血還在流?」
「嗯……嗯……」
「先進去裡面。」全圓佑扶著他進門,自己去浴室找了一條毛巾沾水,壓在權順榮的鼻子上。
「頭不要往後仰,壓住鼻子五分鐘,」全圓佑輕輕捏住他的下巴,說,「嘴巴張開,用嘴呼吸。」
衣服領口沾了點血,脖子也是,全圓佑抽了張衛生紙給他擦乾淨。權順榮對於他的熟門熟路感到好奇。
他張著嘴,憋一口氣後問:「你以前常打架嗎?」
「幹嘛。」
「這麼懂處理鼻血的方法,以前是很常打架嗎?」
「工地偶爾會有喝酒鬧事的人,久了就學會怎麼處理,」全圓佑說,「騙你的,小時候常中暑流鼻血就會處理了。」
權順榮想,剛剛那幾句話,一定都是真的,尤其是前面那句。他用毛巾捏住鼻子,鬆開,鼻子不再流血。
「要去看醫生嗎?」全圓佑問。
「不要,」權順榮搖頭,皺眉,「一定會被問是不是打架。」
「你是被打,講了又不會怎樣。」
「我不是被打,只是不想回手,」權順榮說,「我是為了我媽的手錶。」
聽權順榮在逞強,全圓佑也不點破,他想兄弟打架也是常有的事,小的時候自己和弟弟也沒少打過,但不會像權順榮兩兄弟大了還在打,打得都見血,而且看起來他哥打久了,一點都不猶豫。
「你人真好,」權順榮說,「我要愛上你了。」
「不要。」
「那如果我真的愛上你呢?」
「不要。」
「我已經愛上你了。」
「收回去。」
全圓佑抽走那條染血的毛巾,丟在權順榮臉上。
「你不能要我收回去,」權順榮抗議道,「你不能這樣!」
「我可以。」全圓佑,「這種話別亂講,也不要隨便喜歡我這種人。」
「我沒有隨便!」權順榮扯掉毛巾,「我不是誰對我好我就喜歡他的那種人!」
「那你就慢慢看,看久了你就不會喜歡了。」
「好。」權順榮忍住一口氣,說,「但你還是要跟我做!我知道你喜歡跟我做。」
×
權順榮很生氣。
他現在很生氣,氣全圓佑那種孤僻的性格,氣全圓佑若即若離的態度,氣今天另一個廚師沒來害他要去代班。他今天原本沒班,卻因為另一人臨時有事而來代班,心情正差。
他還氣全圓佑即使拒絕他、做愛時還是全心全意,還很溫柔。連連抱著他頂得他不用碰前面就高潮。事後只能癱軟在床墊上,恍惚地看著天花板,感受旁邊人的溫度。有時候全圓佑會看著他,什麼也不說,眼神裡也看不出蛛絲馬跡,那雙眼睛是沉到海底的礦石,只聞墜入海聲,不見其水花飛濺。
權順榮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墜海的人,跌進海中,也不呼叫,不掙扎,不划手,任海水與壓力將他埋入深濃的墨藍之中。每當全圓佑這樣看他,他都覺得自己的心裡更滿了,他沒辦法呼吸。
他已經鏽得連撬開自己也無法,全圓佑卻是亮著一把鑰匙遲遲不肯開他。權順榮半夜醒來,換他偷偷看全圓佑,那雙眼現在閉起來了,看不出一點海的痕跡,但權順榮知道那底下就是海,而他想跳進去。
全圓佑來這要半年了。
除了第一個月是乾季外,其餘都是雨季。從毛毛細雨到傾盆大雨,從擰乾水珠般的滴答到天神的嚎啕大哭。這些日子權順榮以前都經歷過,他看過這些景象好多次了,已經不再感到興奮。但今年有全圓佑,於是他開始期待雨天的到來,對他而言,全圓佑是雨衣,雨傘,乾爽的毛巾,雨天的太陽。
想對全圓佑傾訴自己,想要像大雨那樣傾瀉自己的秘密,想要他掏空自己如淘金者那樣貪婪,想要他做個考古學家挖掘自己,想要他像隻地縛靈永不離去。
雨照下,權順榮的哥哥照樣大呼小叫,只是不再動粗,全圓佑依然在這裡,權順榮依舊在這,放置在床上的感情依然無人回應,但權順榮不強求。
是颱風來的那一天,工廠關閉幾日,不開放客戶進門。師傅與全圓佑兩人在工廠內忙半天,緊急措施都做好,以免大門被吹得鎖死。權順榮去超市買了很多食物回來囤,怕風雨日子出去危險。他還買了蠟燭、電池以防停電。颱風很少來,一來就是拽著滿天的雨水。
氣象預報說預計兩天後颱風就走,請各位民眾盡量不要出門。
「這幾天都放颱風假?」師傅問權順榮。
「嗯,你忍心我在風雨中辛苦去上班嗎?」
與父親的對話都是這樣,稀鬆平常,只觸及生活層面,再深就不會了。
全圓佑今天很準時地出現在他們家,抓了筷子和碗就開始擺桌,他有時也害怕自己太過熟悉這裡。
廚房裡兩個大男人,很快就擠得沒有呼吸的空間,權順榮要他拿了碗快點出去,反正菜已經先煮好了。窗外雨點劈哩啪啦,風在嘶吼似的,但屋內很平靜溫馨。就連權順榮自己也不太習慣。
全圓佑是個不懂知恩圖報的人,吃人煮的飯菜,睡人家的夜晚,佔據權順榮的時間,一點回報也沒有;權順榮也不相信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這道理了,他煮了幾百餐給全圓佑,從沒聽過一句好吃。
不知是男人真的狠心無情,還是忘記怎麼說話了。
飯後,全圓佑回去自己的房間,這夜晚只有他自己,還有書與手機。明天工廠放假,他不知道要幹嘛,這堆書也看完換過好幾輪了。說不期待權順榮來是不可能的,但到了晚上十一點半,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猜對方大概也累了。
盤算著什麼時候要離開這裡,或許挑個雨季結束的時候,但一想到做到順手的工作要放掉,就有點不捨,好不容易才有個穩定的工作,不用再到處找兼職,以他的學歷而言去哪都有點問題,但以手藝還不至於餓死,他就這樣四處流浪。
他承認他有點離不開這裡了,但又怕起了依戀的自己。若趁著現在他還有機會走。那隻麻雀也真是有毅力,居然還願意追著他,他以為放著不管,就可以讓麻雀疏遠、討厭自己,真正變成沒有關係的陌生人。沒想到權順榮還是照常煮飯給他、陪他打發時間。
午夜十二點,風雨漸漸變小了,他知道只是暫時的。
然後他聽見門開了的聲音。權順榮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推開房門,一步一步,踮著腳尖,偷偷靠近他。然後,窩在他床鋪的另一半空位。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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