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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韓率x夫勝寛

 

 

 

‧尤里西斯之弓

 

 

 

 

 

他還是用老式弓箭的時代,大約十歲的外表年齡,身高不高又瘦小,拿著一把又大又古老的弓,無比的重。上頭刻滿了這幾百年間取走的靈魂的名字。他被分配到弓,因為上級說適合他,這麼爛的理由,只透露出上級的強硬與莫名的喜好,他想換也別無他法。
 
箭沒有真實的形體,只是一管空氣,只有他看得見,其餘與他相同的人,只會看見他拉著一把無箭的弓,瞄準瀕死之人的心臟,拉開黑血提煉成的弓弦,一彈,靈魂就被他取走了。幾百年間都是這樣,他日復一日,做著相同的工作,走過無數地方,繞過地球好幾遭,甚至連地底下的鬼都不如他熟悉自己的出生地。
 
與他相同的人很多,有各式各樣的,他只是其中之一。其他人也做相同的工作,日到夜,北到南,極到極,月與星都見證了他們奔走的身影。哪裡有人死他們就去哪迎接。
 
崔韓率拉開弓弦,往床鋪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心臟,瞄準,準頭對上心臟的正中央--如今他不需特別睜眼也能瞄準--搭上弓箭,在一片哭嚎之下,放開了手,箭輕快地飛出去。才一瞬間,床上的老人生命便正式結束,人生一遭走來回去,生命裡的光從此熄滅,燈光黯淡,音樂轉弱,退下舞台,主將迎來僕人的歸去。而陰間使者是為亡者鋪路的人,不過問,只負責賜死。
 
天使們尚有繪畫與雕像歌頌,但他們沒有。這是崔韓率最疑惑的一點,彷彿他們從不存在,因為沒有人類記得他們,更別說為他們打造一個足以留存世間的象徵。而久了他也不希冀這個了,這點跟人類很像,時間經過,河水再次沖刷之時,新的生命到來,一切都將改變。他決定,決定要做點改變,但他不知道該做什麼。
 
老人斷氣之後,一個少年趴在床邊,安靜地哭,臉孔扭曲,抽抽噎噎,彷彿潰堤的海岸。手指緊揪住老人的手,崔韓率看著那少年,約莫十歲,和自己差不多的模樣。少年抓著老人的手,注意到什麼,神色劇變。崔韓率發現少年是看著自己。
 
看得到嗎?崔韓率想。
 
如果看得到的話。
 
「……你……」少年開口,眼睛這下是完全盯著他了,但只說出一個字,又閉上嘴。
 
他默不作聲,收起弓,轉身前往下一個地方,領取另一個靈魂。
 
×
 
少年的名字不得而知,但臉龐他永遠記得,人間的十年過去後,他收到新的名單,又是一群即將死亡的人,名單上有少年的臉與名字。崔韓率盯著少年的臉,已經長大了,十九歲,正青春花漾的年紀。
 
死因不多說,是他看過無數次的絕症,存活率只有一半的罕病,就連經歷過人間數百光載的他也不常見到,然而在少年身上看到了。
 
少年的死期距離現在還有點時間,崔韓率摸著紙張上的三個字。
 
半夜溜進少年的房,他瞧見那房裡的燈光是柔軟的橘,照耀著少年熟睡的臉。那張臉已經長大了,和自己一樣,有點捲翹的褐髮和嘴唇,與第一次看見時都一樣。崔韓率靠近一看,才發現少年左耳附近有三顆連成一線的痣,如天上星斗。
 
他總是直到他們死亡,才看到他們的樣子,彷彿他們本身就是死亡。
 
「你是誰?」
 
「我記得你。」
 
「我爺爺死的時候你就在床尾。」
 
少年的眼睛睜開,鬆散如散珠,眼神沒有焦距,喃喃自語著,崔韓率想,也許他真的快死了,才能看見自己。
 
「我是來接你的。」
 
「但不是現在。」
 
「你有足夠的時間向你愛的人道別。」
 
說完,崔韓率就將手覆在少年眼上,讓他睡了。
 
「晚安了,夫勝寛。」
 
×
 
夫勝寛醒來,知道自己昨天不是做夢,而是清楚地知道,曾經有人踏入他房間過,還觸碰到他。夜間的藥總是讓他睡不好,而他又堅決不吃好睡的藥,因此每一個夜晚他都睡得很淺,薄薄的一層意識浮於水面。
 
那個人不是人。夫勝寛明白,那不是人,從那個人說的話判定,很有可能是陰間使者,就像小時候故事讀到的那樣,在將死之際,大刀一揮,帶走他的靈魂。
 
然而他似乎記得那張臉,似人非人的白,鬼氣逼人,可是又俊美得難以移開雙眼,好似光是那眼神就能置人於死地,是死神的誘拐。但這是一個原始又文明的小村子,這裡的人只有一個神,因此他不會是死神。夫勝寛想,那麼想必他就是,陰間使者了。
 
陰間使者給他時間讓他向所愛的人告別。
 
他真希望能再次遇到他,好看看那張臉是不是真的如此無情。夫勝寛從床上起來,久違地走到門外,他的皮膚因為缺乏陽光照射而顯得慘白,冬日的雪地都不如他的肌膚冰冷。
 
「你不去道別嗎?」
 
「我給你時間了。」
 
「要好好把握。」
 
男人的臉在樹林裡若隱若現,葉片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表情,夫勝寛一點也不懼怕,只是將身上的棉襖包得更緊。
 
「還有幾天才死?」他問。
 
「不知道,」男人說,「看你什麼時候道別。」
 
「你是不是出現在我爺爺的身邊過?」夫勝寛問,「我看過你,對吧?嗯?」
 
「我不記得了。」男人撒著謊。
 
「好吧,我想也是,」夫勝寛說,「我說完再見就會死了嗎?」
 
「嗯。」
 
「那如果我不說呢?」
 
「我一樣會帶走你。」
 
崔韓率說,他背上的弓,隨著自己的聲音顫動,箭梢若在此時落地,不出一秒就能帶走少年。人間十年過去,對他而言只是眨眼之瞬,這個瞬間與其他瞬間無異,就像地上的枯葉一樣俯拾即是。少年也不過是他其中一個工作。
 
「那是十字弓嗎?」夫勝寛問,「你要用那個殺我嗎?」
 
「不是殺你,只是要取走你的心臟。」
 
「那樣屍體就不完全了耶。」
 
「並不會真的取走,但必須讓它停止。」崔韓率說。
 
「我不喜歡你談我心臟的語氣,好歹那也是我的心臟。」
 
「但就是那顆心臟害你短命的,」崔韓率說,「你自己也知道。」
 
「對,」夫勝寛說,「我知道。」
 
×
 
照理來說陰間使者是不會被活人看見的,但也許是因為夫勝寛的身體太差,常常遊走在陰陽兩界,因此從十年前就能看見他。這當然不是第一個看見他的活人,崔韓率也碰過許多有陰陽眼的人,夫勝寛不過是其中之一。
 
在那些人之中,有人不怕死的一直看他,也有人閃躲避開唯恐自己會死。他在這世上幾百年了,看過不少。人類稱呼他們是陰間使者,所以他就這麼稱呼自己。
 
他是沒有過去的某種生物而已,他不是人,他沒有起源,沒有結束。也不會有感情,因為沒有連繫。
 
他可以變老也可以年輕,但他選擇了和少年同樣的外表年齡。他不能告知少年自己的死訊,但他講了。
 
「我該怎麼道別呀,如果說再見的話,媽媽一定就知道我要死啦,」夫勝寛說,「年紀輕輕的,連戀愛都沒談過,更不要說出去見世面,好慘喔。」
 
「我也沒辦法,對不起,」崔韓率說,「所以你道別了嗎?」
 
「你幹嘛要說對不起?」
 
「因為我就要帶走你了。」
 
「你都這樣告訴每一個快死的人嗎?告訴他們就要死了?」夫勝寛問。
 
崔韓率愣住了,說實話他當然沒對任何一個即將死亡的人說過「你就要死了」,更別提給他們時間和心愛的人道別。
 
「沒有,」崔韓率說,「我不曾這樣說過。」
 
「那為什麼又告訴我呢?」
 
「要說為什麼……」
 
崔韓率想,或許是因為他忘不了少年的臉,從少年的祖父死亡那天開始。
 
「如果你要用那把弓殺我的話,」夫勝寛露出一個有點求饒似的表情,說,「可以輕一點嗎?」
 
×
 
他就像飄流在海上的尤里西斯一樣,記不得自己的源頭,也不會有結尾,他們會永遠,永遠,存在這世上,在永無的時間縫隙裡,吸走每一個人的生命。他的弓甚至不是打敗敵人,而是帶走靈魂,無論好壞。
 
這才是最糟的,無論好壞。好與壞在天秤的兩邊是同等重量,善良的人不會有更好的待遇,而邪惡的人也鮮少受到懲罰。對於一個有信仰的正常人來說,沒有地獄的存在才是最慘的。
 
崔韓率想,他就要帶走這個人了。
 
「你知道我是什麼病嗎?」夫勝寛說。他正踢著腿,坐在庭園的木椅上灑水。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夫勝寛說,「但沒錯,就是它讓我這麼短命的,連談戀愛的機會都沒有,更不要說長大。」
 
「你已經十九歲了。」
 
「嗯……」
 
「你的時間,」崔韓率說,「就停在十九歲六個月又七天的那個日子。」
 
「你說得沒錯,我的確也體驗過很多了,至少在該玩的時候都玩到,每次修學旅行都有參加,也跟朋友一起出去玩過……」
 
「那是什麼?」
 
「什麼?」
 
「修學旅行。」
 
「簡單來說,」夫勝寛說,「就是學校用某種名義,讓學生出去玩,不然學生會恨死學校。」
 
「噢……」
 
「你不是應該活好幾百年了嗎?書上這麼說的。」
 
「……我只負責帶人走。」
 
「但是你是活著的啊!你可以看很多、很多東西,」夫勝寛說,「有大把的日子可以活,為什麼你又不去瞭解?」
 
「我不是人類,」崔韓率深吸一口氣,說,「有很多感情、很多事情,必須要身為人類……才能體驗到。」
 
「你沒有感情嗎?」
 
「我不知道……我認為我有……我認為。但是每次我這麼想,就深刻體會到我是沒有感情的東西。」
 
「……是喔,」夫勝寛看著他,說,「那聽起來,好可憐。」
 
「說這些也沒用了,」崔韓率說,「因為你明天就該走了。」
 
他又說,「也許在路程上你可以再跟我多說一些,有關你們的事。」
 
×
 
天氣好得過份,雲的邊緣滴出銀霰,藍天又鮮又水,崔韓率一早就來到夫勝寛的床邊,等床上的人醒來。他很少帶走睡夢中的人,認為那是不道德的。儘管人類常說睡夢中死去是一件幸福的事,沒有病痛,沒有掙扎,但他還是希望能讓人類知道自己即將死亡。
 
他沒有呼聲高喊,也沒有搖醒夫勝寛,就只是坐在牆邊的小沙發上。將十字弓裡的箭取出來。他答應夫勝寛會盡量溫柔一點了。
 
這次他就要用這把箭,將少年的靈魂刺碎,靈魂的碎片會在之後再次聚集,成為一個嶄新、富有活力的生命,全然的,新的一個人。
 
這把箭可以將自己也刺破,成為一個新的人嗎?還是身為非人類的他,死了就是死了,甚至,他們用不上「死」這個字,而只是消失無蹤,就像他們從未存在。
 
少年睜開雙眼,看見他就在床邊,一隻手舉起,晃了晃,走出房間。與每個家人道早安,說我愛你,擁抱一下,吃完早餐,喝了一杯奶茶,回到房間,脫掉睡衣,換上一套乾淨的衣服。
 
崔韓率靜靜地看夫勝寛完成這些事,這些他過去看過千萬遍的景象,可是沒有一次像這樣,如此柔軟的哀傷。
 
那是他最後一次把箭插進某個人的心臟,倒數第二個是夫勝寛,最後一個是他自己。他先是看著夫勝寛躺在床上慢慢斷氣,咽喉的最後一口氣就是他所見的一句遺言。夫勝寛看著他,只是看著,隨著體內的氧氣慢慢消失,變成一顆洩氣的氣球,眼裡的生命逐漸黯淡,而他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無能以及累積數百年的失落。
 
當失落與虛空一下湧上,他也跟死去的少年一樣,看見眼裡的光漸漸散去。名為崔韓率的某個東西,發現通過死亡與少年,今天才真正成為人。
 
從此世上再也沒有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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