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Canary Sonata

#No.2     雪巡

僅有十多歲，國中生的年紀，哪懂什麼戀愛，只有小小萌生的一點念頭，宛若新芽綻放，還需要更多的陽光與水滋養，在知曉是何種花朵以前，都只能提供養分，然後靜靜地等待。

金泰亨看著對面床的朴智旻，正熟睡著。臥房的設置是上層床鋪下層書桌，他與朴智旻的床相連、腳對腳，起床伸個手就能掀掉對方棉被讓冬日寒風趁虛而入。他們的日常，除了午餐的雞肉蔬菜沙拉外，幾乎沒有色彩，每天就是上課、練唱，自由活動也只有玩玩球或打個牌，寂寥得可以，慘綠少年連綠都沒了，直接刷成一片白，還是掉漆的那種白。

交誼廳聚著三五人，都在收看這周的音樂節目，朴智旻有時也會坐在沙發上一起看，聽到喜歡的曲子就馬上下載，在晚上寫作業的時候聽。他與金泰亨會一起交換歌單，兩人聽的類型不大一樣，有時能挖到寶。田柾國看他們有時共享一個耳機，切換音樂都沒問對方，直接點了一首聽，也沒人抱怨。這讓他迫切地想知道他們倆在聽什麼音樂，失去了與他們共同參與的一個話題令他焦急不已，尤其見到朴智旻與金泰亨時時交換的會心一笑。

他們共享的不只是音樂。

田柾國明白了這件事之後，開始到交誼廳看音樂節目，即使那時間他更想窩在房裡看動畫。

「哥，你以前讀過黛絲姑娘嗎？」

金泰亨想了下，從自己的書架上拿出一本舊舊的書，說，「有啊，我那時還是拿跟學長買的二手書。」

「你們教了什麼？」

「早就忘了啊，我只記得電影的男女主角很配。」

「我們沒人讀得下……你說為什麼他能看到那牧師就愛上，因為他很帥嗎？還是因為他很有錢？」

「哪知道，但因為這樣就喜歡上也太膚淺了吧！人可不能這麼膚淺啊！雖然電影裡的牧師的確蠻帥的……」

「那你說是因為什麼？」田柾國的聲音不自覺地拉高。

「喜歡不就是因為這個人嗎……啊，你問我有什麼用，我又沒喜歡的人！」

「你沒有？」

「難道你有！？」金泰亨驚訝地說，「你才國一耶！而且這裡是男校……」

「我又沒說我有！」田柾國激動地辯駁，「我只是反問你而已！」

「你們在講什麼？」朴智旻洗澡出來，將掛在脖子上的毛巾甩去金泰亨臉上，在浴室裡就聽見他們兩個在討論這話題，吵得不得了，他想好好唱歌都沒辦法。

「在講……黛絲姑娘。」田柾國說。

朴智旻擦擦頭髮，甩去髮尾的水珠，房裡開了暖氣，暖烘烘的熱氣輕柔的裹著他的肌膚，只覺舒服。他將濕毛巾丟到暖氣上烘乾，說，「你們剛明明在講什麼喜歡不喜歡的。」

「因為我問泰亨哥黛絲到底怎麼喜歡上安傑的，他就叫Angel耶！前面說多愛黛絲、結果知道她的過去後又說什麼他要避開、遠走他鄉，他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能接受黛絲耶！」

「廢話，黛絲就算是被迫的，在那個時代一樣被視為壞女人啊！」朴智旻說，「所以說你已經看完了嘛！」

「我只覺得故事很浪漫而已。」金泰亨說，「女生應該會喜歡？可是看了也怪可憐的。」

「我倒是覺得亞雷克去當牧師是為了洗淨自己的罪惡這件事令人噁心，」朴智旻說，「他毀了黛絲整個人生卻還想要被原諒。」

「所以老師當時討論了什麼呀？」金泰亨轉向朴智旻問道。

「嗯……記得是，做了壞事之類的，」朴智旻歪著頭，細想回憶，說，「不是那個嗎？老師問我們覺得黛絲殺了亞雷克是壞人嗎？還有亞雷克對黛絲做了壞事可以被原諒嗎？大概就……這樣吧。」

顯然這些問題對一個國一的孩子來講，太深奧了，而且要他設想那麼多可怕的情節就打了個哆嗦，田柾國趴在朴智旻的床上，想，哥哥們當時也是國一，那麼老師一定也會問這種程度的問題。沒想到下學期的文學課會這麼難上。

「那時你們回答了什麼？」田柾國問。

「沒啊，根本沒回答什麼，反正老師也料到了這種反應的感覺，」金泰亨訕笑著說，「有寫些心得交上去就可以了。」

×

雪夜的開端也是他初次見識到人類的脆弱。

夜空裡漸漸消沉的月色散落一地，隨著雪風的吹拂，那一片林子也蕭蕭嚎叫起來，蕭然地將墨綠的林全染成深濃的黑。田柾國半夜偷溜出來，他和一幫朋友打賭，誰能躲過舍監的應眼，誰就能獲得一個星期分量的炸雞腿。成長期中，哪個少年不是每天都餓壞了肚，吞下一匹馬還嫌肉寒酸。他翻過牆，算好了舍監打盹的時間，趁著時間差逃去牆外；牆是女兒牆的高度而已，少年都能輕易翻過。

舍監通常都待到凌晨一點就回去睡覺，然後十二點半時她會偷睡十分鐘，田柾國就是趁這十分鐘，躡手躡腳地、大大方方地走過舍監的房間，他拎著拖鞋，厚襪子貼在石板地不會有任何聲音，順利地穿過了最危險的區域後，他又穿上鞋子，爬牆出去。宿舍後門就是森林，進入森林之前還有一片地，他要在那塊空地上，打開手電筒，直射三樓的窗戶，打暗號告訴朋友他成功翻出去了。

在窗戶邊待機的幾個少年，一察覺窗戶上的白光，趕緊貼去窗前，看見田柾國一臉得意的笑容，還揮揮手對他們比了個輕蔑的手勢，幾個少年雖然不甘，但也承認他任務過關，可以拿到一個禮拜份的雞腿。

十二點四十多分，他必須要在外頭待到一點後才能翻牆回去，而且動作要比出來時更快，以免警衛來巡邏。大冬天的，他冷死了，但為了那雞腿他拚了。他打算先去林子裡躲寒風，站在空地被冷風摧殘太難受了，包著外套就躲進去森林裡。

『啊咿──……暖暖包……在這裡。』他冷得直打顫，吐出幾團白氣，喉嚨不由自主地發出嘶嘶聲，幸好剛才下樓時藏了好幾個暖暖包在外套裡，不然他真的會凍到不管舍監直接衝回宿舍了。

『唉咿！』

他走進林子較深處，看見一個黑色的人影站立在林間空地裡，嚇了一大跳，但那個人似乎沒聽見他的驚叫。那瞬間他還以為是鬼，而且一定是這間學校的學生變成的厲鬼。可是走近一點看，好像是人類。

在黑暗中難以辨認對方的臉，只能藉著殘稀的月光看，田柾國屏住呼吸，又往前走了一步，找到一棵大樹後，躲在樹幹後，偷偷看著那個人。

那個人低著頭，兩隻手捧著一個東西。

是金泰亨。

田柾國更仔細地看著那個人，直挺的鼻梁，整齊的瀏海，還有熟悉的那件墨綠色針織外套。

為什麼在那裡？他拿著什麼呢？田柾國睜大眼睛，惶恐地看著金泰亨的背影，那小小的背影聳著肩，好像要做什麼，又好像在克制什麼，就這樣僵持了十分鐘，反覆聳肩，又垮下，又聳肩，又垮下。

最後金泰亨將手中的東西放在肥嫩的樹根邊。

察覺到金泰亨要走過來了，田柾國趕忙移到樹幹的另一邊，他小心不能踏出聲音，這裡樹葉多，踮著腳尖跳了好幾下，假裝是蟲一樣跳進了金泰亨的死角。待對方走遠，他才放寬心。

既然金泰亨溜出來了，那麼就代表他比自己早來幾分鐘而已。

田柾國好奇地跑到金泰亨剛才站的地方，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是一片小空地。納悶著金泰亨半夜來森林是要幹什麼，看起來也不像是打賭玩遊戲。風一吹，樹葉飄起，吹到了東邊去，他冷得抱住手臂，往那幾根交錯的樹根看去，黑漆漆的，白色的月光還那麼弱，金泰亨八成是瘋了才來這裡吧。

田柾國看見樹根上有什麼東西，好像還會動，伸手抓了那東西起來。是一隻奄奄一息的鳥。

鳥的翅膀還會動，可已經是臨死的掙扎，田柾國不禁感到一陣雞皮疙瘩，一隻活生生的鳥，還活著，而且剛剛還被金泰亨捏在手裡而已。他握著那隻鳥走出森林，看看手錶，已經一點過五分了，得趕快回去才行。

在宿舍的路燈下，終於看清了手裡的是什麼鳥。

田柾國看著那隻啞聲的金絲雀，同時，牠已然消亡。

×

「呃啊……哈……早餐吃什麼啊？」

「今天是趙阿姨的法國吐司和奶茶。」

「真的嗎！？我開動啦──」

「到底誰規定一定要穿短褲的啊！冷死了！」

「校規囉，校規通常都很蠢。」

「我還會多穿一層保暖襪套。」

金泰亨與朴智旻看向田柾國，看著他的腿，在鞋子上的確有另一層淡黃色的襪套裹住他一半小腿。

「媽媽叫我多穿點的，」田柾國咬著吐司，說，「哥你們為什麼不多穿一雙襪子算了。」

「襪子會容易鬆呀！」金泰亨說，「奶茶是不是可以回沖？」

「可以呀。」朴智旻說。

今天是禮拜六，照理來說他們本地人大可禮拜五放學就回家，不用再待在學校裡，而且父母都打電話問過他們了。但三人已經住慣了學校宿舍，而且一兩個禮拜沒見到爸媽還好，他們正值青春期，想要證明自己不需要爸媽的年紀。而且身體開始變化了，總覺得見到爸媽要被問起很多事，怕尷尬。不過環視餐廳一圈，人的確少了點，但吃起來也沒壓力，可以到餐檯前盡情要第二份、第三份早餐。

「果然是青春期的男生耶，吃慢點不要噎到啊你們。」合唱團的指導老師之一，李老師看著他們三人的餐盤，法國吐司一盤還沒啃完，另一盤就在旁邊預備了。李老師是師範大學音樂系畢業的，才二十六歲，比起其他老師，和學生們年齡最接近，更懂這群小孩在想什麼；學生哪裡不會唱，就一直教到會為止，但絕不會喝斥學生，而是鼓勵他們。三人也因為同屬合唱團的關係，和李老師的感情很好。

「老師你今天沒有要出去嗎？」金泰亨問。

「我今天要去看電影啊。」李老師說。

「跟男朋友？」田柾國看著老師，他想老師這樣的人應該會有男朋友吧。

「哎……沒有啦，就跟朋友出去而已。」李老師坦然地笑著說，「對了啊，我最近買了新的LOMO相機，想要來試試，你們等等讓我拍張可以嗎？」

「什麼什麼相機？」朴智旻問。

「LOMO相機啊！」金泰亨搶著說。

「這次買了中片幅的，因為是第一次用中片幅，所以想來看看效果如何，」李老師說，「十一點就在中庭集合吧。」

三人同時應了「好──」成了完美的合音，連隨意的回答也可以讓三條不同性質的聲線搭成一個和弦。李老師就先回自己的座位和另一個老師吃飯去了。

「LOMO相機是什麼？」朴智旻問金泰亨。

「是蘇聯產的相機，因為拍出來的顏色特別鮮豔，而且照片的四個角都暗暗的，看起來特別『迷人』，」金泰亨說，「而且它只能用底片玩喔。」

「現在大家都用手機和數位單眼拍照了……為什麼還要玩這個啊？」

「這個又不是數位的東西可以拍出來的，」金泰亨噘起嘴這麼說，他一直都想要一台LOMO的LC-A，但零用錢要存很久才能買到，而且洗相片的成本不低，他又說，「底片機是不同的，而LOMO又更！不！同！」

每當他講到自己的興趣時，朴智旻都一頭霧水，看著他一人興奮地比手畫腳。金泰亨的興趣有時很難懂，朴智旻只聽，不發表意見。

於是十一點的時候，他們三個穿著便服出現在中庭，打算等等拍完也跟老師一起走到地鐵站，他們決定去逛街放鬆一下。過幾天就是比賽了，嗓子維持好的同時也要適時放開壓力，以前曾經有過一名學生因為過度緊張，導致嗓子在比賽時突發性的閉鎖，發不出聲音來，心理病壓過了生理。

「你們三個今天穿得好可愛啊！」李老師說。她拿著一台藍色的相機，塑膠製的外殼看起來像是玩具一樣，老師要他們站在中庭的雕像前拍。這尊雕像是天使與惡魔的鬥爭，勝利屬於天使，因為幾隻惡魔都被踩在腳下，痛苦地掙扎，而天使手中舉著一把光。

李老師選在這裡，也是因為中庭的設計、雕像特殊，是請國內知名雕塑藝術家特別設計的，學校在校園各處擺設的藝術品上也是砸了大筆錢，就為了培養學生的美學素養。

田柾國個子小，兩個哥哥站左右，他夾中間。李老師要他們不要那麼拘束，擺出平常的表情就好，不笑也沒關係，這就是要隨意拍的。但三人面對鏡頭，多少還是有點緊張，於是金泰亨就開了一個話題，問他們兩個等等要不要去吃炸雞，另外兩人注意力馬上被拉走，轉頭與金泰亨討論起來，神情也自然多了。

「咦？」李老師看著觀景窗內的田柾國，察覺哪裡不對，說，「柾國，你往旁邊靠一點，或是跟泰亨智旻交換一下位置好了。」

「怎麼了？」田柾國問。

「後面的惡魔和你重疊了，看起來好像頭上長角。」李老師說。

「哎，還真的。」金泰亨誇張地說，「不過長角的柾國也很可愛呀。」

「講什麼呢，如果他長的是羊角就算了，長惡魔角也太怪了吧。」朴智旻苦笑著說，和田柾國交換了位置。

「好了……好！」李老師說，這下構圖都沒問題了，拉著他們三個拍了大概十張有。「我會請老闆多洗幾張你們三人的，還是你們想要電子檔？」

「洗出來好了、洗出來才有感覺！」金泰亨說。

「你也太興奮了，不過是相片而已，」朴智旻說，「就那麼喜歡嗎？」

「當然啊，等到照片出來後，你就會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著迷LOMO了，」金泰亨笑著說，「我現在存了錢，快可以買一台了，應該生日的時候就可以去店裡抱一台回家。」

「到時會拍我們嗎？」朴智旻說，他摟過田柾國。

「當然啊！」金泰亨說，「我買到了馬上拍滿滿一捲！我都想好了，三十六張底片，三十張拍我們三個，然後合照可以拍五張，嗯……因為我是攝影師，所以我要多拍一張。」

「哥你要把我拍得好一點喔。」田柾國露出兩牙齒，燦爛笑著。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