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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富家子#06

 

 

 

 

過十五歲生日的時候,田柾國看著家裡的所有人,包括十四歲後搬進主屋來的朴智旻,都為他的半成年感到欣慰。田太太想著終於所有人都過了這個數字,不再需要太多的操心了。

 

此時二十歲的金碩珍,已經進了大學,就讀文政學部文學科的西洋語文學,金先生希望以後長子能開拓西洋方面的貿易領域,盼望著他以後能當自己的助手,也給他安排個職位。

 

十七歲的金泰亨與朴智旻還在讀高中,兩人配在同一班,是金先生特別要求的。次子十四歲時開口,說,要不要讓他住在主屋看看,怎麼說也算是法理上的兄弟。金先生納悶兒子的突然轉變,但只要他們說好,他自己當然好。

 

三兄弟及朴智旻以外的人都對這件事抱著強烈的疑惑與好奇。

 

金先生看著已經幾乎是個男人的次子和養子,並排坐在庭院裡那顆大榆樹的樹幹上,晃著四條腿看著遠方,往海的那個方向,帶來許多氣味。金泰亨不時轉過去偷看朴智旻,而旁邊的那個人好像都沒注意到似的,手還指著前方說有海鷗。朴智旻身上的衣服是特別訂做的,金家三兄弟都長得比他還高大,沒一件衣服能讓他穿,金碩珍說,像我們一樣叫人來做不就好了?

 

那件貼身挺版的米白襯衫、黑灰條紋長褲和深海藍的Y字吊帶,穿在朴智旻身上,反倒更襯出他天生的那種文雅味,金先生從沒仔細看過這個養子,不知道他原來是這樣的人。在一片鮮綠艷黃的樹林中,兒子們感情親密地一起聊天是金先生最喜歡看見的景象,但換成了次子、么子和朴智旻在一起,他就怎麼樣也無法由衷地感到喜悅。

 

×

 

閔玧其走了之後,這房子又回到從前那樣,平靜無味,被血緣牽起的感情雖然緊密但也寂寥,金泰亨想念閔玧其那像糖果一樣的笑容。他開始主動尋找朴智旻的身影,絕對不會承認是想要藉著他聊以慰藉。

 

朴智旻依舊是像被驚動的小動物一樣,看見金泰亨的造訪後,把自己貼在牆上。

 

『這房間好小,你住得下去?』

 

『……可以生活就好。』

 

金泰亨翻動著那五層書櫃,那些書本都是金先生要管家給他的,都是旗下的代理出版商給的樣書。朴智旻有了這些書,就覺得足夠了,畢竟他也沒想過要有金錢之類的,他對這東西沒概念。

 

『不會無聊嗎?』

 

『……還可以。』

 

『算了,你出來玩吧,這裡一點都不好玩。』

 

拉著朴智旻不願意的手跑出這棟小屋,金泰亨帶著他來到主屋裡,在一樓靠近儲藏室的一間房間,裡頭裝滿了他們的遊戲用具,金泰亨打開門,裡頭的灰塵撲鼻而來,他咳著嘴裡唸說一定要叫人來打掃一下。

 

那裡頭有他常常騎的那台腳踏車,朴智旻看見那腳踏車是房間裡唯一沒沾上灰塵的。金泰亨打開其中一個大箱子,拿出幾片東西。

 

『你要哪個?蝴蝶?蜻蜓……這個不要,還是鶴?』他抓著兩片風箏。

 

朴智旻顫抖著伸出手選了蝴蝶那個。

 

『那我就鶴。』金泰亨自言自語道。

 

雖說兩個十三歲的人還玩風箏有點孩子氣,但在這座宅子裡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們開心的了,金泰亨抓著他的手腕來到湖邊的那塊草地,把線鬆開後,算準風向,拉著長線開始跑。

 

朴智旻看著慢慢升上天的那隻鶴。也學著金泰亨那樣跑,他的蝴蝶形狀比較均勻點,比金泰亨的鶴還要快升上去。藍色的蝴蝶飄在清冷的空中,旁邊飛著一隻鶴。

 

金泰亨問,『這個比你一個人在房間好玩吧?』

 

朴智旻搖搖頭,在心裡默默評比這兩件事,最後只說他沒什麼感覺。

 

『你好奇怪,好像不管怎樣都沒差。』金泰亨說。

 

他看著朴智旻有些陰鬱的側臉,一點表情也沒有,虧他對著閔玧其笑起來時眼睛還會瞇成一條線,現在又變回平時那副冷臉了。

 

『本來就沒差。』

 

『……噢。』

 

稀奇地金泰亨感覺自己問錯問題了,有點不知所措地拉著風箏線。試著站在朴智旻的立場想,寄人籬下的感覺的確很糟,況且他一直都一個人。

 

『喂那個……你下次還能幫我伴唱嗎?』

 

『……嗯。』

 

只有得到一個字的回答,金泰亨有些失落,不自覺地想要獲得更多回應。面對一具冰冷的有機體,不論投入多少話語,得到的只有寥寥幾字,他想不是朴智旻的問題,因為面對閔玧其,朴智旻是多變多彩的。

 

 

『你覺得我爸對你不好嗎?』

 

金泰亨問了一個絕對錯誤的問題,然而他卻不曉得。

 

他想施捨救濟這些事總是好的吧,但不知道親切有時是伴隨著傲慢。

 

 

『對,你爸對我真的很好,超好,好到我可能一生都還不了這份恩情,』朴智旻壓著嗓子,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分明地說,『我不求他給我乾淨的衣服、書本、住的地方,就給我一條繩子讓我上吊或是剃刀我才可以乾脆一點去死,待在這裡我什麼都不是!我只存在戶籍上,我根本不存在!』

 

 

朴智旻說完後就把風箏線塞到金泰亨手裡跑走了,他承認自己只是想要說這些話發洩這三四年來的孤寂,會把人逼瘋的那種孤獨,他知道這樣丟下話跑走很不負責,因為他知道沒人會幫他一起解決這個問題,因為從來都是這樣。

 

漫無目的地跑進樹林裡,幾百年歷史的大樹們圍繞著他,身旁只有藍色綠色的天空和空氣,沒有其他人,只有朴智旻。就連踩到樹根跌倒大哭都不會有人聽到。

 

田柾國只是來找森林裡的果實,打算回去裝在新得到的銀盆裡當作裝飾,卻聽到了林中深處傳來細細的哀鳴,他以為是鬼或森林的寧芙,躲在樹幹後面偷偷看著聲音來的方向。期待會看見什麼驚人的超自然現象,卻只看見那個朴智旻。

 

他偷偷地走近,鞋底與枝葉間發出細微的摩擦聲,驚動了坐在地上的那個人,朴智旻嚇得要站起來,卻又被青苔滑倒一次,這次連喊痛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田柾國什麼也沒說,手中的小盒子裝滿了漂亮樸實的果實,他摸著那個小盒子看著朴智旻。面對這孩子,朴智旻只感到無限的緊繃與無力,田柾國上次當著不知情的閔玧其的面說他是私生子,他就覺得這孩子很難應付。

 

『扭傷?擦傷?』田柾國緩慢地開口。

 

『……扭、扭到的樣子……』

 

把盒子放進口袋後,田柾國走近他,拉著他的手臂協助他站起來,田柾國長得快,身高與朴智旻差不多,朴智旻發現自己的視線高度正好對上田柾國的雙眼。

 

接下來田柾國什麼也沒說,只帶著朴智旻走出樹林,但樹林裡多的是盤根錯節的大樹根和青苔,還有打溼的落葉,好幾次朴智旻又差點滑倒,反倒是田柾國走得又穩又健的。

 

氣氛過於尷尬,但朴智旻也不想刻意說話來活絡氣氛。

 

田柾國抓著他的手肘那處,朴智旻想這家人怎麼都習慣這樣抓別人,看了就不爽,好像把別人當東西一樣。原本走出林子後他想回傭人那棟屋子包紮就好,沒想到田柾國是把他拉去主屋,朴智旻只當他是走太順,或是不想進傭人的屋子。

 

『怎麼了?』管家看著他們兩人,還想朴智旻怎麼會出現在這。田柾國指著他的腳踝。

 

那個和朴智旻很好的小姊姊看見他腳站不穩,猜是扭傷了,就拿著簡單的緊急藥箱來包紮。田柾國沒有離開。

 

『多虧了柾國少爺帶智旻回來,不快點包紮會腫起來呢。』小姊姊說。

 

『嗯。』田柾國應了一聲。

 

金泰亨這才抓著兩片風箏從大門進來。

 

看到了朴智旻腳上纏了一團紗布後他有些心慌,一來是人一離開視線了就馬上受傷,他怕是他間接害的,二來是看見朴智旻讓他很是窘困。趁著朴智旻沒注意到他時趕快跑去了儲藏室放風箏。

 

『金泰亨,你這小子,找你找好久。』門一關上就看見金碩珍出現在門後。

 

『幹嘛?』

 

『還問幹嘛?晚上有宴會你忘記了?快點叫柾國去換衣服。你也是!』

 

『知道了啦……­』他說,『那個……』

 

『嗯?』

 

『說錯話的話要……怎麼辦?』

 

金碩珍看到弟弟難得露出傷腦筋的表情,便摸著他的耳朵問怎麼了。

 

『嗯──也沒什麼……就只是踩到別人的底線……的樣子。』

 

『去道歉啊,傻了?連這也不懂?』

 

通常有宴會的日子,金家三兄弟會特別先洗過澡,換上新訂做的禮服,而朴智旻是不可能會參加的,雖然旁人隱約知道有個養子,但從來沒人見過他,可能就是看見了也不會認為他是金先生收養的小孩。

 

金碩珍十六歲了,也漸漸進入社交圈,每次宴會時田太太都拉著他到處與名流寒暄保持關係,金泰亨和田柾國該做的就是露臉,就可以去吃飯了。雖然社交廳久久才開一次,但每一次要開之前家裡大部分的傭人都提著水和清潔劑趕忙清理,還專門請外面的人來修繕檢查,圓形的社交廳是金先生特別建的,仿歐式與俄羅斯的圓頂風格配上大玻璃窗,還有一區是給小型交響樂團的。金泰亨與田柾國坐在二樓的軟沙發上,看著底下那些人。

 

『大哥又被拉走了,』

 

『嗯,』

 

『到底是要講什麼啊?』

 

『我哪知?無聊的事吧。』

 

『欸,哥,』

 

『幹嘛?』

 

『你知道他今天扭到腳嗎?』

 

金泰亨挑眉。

 

『是喔?』

 

『我本來在找果實要弄裝飾,結果就看到他蹲在那邊哭,』

 

『嗯,』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

 

田柾國想著那張都是眼淚的臉,他鮮少正眼看朴智旻,但每一次看著他的時候都是發生了什麼事。朴智旻微微中分的黑髮卻讓他瞥見了全貌,雖然才只有幾秒。

 

他只是突然想到。

 

隔壁的金泰亨則不斷思索著朴智旻那些話。

 

×

 

一樣不請自來,敲了門之後就擅自打開,撞見正好在更衣的朴智旻,正順著孔洞把鈕扣一顆一顆扣上。金泰亨馬上關上門。

 

『抱歉,呃,對不起,』金泰亨在門外說。

 

朴智旻沒說話,只是繼續換衣服。金泰亨隔著門聽裡頭的狀況,等到衣料的摩擦聲都沒了,他才又開門。

 

『那個──』

 

朴智旻站在房間的中央,灰色的小房間內透出大片稀薄陽光,白色有點寬鬆的襯衫和黑棕格子西裝褲,褲管過長就往上捲了幾管,腳上那雙鞋子是金泰亨去年的小牛皮短靴。

 

『……那個,』金泰亨手裡還握著門把,不敢直視朴智旻,『呃……我,有些話……跟你說。』

 

『我沒有。』朴智旻說。

 

『……我只是想來道歉,』

 

『你又沒做錯事,幹嘛對我道歉。』朴智旻輕輕地說。

 

『對不起,』金泰亨嘟著嘴說,『我不是故意那樣講的。』

 

『我說了你沒做錯什麼。』

 

『對不起,』

 

『呀!你是哪裡有病啊?聽不懂人話嗎?』

 

金泰亨是第一次被這樣吼,貨真價實的責備,從前金碩珍也常這樣對他說話,但那之中還有對弟弟的無可奈何與寵愛,朴智旻的話語中不會包含這些。這個與他同年生、理當是同輩的人,卻常常認為自己不該與地位高的人對話。

 

『不是,』金泰亨說,他的語氣之中有著自己沒察覺到的輕盈與喜悅,『我只是想找你說話。』

 

『跑來找我說話幹嘛?你有朋友去找他們不就得了?』

 

『可是你沒有朋友……我是說同輩的。』

 

『那不用你管,』朴智旻咬著牙說,『不管怎樣都不干你的事。』

 

『別這樣啊,這樣人生太絕望了。』

 

『我的人生就跟你家後面那片該死的樹林一樣陰暗潮濕,誰都不會進去那裡,就算想死也不會挑那裡。』

 

『……待在我家就真的讓你覺得想死而已嗎?』

 

 

金泰亨聽著他說的那些話,不論是求死還是憤怒的求救,朴智旻像是豁出去一樣不想再使用敬語了,他也不該對自己使用敬語──金泰亨始終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然而那些錯誤卻不斷反撥回來。

 

『在這裡就真的讓你這麼痛苦嗎?你從來沒有開心過嗎?』

 

他沒注意到自己的聲音是染著哭腔,還冀望著要說服朴智旻。

 

『有什麼好開心的,』朴智旻說,『我根本不知道在這裡到底能幹嘛,像你這種大少爺到底懂什麼?難道要把你爸媽都拿走再把你丟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才能懂嗎?』

 

 

 

×

 

「你在幹嘛?」

 

「作夢,」他說,「看一下以前那些事。」

 

那隻手摸著自己的耳朵,又溫暖又輕柔地輕輕捏著。他又閉上眼睛。

 

 

 

×

 

談話又一次失敗。

 

金泰亨想,又一次失敗,又一次失敗,又一次失敗,又一次失敗,又一次失敗。每次都是破局後他才發現問題點在哪,但那時朴智旻又把他推得更開,還把門鎖上。他只想拜託有個誰能教他怎麼做。

 

開始下起豪雨,這季節總是這樣,讓人煩躁失落,他討厭雨水還有雨水的氣味,討厭全身溼答答的,他回頭看著那裡,雨水像萬針刺穿平靜的湖面,那湖裡站著一個人,要往湖裡去。

 

『呀!朴智旻!』

 

一下雨瀏海就貼在臉上,煩死了,金泰亨撥開瀏海,他只想當作自己是看錯了,但湖中的人沒有停下。

 

『朴智旻!喂!不要再往前走了!你真的會死啊!』

 

兩腳踏進湖水時差點被拉下去,雨水和湖水像是要把他埋進水裡一樣,把他往深處拉,踩著沉重的泥濘往前移動。

 

『朴智旻!!不要死!拜託你不要再往前走了!』金泰亨伸長了手要抓住他的白襯衫,此時被雨水打得都變成透明的了,恐懼抓住了金泰亨的手,但金泰亨還是試著抓住那快要消失的人。朴智旻當然聽見了那人的呼喊,他想要回頭,卻踩空了,安靜地沉入湖中。

 

母親的墓沒有寫上任何墓誌銘,他想那就把那句話刻在自己的墳墓上好了,已經寫好了紙條希望小姊姊至少能幫他立一座小小的墓,因為這世界就是這樣終結的,不是轟然巨響,而是無力嗚咽。就像他一樣。看這什麼空虛的世界,他寧願躲在子宮裡,他後悔出來。

 

金泰亨從後面抱住了他,使盡力氣往岸上游,只是不停地哭,朴智旻的眼睛閉上了。

 

身上沾滿了黑色的泥土,湖水過於冰涼,冷的他們不斷打顫,金泰亨抱緊朴智旻失溫的身子,把他臉上的水都抹掉,但是雨水還是在下,根本不可能停止。

 

『朴智旻……朴智旻、聽得到我說話嗎?喂回答我啊……拜託回答我……』金泰亨急得哭了,他摸著朴智旻蒼白的臉,希望上頭至少有一點溫度好證明這人還在這個世界。『朴智旻、喂……回答我啊……不要不說話啊……你不是很聰明嗎……朴智旻!!朴智旻你說話啊!不要這麼早走啊!你不是說可以幫我伴唱嘛!朴智旻!!』

 

喊得破了音,金泰亨咬著嘴唇抱著他,他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要讓這些事發生在他身上,如同田柾國被打破頭時他進了房門已經倒在地上,朴智旻的嘴唇微微張開著好像在說早就死了為什麼還要這樣浪費力氣。

 

 

 

 

『智旻啊,你聽好這段話,』母親完成稿子了之後,就會帶著他去城裡的博物館,那裡有個漂亮的花園,朴智旻和母親會坐在長椅上,喝著冰涼的汽水。

 

『「快啊現在,此地此際,永遠,一個完全簡純的狀態,所費不比每樣東西少,而一切都必美好,一切情形都必美好,等到這些火焰之舌都收捲起來,成為這個火之冠結,於是這火與這玫瑰合而為一」。』

 

『……嗯?不懂?』他用輕輕的奶音說。

 

『沒關係,記好,以後你會懂。』

 

 

 

 

他聽見金泰亨那低沉的嗓音破了聲,像是砲擊一樣打著他的腦袋,但炸出來的不是傷口,而是看見太陽的孔洞。

 

真慘,他想,沒有離開這世界,還要繼續待在這裡,待在這裡繼續等待否極泰來的時刻。真慘,還要為金泰亨伴唱,還要看見田柾國那張冷臉。還要繼續面對這世界,還要繼續活下去,還想繼續活下去。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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