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富家子#22

 

 

 

 

 

 

那種感覺,真要形容的話,就好像櫻桃在嘴裡酸澀的汁液爆出、但微甜鮮軟的果肉很快把那變成酸與甜的協奏、疊合、化為一體。每天都有各式各樣的瑣事煩心,每天都有一些拉拉雜雜不重要但又很難搞的小事,每天都在猜他今天會不會回頭。

 

金泰亨的嘴唇就算與他的分離了,還是貼在上面,想讓那種餘韻再延長更久一點,最好一輩子都可以保持這樣,原來真的像書上說的那樣希望片刻成為永恆,體驗過之前覺得可笑,聽起來太傻了;體驗過之後還是覺得可笑,因為不可能。

 

他的雙眼闔上,睫毛顫動,緊張還盤據著他的身體,朴智旻嘴唇微微張開,金泰亨的嘴唇還貼著。才這樣想的同時那雙嘴唇就離開了,又馬上落在眼皮上,他嚇得倒抽一口氣,身子一動也不敢動,讓那些吻持續落在上頭。

 

然後──然後金泰亨又忍不住親他的嘴,這次比剛才更深入,關住獸的閘門被開啟,剛衝出籠子會因為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而感到不知所措,不過朴智旻這次是做好心理準備了。

 

「……還要看蝴蝶嗎?」朴智旻抓著自己的襯衫,又是低著頭。

 

「……不要了,」金泰亨說,「回家吧。」

 

他想擺脫這樣窘迫的狀態。他剛吻了朴智旻,他吻了從某年開始就喜歡著、愛著的朴智旻,然而朴智旻的反應就好像接受了一份自己不該拿的禮物。那好像是在說這太貴重了我不敢收。

 

「回家?」

 

「你想去看嗎?」

 

「不是……」朴智旻手上抓得更用力了,「不是都來到這裡了嗎……?」

 

金泰亨看著他。

 

「智旻、我──」

 

「哥!智旻──!」

 

一個響亮清麗的聲音刺破這輕揚的氛圍,猛然把兩人拉回原來的時空去,田柾國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呼喊著他們倆的名字,說不定有什麼急事了,金泰亨只好拉著朴智旻回去。在走出森林之前,金泰亨又再一次吻了他。

 

雨停之後空氣變得相當清晰,清香新鮮而且鮮活,連帶紛亂思緒也理清了一點。朴智旻的腦內不斷重播著剛才的片段,金泰亨的臉忽然湊上來,那張標緻的臉一靠近他眉宇之間就有種搔癢感,還以為對方只是突然嚇嚇他,但他沒想到會是接吻。

 

那又讓他想起幾年前田柾國第一次吻他的情景,雖然當時田柾國只是親在臉頰上。但他那時感覺到了,那是用撒嬌包裝成的情愫,用撒嬌作為藉口的話,很多事情都會是合法的。

 

而他最不能抵抗的事情之一就是田柾國的主動。

 

「哥你帶智旻去幹什麼?」田柾國瞇著眼問。

 

「看蝴蝶。」金泰亨說,手裡還是沒放開朴智旻的手。

 

他一把抓過朴智旻的肩膀讓他轉過身,然後拉住他的小手。有點粗魯的動作讓朴智旻措手不及,也讓金泰亨愣了下。

 

「你幹嘛?」金泰亨拍了弟弟的腰一下,他倒是沒生氣,只是覺得弟弟的舉止太過幼稚。

 

「唉唷,媽跟爸叫我們快過去,好像誰來了。」田柾國說。

 

×

 

這寬敞度堪比禮堂的客廳大得嚇人,老爺鐘喀喀喀擺盪的聲音像牙齒在咬,等著把你吃掉。暖黃色底玫瑰圖案的壁紙在陰天看來顯得病態,青花瓷裡的鮮花一朵比一朵冶豔無情,兩片大窗戶在木地板上透出兩塊微光,背著光的金先生與田太太要傭人再端來幾個茶杯。

 

「你習慣加糖還是牛奶?」金先生問。

 

「爸,他可以自己來。」金碩珍說。

 

「哎,不過問個小問題而已。」田太太說。

 

金碩珍不置可否地別過頭去,糖跟牛奶加哪個重要嗎?多數人都還同時加呢。不過就現在的金南俊來說,認真回答加糖還是牛奶可能很重要。

 

骨瓷杯燒成透亮的白,鑲著金邊,杯子的圖樣只有中央的一朵金色的山茶花,下半部是燒成微微凹進去的設計,杯底還有一片小小的金葉子。老鐘突然發出一聲巨響,好像脾氣暴躁的老人在怒吼一樣。

 

四周圍有黑壓壓的霧慢慢在靠近,壁紙上的玫瑰花感覺就要浮起,從牆上淺淺地跑出來,每一次呼出的鼻息都會變為濃厚的煙,把空氣攪得更濁。金碩珍似乎早已習以為常了,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張綠色單人沙發上,而金先生和田太太一點也不受這影響。老爺鐘又繼續喀喀喀地咬牙,回到剛才的狀態,那也不過幾秒鐘而已,金南俊卻覺得好像人都融化滲入地板內一百年了。

 

灰金墨紅、無以名狀的那些收藏品看起來都是真正的藝術品,那是用什麼鑄成的嗎?金南俊回想起父親常說要接觸一些藝術品以提高自己的格調,可是沒用心去看,哪能看出端倪。

 

「你們跑去哪了?」田太太忽然說。

 

轉頭一看,三個人終於從外頭回來了,朴智旻看見金南俊後驚訝地張開嘴,金南俊不敢太大聲動作,只好對他一笑。

 

「南俊要在我們家住一段時間。」金碩珍快速地說。

 

「咦?」金泰亨看著爸媽,「怎麼突然?」

 

「我想親自栽培他,等南俊畢業之後就馬上讓他進公司來,」金先生說,「當然也讓碩珍帶他一些比較簡單的事務。」

 

原本是安排金南俊睡在最大間的客房,但他向金先生說不必如此禮遇他,這麼大一間房對他來說反而緊張,需要適應。於是金先生就命傭人把他的行李提去金碩珍隔壁的房間,說這樣也好照料。那間房也算是客房,只是比起來沒那麼大間而已。金南俊則說那沒關係,住在碩珍哥隔壁很好。

 

金碩珍拿著一把鑰匙帶他走到他們的臥房那邊去,梨黃色的通道表示這是孩子們的區域,金南俊看著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心想要是發生了地震那該多恐怖,不過像這種大房子一定都有保護措施。

 

「……這間房的鑰匙給你了,」金碩珍從孔洞中抽出鑰匙,「我先跟你說明一下,洗澡的話叫人搬來木桶和熱水就好,你要用浴室也可以,不過那邊沒什麼光線,所以我們還是在房裡洗澡。」

 

金南俊環視下這房間,幾乎可以分割成臥室、書房、浴室三個空間。

 

「然後,你要怎麼使用都可以,我就在隔壁,我隔壁是柾國的房間,對面是泰亨,泰亨隔壁就是智旻……嗯,雖然這三個小的常都是睡在智旻的房間。三餐的話不用擔心,我會來叫你。早餐是在家裡吃,午餐在公司……當然是自己吃……晚餐的話通常都是全家人一起。在那之後爸爸可能會叫你去他的書房辦些事。」金碩珍說,那語氣好像是在念說明書一樣,一個字一個字讀過去之後就沒了。跟平時那樣輕輕的、跳躍的語氣截然不同。

 

「……其他的時間可以來找你嗎?」金南俊說。

 

這個問句早就在金碩珍預料之中。

 

「……你其實,」他說,「知道我不希望你來吧。」

 

「哥表現得很明顯。」

 

「你想走可以隨時走,我再跟爸爸說一聲就好。」

 

「你為什麼不希望我來?」

 

「呀……你不用靠這樣也能進來公司吧?不用那麼好心滿足我爸的要求。」

 

「我不懂、哥你是討厭我接受金先生的提議?哪部分?住進來這裡?接受他的栽培?」

 

「有差別嗎?」金碩珍看著他,「你這樣進來讓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對你、你……你這樣感覺就變成了我爸底下的員工之一,我還是他的兒子!你……算了。」

 

說完這些話後,金碩珍快步走下樓梯去,徒留他一人。

 

那些話語都磨得鈍了,撞進金南俊耳裡還是很痛的,他不是很明白金碩珍想要說什麼,就目前的狀況來講,幾乎是一無所知,墮入五里霧中。手上的銅鑰匙冰冰冷冷的,試著鎖了下,是對的。

 

金碩珍避開了弟弟們,鑽進英國花園中的玫瑰叢裡,有幾株剛萌芽,是新品種,很少刺。但舊的那些就刺人了,一札都是直達背脊的痠。他把自己埋進一片七里香中,雙手無力地擱在枝葉上。

 

金南俊成了父親底下的員工之一,而他是父親的兒子,階級感又加深,階梯一下又拉長了一點。他喜歡金南俊,但他討厭總是有這些東西隔著他們。而金南俊卻接受了,這豈不是又加深難度?

 

原本他們可以很自然地走在一起,以金南俊與金碩珍的身分,而非學長學弟、前輩後輩,而非員工與少爺之間。他開始懂為什麼人們喜歡門當戶對,在熟悉的環境中安了心神,再講戀愛這種事。噢,原來前人講的真的有道理。

 

有道理。

 

難道沒道理就不能讓它發生嗎?金碩珍又埋得更深了。

 

遁逃的金碩珍沒逃過田柾國和金泰亨的火眼金睛,田柾國說他去看看,尾隨著金碩珍來到英國花園,卻剛好撞見哥哥把頭埋進七里香的情景。好幾片花瓣還因此飄落到草地上。

 

「……哥?」田柾國說,「哥你還好嗎?」

 

「噢、柾國……」金碩珍連忙從花堆中出來,「幹嘛?爸跟媽在叫我嗎?」

 

「沒有,」田柾國搖搖頭,「只是看你很奇怪啊,一整天都很不高興的樣子。」

 

「才沒有咧。」金碩珍沒好氣地說,但這語氣和語句足以證明他現在就是在鬧脾氣。與金南俊說話後他都會被打回原形。三個弟弟也注意到了,金碩珍在某年開始起了異變,不再是他們記憶中那樣。

 

好像過去那十幾年罕有顯現的胡鬧、吵雜、不可理喻全在某個時刻之後回來了,回到他身上,把兄長的外殼丟到一旁去。光線從縫隙之間鑽入,把他打得光光亮亮的,臉上全是桃粉色的紅暈。

 

他並非退化,而是終於可以幼稚一點了。那樣的變化。

 

金先生和田太太正帶著金南俊去他們的書房看書畫收藏品,有很多日文書和英文書,全是飄過海洋為了他們來的。這些藏書都是珍寶,不管是有流芳百世價值的新文學,還是早就被奉為圭臬的經典文學。兩邊牆上鑲著像棺材一樣的玻璃櫥櫃,為了保護畫家們的親筆畫。

 

除了浮世繪和山水圖之外,還有幾幅比較新的美女圖,金南俊看著畫押,居然是竹久夢二的作品。

 

「那是我以前在日本學畫時,請朋友為我求來的。」田太太指著那幅美女圖。

 

鮮嫩柔媚的色彩,飽和鮮活的銘黃底色,朱紅水綠的蘋果與枝葉,還有女人純粹空靈的眼神與期嬌媚卻清純的姿態。田太太並沒有強調這是真跡,否則反凸顯了自己亟欲為人知曉自己能耐的那種不入流感,她也沒有對金南俊多說什麼,似乎也在說「你有那個能力的話,用不著問多餘的問題」。

 

「聽碩珍說現在是你們交畢業專題的時期?」金先生問。

 

「是,這之後就正式畢業了。」

 

「最近課還多嗎?」

 

「基本上沒什麼課程了,」金南俊說,「我會盡力的。」

 

×

 

「唉唷,柾國!」

 

「號錫哥?」

 

在大學內看見田柾國是件奇怪的事,現在不是新生入學的時節,而且這時間幾乎所有學生都收拾家當回老家了,鄭號錫只是來和老師討論畢業專題的一些文字小細節修改,現在就等著洗第二批照片。

 

「你在這裡幹嘛?找你哥?」鄭號錫興奮地問。

 

「順便看學校。」田柾國說,「正好啊,哥你帶我去文學院,我是自己來的。」

 

「你自己來的!?沒跟智旻泰亨說喔?」

 

「沒有,」田柾國雙手搭上鄭號錫的肩膀,「哥你帶我去嘛、不是說整點下課嗎?快到時間了。」

 

鄭號錫平時在閔玧其和金碩珍面前都當習慣了弟弟,因此有當哥哥的時候他都會格外認真與高興,久而久之那種「兄長」的風範與氣息滲入他體內,就算不用自己提醒他也能當個哥哥。

 

「你確定考上了?怎麼都沒人跟我說──」鄭號錫說。

 

「我沒有主動跟誰說……我還以為哥他們會到處宣傳耶?」

 

「你兩個哥哥最近很難在學校遇到啊,」鄭號錫說,「也是因為我沒課的關係啦,哈哈哈!」

 

那爽朗的笑聲田柾國很喜歡,他們走進文學院,鄭號錫說先等他個五分鐘,他進去向系主任打個招呼。田柾國聽他的日文很流暢,而且用詞精確簡練,也很注重禮節。聽哥哥們說在學校跟老師對話基本上都是要用日文才行,就連金泰亨的日文也進步到了可以與日本人交流也沒被發現是朝鮮人的程度。(但那又代表了什麼?沒被發現是朝鮮人是該慶幸的一件事嗎?)

 

「以後都要說日文了嗎?」田柾國問。

 

「對啊,」鄭號錫說,「一進校門就要把舌頭剪掉。」

 

他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嘴角還是揚起,不過眼睛已經失去笑意了,他環住田柾國的肩膀,帶他往金泰亨的教室走。

 

「史學科隔壁就是哲學科,再過去才是文學科,政學科要轉彎了。」

 

「噢,玧其哥的教室嗎?」

 

「對啦對啦……你故意的吧。」鄭號錫拍拍他的背,「你智旻哥的系?」

 

「嗯。」

 

「不輕鬆耶。怎麼我們這群人就出了四個文學科的,泰亨那蠢小子進的哲學還比較輕鬆一點點。」

 

「我想進智旻哥的系。」田柾國靜靜地說。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他說,「雖然他叫我可以不用讀大學……」

 

「不能不讀啊。」鄭號錫輕輕地說。

 

貴族的後裔財團的少爺社會未來新一代的掌權者,怎麼可能不去讀大學。田柾國知道他是這個意思。

 

「不過我知道有更多人是直接把小孩送去內地念書的,他們可不希望殖民地太多人受高等教育。」鄭號錫說,「內地裡一流大學,有專門設置給殖民地學生的課程,因為是為了方便管理殖民者,所以課程大多是有關政治法律的,而且為了能快點管理,他們給朝鮮人設的畢業門檻比原校低,比起日本人好畢業多了。」

 

「為什麼玧其哥和哥你不是回內地去念書?」

 

「……玧其說這裡有更多的事要做,」鄭號錫說,「我也想待在這裡。」

 

「因為玧其哥……嗎?」田柾國問。

 

「……還有一部分是我自己要留下來的。」

 

鄭號錫帶他來到了金泰亨的教室前,對照下課表後確定他等一下就下課了,他看了手錶說該走了,等等還要跟閔玧其去洗照片。田柾國從玻璃窗望進去,十幾排座位中金泰亨坐在中間窗邊,百無聊賴地轉著手上的筆。黑板上都是日文還有漢字、英文字,位置上的…看臉孔應該也很多是日本人,朝鮮人的眼睛和日本人的稍微不同。

 

「原來二哥真的有在念書啊。」田柾國喃喃說著。

 

鐘響十二聲,學生們把書本疊起收進書包裡,有些人跑去問老師問題,指著黑板上的字。金泰亨才剛打開書包,就感到什麼似的往窗邊一看,就看到了弟弟。

 

田柾國一見自己哥哥就誇張地揮著手,大動作引起教室內一些人的注意,若是個普通人他們可能會覺得這人太無聊,不過因為田柾國是個長相俊美標誌的少年,因此有許多人停下來看著他。

 

有幾個人用日文問金泰亨那是誰,金泰亨說那是他弟弟。能夠上大學的女孩子也變得多了,班裡有五六個女孩子,都是日本人,就對金泰亨說你們朝鮮人的基因都這麼好嗎?怎麼跟平常看到的不同。金泰亨聳聳肩,雙手一擺露出那個標準笑容走了。

 

「智旻呢?」金泰亨一見他便這麼問,然後靠在田柾國身上嗅了嗅,「你剛吃什麼?」

 

「烤糰子。現在就是要去找他啊。」田柾國說,不過先出教室門的朴智旻反而看見了他們,跑過來一下抱住他。

 

「國兒!」朴智旻看也沒看金泰亨,對田柾國說,「你怎麼來了!?」

 

「來看學校啊。」

 

「你這邊怎麼受傷了?」金泰亨手捏住朴智旻的下巴,拇指壓在他下嘴唇上。那上面根本沒傷口,不過是為了要喚起朴智旻的記憶而已。

 

「才沒有!」一瞬間,朴智旻羞紅了臉,揮掉他的手,卻反被金泰亨抓住。

 

 

 

 

 

 

 

To be continued.

 

 

 

arrow
arrow

    Cecil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