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富家子#24
那些不堪、你寧願它們從未發生過的那些記憶,會在你最想遺忘的時刻找上你,它們比夢魘更駭人,比惡魔更狠毒,因為你就是當事人,誰也不能說那與你無關。
金碩珍比誰都早懂這個道理,他十一歲時終於把「回憶」這個該死又討人厭的技能學會了,不過不是用在甜美的記憶上。
『少爺以前學過繪畫嗎?』女人問。她講的是日文,速度之快的金碩珍聽不太懂,因此女人放慢講話的速度,配合一些手勢。
『嗯、沒有,這是第一次。』金碩珍用拙劣的日文回答,手上還比著『一』,女人聽懂了。他很期待這課程,終於不用碰樂器了,而且不用怕吃東西會引來一堆螞蟻害得樂器壞掉。
『好,那我們先試著一些基礎的素描吧?基礎。素描。』
『好的。』
女人拿出一盒精緻的木製鉛筆盒,一開鐵扣,裡頭是一整排整齊削尖的素描鉛筆,從HB到8B一枝一枝披著相同的衣服躺著,嶄新的一排鉛筆。金碩珍看得眼睛都直了。
『握筆的方式很重要,』女人說,她每講一句話,雙手都會擺出一些肢體語言讓金碩珍瞭解,『握筆的方式錯了的話,長時間工作會讓手腕很快就痠的,少爺先拿一枝筆看看吧?』
金碩珍隨便挑了一枝2B鉛筆握在手上,他很自豪自己的握筆方式,因為學過書法,寫出來的字相當工整秀麗。女人盯著他的手許久,一句話也沒說,像座冰雕一樣雙眼發冷。他看著女人的眼珠,又看著自己的手,想著是哪裡錯了嗎?
女人突然笑了。
『少爺的握筆方式是正確的呢。正、確。』
第一天只學了基本的正方體與陰影變化。
下課時他輕快地邁開步伐,手上抱著那盒漂亮的素描鉛筆,好像已經成為了一個藝術家似的。他很愛這盒鉛筆,一見鍾情地愛著。淺褐色的木頭盒子,一掀開就是埋藏著無限可能的工具。這麼一想他就更高興了。彼時才十一歲的他最愛的就是幻想。
每周的美術課他都滿心期待著,老師的畫作相當漂亮、有力量、充滿了個人的色彩。老師會先示範一次,再讓他試著畫,不論他畫得好或壞老師都不吝給予稱讚,而且讓他感到「那是發自內心的」。有時他們也會先畫畫水彩,再回來素描,課程彈性大,老師上課時都會帶著畫具箱來,常備素描鉛筆、水彩、油彩和粉彩這些基本畫材。一點也不馬虎。
老師會把當天要畫的主題放在中央的一個小圓桌,基本的立體圖形、花瓶、玻璃酒瓶、鐵茶壺或是水果,金碩珍對著畫紙,仿效老師的專業姿勢對好比例,刷刷刷地在白色紙張畫出眼睛所看見的。
金碩珍喜歡上美術課。其中一個原因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終於可以暫時擺脫兄長的身分了。
『碩珍少爺想畫別種主題嗎?主、題。』
『咦?』
『想畫畫看真實的東西嗎?動物、植物,之類的。活、的。』
她用雙手比出了幾個形狀,狗啊老鷹啊,又從花瓶裡抽了幾朵銀蓮花。
『……老師不是說過,太難嗎?』金碩珍疑惑地看著女人。
『沒關係,我們可以試試看。』女人說,然後打開自己的畫具箱,將裡頭所有的畫材都拿出來,抽開夾層。金碩珍好奇地探頭看了一眼。
昆蟲屍體。
女人挑了一隻很明顯已經死掉肚子還被釘穿的甲蟲,擺在小圓桌上。他的心臟開始狂跳,但強壓著說服自己那不過是標本蒐集,只是一種興趣,但裡面散亂的屍體可不這麼說,他直覺不對勁。每一隻蟲的身體中央都被細長的鐵釘刺穿。
在穿過去的破口周圍,甲殼還碎裂成一片一片的裂出花紋。金碩珍看著那隻渺小的甲蟲,穩住自己的手。
他不敢期待下次的主題了。
『我們今天畫松鼠,如何?』老師說。
看老師今天穿得輕便些,金碩珍想應該是要外出寫生吧?天氣很好,沒大太陽,稍微陰涼的青空和偶爾掠過雲隙之間的野雁,螢光黃與鮭魚紅的陽光偶爾探頭一下。能出外寫生,就好像自己的繪畫程度已經到了一個可以說嘴的階段。
但女人依然坐在位置上,如往常相同打開自己的畫具箱,要傭人擺好畫架, 讓他有點兒失落,但也沒關係,反正往後一定有機會出外寫生的。他坐定位,拿起畫筆在調色盤上刷刷刷的,上次課程已經先打好草稿了。
女人從畫具箱裡拿出一隻滴著血的死松鼠,擺在小圓桌上,說,『這次先打草稿吧?那個可以下次再畫。』
一灘還算新鮮的血由孔洞緩緩流出,女人的手擠了一下松鼠屍體,迫使更多血液流動,在小圓桌上浮出一片紅,沿著桌緣滴落,染紅了繁複的波斯地毯花紋,那些圖騰都被紅色覆蓋住了。
『打草稿啊。』老師說。
但金碩珍不知道現在該做什麼。
女人走到他身後,把畫架上的畫板抽走,換了一幅新的,潔白無瑕的畫布上落了幾點女人手上滴下來的血。她抓住金碩珍的右手,壓在畫布上,另一隻手則繞過他的頸子往後掐住。她施力很慢,但很重,手臂壓住咽喉的力道足以讓他暫時失去發聲功能。
『打草稿啊。』
她挾持著他的手,那隻手已經失去了他的意志,被她帶著在畫紙上留下一筆一筆陌生的筆跡,金碩珍憋著氣,不敢掙脫,也不敢停下來,試著把手放鬆讓女人壓著他打草稿。
『哥?』下課時金泰亨看見他雙手緊抱著鉛筆盒,兩眼呆滯地站在門口,而女人在裡面收拾器具。
『喔,』金碩珍看見弟弟,心情才放鬆一點,終於有個人可以陪他了。『國兒呢?』
『還在擦長笛。』
『沒事吧?』金碩珍抓住金泰亨的肩膀,看著弟弟困惑的臉,懸著的心才慢慢墜落。
其實他沒根據去猜測是否音樂老師也會這樣對弟弟,只是單純的直覺,直覺這兩個人不對勁。女人抓著死松鼠的那一刻永遠停留在他腦海裡。但他沒想過之後女人每次課程都拿更多的新鮮動物屍體來當作主題。有野兔、鴿子、麻雀或者剛出生的小雞。
『今天我們不學畫,』出事的那次,女人突然用朝鮮語說話了,『今天我要問少爺一個問題,如果少爺答不出來的話,就得接受懲罰喔。』
『……老師……會說朝鮮語?』
少年雙眼瞪大,用晃動的眼珠子看著女人,一下一下晃得他看不清了。
『現在隔壁的情形是怎麼樣呢?你猜是泰亨,還是柾國?』
『……咦……?』金碩珍雙手擺在腿上,捏住短褲的毛呢布料,女人拋出了一個問題,一個他本能性感到恐慌的問題。她提到了泰亨,和柾國,還有,隔壁,的情形。
『是泰亨?還是柾國?』女人又問了一次。
這次她沒有再瞧金碩珍一眼,而是背對著他走向窗邊。今天的天氣很好,舒爽宜人,藍色的太陽順著空氣灑進室內,一片一片的柔光輕輕拍在他身上。金碩珍坐在位置上,看見有一片陽光緩緩移來,往他的鞋尖上爬。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冷汗浸濕了淡粉色的襯衫,畫出一大片紅,他感覺自己的指尖發麻,一點力也使不上。
『不知道嗎?』女人說,然後走過來,跟那次一樣抓住他的手扣住他的頸子,要他拿起筆。『不知道嗎!?』
他急得搖搖頭,滾燙眼淚一下逼出來了,咬著下唇囁嚅說『我不知道』,女人就把他的手壓在旁邊的桌子上。金碩珍的上半身貼在桌面,脖子被緊緊壓住,嗆了好幾口氣咳出來,右手無力放在桌上,他想收回手,女人卻一下把鉛筆插在他食指與中指之間,筆尖陷入原木桌面裡,看不見碳的部分。
『……我不知道……對不起……對不起……』金碩珍哭著,嘴裡含糊咬著這幾個字,他只想著道歉可能會讓事情好一點。
『哥哥──!哥──!!大哥──!!』
是金泰亨的聲音。金碩珍聽見了他的喊叫,倒抽了一口氣淚水擠出眼縫。
×
「還可以吧?」
「嗯……」
「格式很重要,」金碩珍說,「每天有幾十份文件等著要審閱,不能每篇都長得不一樣,進口報關這部分尤其是。」
「我知道。」金南俊說。
吃完晚餐後他們倆就在金碩珍的書房弄一些簡單的文件,主要也只是幫忙檢查格式、確認文件備齊、流程搞清楚而已,真正出版社裡的事情都還沒碰到,現在他們負責的就是重要的瑣事。
金南俊英文夠好,金碩珍就試著讓他翻譯書信,自己則翻譯成日文信件,其實也都是罐頭訊息,翻譯起來大同小異。
看對方很快就上手了,金碩珍便不再打擾他,自己的工作差不多告一段落了,就抽出一張信紙,寫給正在英國工作的朋友。那枝鋼筆導墨不順,斜壓正壓都沒墨水出來,刮著紙張也刮著桌面,筆尖與紙張都摩擦生屑了,金南俊注意到他的動作,重複地壓著筆尖。
「哥你拿筆的方式錯了吧?」
「咦?」金碩珍詫異地抬頭。
「你握筆太直了。」金南俊起身離開座位,來到他身後,看著他的右手。
「這樣?還是這樣?」他變了好幾種角度,但不管怎麼壓水都沒出來,乾乾地在紙上刮出好幾道痕,「我才裝新的墨水而已……」
「不是這樣……手借我一下。」金南俊右手覆上金碩珍的,想要直接帶著他寫,但金碩珍卻好像被火燙到一樣,右手彈開連帶鋼筆摔到地上,黑色墨水四濺,潑到褐色圖騰的地毯上。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著那枝鋼筆。
就在金南俊的手覆上來的瞬間,金碩珍的身體好像察覺到了什麼,身體先一步比大腦反應了,右手背好像被火燒過一樣,灼熱的氣從毛孔滲出,神經繃住,手指僵硬。
「……對……不起。」金南俊低頭說。
「不是、不對!」金碩珍的右手因為過度僵硬而扭縮起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知道……」
他看著金南俊失落的臉龐,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的手在那瞬間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似的要逃開,要甩開什麼可能會抓住他的。金碩珍滿心焦急地看著金南俊,卻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金南俊撿起落在地上的鋼筆,撇過剛剛的尷尬,笑著說,「對不起,我這弄壞東西的倒楣運就是無法改,明天我馬上買一枝新的給哥。」
「……不用,沒關係。」
「是我弄壞的,」金南俊說,「雖然我買的可能比不上這枝好。」
正當金碩珍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隔壁房間卻傳來吆喝聲。
「呀田柾國!你在幹什麼!?」是金泰亨的聲音,聽起來有別於以往的傻蠢,而是帶著怒氣的責備。
「洗澡而已。」換成田柾國的聲音,不慍不火的平板聲調,好像壓抑著。金碩珍好奇地往外頭探,兩個弟弟很少這樣動肝火,也不太有這種脾氣。
「洗澡洗到他浴缸去?」
「哥你還不是常硬把他拉進去你自己的浴缸!?」
「等等……你們為了這個吵什麼吵……」朴智旻的聲音又插了進來,不如說他的聲音也終於出現了。
「你太寵他了!!沒必要什麼都順著他走──」金泰亨大叫著。
「哥才任性吧!?不管你要做什麼都拉著智旻去,你怎麼不問問他到底想不想做啊!?」
「呀!你們吵什麼!?是在鬥雞嗎?有夠沒水準。」金碩珍快步跨過去,在金泰亨和田柾國腦門上各拍了一下,雖然下手不重,但響亮的拍擊聲還是讓金南俊心臟一縮,原來他教訓起弟弟一點也不留情。
朴智旻緊閉著眼,雙肩聳起頭歪過一邊,金碩珍的手還停在半空中,說,「閉什麼眼?又沒有要罵你。」
「兩個小混帳,」金碩珍嘴裡磨碎這幾個字,「你們兩個都太超過了,看智旻好就吃他個夠,一點分寸也沒有,平常不講而已,現在真的拿翹了?」
「……哥,那沒關係,」朴智旻說,「討厭的話我早就打他們了,真的。」
被責罵的兩人都低著頭,安靜地聽著金碩珍的教訓,又偷偷抬起眼互相瞪視,一旁的朴智旻則為難地扣著手指,不時把視線丟到兩人身上,又希望金碩珍可以放過他們。金南俊看田柾國和朴智旻身上都還帶著水珠,寬鬆的家居服貼在肌膚上,下顎線旁灑落著一點光,而田柾國身上的衣服很顯然是不合身的,這景象看起來好像剛做了什麼壞事。
×
入學典禮那天全家都到了,閔玧其和鄭號錫也特地到學校,說是要給田柾國留點紀念,所以拿了他寶貝的相機拍了好幾張照。甫畢業沒多久的金南俊和鄭號錫,隔沒幾周就回到學校來,心裡還是很複雜的,感覺才剛離開沒多久,但好像已經回不去那個恣意的年代了。
很少以完全七個人的形式集合,金泰亨就請同學幫忙給他們拍照,當然是找會攝影的人。金泰亨和田柾國很有默契地站在朴智旻的兩邊,把他推到正中央去,閔玧其便拉著鄭號錫站到金泰亨旁邊,金碩珍站在田柾國身旁,金南俊很自動地站在他自己的位置上,金碩珍的隔壁。
「等等……不是國兒入學嗎?我不能站這個位置啊。」朴智旻看了下站位後,要和田柾國交換位置,卻被兩人抓住肩膀。
「「你站這裡啦。」」
「欸?」
拿相機的日本人問說要拍了嗎,朴智旻只好就定位不再動作,他感覺到身旁兩人都伸手環住他的肩膀,一點空隙也沒有的密實。待快門按下的剎那間,他依舊無法反應過來,雙手在後面拉住他們的襯衫,雙眼聚焦盯著鏡頭。不知道相片洗出來會是怎樣,他的笑容可能會很僵硬吧,因為他還不習慣看鏡頭,但其他人呢?他猜金泰亨和田柾國一定會笑得很燦爛;一個眼睛會笑得出摺痕了,一個嘴巴咧成四方的是他最開心的樣子;鄭號錫的雙眼會彎彎的、兩頰還會鼓起;閔玧其一定是咬著下唇雙眸擠得快不見了;金碩珍對著鏡頭有兩種笑容,一種是溫溫的微笑,但他猜會是另一種誇張的大笑;金南俊鐵定會是眼珠子瞇得都不見了,抿著嘴唇拉出一個很大的新月。
「智旻啊,記得笑啊。」閔玧其說,「不然太可惜了。」
替他們拍照的人問要再一張嗎?閔玧其說麻煩妳了。
這次朴智旻有記得笑了。
「其實開學沒多久就春假啦,」鄭號錫說,「你們記得啊,下禮拜五早上八點在我家集合,兩輛車就夠了吧?」
「你開,」閔玧其說,「智旻坐我們這車。金泰亨你小子和柾國、跟你哥和南俊一車。」
「為什麼──!?我要跟智旻同車!」金泰亨怪叫著。
「我也要跟智旻同車!!」田柾國也不服氣地大喊。
「放棄吧,智旻在路程上都跟定我了!」閔玧其難得興奮地叫囂,還故意從後方環住朴智旻的肩膀。
「……可以跟他們兩個分開一下子也不錯啦。」朴智旻無力地說。
「我開吧?」金南俊說。
「輪流開吧,他家別墅也不是普通的遠。」金碩珍說。
「知道了。」
那次之後,金南俊和金碩珍之間總有堵透明的牆隔著,對話正常,互動正常,眼神交流不正常,金碩珍會先躲開。在典禮結束之後他們去南十字坐坐,金南俊暫時離開到翡翠文具堂挑了一枝新的鋼筆,是黛黑色的,打光反射的材質,摸起來舒服,握筆試寫也很順暢,而且還適合多種紙質。
「要送禮的嗎?」店員問。
「是。」
「需要寫些祝賀詞嗎?」
「……不用,包裝就好了,謝謝。」他說。
「好的。請您稍等一下。」
「啊……那個,」他說,「可以刻字嗎?」
「刻字服務的話需要等三天喔,可以嗎?」
「……麻煩你了。」他抽出櫃檯旁邊的筆,在訂單紙上寫下自己的聯絡資料,還有鐫刻的內容,想著要用朝鮮文,還是要日文,最後定案,三個英文字母應該足夠吧。
「那麼請您三天後帶著訂單到本店取貨,我們也會先打電話通知您,謝謝您的惠顧。」
出了文具堂之後,在走回南十字的路上,他又開始胡思亂想,不知道金碩珍收到禮物會不會高興?真希望他會喜歡,即使這枝筆和他原本的比起來可能差了一點……刻JIN三個字母應該足以表達他的心意了吧?是吧?
「南俊哥你好慢啊,你的蛋糕都來了。」朴智旻站在門口等他。
「抱歉抱歉……啊!!」要進門時他推開玻璃門,但旋轉處突然卡住,他用膝蓋去頂那一片玻璃,沒想到才稍微施力,南十字珈琲館的大門最下面那一片玻璃就被他頂壞了。碎玻璃躺平在地上。店員趕緊跑過來問他有沒有受傷,金南俊尷尬地說他沒事,他很抱歉,他會賠償。老闆則連忙出來向他道歉,說自己沒注意到玻璃這麼脆弱,差點害得他受傷。
「哥……你真的很誇張……」朴智旻看著那一地的玻璃說。
「……這真是太神奇了。」正好面對門口的金碩珍、由衷讚嘆地說道,因為金南俊毫髮無傷,而玻璃倒是傷得不輕。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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