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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富家子#44

 

 

 

 

 

他躲到了城市最中心的一間老舊公寓裡,牆壁斑駁,壁紙有貓抓破的痕跡,隔音普通,熱水還偶爾會跳掉,不過整體來說是乾淨的。閔玧其當初還問,住這樣真的好嗎?看起來就不安全,而且聽說隔壁房不怎麼乾淨。

 

朴智旻問,『不乾淨?我覺得打掃得算很勤啊,房東太太每天都會掃過走廊一遍。』

 

『哎呀……不是那個不乾淨,』閔玧其說,『那間房窗戶看出去,那棵樹是吊死人用的,底下則是砍頭的地方,有很多黑的喜歡在那邊動私刑,還有人會去圍觀。有些人想看又不想靠屍體那麼近,就會去那間房看,所以那裡一直沒人租就是這個原因。』

 

朴智旻聽得目瞪口呆,這都什麼年代了,而且還是在公開場合。他問,『日本人警官在不是嗎?』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嘛,那是黑道自己的人,少一個也是幫了忙,日本人才懶得惹麻煩。誰知道裡頭多少警察也跟他們有關係。』閔玧其說。

 

『……真的?』

 

『你以為日本警察就好有秩序嗎?錯了,他們比誰都像老鼠,狡猾得要死,在縫隙間偷吃的最拿手了。』

 

閔玧其拉上窗簾,將那些噁心的景象從眼膜上抹去,他替朴智旻找了這個公寓,不幸只能租到這間。市中心的貧民窟……也沒這麼差,但鐵定是委屈了朴智旻,住慣從前那種房子,怎麼還忍受得了吵雜人車聲和隔壁鄰居新生兒的哭鬧。

 

他還替這孩子張羅了一些傢俱,而且不能是二手貨,最好有點格調,畢竟朴智旻是自己走的,不是被趕出來,當然不能一副窮酸刻苦樣。閔玧其沒有多問箇中原因,只知道他是自願的。既然不是被逼出來,就要活得比以前舒服自由。

 

『有廚房,市場就在附近,獨立衛浴,光這三點就夠活了。』閔玧其說,『接下來就是生活品質的提升──』

 

『那個慢慢來啦!』朴智旻笑著說。

 

這兩天搬進來,很快就把房間整理好,沒有什麼家當,也落得輕鬆。閔玧其給他一些器皿和茶具、玻璃杯,除了電話、書櫃、櫥櫃,連沙發套也買新的給他,這整個房間不知花了閔玧其多少錢,不過花錢的當事人一點也不在意。

 

『我之後會還的……』朴智旻說。

 

『慢慢來就好,不還也沒差,』閔玧其說,『有問題直接打來我家或辦公室的電話啊。』

 

也是把這間破敗的小房間弄得溫馨點了,朴智旻決定只讓閔玧其一人知道就好,連鄭號錫也不能講,他離開金家,多少還是會有人問起,問那個看起來最軟的孩子去哪呢?

 

就這樣一聲不響離開他們了。

 

朴智旻想這大概是他做過最混亂的一次決定了。但目前他也只能想到這個方法,除了遠離他們外,他想不到還有什麼方式可以讓他們兩個、他們三個回到原來安穩的日子,回到他們該去的世界。

 

『智旻啊,』閔玧其說。

 

『嗯?』

 

『你什麼時候要讓他們知道?』

 

朴智旻什麼也沒回答。

 

×

 

強逼自己不去想那回事,就越是感到心煩意亂。

 

金泰亨忘記那天他是怎麼開回去的,城中心的大鐘顯示十二點四十分,早錯過畢業典禮了,在街上繞過四、五回,就是沒找到朴智旻。他才不在乎什麼畢業典禮,原本都和朴智旻說好要一起拍照的,現在什麼都沒了。

 

他記得田柾國到後來什麼話也不說,開始哭了,而且是啜泣的那種,更令他感到心慌,好像已經認定朴智旻回不來了那樣。此刻他們已經失去了朴智旻的所有連結,至少他們是這麼認為的。一想到佔據人生最重的那塊頓時空掉一塊,甚至可能讓他們衰落倒塌,就喘不過氣。田柾國持續哭著,嘴裡嘟噥著什麼,金泰亨聽見了「走吧」、「他不會回來了」。

 

回到家之後,父母都已經去學校了,他們可能還以為金泰亨在學校參加畢業典禮。金碩珍大概去上班了。

 

他們翻遍了朴智旻的房間,希望能從那找出任何一點蛛絲馬跡,有關他走的原因,有關他的去向,有關於他。只要能找到與朴智旻相關的東西都好,因為不該是這樣的,他們不該是這樣的。他們沒有談論過結束,他們甚至還沒真的開始。時間還多著。

 

『……他的書都帶走了。』田柾國說。

 

金泰亨看著書桌和書櫃,朴智旻只帶走一些書,其餘都留在架上,書桌只留有簡單的文具和以前的報告。現在只要能從這些東西上得到一些溫暖也好,若是平常他們會笑著說電影和小說的生離死別真是矯情,表現得如此誇張,又不是沒了誰就活不下去。

 

『……媽應該知道,』金泰亨咬著牙說,『玧其哥也一定知道……』

 

『你怎麼確定?』田柾國拿起桌上一份報告,上面還有朴智旻親手給他提點的專門用字。

 

『智旻有什麼事就只會找玧其哥或南俊哥,』金泰亨說,『哥不知道,那就不會是南俊哥,南俊哥也不敢隱瞞哥,而且比起來,找玧其哥更乾脆。』

 

比起來當然還是閔玧其有勢力得多,只要他出手,大多事情都能辦到好,人脈雖沒金南俊廣,但深刻得多。雖然不怎麼積極,不過講到朴智旻還是挺有行動力的。金泰亨是這麼想的。閔玧其八成是受朴智旻的要求,下了封口令,連金泰亨與田柾國都不能說。

 

不管哪裡都不能找到他,就算是這個房間也不行,失去了主人後這些東西一點意義也沒有,只是廢物。窗戶沒有關好,不知是誰開的,冷風吹進來的時候把所有紙張都吹散了,白紗霧簾瘋了一樣亂飄,金泰亨坐在地上,想仔細辨認這個房間到底是誰的,他認不出來了,因為沒有一個東西是過去他所見過的。這不是他愛的朴智旻的房間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朴智旻要拋下他。

 

從指尖開始崩裂,先是一點一點、碎成粉末,斷裂,崩解,感覺不到自己捏住了什麼東西,從手指間滑走的不只有朴智旻留下的氣息,連帶著他自己也悄悄溜走了。他揪住自己的頭髮,想要甩掉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他還是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但一定是他的錯才會造成這種局面。

 

如果不是他的話,朴智旻不用逃走、不用逃離他們、不會落得連再見也無法說的地步。

 

他甚至還沒練習怎麼說再見。

 

反正都沒差了,現實的結果就是他們連再見也無法對彼此說。他們也沒做過什麼承諾,就算有,也沒有任何用處,關於感情的一切誰都無法鎖上保證,法律還有用點。說過的話接過的吻交換的感情可以很快散成一團,無法拾起就只能算了。

 

金泰亨感覺自己再過不久就會壞掉了。

 

現在他一點也不想管弟弟怎麼想,他只想知道他與朴智旻,他們兩個,到底為什麼會導向這種結果,有沒有補救的辦法。他才不在乎田柾國,這是他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想要保護只有他與朴智旻的這段關係與感情。只有他們兩個。

 

他知道朴智旻對田柾國有多麼上心,那樣溫柔呵護著,對於他卻不是這麼一回事。是忌妒也是不甘心,就算朴智旻表現出來的是愛,他還是害怕他與弟弟分到的是不同的東西。就算強迫說服自己只要朴智旻愛他就好,可是現在他想要朴智旻只愛他一個,眼裡只有他,不要再有田柾國。不要再有那個人。

 

這才是正常人該有的表現吧,他想。

 

對朴智旻的愛早已經壓過對田柾國的愛了,他不想承認,因為本質都還是愛。

 

×

 

最後還是得靠閔玧其,朴智旻無奈地想。

 

閔玧其利用自己不寬廣的人脈,替朴智旻在自己公司相關的雜誌社找了個職位,就在閔玧其出版社的隔壁而已。和他一起去學校領完畢業證書後,至少保證大學學歷了,接下來就是找工作。朴智旻在辦公室內先從打字員和簡單的書信翻譯開始,工作沒什麼難的,就是瑣碎了點。為了不拖累閔玧其,朴智旻一直都戰戰兢兢的,不過在緊張狀態下,他反而發揮得好。

 

打字機敲在指腹上的重量很輕,敲出來的字卻是極其沉重的,就算只是一份問候的書信,都要用最好最精煉的語言給翻出來,每天都這麼逼自己。下班後,就和閔玧其一起去吃飯,或是自己一個人吃。去街上閒逛,避開他常去的那些店,戲院也很少去,不過他偶爾還是會去看個一兩部。再來會去公園坐一下,吹吹涼風,回到家之後,就翻開新買的小說、或是英文書。

 

有時間的話就試著自己翻譯小說,雖然他不認為自己的英文程度有多好,不過也是當練習。飯碗要捧好。

 

小小書桌上除了凌亂的筆跡外,還有一些擺飾,不是買來的,而是從那個家帶走的。還有相片。金家錢多,拍照是小事,沒事就多拍幾張打發時間,田柾國喜歡拉著他去拍照,洗出來就裝在小相框裡而已,鑲金邊的框是希臘式的風格,頗有那點洋味兒,將照片襯得更珍貴。

 

金泰亨是怎麼拍都好看的人。

 

不像他對於鏡頭還是有點畏懼,金泰亨隨時都是那樣充滿了餘裕,拍沙龍照擺姿勢換來換去也不嫌累,而且好像畫報上的人。照片與拍照時的他充滿了距離感,可一下鏡頭後,就變回他的泰泰。

 

用這些事填滿多餘的時間,重新分配,塞上新的、實則不重要的東西,直到腦袋沒時間去想他們。把時間浪費在這些無用的事上。

 

他根本無法忍受這種生活。

 

隔壁傳來嬰兒的哭聲,一下砸碎了他哀傷憂鬱的自我回憶,朴智旻醒過來,試圖忽略哭聲,雖然聲音不大,聽久了還是很煩,尤其又是這種惱人的聲音。不過,如果完全靜下來的話,很容易又回到他拋下的那些回憶裡,不如就讓這小傢伙哭,幫他哭一點。

 

金泰亨來過閔玧其辦公室不只一次,每一次他都躲在廁所裡,直到閔玧其將金泰亨勸出去。久違聽到了那把聲線,朴智旻都想推開門往他跑去,低沉的嗓子撩撥的他心裡的弦,一下一下挑著都要把心臟挑破了。

 

只要一通電話打回去,就可以聽到那個聲音了。

 

可是如此一來,就會被發現是他。電話一律經由管家接手,再交給他們,他哪知道金碩珍會不會同時也在場。打回去太冒險了,再說,他實在沒理由和立場打回去,是他自己要走的,還怪誰。

 

每天就是盯著電話。搬來這後根本沒打過幾次電話,轉盤都要生灰了。房東得知他以前的家在城市後邊,還詫異地打量他一番,那裡出來的人居然住這。為了不讓朴智旻瞧不起他們,門房還會故意在他進門時尖聲說今天又去哪吃飯了。房間雖小,但五臟俱全,而且還佈置得相當典雅,壁紙換過一套新的,當然也是閔玧其先出錢墊的。

 

他望著對街那棵大樹,陰陰鬱鬱的,墨綠色的葉片上不知沾了多少血,想必樹枝勾的不只麻繩,還有魂。那棵樹硬生生劈開兩邊房子,硬是找一個空間活下來,最後活了,還順道踩了當初讓路給它的人幾腳,又積一堆怨氣,說真的這棵樹也不是什麼好傢伙。

 

每當風吹來的時候,樹葉捎起了沙沙聲,聽在耳裡怪恐怖的。朴智旻將窗戶關上,阻隔那些沙沙聲,他寧可聽小孩子哭吼。

 

×

 

『為什麼突然要拍照啊?』金泰亨盯著一臉興奮的田柾國,百無聊賴地看著牆上的攝影作品。這間相館是他們家常來的,不過通常是他們叫相館的人過去拍照,鮮少來相館拍。

 

田柾國一來到相館,心情就顯得亢奮且欣喜,他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調,說,『拍照啊!拍個沙龍照也好。』

 

『……啊,隨便啦,不過為什麼是在吃完飯後這個時間點啊?』

 

『哥你很掃興耶,做什麼一定要有理由嗎?』田柾國說。

 

他們三個剛去飯館吃完飯,飯後散步途中,田柾國一陣心血來潮,指著相館招牌,說要不要進去拍張照?朴智旻剛吃飽還有點恍惚,糊里糊塗說了聲好,田柾國就拉著他的手進了相館。朴智旻正在洗手間整理頭髮,出來後,攝影師說,剛才那樣還比較自然。

 

『少爺,你太拘謹了,』攝影師說。

 

『咦?我?』朴智旻指著自己的臉,詫異地說。

 

『哥!只是隨便亂拍而已,為什麼還整理頭髮啦!』田柾國說。

 

『喔……好吧……』朴智旻稍微撥亂劉海,想著,不過吃飽飯而已,就被拉來這裡。不過看田柾國那麼開心也就算了,倒是金泰亨似乎很想回家的樣子。

 

『你不想拍?』朴智旻問。

 

『沒有啊。』金泰亨說。

 

『騙誰啊,』朴智旻戲謔笑著說,『明明就興趣缺缺。』

 

『突然被拉過來拍很那個嘛……』金泰亨嘟噥著,他累了,想回家睡覺,但看到朴智旻也被勾起興趣的臉,想了想,說,『算了,就拍吧。』

 

然後拍出了這張照片。

 

快門一按下,「啪」的一聲,鏡頭裡倒反的他們轉過來了,閃光燈的一瞬間差點沒把眼睛閃瞎,朴智旻一直都覺得照相是件神奇的事,藉由光線可以把玻璃鏡看過去的東西都印在一張紙上,而且絲毫未損輪廓。

 

幸好還有這張照片。

 

朴智旻想。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什麼了,這一切、這間房間、這份工作、這個突如其來的新生活,在在打亂他的人生。所有零件都飛走,整人碎成一團,好像機械人形被拆了一個零件,就什麼也動不了。睡著的時候,醒著的時候,工作的時候,走路的時候,想著自己的時候。睡覺時不再有人拿著枕頭擠上來,走路時得時時注意路況,不會有人將他拉進內側。他給他們養得嬌貴了,比起一般大少爺千金們還尊貴,兩個少爺爭相要寵他。

 

說起來未免也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朴智旻自嘲地想,最後還不是落得這副下場,什麼也沒有,連自己愛的也都不會有。

 

不被愛、不去愛、不愛了,遠離這種感情的方法超過一百種,遠離戀愛對身體有益,朴智旻這樣說服自己,儘管這很像坊間給女學生讀的戀愛小說,不過真實情況,還真的是如此。也許時間拉長一點,漸漸地就會適應了,然後他們會發現,彼此不過是過客,不是所謂的真命天子。

 

這種幻想還是留在夢裡就好,不需要實現,無須費心,連想像也不要,只要在閉上眼後的幾小時,偶爾閃過一瞬就好。

 

終究是會散開的。

 

學著長大,朴智旻想,要學著長大。他不再是金家的人了,從一開始就不是,是外人,是借住的房客。金泰亨與田柾國、金碩珍和他們的父母,則是那些對他很好的房客與房東。將關係斷得疏遠一點,反倒感到無限輕鬆。

 

朴智旻躺在床上,天花板離他很近,和以往都不同,這不是他想像中的新生活,應該說,他從沒想過會有新生活。來得又急又猛,幾乎是將他推出去。不知要在這裡待到何時,一想到這問題,他又睡不著了。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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